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宗寶

蟬

它死過一次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

突然獲得了重生

它整個地透明起來

像一個嬰兒

但天光漸亮以后

它又慢慢地黑了下去

只剩雙翅保持著纖薄和透明

它用翅膀以外的黑

表達內(nèi)心的孤高與自持

可以想象一只蟬 當它思考時

樹木們所感到的疼痛

它從大地深處的黑暗里來

而它的鳴叫

竟然如此光明磊落

深夜里也有燦爛的事物

諸如大地上起伏的燈火

一個孩子夢境中燃燒的向日葵

天空中閃爍的群星

此刻你臉上浮現(xiàn)的安靜與美

秋天紀事

天空漸漸高了

有些樹木的葉子開始落地

從山坡南面吹來的風里

有了新的氣息

我還是能夠清晰地看到你

雖然隔著那么多的時光

透明如琥珀的歡樂

青草還在長 但酷暑

正在慢慢地消退

一位母親在教堂里

為孩子和自己的明天禱告

身體里潛伏多年的小獸

又小心翼翼地出來了

在微涼的秋天里

看著它純潔無辜的眼睛

我忍不住低聲哭了

為記憶中 那些蔚藍色的

纏繞著疼痛的幸福

苦筍帖

這些苦筍披著旋風

喝著驟雨 ?從地下冒出來

世事無常 ?冷暖自知

枯瘦的是筆畫 ?不是人心

早年的單純與明朗

如今成了小小的蟬蛻

被奔流的溪水帶走

剩下的這些已經(jīng)寥寥無幾

全部交付溪邊瘋狂的青草

命運是一條怎樣的溪啊

蛇一樣緊追不舍

緊追著頭 ?頭上的白發(fā)

思量卻是 ?無情有思

我只有節(jié)節(jié)敗退

山中有無名的筍冒出來

而我的內(nèi)心則有一些無名的苦

無法言說 ?無從辨認

也難以用積墨形容到紙上

致父親

一

咱們村

你們那代人

有的人去了異鄉(xiāng)

有的已經(jīng)長眠于此

有的和你一樣

繼續(xù)在這土地上

平靜而緩慢地活著

像那些長滿疤痕的樹

父親 你是一下子蒼老的

你是貧苦人家的孩子

你在這個國家 體驗并目睹了

太多的離合悲歡

二

祖父去世甚早

小腳的祖母 并不知

那些時代的風雨 只知

拉扯著你 姑姑和小叔長大

作為她的大兒子 你匆匆畢業(yè)

但一直深深感謝毛主席

在晚年 因為繼母（她信奉基督）

你慢慢接近了 上帝

父親 命運總在籠罩著你

早年喪父 中年喪妻

人生三大悲痛

你占了其中兩個

三

你在秋天里 默默地去山坡上

收割荊條 你用那些荊條

編筐 編生活中的 空和疼

我用那樣的筐 運過土和糧食

清明回鄉(xiāng)為祖母上墳

望著你 我有些傷感

荒蕪的是記憶 是你的頭頂

是母親和祖母墳前的空地

父親 我能帶給你的不多

不過是一盒茶葉

幾件衣服而已 它們

輕得讓我 無限虛弱

四

父親 因為你在這里

不管離開家多久 多遠

我都會繼續(xù)回來

我是故鄉(xiāng)水渠里的水

我會像血一樣流進泥土

和你一樣

我從來沒取悅過誰

也從來沒有向生活屈服過

不管怎樣 不管發(fā)生什么

我總要站在這里 站在你面前

哪怕所有的人都走了

哪怕只剩下我一個人

五

前幾年 每次返鄉(xiāng)

我都會喝得大醉

不知怎么就醉了

不知怎么就哭了

父親 要是母親還在多好

曾經(jīng)的河流

現(xiàn)在只有空空的河床

和一些干燥的石頭

父親 我們沒有辦法挽留

去的 就去了吧

重要的是我們還在

我還是你的兒子

六

父親 我不知如何

向你談起或者讀我的詩

它們雖然是我寫的

但同樣也屬于你

對于你 重要的

是那片你習慣了的土地

讓你勞累

也帶給你自由與喜悅

這些賬 上帝遲早會算清

父親 我欠下的是另外一些

它們是谷子 芝麻和黑暗的石頭

還有夢里的星星

繼 ?母

你的到來 ?讓我感覺受到了侵犯

這個家 ?原本只有我 ?姐姐和父親

后來多出你和兩個陌生的弟弟

他們要和我共用一個父親 ?而你

也要分享父親 ?和我母親一樣

這讓我無法接受 ?我執(zhí)拗地和父親對抗

寧可空著那個位置 ?也堅決不接納你

我獨自沉默 ?心里洶涌著不平

背影如同沒有星星的黑夜 ?我把自己

像一塊堅硬的石頭一樣 ?埋在世上

我緊抿著嘴唇 ?內(nèi)心的委屈在娘的墳前時

才會慢慢流出來 ?那些孤獨荒蕪的野草

沖出身體 ?瘋狂地長到了墳頂 ?繼母

當年的自私與狹窄 成了我的羞愧

你的圣經(jīng)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我們這一家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