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天游仍然是靈魂的有效方式
訪談人:余慶 受訪人:霍竹山
余 慶:人們知道你,一般是因為你的信天游。你以前也寫過現(xiàn)代詩、散文、小說,現(xiàn)在是什么樣的原因讓你一頭扎進了信天游里,一口氣出版了好幾本信天游集子呢?
霍竹山:是的。人們知道我是因為我寫信天游,哪怕是現(xiàn)代詩,讀者也會覺得里面帶著信天游式的農(nóng)歷氣息。以至于到現(xiàn)在,人們說起霍竹山,會附帶加上說那個寫信天游的。其實,還有人知道我,是因為我愛喝燒酒,喝燒酒后愛唱上幾句陜北民歌。我一頭扎進信天游里,也不是現(xiàn)在的事,是早些年的事了,只是現(xiàn)在寫了,出版了,有人開始知道了。在鄉(xiāng)鎮(zhèn)府工作時,我就整理過幾本關(guān)于信天游的筆記,這對我現(xiàn)在的信天游創(chuàng)作有極大幫助。信天游集子不好賣,寫信天游不賺錢,可我還是寫,寫了幾本賺不來錢,我繼續(xù)寫,哪怕還是賺不來。陜北有個詞是形容一個人一根經(jīng)的,叫“二兩”,很形象,我估計就是形容我這樣子的人,智商沒問題,做的事卻像是蠢事?!岸伞笔鞘裁?,半斤不到,別說一斤了。我寫信天游賺不來一斤錢,不過寫出來的字估計換算重量的話夠得上一斤。這一斤是讓我足足喜歡了一萬遍的一斤,是喚醒我記憶的嘴唇的一斤,我晚上做夢有時夢見小時候攔羊老漢唱的信天游,我嘴唇就張開了。
余 慶:說到信天游,就不得不說李季,李季的信天游對你產(chǎn)生了哪些影響?
霍竹山: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李煜的詞:“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崩罴緦π盘煊蔚淖饔靡差愃朴谕鯂S說的李煜在詞里的作用。李季之前,很多人認識不到信天游的價值,哪怕認識到了,也沒有寫出一部類似《王貴與李香香》的大作,李季做到了。他的《王貴與李香香》包括他說的一些話都對我產(chǎn)生過影響,這些影響有的我覺察得到,更多是潛移默化的。年輕時我在綏德師范讀書,那幾年我抄了《王貴與李香香》全篇,以至于那時是可以背得下來這部著作的。李季說:“三邊人寫詩不寫信天游,等于捧著金飯碗討飯”,這些其實都有助于我堅定信天游的創(chuàng)作之路。
余 慶:在你的信天游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哪些讓你記憶深刻的故事呢?
霍竹山:很多。包括剛才說的抄《王貴與李香香》,這都是記憶深刻的事情。你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瞬間想起一件事,是和“奧書記”有關(guān)的一個故事?!皧W書記”是我最早工作地方的一個瘋子,或者說是別人眼里的瘋子,常抱著個布娃娃到處走,我在鄉(xiāng)鎮(zhèn)府遇到過她幾次。一次機關(guān)正挖洋芋,“奧書記”過來幫忙。鄉(xiāng)干部們想聽她的信天游,逗她說:“奧書記,咱們鄉(xiāng)里的X書記最近可想你哩!”“奧書記”便用洋芋試探,一顆一顆地打X書記,問:“真的嗎?真的嗎?”那書記知道是干部們開他玩笑,只是低著頭默不作聲。奧書記的信天游唱起了:“向陽花開花朝南轉(zhuǎn),三回五回你怎不盤算?”X書記笑了起來,可還是默不作聲,“奧書記”接著唱:“柿子下架棗又紅,你乖娃娃不來我還有人?!焙靡痪洹笆磷酉录軛椨旨t”,害我那夜在鄉(xiāng)鎮(zhèn)府“盤算”了一整晚,第二天就跑去采訪“奧書記”了。尼科爾森演過一部叫做《飛越瘋?cè)嗽骸返钠?,其實關(guān)在瘋?cè)嗽豪锏牟皇恰隘傋印?,最瘋的人是想出來修建瘋?cè)嗽宏P(guān)人的那些人。
余 慶:信天游是地方的、民族的,有人說“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全球化”情形下,你怎么看待這句話?
霍竹山:民族文化當然重要,是我們“中國夢”的基石、根本,是振興中華文化扎地最深、最穩(wěn)固,也是營養(yǎng)最全面的根。信天游便是這民族文化的一支。我不記得在哪里看到的一篇文章了,大概說中國文化有三個極,一是長江中下游吳越地帶,一是山東一帶,還有就是晉陜的黃土高原一帶,中原地區(qū),關(guān)中“八百里秦川”正好在這個三角形所在的地區(qū),被這些地區(qū)影響,同時影響著這些地區(qū)。不管有沒有道理,這從一小個側(cè)面說明了黃土文化,說明了代表黃土文化的信天游、剪紙這一類型的藝術(shù)形式的重要。其實沒有一種文化是不重要的,只要它已經(jīng)是文化了,這就好比生物鏈一環(huán)一環(huán)連著,任何一部分都斷不得。我認為大可不必說“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首先不說這是老生常談,就說這當中的邏輯錯誤,這句話里把民族的等同于世界的,那也就是世界的便是民族的,典型的大民族主義,這世上有那么多個民族,是不是也要有那么多個世界,那么多個地球了?“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無疑是劣勢文化的一種,是文化自卑的產(chǎn)物,我們描述自己民族,說“勤勞勇敢”“禮儀之邦”,那其他民族就不勤勞勇敢、不講禮貌了?不是這樣,這是人類的共性。論語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圣經(jīng)》《古蘭經(jīng)》里也有類似說法,把文言文換了句話而已。民族的自然是好,要大力繼承、發(fā)展,可要是說“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的話,我們征得這個世界同意了嗎?我覺得最主要的是做自己的東西,寫自己的文章就好了。
余 慶:有人說信天游這樣的詩算不得詩,你怎么認為?
霍竹山:你的問題里有“信天游這樣的詩”,那說明你覺得信天游算是詩了。
余 慶:是的。
霍竹山:我覺得說信天游不算詩的人大概可以這樣分,不懂詩的,不懂信天游的,歸根結(jié)底是一種不懂詩瞎扯詩的。因為懂了詩,就肯定能懂得了信天游,哪怕不寫。懂了信天游,也肯定能懂得了詩,哪怕也不寫?!对娊?jīng)》有“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那以編《詩經(jīng)》的角度來看“黃河之水天上來”,來看“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這樣子的詩是絕對不可以編入《詩經(jīng)》的,太直接了,直接到來不及防備??晌蚁?,孔子要是和李白見面了,依然可以席坐在長安的酒肆里,相得甚歡,回去再各寫各的。我們時代的人大可不必去貶低一種而抬高一種,對外我們說“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對內(nèi)也是要有一個“去糟粕”的過程。也不必覺得西方的、舶來品就都好了去了。19世紀的巴黎,世界的中心,巴黎的沙龍里,波德萊爾他們就覺得西方的很多東西不好,不夠時尚、前衛(wèi),他們學(xué)習(xí)中國人的許多東西,認為那才是時尚、前衛(wèi)。二戰(zhàn)后垮掉的一代最具代表的凱魯亞克、金斯堡,都是些喜歡東方的禪瘋子。比爾·波特也是個傾向東方的“瘋子”,八十年代就來過終南山,寫下了《空谷幽蘭》。在“全球化”不可抗拒的趨勢下,我們以健康、開放的姿態(tài)面對文化尤為重要,沒有這樣的姿態(tài),我們就無力應(yīng)對了,要么覺得外國的都不好,要么覺得本土的都不好,其實每種都好,是沒有看到好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