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涵
(華北水利水電大學外國語學院,河南鄭州450046)
錢鐘書先生在《中國詩與中國畫》一文中指出中國畫與中國詩評價標準的不同,即:畫品貴在虛,詩品貴在實[1](P23)。雖然中國畫和中國詩在藝術評論界標準有異,但具體到藝術家個人,如既是南宗畫派創(chuàng)始人又是神韻派宗師的王維,他的詩歌,尤其是其中的山水景物篇,顯示了與南宗畫派一脈相承的特點。晚明書畫家董其昌首次將中國畫派分為南北二宗:南宗自右丞始,尚水墨;北宗則李思訓父子,尚著色山水[2](P153)。我們不妨暫時跨越詩畫兩種不同藝術樣式的藩籬,從南宗畫論的角度來看王維詩歌的幾個特點。
自中唐起,中國畫中出現(xiàn)了水墨,此后逐漸成為正宗,為南宗所推崇。水墨一改以往設色畫之五彩,以黑白描摹萬物。此黑白意味,實與中國古代陰陽哲學一脈相承:“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在這一黑一白之間,衍生出不同色調的“灰”,于是眾彩便誕生了。墨色的濃淡變化沒有止境,這使得水墨畫具有獨特的超逸和空靈之氣。東坡《書摩詰藍田煙雨圖》稱:“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保?](P130)所謂“詩中有畫”,具體地說,即摩詰的詩具有水墨畫的特點,這首先表現(xiàn)在色彩上。
摩詰寫景詩常常具有強烈的黑白色彩對比。如《華岳》:“西岳出浮云,積雪在太清。連天凝黛色,百里遙青冥。白日為之寒,森沉華陰城?!保?](P28)山間之“浮云”和山頂之“積雪”盡顯其白,而緊接其后的“黛色”和“青冥”則盡渲其黑,形成強烈的視覺反差。下句的“白日”和“森城”又形成黑白對比,整首詩的寫景部分除了黑白無其他色彩,渲染出一片冷峻悠遠之境。
需要注意的是,摩詰詩中的青色,如青山、青菰、青塞等,常常與白色連用來創(chuàng)造畫意。清代楊沂孫有聯(lián):“墻外青山橫黛色,門前流水帶花香”,可見青色在水墨中毫無疑問地由黛色來表現(xiàn)。摩詰此類詩甚多,暫舉如下幾首:
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4](P62)
青菰臨水映,白鳥向山翻。[4](P125)
山臨青塞斷,江向白云平。[4](P134)
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4](P147)
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4](P246)
這幾首詩中的景物描寫無不是以一個畫家的眼光來處理的,其濃淡、明暗、遠近、疏密乃至動靜都絲絲入畫。
正是在黑白色調的變化中,摩詰詩歌趨于空靈。此處之“空”,頗有南宗畫派“留白”的意味。清代畫家華林在其《南宗抉要》中對畫中之白有著高妙的認識:
黑濃濕干淡之外,加一白字,便是六彩。白即紙素之白……夫此白本筆墨所不及,能令為畫中之白,并非尺素之白,乃為有情。否則畫無生趣矣。然但于白處求之,豈能得乎!必落筆時氣吞云夢,使全幅之紙,皆吾之畫,何患白之不合也!揮毫落紙如云煙,何患白之不活也![5](P163)
華林文中所論“有情之白”是畫作生命的有機組成部分,即以虛寫實而虛處更見空靈。摩詰亦深諳留白之妙,善以有形之景寫無形之境。其《山中》詩云:“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保?](P271)首先從色彩上看,經(jīng)過了秋日的絢爛,荊溪的水逐漸干枯,露出白石,連秋天的紅葉也快落完了。這不是靜態(tài)的描述,在“出”和“稀”二字中表現(xiàn)著變化的過程。一個“出”字使毫無溫度之白色范圍在擴展,“稀”使絢爛之紅色逐漸減少,詩的色彩逐漸變淡。摩詰描述的這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畫面正屬冬初,大地逐漸沒有了顏色,一切都回到生命的本初。
摩詰之詩在留白處渲染萬物,在淡墨中見其空靈。當一片墨色越來越淡,終于不再可見時,這煙霧迷離的背后則是韻味悠長的空靈。如:
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4](P124)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4](P150)
這兩聯(lián)無不寫得氤氳繚繞。第一聯(lián):遠遠望去,山中的霧氣是淡淡的青色,走到近處卻不再可見。霧靄作為一種氣態(tài)的存在暗示著“空”。隨著霧靄由“青”到“無”的變化過程,我們逐漸深入一個空曠飄渺的空間。第二聯(lián)則將目光逐漸放遠,山色愈遠愈淡,終于定格在若隱若現(xiàn)之間。在這幾近于無的色調中暗含著無盡的想象。笪重光《畫荃》說:“墨以破用而生韻,色以清用而無痕。輕拂軼于秾織,有渾化脫化之妙;獵色難于水墨,有藏青藏綠之名?!g色以免雷同,豈知一色中之變化;一色以分明晦,當知無色處之虛靈?!保?](P175)由此可見,摩詰詩在其“淡”中愈見山水之真,在其“無”的背后暗藏千丘萬壑。
董其昌以為:“畫家六法,一曰氣韻生動,氣韻不可學,此在生而知之,自然天授?!保?](P138)此處董其昌將氣韻更多地歸為一種與生俱來的藝術感悟。清代畫家沈宗騫認為:“天下之物,本氣之所積而成。即如山水,自重崗復嶺,以至一木一石,無不有生氣貫乎其間。”[6](P224)且看摩詰之《送梓州李使君》:“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4](P144)在長滿參天大樹的山間透出杜鵑的鳴叫,有了這大自然的和聲,山野一下子就充滿了生氣。一夜山雨,順著山坡流過樹間,被樹木隔成一道道泉水,意趣油然而生。正是杜鵑鳴使得整個意境由“寂”到“生”,正是百重泉使得整個畫面由“靜”到“動”。由此看來,氣韻不僅需要“元氣淋漓”,而且需要同韻諧響。無論是“氣”還是“韻”,都表現(xiàn)為一種活潑的生命情懷和與自然共鳴的內心絕響。
莊子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保?](P39)風如大地的呼吸,摩詰對此有著特殊的感受:“永絕臥煙塘,蕭條天一方。秋風淮木落,寒夜楚歌長?!保?](P269)如果說“千里響杜鵑”還只是摩詰對外物的描摹,“寒夜楚歌長”則是其內心與外物的共鳴絕響。獨在異鄉(xiāng)的孤寂決定了作者的心境,于是其感傷也隨秋風中的淮木紛紛落下,而寒夜中的楚歌也融入秋風的絕響。這是既是自然之韻,也是摩詰內心的節(jié)奏和嘆息。
摩詰對自然之聲極為敏感,并能從中聽出音樂的節(jié)奏。如:
蟪蛄聲悠悠,庭槐北風響。[4](P26)
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4](P122)
唯有白云外,疏鐘聞夜猿。[4](P118)
寒燈坐高館,秋雨聞疏鐘。[4](P127)
由上可見,摩詰對風聲尤為著迷,無論是和風低吟的蟪蛄聲還是臨風鳴唱的暮蟬聲,都是悠悠的大自然的韻曲;而人間的鐘聲與夜猿的哀啼或泉聲的嗚咽相應和,則別具一番風韻。
南宗畫派有“時史”一說。所謂“時史”,就是在時間的河流中記敘,如實地反映四季。北宋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描述:“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保?](P49)四時的交替是生命的縮影,時光就在四季的變換中逐漸流走。這表現(xiàn)在摩詰詩中即為一種逝者如斯的慨嘆?!扒Ю锶f里春草色,黃河東流流不息?!保?](P101)滿眼的春色卻無法阻止時光的流逝,春光的燦爛恰好反襯出寂寞中的無可奈何之境。
如果說“時史”的作畫方式相當于站在時間的河流里記敘四季,那么,超越“時史”則意味著不問四時,超越了當下與永恒的界限。惲南田很欣賞董其昌超越“時史”的作畫方式:“思翁善寫寒林,最得靈秀勁逸之致,自言得之篆籀飛白。妙合神解,非時史所知?!保?](P188)摩詰的《雪中芭蕉》圖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雪與芭蕉分屬不同的季節(jié),而摩詰卻把他們統(tǒng)一于一幅畫之中,這并非如一些人所說的有悖四時,相反,這是摩詰以超越四時之外的宇宙生命的目光來審視時光,表達生命的情懷。
同樣,摩詰在詩中也有超越“時史”的創(chuàng)作。這表現(xiàn)為打破當下與永恒的界限,如“高情浪海岳,浮生寄天地?!保?](P64)此詩頗有陶淵明“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神采[8](P37)。浮生如白馬過隙,天地則亙古不變,把轉瞬即逝的浮生放到無終無止的宇宙時間中,令人感到強烈的震撼,然而詩人“高情浪海岳”,以一種順其自然的方式對待圓融的生命。在這一刻,瞬間和永恒的界限模糊了,永恒即瞬間,瞬間即永恒。
又如《送楊長史赴果州》所訴說的惜別之情:“別后同明月,君應聽子規(guī)?!保?](P147)這里詩人將空間轉化成了時間,正如“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般以“此時”共有的月光來超越相隔天涯的距離,子規(guī)引發(fā)“杜鵑啼血”這一極盡凄婉的意象。然而,朱良志先生卻以“杜鵑啼血”來解釋屈騷的傳統(tǒng),認為其中“包含著一種永恒的期待精神……雖不能實現(xiàn),卻在心中永遠地呼喚,雖九死其猶未悔地等待?!保?](P83)趙殿成引張華《禽經(jīng)》對“子規(guī)”解釋:“望帝修道,處西山而隱,化為杜鵑鳥……至春則啼,聞者凄惻?!保?](P147)“望帝”則為希望之神,有希望才會有永不止息的等待。詩人將惜別時的惆悵轉而化為無窮無盡的堅定,并以這種方式超越了時空,達到永恒。
除了化瞬間為永恒,摩詰超越“時史”的思想還表現(xiàn)在其詩中的一種水流花開、自然無我之境。這種意境概括來說即為“寂”。摩詰此類詩甚多,現(xiàn)舉兩首如下: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深澗中。[4](P240)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中寂無人,紛紛開且落。[4](P249)
詩中沒有人的蹤影,一片自在圓融的景象。山因空而顯得靜,此境寂靜但不寂寞,鳥棲鳥鳴、花開花落,自然的萬物在寂靜中生生不息。惲南田在評唐潔庵的畫時說:“諦視斯境,一草一樹,一丘一壑,皆潔庵靈想之獨辟,總非人間所有,其意象在六合之表,榮落在四時之外?!保?](P156)摩詰所繪之境正可謂“榮落在四時之外”,那是一種超越四時的心靈的時間,是一種自然界生生不息的存在。
摩詰之詩與南宗之畫一脈相承,異質同構。其景物詩具有以下特點。首先,在色彩上深得水墨之味。摩詰以黑白化為六彩,使其詩具有水墨般的清新飄逸;又善于“計黑當白”,在淺淡與無色當中表現(xiàn)出虛靈的空間。其次,氣韻生動。摩詰以其胸中之氣寫山水,詩中洋溢著活潑的生機,天籟與心中之音同聲諧響。再次,將對時光的感受滲透詩中。其中既有“時史”之作,表現(xiàn)為對逝者如斯的慨嘆;又有超越“時史”之作,表現(xiàn)為將瞬間化為永恒的自然無我、自在圓融之境。
[1]錢鐘書.七綴集[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
[2]董其昌.畫禪室隨筆[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3]蔡國黃.東坡談藝錄[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
[4]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5]朱良志.中國美學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6]張少康.先秦兩漢文論選[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7]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3.
[8]陶淵明.陶淵明集[M].逯欽立,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