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等
在雨后的仲夏白日里,麻雀的唧喳雖然使人略略感到一點兒單調(diào)寂寞,但既沒有沙子風(fēng)吹揚,拿本書坐在槐樹林下去看,還不至于枯燥。
整日被街市電車弄得耳朵常是“嗡嗡隆隆”的響,忽又跑到這半鄉(xiāng)村式的學(xué)校來了,地方名為駱駝莊,卻不見一匹負(fù)載有石灰包的駱駝,大概它們這時都在休息了吧。在這里可以聽到富于生趣的雞聲,這是我到北京來的一個新發(fā)現(xiàn)。這些小喉嚨喊聲,是夾在農(nóng)場上和煦可見的母牛呼喚小犢的喊聲里的。還有躲在榆樹林里的流氓鷓鴣同它們相應(yīng)和。至少有兩年以上,我沒有聽到過雞聲了。鄉(xiāng)下的雞聲,則是民十時在沅州的三里坪農(nóng)場中聽過。也許還有別種緣故吧,凡是雞聲,不問它是荒村午夜還是清陰白晝,總能給我一種極深的感動,對過去的切慕與懷戀,而我也會從這些在別人聽來或許但會感到夏日過長催人欲睡的單調(diào)長聲中找出。
初來北京時,我愛聽火車汽笛的長鳴。從這聲音中我發(fā)現(xiàn)了它的偉大。我不馴的野心,常隨那些嗚嗚聲向天涯不可知的遼遠(yuǎn)渺茫中馳去。但這不過是空虛寂寞的客寓中一種寄托罷了!若拿來同鄉(xiāng)村中午雞相互唱酬的叫聲相比,給人的趣味,可又完全不同了。我在客寓中從來不曾有過一回半夜里被雞聲叫醒的事情。至于白日里,除了電車的“隆隆”聲以外,便是百音合奏遠(yuǎn)近的市聲連母雞下蛋時“咯咯咯”也沒有聽到過,我于是疑心北京城里住戶人家是不養(yǎng)雞的。然而,我又知道我這猜測不對了,每次被相識拉到飯館子去,總聽到“辣子雞”“熏雞”一類名色。我到菜市場去玩時,看到那些小攤子下面竹罩里,的確也又還有些活鮮鮮(能伸翅膀,能走動,能低頭用嘴殼去清理翅子但不作聲)的雞。它們?nèi)缤瑔∽?,擠擠挨挨站著卻沒有作聲。它們之所以不能叫,或者并不是不會叫,因為凡雞都會叫,就是雞婆也能“咯咯咯”,只是時時擔(dān)驚受怕,想著那鋒利的刀,沸滾的水,憂愁不堪,把叫的事都忘懷了吧!好比我們?nèi)?,到憂愁無聊時,不是連講話也不大愿開口了嗎?
然而我還有不解者:北京的雞,固然是日陷于宰割憂懼中,難道別的地方的雞,就不是拿來讓人宰割的?為什么別的地方的雞就有興致引吭高歌呢?我于是覺得北京古怪。
看著沉靜不語的深藍(lán)天空,想著北京城的古怪,為那些一遞一聲的雞唱弄得有點疲倦了。日光下的小生物,行動野佻、可厭而又可愛的蚊子,在空中如流星般來去,似乎更其愉快活潑,我忽然記起了“飄若驚鴻,宛若游龍”兩句古典文章來。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四日作。
(選自《沈從文文集》)
野姜花 林清玄
在通化市場散步,擁擠的人潮中突然飛出來一股清氣,使人心情為之一爽;循香而往,發(fā)現(xiàn)有一位賣花的老人正在推銷他從山上采來的野姜花,每一把有五枝花,一把十塊錢。
老人說他的家住在山坡上,他每天出去種作的時候,總要經(jīng)過橫生著野姜花的坡地,從來不覺得野姜花有什么珍貴,只覺得這種花有一種特別的香。今年秋天,他種田累了,依在村旁午睡,睡醒后發(fā)現(xiàn)滿腹的香氣,清新的空氣格外香甜。老人想:這種長在野地里的香花,說不定有人喜歡。于是他剪了一百把野姜花到通化街來賣,在一小時內(nèi)就賣光了。老人說:“臺北愛花的人真不少,賣花比種田好賺哩!”
我買了十把野姜花,想到這位可愛的老人,也記起買野花的人可能是愛花的,可能其中也深埋著一種甜蜜的回憶;就像聽一首老歌,那歌已經(jīng)遠(yuǎn)去了,聲音則留下來。每一次聽老歌,我就想起當(dāng)年那些同唱一首老歌的朋友,他們的星云四散,使那些老歌更顯得韻味深長。
第一次認(rèn)識野姜花的可愛,是許多年前的經(jīng)驗。我們在木柵醉夢溪散步,一位少女告訴我:“野姜花的花像極了停在綠樹上的小白蛺蝶,而野姜花的葉則像船一樣,隨時準(zhǔn)備出航向遠(yuǎn)方?!比缓笪覀兿噘勺跇蛏?,把摘來的野姜花一瓣瓣飄下溪里,真像蝴蝶翩翩;將葉子擲向溪里,平平隨溪水流去,也真像一條綠色的小舟。女孩并且告訴我:“有淡褐色眼珠的男人都注定要流浪的?!比缓笪覀冚p輕地告別,從未再相見。
如今,歲月像蝴蝶飛過、像小舟流去,我也度過了一段很長的流浪歲月,僅剩野姜花的興謝在每年的秋天讓人神傷。后來我住在木柵山上,就在屋后不遠(yuǎn)處有一個荒廢的小屋,春天里月桃花像一串晶白的珍珠垂在各處,秋風(fēng)一吹,野姜花的白色精靈則迎風(fēng)飛展。我常在那頹落的墻腳獨坐,一坐便是一個下午,感覺到秋天的心情可以用兩句詩來形容:“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
記憶如花一樣,溫暖的記憶則像花香,在寒冷的夜空也會放散。
我把買來的野姜花用一個巨大的陶罐放起來,小屋里就被香氣纏繞,出門的時候,香氣像遠(yuǎn)遠(yuǎn)地拖著一條尾巴,走遠(yuǎn)了,還跟隨著。我想到,即使像買花這樣的小事,也有許多珍貴的經(jīng)驗。
有一次趕火車要去見遠(yuǎn)方的友人,在火車站前被一位賣水仙花的小孩攔住,硬要叫人買花,于是我買了一大束水仙花。沒想到那束水仙花成為最好的禮物,朋友每回來信都提起那束水仙,說:“沒想到你這么有心!”
又有一次要去看一位女長輩,這位老婦年輕時曾有過美麗輝煌的時光,我走進(jìn)巷子時突然靈機(jī)一動,折回花店買了一束玫瑰,一共九朵。我說:“青春長久?!本拱阉拥醚壑泻瑴I,她說:“已經(jīng)有十幾年的時間沒有人送我玫瑰了,沒想到,真是沒想到還有人送我玫瑰?!闭f完她就輕輕啜泣起來。我?guī)缀踉谶@種心情中看歲月躡足如貓步,無聲悄然走過。隔了兩星期我去看她,那些玫瑰猶未謝盡,原來她把玫瑰連著花瓶冰在冰箱里,想要捉住青春的最后,看得讓人心疼。
每天上班的時候,我會路過復(fù)興甫路,就在復(fù)興南路和南京東路的快車道上,時常有一些賣玉蘭花的人,有小孩、有少女,也有中年婦人,他們將四朵玉蘭花穿成一串,車子經(jīng)過時就敲著你的車窗說:“先生,買一串香的玉蘭花?!笔沟梦颐刻熨I一串玉蘭花成為習(xí)慣。我喜歡那樣的感覺——有人敲車窗賣給你一串花,而后天涯相錯,好像走過一條鄉(xiāng)村的道路,沿路都是花香鳥語。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東部的東澳鄉(xiāng)旅行,所有走蘇花公路的車子都要在那里錯車。有一位長著一對大眼睛的山地小男孩賣著他從山上采回來的野百合,那些開在深山里的百合花顯得特別小巧,還放散著淡淡的香氣。我買了所有的野百合,坐在沿海的窗口,看著遠(yuǎn)方海的湛藍(lán)及眼前百合的潔白,突然興起一種想法:這些百合開在深山里是很孤獨的,唯其有人欣賞它的美和它的香才增顯了它存在的意義。再好的花開在山里,如果沒有被人望見就謝去,便減損了它的美。
因此,我總是感謝那些賣花的人,他們和我原來都是不相識的,因為有了花魂,我們竟可以在任何時地有了靈犀一點,小小的一把花想起來自有它的魅力。
當(dāng)我們在隨意行路的時候,遇到賣花的人,也許花很少的錢買一把花,有時候留著自己欣賞,有時候送給朋友,不論怎么樣處理,總會值回花價的吧!
諾耶夫花園 帕烏斯托夫斯基
有時候我也有空閑的日子,于是一清早就走出家門,步行穿過全城,到諾耶夫花園去,要么就在莫斯科郊區(qū)閑逛,多半是普列斯尼亞區(qū)和杰維察田野那邊。
正是饑荒時期,一天只發(fā)給八分之一磅黑面包。我?guī)е@八分之一磅面包、兩三個蘋果(這是女鄰居莉波奇卡供給我的)和隨便一本什么書出去,一直到天黑,整天待在外面。
荒涼的郊區(qū)包圍著巨大的、驚慌不安的首都。有時會傳來也是那樣遙遠(yuǎn)的槍聲。
一個擺渡船的小男孩把我擺渡到(莫斯科河)對岸的諾耶夫花園。那里有高大的菩提樹和菩提樹的綠蔭,因而顯得十分莊嚴(yán)。
菩提樹正在開花,濃郁的花香仿佛是從遙遠(yuǎn)的南方的春天帶到這里來的。我喜歡想象這個春天,這樣的想象增強(qiáng)了我對世界的愛。
諾耶夫花園從很早以來就以栽培花卉而聞名。它逐漸衰敗了,荒蕪了,到革命前,花園里只剩下了一個不大的溫室。但還是有一些上了年紀(jì)的婦女和一個老花匠在里面干活兒。他們很快和我熟了,甚至開始和我談起自己的工作來。
花匠抱怨說,如今只有舉行葬禮、開隆重的會議才需要花。每次他一講到這一點,婦女當(dāng)中有一個——瘦瘦的、長著一雙明亮的淺色眼睛——好像是為他感到不好意思,于是對我說,很快他們就準(zhǔn)會為市里的一些小公園栽培花卉,把花賣給所有公民了。
“不管您怎么說,”那個婦女在說服我,盡管我并沒反駁她,“可人沒有花是不行的。譬如說吧,無論從前,還是將來,都有在戀愛的人。不用花,怎樣才能最好地表達(dá)自己的愛情呢?我們這一行是永遠(yuǎn)也不會消滅的。”
有時花匠給我剪幾枝紫羅蘭或重瓣的石竹。我不好意思拿著花穿過饑餓和憂心忡忡的莫斯科市區(qū),因此總是用紙很細(xì)心地把花包起來,而且包得那樣巧妙,讓人猜不出我的紙包里包著的是花。
有一次在電車上紙包破了一條縫。我沒發(fā)覺,直到一個包著白色三角頭巾、上了年紀(jì)的婦女問我:
“眼下您在哪里弄到了這么可愛的東西?”
“您要小心點兒拿著,”女售票員警告我,“不然,一推您,這些花就全都壓壞了。您知道,現(xiàn)在我們的人民是些什么樣的人啊?!?/p>
“這是誰在推???”一個腰里系著子彈帶的水兵挑釁地問,并且立刻對一個扛著磨刀凳在乘客群中擠過來的磨刀人大發(fā)脾氣,“你往哪兒鉆?沒看到嗎?這是花。笨蛋!”
……
“天哪!因為花也要罵人!”一個抱著吃奶的嬰孩的婦女嘆了口氣,“我丈夫,別提有多嚴(yán)肅、多莊重了,可是我生這一個,生頭一胎的時候,他給我往產(chǎn)科醫(yī)院里送去了一束稠李。”
有人在我背后焦急不安地呼吸。我回頭一看,我背后站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她臉色蒼白,穿一件褪了色的粉紅色連衫裙,用一雙像錫質(zhì)的、燈碗一樣滾圓的灰眼睛懇求地望著我?!笆迨澹彼曇羲粏〉?、神秘地說,“給我一枝花!啊,請給我一枝?!?/p>
我給了她一枝重瓣的石竹。在乘客們嫉妒和憤怒的談話聲中,小姑娘拼命擠向后門的平臺,電車還在行駛時就跳下車去,消失了。
“完全瘋了!”女售票員說,“精神不正常的小傻瓜!要是良心允許的話,那么每個人都會要花的?!?/p>
我從花束中抽出第二枝石竹,送給了女售票員。上了年紀(jì)的女售票員滿臉通紅,都快流出淚來了,她低下熠熠閃亮的眼睛望著那枝花。
立刻有好幾只手默默地向我伸了過來。我把一束花全都分送給了別人,突然我在破舊的電車車廂里看到了那么多眼睛里的閃光,那么多親切的微笑,那么多贊美的神情,好像無論是在這以前,還是以后,我從未遇到過這么多的喜悅和贊美。仿佛耀眼奪目的太陽突然闖進(jìn)了這骯臟的車廂,給所有這些疲倦而滿懷憂慮的人帶來了青春。
一個穿著破舊的黑色短上衣、骨瘦如柴、上了年紀(jì)的人,深深低下頭發(fā)剪短了的頭,打開帆布包,很愛惜地把花放進(jìn)包里,我好像覺得有一滴眼淚落到了油跡斑斑的帆布包上。
我忍受不了這一切,于是在電車還在行駛時跳下車去。我走著,一直在想,既然這個骨瘦如柴的人忍不住當(dāng)著大家流淚,那么這枝花想必在這個人的心里引起一些多么痛苦、多么幸福的回憶,他在心中隱藏著自己的老年和一顆年輕的心的痛苦,想必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了。
(節(jié)選自帕烏斯托夫斯基《一生的故事》第三部)
不要溫和地走進(jìn)那個良夜 迪蘭·托馬斯
不要溫和地走進(jìn)那個良夜,
老年應(yīng)當(dāng)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雖然智慧的人臨終時懂得黑暗有理,
因為他們的話沒有迸發(fā)出閃電,他們
也并不溫和地走進(jìn)那個良夜。
善良的人,當(dāng)最后一浪過去,高呼他們脆弱的善行
可能曾會多么光輝地在綠色的海灣里舞蹈,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狂暴的人抓住并歌唱過翱翔的太陽,
懂得,但為時太晚,他們使太陽在途中悲傷,
也并不溫和地走進(jìn)那個良夜。
嚴(yán)肅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視覺看出
失明的眼睛可以像流星一樣閃耀歡欣,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您啊,怒的父親,在那悲哀的高處,
現(xiàn)在用您的熱淚詛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溫和地走進(jìn)那個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巫寧坤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