胡展奮
年初三的晚些時候,得到消息,劉克鴻在南京因胰腺癌去世。享年56歲。
為什么要去南京治???為什么不開追悼會而只是守靈三天?為什么堅決不讓生前好友最后看上一眼?……
我知道,又有人因此而說他太“duang”、太怪了。我倒是覺得這些人太duang、太怪。劉克鴻是個極有脾氣的人,閣下對其了解多少呢?
習慣上,大家還是把劉克鴻當做“老晚報人”的,晚報的人事,按理我是無由置喙的,但因為和他1987年就認識了,故作為朋友說幾句。
那時我在中央商場樓上的康復雜志供職,劉克鴻原本泥水匠,1982年考進了晚報,社址是九江路外灘20路電車終點站的一幢老洋房,因雜志社沒食堂,吃飯成問題,好在晚報食堂不賴,劉克鴻就常常招我就食,時間一長干脆替我偷偷買了飯菜票,我后來的一些晚報朋友嚴建平、陳彧、董之一、王金海、蘇應奎、錢勤發(fā)、張攻非等大都是這個時候,在食堂認識的。
不過,和我一樣,劉克鴻那個時候混得不咋地,說是“編務”,其實就是報社內(nèi)部的“快遞”,在一樓和四樓之間頻繁傳送各種文稿、版樣,舊時報館叫“聽差”,但他非常努力,跟人學習劃版樣,做標題,希望有朝一日到采編一線做編輯做記者,但在當時,這種機會很渺茫。
朋友,就是有共同的話題。某日他見了我就嘆氣,說,這個社會,還是講出身,像我這樣出身寒門的,沒學歷,又是蘇北人,想出頭,難!
我說,我也很慘,做小編輯,老是被那些“新聞前輩”藐視、欺壓??锁櫛阏f,走,到我家去聊聊!
說實話,我從來沒有遇到對朋友如此坦誠之人,他那是什么家!閘北貧民窟里的最差人居,都80年代末期了,屋內(nèi)居然還是泥地,和農(nóng)村一樣的泥地,一下暴雨,屋里廂直接就是魚塘;墻,就是泥抹的籬笆墻,泥巴掉了,秋天就是蟋蟀的大賣場,除了一些餐具,真的就是“家徒四壁”了,再看看鄰居,都是棚戶,但至少都是水門汀,我是學過農(nóng)的,那時的農(nóng)村也家家水門汀了。
后來,為了分配住房,劉克鴻在單位里大鬧,可能言辭比較出格,舉止比較過火,有人就此說他“怪”——“至于么,為了一間房子急吼吼”?!唉,這真是上海老話所說“靜安別墅小開哪曉得鄭家木橋癟三”,你們幾曾見識過他家的殘破?我那時也窘迫,一家四口擠曹楊新村的16平米,但有煤衛(wèi),和克鴻比基本就是一個世紀的距離了。他能淡定么?是以他雖然出身草根,但正是“極度的自卑激發(fā)出極度的自尊”,也激發(fā)出極度的勤奮,寫文章,聽他說拜徐克仁、曹正文為師,蹲在“老虎窗”下,大量閱讀,漸漸地,文章越寫越好,他有一個師父據(jù)說是“每天不寫三千字是不睡的”,他也每天必寫兩千字,用他的粗話說,“就是硬屙,也要屙它兩千字”!這樣的勤奮如果沒有結果,也太沒天理了,晚報和其他報刊開始不斷刊登他的文章,我印象最深的是那篇幾十年如一日地為老父親理發(fā)的故事,記得文章刊出后,周圍朋友爭相傳閱,如說“怪”,何嘗不是劉克鴻的又一怪,現(xiàn)代社會哪有孩子如此孝心,為老爸理發(fā),一包就是三十年的?!這樣的“怪”,又有什么不好呢?說是“節(jié)儉”(摳門),一份飽含親情的“摳門”,又何錯之有?我甚至想,如果我的孩子對我如此溫暖地“摳門”,我一定會老淚縱橫的。
因為和哥哥感情深篤而且后者在南京人脈深厚,他就去了南京,把最后的歲月留給鹡鸰之情,這也算“怪”嗎;至于他為何拒絕所有朋友的探視呢?
也許,這才是最怪的,那就讓我來替他回答吧:因為癌癥,他已瘦得落形,為讓朋友永遠留得美好印記,他寧可背著“怪”名,孤寂而尊嚴地上路。
我這么說當然是有證據(jù)的,記得他曾用他最擅長的魏碑體寫過一副對聯(lián):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肯白發(fā)向人間。壯哉,克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