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畢 亮
博爾赫斯的偏見
●文 畢 亮
1968年12月2日中午十分炎熱,二十六歲的文學青年費爾南多·索倫蒂諾正愁眉苦臉地往上班的地方趕路。恰在此時,六十九歲的豪爾赫·博爾赫斯正從莫雷洛地鐵站出來,在一個小廣場他們意外地相遇了,并開始了第一次談話。這次談話,時隔多年,索倫蒂諾依然記憶猶新。他大概不會想到,幾個月后,他已經(jīng)和博爾赫斯暢談了七個下午,并收獲了《博爾赫斯七席談》這本給他帶來盛名和威望的對話集。
后來,索倫蒂諾在回憶這七個下午時說,這位虛構(gòu)小說的創(chuàng)造者為我打開了高高的大門,令人一眼便發(fā)現(xiàn)了那確鑿無疑的蝸牛式階梯,領(lǐng)我穿過國立圖書館一個迷宮般的令人賞心悅目的走廊……而那個時候的博爾赫斯,“他不是鉛印文字里的那個風格細膩的博爾赫斯,不是那個推敲琢磨每個逗號和每個括號的博爾赫斯”。這樣一本“并非精心編織的”書,卻成了后來研究博爾赫斯生平和作品必備之書,這是否算作無心插柳柳成蔭呢。這是索倫蒂諾的幸運,也是博爾赫斯之幸,許多沒寫進作品里的觀點,通過對話保留了下來。
博爾赫斯和索倫蒂諾的七次對話,內(nèi)容涉及博氏的生平、家世、作品創(chuàng)作背景、人情世故、對其他作家的點評等,可謂博氏研究的富礦和翔實的資料來源。即以博爾赫斯出生地,就有很多為博氏作傳的傳記作家誤寫為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鬧市區(qū)圖庫曼大街840號那所大宅院里。事實與否,在對話集的第一個問題里,博爾赫斯就說得清清楚楚。本書中譯者林一安還專門寫了《假作真時真亦假》作為附錄收在了《博爾赫斯七席談》的中譯本中。
博爾赫斯曾有詩句:天堂應(yīng)該是圖書館的模樣。他也十分享受被圖書重重包圍的感覺。所以在對話中,對比肯定有所體現(xiàn):直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看不了書呢,但只要我一接近圖書,我還會產(chǎn)生一種幸福的感受。雖然這是一種帶有一點懷舊的幸福,然而畢竟是一種幸福。作為讀者,讀起來不免心酸。
作家的對話,尤其是長篇對話,肯定少不了臧否前輩作家和同時代寫作者。在這本對話集中也不例外。在閱讀時,我沒有詳細地統(tǒng)計博爾赫斯提到的作家到底有多少,但數(shù)量是蔚為可觀的,更難得的是,博氏說到他們,信手拈來。其實,他的博學我早在讀《私人藏書》時就有所領(lǐng)教,現(xiàn)在看對話,更是高山仰止,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了。
在談作家同行時,褒貶各有,稱贊的姑且不說,博爾赫斯對看不上的作家或作品,說起來也毫不留情??础恫柡账蛊呦劇窌r,恰好也在看西班牙作家阿索林的《塞萬提斯的未婚妻》,在第六次談話時,博爾赫斯對索倫蒂諾就說到了對阿索林的評價:至于阿索林,我覺得他絕對是一個站不住腳的作家,或者說,他的作為都只是消極的。他的作為只是沒有犯過什么錯,沒有矯揉造作地玩弄西班牙語……不過,可以說這歸根結(jié)蒂只是一種回避的作為,我并不認為他的作品有什么積極的價值。博爾赫斯在說這些時,阿索林去世沒幾年。如今五十年過去了,至于阿索林是否“站不住腳”,自有讀者來評論,只是在我國,阿索林的小品集剛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在其他一些國家大概也會有一些讀者的。
同樣,他談到菲茲杰拉德,只是一句“我覺得只是個二流作家”,說到海明威,一樣地不留情面,“海明威是個冷漠地對殘暴和粗魯行為感興趣的人。我認為,這樣一個人,本身一定有什么壞東西”。盡管如此,他依然對《老人與?!?,表示最直接的稱道,“一本出色的書,一本很美的書,一本講這么一種孤身奮戰(zhàn)的書”。
終身未寫過長篇小說的博爾赫斯,在談到長篇小說時,直言“從來就不讀長篇小說”,甚至偏見到認為“長篇小說這種體裁可能就要消亡了……”,但作為小說家的博爾赫斯,卻以獨特的短篇小說奠定了他的地位,難道這和他的一個“壞習慣”有關(guān):我對很久以前的事情比發(fā)生在當今的事情更感興趣。
和索倫蒂諾對談,對博爾赫斯而言,“仿佛一場歷險,途中埋伏著隱秘和不可預(yù)測的事情”,像一種審問,更像是一種反省。博爾赫斯對這些反省、對話,大概是滿意的,在博氏為本書作的兩百字序言里,毫不吝嗇贊美之詞:“費爾南多·索倫蒂諾遠比我更為了解我自己的作品,因為顯而易見的是,我的作品是一次性寫就的,而他對我的作品確實仿佛研讀了無數(shù)次。所以,我的作品竟更像是他的作品了。”繼而進一步更直接說,“他是我的最為慷慨大度的創(chuàng)造者之一”。而此時,索倫蒂諾還不到三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