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鵬
(中共廣東省委黨校 科學社會主義教研部,廣州510053)
民主實踐的出現催生了民主理論的蓬勃發(fā)展。據考證,公元前508—前507 年,克里斯蒂尼在雅典推行了政制改革,建立了古希臘城邦國家中最早的民主政體。其特征是所有公民平等地輪番而治,公民的本質是參與政治,任何公職人員都有任期限制,除個別榮譽職務外,不存在公職終身制[1]62;所有公民無論財產的多寡,均享有平等參與公民大會和在大會上決定國家重大事務的投票權[1]42-44;“政事裁決于多數人的意志,大多數人的意志就是正義?!保?]不久,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創(chuàng)造了“民主”概念,用來描述以“人民”為“統(tǒng)治”主體的政體。遺憾的是,民主概念的誕生,并未統(tǒng)一人們對于民主的認識和理解。進入20 世紀以來,民主流派層出不窮,民主理論成為當代政治學最為復雜的研究領域。正因為如此,喬·薩托利認為我們當前處在一個“民主觀混亂的年代”[3]。以自由主義民主的危機為背景,20世紀70 年代以后,在西方學界出現了許多旨在彌補甚至取代自由主義民主的理論主張,其中,以協商民主理論和共識民主理論影響最為深遠。進入21 世紀,中國學界開始研究協商民主理論和共識民主理論,但對于兩種理論的關系至今未有清晰、明確的界定,對兩種民主理論的主張和性質也還存在較為普遍的誤解和混淆。
1980 年,美國克萊蒙特大學政治學教授約瑟夫·畢塞特在《協商民主:共和政府的多數原則》一文中首次提出了協商民主(Deliberative Democracy)概念。此后,喬舒亞·科恩、伯納德·曼寧等學者也加入有關協商民主的討論。羅爾斯和哈貝馬斯闡述自己對協商民主的理解,表達了對協商民主的支持,使協商民主理論在當代民主理論乃至整個政治學領域名聲大震。隨著協商民主觀念日漸深入人心,各國政府都試圖運用協商民主理論和話語來更新和鞏固其治理實踐。當今中國,協商民主被視為發(fā)展社會主義民主、實現人民當家作主的重要形式,同時,進一步加強社會主義協商民主還被視作提升國家治理能力、推進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的重要舉措[4]。
協商民主對民主理論的發(fā)展和對民主實踐的創(chuàng)新,使其作為一種獨特的民主范式日漸被世人熟知??傮w而言,協商民主強調協商在民主內涵和民主實踐過程中的重要性,這種協商要求“個人在集體決策之前表達并傾聽各種觀點,進行充分的對話和交流”[5]19。而這也意味著協商區(qū)別于其它政治行動具有兩個特點:一是協商行動本質上是一種政治參與,協商過程中觀點的表達和對話的開展是一種以個人為主體的政治行動;二是協商行動的特點是互動式的,個體利益和主張最終需要集體決策來實現,要求協商行動中的個體行為必須審慎,必須從個人學識和普遍的道德出發(fā)回應他人的觀點,反思自己的主張。每個協商個體必須學會傾聽他人的意見,尊重他人的利益訴求,在交流、商討和妥協的過程中,最終達成一個能夠廣泛包容各方訴求的集體決策。正因為如此,協商民主在中文學界又被翻譯成慎議民主、審議民主等。
圍繞協商民主的特點,不同學者對協商民主的概念意涵進行了探討,涉及政治體系運作的不同層次:一是把協商民主視為一種新的憲政秩序安排。這一主張以羅爾斯為代表,認為協商民主受公共理性指導,符合普遍的道德要求,有利于實現和促進政治正義。協商民主成為一種憲政秩序,有利于每個人在對他者的行動作出符合正義要求的預期,并于此形成符合自我正義要求的行動。二是把協商民主視為一種新的治理形式。這一理解從當前各國普遍面對的多元社會治理困境出發(fā),認為傳統(tǒng)的治理方式無法有效地應對和化解多元群體之間的沖突和矛盾,在使社會陷入多元分裂的因素更加多樣的背景下,現代公共治理迫切需要轉向一種以公共利益為導向,多元主體通過對話明確責任、實現共識的治理方式。三是把協商民主視為一種新的公共決策體制。戴維·米勒在《作為一種公共協商的民主:新的觀點》一書中認為,區(qū)別于傳統(tǒng)的封閉型公共決策體制,“當公共決策是通過公共討論過程而實現,其中所有的參與者都能自由發(fā)表意見并愿意平等地聽取和考慮他人的意見和主張,這種決策體制就是協商民主式的?!保?]亨德里克斯則把協商與競爭相對照,認為協商民主以個體參與和表達為主體,但協商民主并不以實現個體利益和訴求為唯一,協商必須以公共利益為導向,類似于一種公共論壇,而不是唯利是圖的市場競爭[7]。四是把協商民主視為一種新的決策程序。這種觀點把協商民主簡化為公共決策方式中的一種備選方案,甚至把協商民主視為決策過程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把廣泛的公共討論、不同意見的交流、彼此了解立場和觀點等視為決策過程的一個組成部分,目標在于使決策更加民主化、科學化。
盡管協商民主理念在現代民主政治的理論研究和實踐操作領域備受重視和強調,但從民主理論發(fā)展演進的歷史看,協商民主并不是一種全新的政治主張。當代著名的民主理論家喬·埃爾斯特就曾指出:“協商民主或者說通過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之間的協商來進行集體決策的觀念并不是一種創(chuàng)新,而是一種復興,這種理念與民主的概念本身一樣久遠,都來自于公元前5 世紀的雅典?!保?]古典民主理想在當代的復興集中體現在20 世紀70 年代以來,以參與為核心的民主觀念的興起。1970 年,卡羅爾·佩特曼的《參與和民主理論》一書出版,標志著參與式民主理論的興起。參與式民主理論批評代議制民主對公民參與的限制,批評自由主義民主的精英主義對公民參與的排斥,要求在現代民主框架內最大限度擴展公民參與的領域,構建出一個參與型的社會,以推進權威體系的民主化。20 世紀80 年代開始,協商民主在參與式民主的基礎上更為深入地批評了自由主義民主的弊端,分析了60 年代以來自由主義民主危機產生的根源,提出了用一種協商式的參與進一步推進政治體系民主化,進而構建一種協商民主政體的設想。因此,協商民主理論被視為參與式民主理論的進一步發(fā)展,而參與式民主理論則被視為協商民主理論最直接的理論來源。
進入20 世紀60 年代,以代議制為核心的自由主義民主已經形成了高度集權化的體制,議會政治弊端暴露無遺,行政集權空前擴大,“世界各地的民主體制都處于深刻的危機之中:人民和宣稱代表他們的政治機構之間的距離日益擴大……迄今為止,那些假定能充分實現民主的條件——普遍的公民權、多黨制度、言論出版自由,甚至是比例代表制度——對普通公民自己實現、自己控制權力而言,都顯得不夠強大,甚至毫無用處。”[8]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適度區(qū)分為自由主義民主理論奠定了理論基石,卻造成了實踐中公民與國家之間疏離感的增強,缺乏政治資源的社會大眾越來越少擁有機會影響、參與政治決策和公共權力的運行。個人自由被限制,公民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被扼殺,社會資源分配嚴重不平等,公民對國家共同體疏離感增強,無不預示著自由主義民主的衰敗。20 世紀60 年代注定成為一個“實踐與原則、理想與現實、行動與信念比照的年代”[9]。
參與式民主理論認為,從民主概念誕生以來,“參與”一直就是民主理論與實踐的核心??_爾·佩特曼指出:“在參與式民主理論中,‘參與’指在決策過程中公民平等地參與決策,因此‘政治平等’指的是在決策權利方面的平等?!保?0]39在佩特曼看來,民主是公民為達成政治共識,進而實現共同善而形成的制度安排,這種制度強調個人親自參與決策的重要性,反對那些以公眾政治素養(yǎng)和民主技能不足而排斥甚至反對公眾參與的觀點,因為在參與式民主看來,參與行動本身就具有教育功能,公民是在參與行動的過程中學會如何參與的[10]40。對此,參與式民主理論反對占據主流地位的自由主義民主觀。自由主義民主的奠基人熊彼特曾指出,古典民主觀念在現代社會中已不可避免地淪為烏托邦,因為在現代社會中,“民主絕不意味著人民真正在統(tǒng)治……民主政治的實質是政治家的統(tǒng)治?!保?1]415在熊彼特看來,一種符合實際的現實主義的“民主政治的意思只能是:人民有接受或者拒絕將要統(tǒng)治他們的人的機會”[11]415。古典民主的關鍵是“公民決定政治問題”,而自由主義民主的關鍵則演變?yōu)椤斑x舉做出政治決定的人”[11]415。在參與式民主理論看來,自由主義民主已經演變?yōu)檎尉⒌挠螒?,在自由主義民主的理論和實踐中,“公民唯一可以參與政治的方式就是投票選舉領導人”[10]4-5。正因為自由主義民主閹割了公民參與的民主真諦,自由主義民主才淪為“弱勢民主”[12],黑人運動、婦女運動、學生運動、工人運動等激進的社會民主運動才會在自由主義民主國家風起云涌,以回應日益羸弱、陷入危機的自由主義民主制度。
協商民主理論在參與式民主理論批評自由主義民主的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主張。相較于參與式民主理論的激進而言,協商民主的理論主張則更為理性。首先,協商民主理論認為,參與是民主的核心,但不論作為個體的參與者還是作為團體的參與者,其思考和行動必須理性而非情緒化。如果說參與式民主把民主體制的合法性建立在是否允許最大限度的公民參與基礎之上,那么協商民主則進一步提出民主政體的合法性還必須建立在參與者基于集體的理性反思基礎之上。哈貝馬斯認為,要防止純粹強調參與陷于民粹和民主失控,就必須重視民主參與者之間的理性包容和相互尊重,因此,哈貝馬斯把協商民主又稱為一種以“交往理性”為核心的主體間對話式話語民主。其次,協商民主在重視參與的同時還強調參與者之間的平等。它一方面強調協商民主的參與者必須平等,每個公民除了必須擁有平等的地位、平等的政治影響力之外,還需要有平等的能力,即有效社會行為的能力,參與共同活動并在其中實現自己目標的能力,這些能力是在公民參與協商的過程中培養(yǎng)的,同時也是協商民主的體制能夠提供的。最后,協商民主強調,協商過程不是毫無限制的私利表達,協商主體在協商過程中必須承擔一系列特定的責任,如作為共同體成員維護共同體持續(xù)存在的責任;提供合理的、符合普遍道德原則的理由來說服其他參與者的責任;對其他參與者的主張、觀點、理由做出理性回應的責任等。
“共識民主(Consensus Democracy)”的提法最早是由美國學者羅伯特·G.迪克森在其《民主的代表:法律和政治的重新分配》一書中提出的[13]2。1984 年,在《當代民主類型與政治:21 個國家的多數主義政府和共識型政府》[13]一書中,當代著名的比較政治和民主理論家阿倫·李普哈特建構了共識民主理論。1984—1999 年,李普哈特致力于對36 個典型民主國家民主制度進行對比研究,1999 年的《民主的模式:36 個國家的政府形式和政府績效》出版,并在歐美政治學界引起轟動,該書把當代民主劃分為多數主義民主和共識民主兩種類型,從“單一制—聯邦制”和“行政機關—政黨制度”兩個維度對36 個民主國家做了分類,并從民主的品質和績效兩個方面對共識民主和多數主義民主進行了深入細致的比較,得出了共識民主的品質和績效都遠優(yōu)于多數主義民主的結論,進而提出了共識民主在世界范圍內替代多數主義民主的設想。
在李普哈特看來,“共識是一個文化概念,正如阿爾蒙德、西德尼·維巴在1963 年所指出的那樣,共識是一個群體中的成員有關政治事物的一組共同的認知、情感和價值取向的模式,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共識指的就是一個群體情感、認知的價值取向模式和政治信仰。共識民主就建立在這一概念基礎之上,但共識民主不僅以強調處理文化、信仰、情感的差異和沖突為重要內容,還重點關注一個政治體系中能夠形成并維持政治共識的體制和結構,即那些能夠提供形成共識的民主政體所具備的具體、可供實際操作的制度特征,如行政制度、立法制度和政黨制度的類型和特征等等。”[14]
李普哈特認為,當前不同國家民主政治的實踐及其制度取向主要表現為兩種具有深刻差異的模式:多數主義民主(Majoritarian Democracy)和共識民主模式。“多數主義民主模式對‘民主’的基本定義是:它意味著‘由多數人統(tǒng)治的政府’,而少數人充當反對派則是理所當然”[15]22。英國是威斯敏斯特模式的發(fā)源地,又是多數主義民主的典范。英國多數主義民主模式的制度特征是內閣依靠議會的信任而維持,相較于議會處于支配地位;議會中兩大政黨輪流處于絕對支配地位;行政權力集中于一黨占據微弱多數的內閣手中;議會議員的選舉按照單名選區(qū)相對多數獲勝制選出;利益集團制度以自由競爭的多元主義制度為主;中央和地方之間是典型的單一制中央集權制,地方政府依賴中央政府的撥款,因而是中央政府的派生機構;立法權力高度集中于下議院;沒有成文憲法來界定政府的組成、權力范圍和公民的權利等;沒有成文憲法確定司法機關檢驗普通立法合法性的權力,司法審查制度缺失;金融貨幣政策等經濟權力集中在一黨多數內閣手中,中央銀行一般都受控于行政機關。
共識民主與多數主義民主模式一樣都認為現代民主只能是代議制民主,因為“直接民主在大規(guī)模社會是絕對不可能的,代議制民主主要通過政黨和政黨政治來實現?!保?5]114但共識民主對民主的定義與多數主義不盡相同。在李普哈特看來,共識民主的依據是“民有、民治和民享”,一個理想的民主政府其行動應當盡最大可能滿足所有公民的偏好。因此,盡管多數主義民主和共識民主均承認多數人統(tǒng)治要優(yōu)于少數人統(tǒng)治,但多數主義民主把政治權力集中到多數手中,少數則被排斥在政府權力之外;而共識民主反對把少數排除在權力之外,主張非對抗、包容而非排斥,并力求使權力分享的范圍最大化。這種反對多數和少數競爭、主張多數少數之間權力共享的民主體制就是共識民主。
作為當代最具影響力的民主理論家之一,①由于李普哈特在民主理論與實踐方面的重要貢獻,他曾被授予具有政治學界諾貝爾獎的“約翰·斯凱特獎”,曾擔任美國政治學學會主席、國際政治學會主席等重要職務。李普哈特對民主的思考更新了人們思考民主的方式,進一步推動了民主理論的發(fā)展。李普哈特在早期的著作中就堅信民主概念的核心及民主實踐成敗關鍵在于政治精英。在共識民主理論中,李普哈特依然堅持自己早期的民主觀:現代民主是代議制民主,選舉是民主的核心,精英是民主的關鍵,普通公民的政治功能只在于投票,即定期地向政治精英表達忠誠,而政治決策則完全是屬于政治精英獨享的領域。
在李普哈特看來,代議制民主中公民的參政功能僅限于選舉代表。早在20 世紀60 年代,李普哈特在其相關著作中就指出精英間合作是民主的核心,民主的關鍵條件是精英間合作的達成。因此,所謂共識民主,其實質也僅僅是民選代表之間的共識,共識民主不過是精英民主的一種形式。李普哈特繼承了熊彼特的觀點,認為民主并不意味著人民能夠或者真正在統(tǒng)治,“民主一定意味著代議制,在這種民主形態(tài)中,民選官員代表人民做出決定”[16],同時還援引政治社會學家的觀點認為“民主的實質就是達倫多夫所謂之精英卡特爾(elite cartel)的統(tǒng)治”[17],“民主是一種政府治理的系統(tǒng),但它無法充分體現那些理想的民主價值,大凡我們稱之為民主的體制,實際上都沒有達到民主的要求,只不過是接近或者達到了可以被人們接受的某種合理的程度而已。”[18]當代著名的自由主義民主理論家羅伯特達爾對李普哈特的民主理論贊賞有加。達爾曾指出,李普哈特的民主理論意在構建一種自由民主的精英寡頭政體,其民主觀的實質就是多頭政體[19]。而李普哈特本人則認為,“民主與寡頭統(tǒng)治是同義詞”[20]。由此可見,共識民主本質上是一種精英民主,共識民主的民主觀與熊彼特路線上的自由主義精英民主完全一致。
在共識民主理論中,荷蘭因具有精英和解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包容妥協的政治文化和鮮明的共識民主制度特征,而被李普哈特視為共識民主的典型。凡·施德勒試圖從李普哈特對荷蘭民主實踐的描繪中管窺其對民主的理解,結果發(fā)現在《荷蘭的包容政治》一書中,李普哈特對荷蘭為什么是民主的解釋是十分簡單的:“他僅僅指出,從選舉的標準看,荷蘭是一個民主國家?!保?1]39-40對此,李·杜特曾質疑,僅憑借選舉的標準就能判定荷蘭是民主的嗎?李普哈特把選舉等同于民主,這完全是對民主的誤解[21]39。而施德勒則援引大量荷蘭普通民眾對本國政治體制的批評,集中表達了荷蘭議會精英統(tǒng)治的實際與普通公眾要求政治參與之間的矛盾。漢斯·達爾德也指出,僅從李普哈特的描述來看,共識民主制度框架下,全國層面的政治決策幾乎都是以政治精英之間閉門會議、秘密決策的方式做出的,李普哈特認為多數主義民主把少數排除在決策之外,但他的共識民主所強調的“民有、民治、民享”卻把普通公民排除在政治決策的范圍之外,因此,達爾德認為李普哈特建構的共識民主完全是一種封閉的精英系統(tǒng),是徹頭徹尾的寡頭精英體制,而共識民主兩個維度的十條制度特征不過是對這種寡頭精英體制的概括罷了[22]。
作為李普哈特民主理論的重要來源,同時也是熊彼特民主觀念的堅定支持者——自由主義民主理論家哈里·??怂固狗€(wěn)定民主理論的最終結論是:在代議制民主的條件下,政治決策的相關事務應當由政治精英來處理,公民過多的政治參與會讓原本平穩(wěn)運行的政治體系爭端紜起,換言之,過多的公民參與會超出代議制民主的承載范疇,對政治穩(wěn)定有害。李普哈特不僅繼承了以熊彼特為代表的經典自由主義民主理論家們關于民主是什么的看法,且用畢生精力探索了如何維系和強化自由主義民主模式,這類民主不論是從理論上還是從實踐上,都已不再關注民眾參與,不再關注普通人的行動,民主體制的品質也不再和普通公民的政治品行相關。盡管李普哈特的民主理論表面上似乎是在批評英美等傳統(tǒng)自由主義國家的民主,似乎讓人覺得共識民主是站在自由主義民主的對立面,試圖用共識民主來取代自由主義民主,但實質上,不論是多數主義民主還是共識民主,都不過是自由主義民主的形式而已,其主張都是以維護自由主義代議制和精英統(tǒng)治為核心,并為此不斷反對和排斥公民參與對于民主的重要意義。在眾多批評者看來,自由主義民主理論對民主概念的修正已經閹割了民主的真諦,對精英特權的維護和對公民參與的限制也已經使自由主義民主在總體上呈現一個悖論——它在很多方面與20世紀的反民主觀點相似,如今卻被稱為一種“民主”理論。
進入21 世紀,李普哈特意識到代議制民主和政黨政治體制如果過于關注政治精英,可能會使共識民主面臨合法性衰退的問題,并就此陸續(xù)發(fā)表文章呼吁,用強制投票制度應對包括共識民主在內的自由主義民主,因公民投票率持續(xù)下降而導致的合法性問題。然而,他始終沒有認識到公民投票的下降本身就是自由主義民主過度排斥公民參與導致的,反而試圖通過強制投票長期把公民固化為投票機器。約翰·密爾曾指出:“從長遠來看,一個國家的價值在于組成它的全體個人的價值?!比绻粋€國家只注重政治制度或者行政技巧等細節(jié)領域的改善,而忽視國家內部公民個人的道德品行、心智能力的發(fā)展,那么它終究會發(fā)現,“渺小的人無法真正成就大事業(yè)”,政治機器運作的原動力會全然喪失[23]。因此,盡管共識民主的民主品質和績效可能遠超過多數主義民主,但作為自由主義民主的形式,由于其大眾和精英之間存在難以彌合的鴻溝,共識民主亦無法從根本上消解自由主義國家面臨的合法性危機。
20 世紀80 年代以來,在紛繁復雜的民主理論中,協商民主理論和共識民主理論的興起引人注目,在世界范圍內產生了重要影響,它們的主張更新了人類民主實踐的形式,改變了人們思考民主的方式。作為近乎同一時期出現的兩大民主理論流派,共識民主理論和協商民主理論有許多相似之處,尤其是針對傳統(tǒng)競爭式自由主義民主的弊端及多元社會難以形成政治共識的治理困境,兩者在一些價值觀念上實現了共享。對此,中國學者辛向陽指出,從民主觀念的發(fā)展和演進來看,協商民主和共識民主存在著相通之處,大凡研究協商民主發(fā)展史的人都毫無例外地把畢塞特作為協商民主概念的發(fā)端,并把曼寧1987 年發(fā)表的《論合法性與政治協商》一文視為協商民主理論的形成,“但在曼寧之前,還有一個學者值得協商民主理論家們深入研究,他就是耶魯大學政治學教授利基法特·阿倫(阿倫·李普哈特)?!保?4]351在辛向陽看來,李普哈特的共識民主理念與協商民主有著相通之處,共識民主的權力分享觀念一定程度上影響和豐富了協商民主的民主觀?!肮沧R民主的實質是在多數與少數之間分權,在行政機構、立法結構、兩院和幾個少數黨派之間分權,通過比例代表制選舉合理地分權,通過地方的和非地方的組織集團的權力代表和少數人的表決權利對多數加以形式上的限制”,共識民主的這種主張側重于權力分享和權力分割,成為此后協商民主的一支重要理論來源[24]351。由此可見,民主理論和民主思想的進展、民主的建構、民主的推進和民主的鞏固本身就是一個開放的進程。協商民主理論與共識民主理論在“權力共享”的價值觀念方面存在相通之處,但這并不意味著協商民主和共識民主就是“相似的”“類同的”“相同的”,甚至把共識民主理論和協商民主理論都統(tǒng)稱為“協商式民主理論”。從民主系譜學和民主觀的性質差異來看,協商民主是強調公民參與的左派民主,而共識民主則是偏愛精英治國的自由主義民主,這一顯著差異使協商民主和共識民主不論在理論還是實踐方面都存在根本差異。
首先,協商民主和共識民主都以達成共識為目標,這使得兩者從表面上看具有相似性甚至類同,但實際上,兩者實現共識的方式存在顯著差異。在協商民主看來,“共識原本指的是主體之間理解的協調、通約和一致。‘達成共識’即達成理解的一致意見。在協商民主理論中,共識是協商的結果,是政治過程參與者在充分協商基礎上形成的、對討論問題表現出的一致性。共識是合法決策的基礎,缺少共識,沒有達成一致,就無法形成合法決策?!保?5]因此,“達成共識是公共協商的自然結果”[26],換言之,在協商民主的框架下,政治共識是在協商參與者理性反思的過程中自然形成的。然而,就共識民主實現政治共識的過程來看,盡管其國家制度層面的聯合內閣、多黨聯合和利益集團相互合作表現出精英之間協商共識的特點,但從縱向民主的實現過程而言,表現出的卻是競爭、聚合而非協商的特征。對此,許多學者指出,李普哈特把自己建構的精英間分權、協商、合作的共識民主等同于達爾的寡頭制,這在理論上或多或少也會導致一些矛盾和誤解:一方面,按照古典的民主理論及其民主類型學,寡頭制根本就不是民主制;另一方面,達爾的多元主義民主是一種組織或者利益集團的多元主義,這些組織和集團行動的基本模式就是競爭,對此,“達爾本人有著明確的論述:在組織多元主義民主制和寡頭制下,競爭是最為根本的。然而,在李普哈特的民主理論中卻恰恰相反,因為競爭的本質是排斥,而合作能擴大共識,使雙方或者多方都成為決策者,這正是李普哈特對民主的定義與共識民主的權力分享特征存在沖突和矛盾的地方?!保?7]
其次,共識民主和協商民主分屬兩種不同的民主類型。民主政治的理論和實踐從一開始就十分重視對共同體善的追求,在現代民主類型學中,科恩、哈貝馬斯等都支持一種建立在對共同體善的不同理解和不同實現方式基礎上的民主分類,即“聚合式民主”和“協商式民主”,前者以選舉、投票、競爭等偏好聚合機制為核心,致力于對個人愿望和共同善的正負差異進行抵消計算;而后者以平等、參與、包容、對話、責任為基本原則,致力于如何推動個人愿望向共同善靠攏。具體而言,共識民主是一種典型的聚合式民主,而這種民主與協商民主在看待政治和達成政治共識的過程中有著根本差異。作為聚合式民主的共識民主是解決沖突的手段,協商民主則是合作達成共識的過程;共識民主把政治視為討價還價的過程,而協商民主則根據討論的結果來看待政治;共識民主的政治共識通過競爭力量之間的平衡獲得,協商民主的政治共識則是協商政治自然的結果;共識民主把選舉機制視為民主的關鍵,甚至把選舉等同于民主,而協商民主關注政治觀點與政治意志形成的過程,強調正式議會等場所與非正式領域的交流;共識民主是結果導向,協商民主則是過程導向。李普哈特的共識民主理論把民主視為討價還價、利益平衡的市場,公共權力的分享者們的偏好是固定的,而協商民主以公共利益為導向,更像是一個公共論壇,參與協商的主體在協商過程中,可以根據他者的回應和普遍的道德準則不斷修正自己的訴求、觀點和主張。
最后,協商民主理論和共識民主理論的民主觀存在性質上的差異。協商民主理論以古典民主理論20 世紀60 年代以來,對自由主義民主進行深刻批判的左派理論為其思想淵源,把公民參與視為協商民主的重要理論基礎,是古典民主的參與理想在當代復興的重要理論代表;而共識民主理論則秉持自由主義的民主觀,反對甚至批評古典民主的參與理想在現代社會中斷然無法實行,是不切實際的烏托邦,因而具有鮮明的精英主義色彩,代表了20 世紀90 年代以來,自由主義民主理論發(fā)展的最新成果,是當代自由主義民主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許多學者看來,共識民主理論的提出者李普哈特幾乎用畢生的精力在探討民主問題,然而令人吃驚的是,李普哈特的民主理論卻鮮有民主性:一是他本人對什么是民主著墨不多;二是他的民主理論所探討的似乎都是精英行動。共識民主設計了權力分享型民主的制度特征,認為共識民主的民主性在于它反映了更多人而非僅僅是多數人的意愿,但這種“反映”也只能通過代表來反映;同時,共識民主理論中根本找不到公民參與的身影,似乎精英就是民主的全部,除此,民主再與他人無關。協商民主和共識民主對民主的不同理解,使協商民主理論和共識民主理論在性質上存在根本差異,從民主理論發(fā)展演變的歷史和當代民主理論流派的分梳來看,協商民主理論是秉持古典民主理想的左派民主理論,而共識民主理論則是當代自由主義民主理論的組成部分,區(qū)分兩者的理論主張和性質差異,有助于我們在當前這個民主觀念混亂的年代深入思考民主的本質,對進一步推動民主理論和實踐的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
[1] 亞里士多德. 雅典政制[M]. 日知,等,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
[2] 亞里士多德.政治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312.
[3] 喬·薩托利. 民主新論[M]. 北京:東方出版社,1993:3.
[4] 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加強社會主義協商民主建設的意見[N].人民日報,2015 -02 -10.
[5] Jon Elster. In Deliberative Democracy[M].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
[6] David Miller.Is Deliberative Democracy Unfair to Disadvantaged Groups?Democracy as Public Deliberation:New Perspectives[M]. Edited by Maurizio Passerin.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2:201.
[7] Carolyn Hendriks.The Ambiguous Role of Civic Society in Deliberative Democracy,Rererred Paper Presented to the Jubilee Coference of Australasian Political Studies Association[M]. Canberra:Australian Ntional University,2002.
[8] Hilary Wainwright.Why Participatory Democracy Matters And Movements Matter to Participatory Democracy,International Seminar:Participatory Democracy[J].Political Actors and Social Movements,2005.
[9] 塞繆爾·亨廷頓.失衡的承諾[M].上海:東方出版社,2005:3.
[10] 卡羅爾·佩特曼.參與和民主理論[M]. 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
[11] 熊彼特.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12] 本杰明·巴伯.強勢民主[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10.
[13] 艾倫·李帕特. 當代民主類型與政治——二十一個國家的多數模型與共識模型政府[M].陳坤森,譯,臺北:桂冠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3.
[14] Arend Lijphart.Consensus and Consens Democracy:Cultural,Structural,Functional,and Rational - Choice Explanations[J]. Scandinavian Political Studies,1998:99 -100.
[15] 阿倫·李普哈特.民主的模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16] 艾倫·李帕特.選舉制度與政黨制度[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1.
[17] Arend Lijphart.Consociational Democracy[J].World Politics,1969,(1):216.
[18] Arend Lijphart.Democracy in Plural Societies:A Comparative Exploration[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7:3 -4.
[19] 羅伯特·達爾.民主及其批評者[M]. 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354.
[20] 艾倫·李帕特.多元社會的民主[M].張慧芝,譯,臺北: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3:5.
[21] M. P. C. M. Van Shendelen. The Views of Arend Lijphart and Collected Criticism[J]. Acta Politica 1984,(1).
[22] Hans Daalder. The Consociational Democracy Theme[J].World Politics,1974,(7):619.
[23] 許國賢. 倫理政治論——一個民主時代的反思[M].臺北:揚智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7:142.
[24] 辛向陽.20 世紀西方民主理論論析[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1.
[25] 陳家剛.協商民主:概念、要素與價值[J]. 中共天津市委黨校學報,2005,(3).
[26] 應克復.西方民主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462.
[27] Ian S. Lustick. Lijphart,Laktos and Consociationalism[J].World Politics,1997,(1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