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鴻 雁
(黑龍江大學a.文藝理論與文學批評研究中心;b.文學院,哈爾濱150080)
漢魏時代是中國詩歌的一個偉大變革時代。古典詩歌在漢魏階段開始由抒情向?qū)憣嵽D化,從“詩言志”到“緣事而發(fā)”;當詩歌由抒情言志轉向敘事之時,漢魏敘事詩就呈現(xiàn)出了新的審美品格。漢之前的雅正詩歌轉化為對世俗生活的描寫,漢之前神秘的背影變成了明朗的身姿。在敘事情感上,漢魏敘事詩的情感傾向鮮明。出現(xiàn)了“講述”與“顯示”兩種情況。“講述”是冷靜的情感,客觀的陳述;“顯示”是有鮮明立場的,漢魏敘事詩以批評的角度和立場,敘寫小人物的狂歡,充滿詼諧性。漢魏敘事詩的“講述”與“顯示”都體現(xiàn)了強烈的情感傾向與政治傾向。
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中說:“時運交移,質(zhì)文代變”,時代發(fā)展至漢魏階段,社會發(fā)生了歷史性的巨變,強大統(tǒng)一的漢代是一個經(jīng)濟文化高度發(fā)達、社會關系空前復雜、矛盾劇烈沖突的時代。李澤厚說:“如果不單純從理論角度而更為廣泛地從審美意識的形式發(fā)展上就更加重要。楚文化與先秦北國文化的交融結合是在漢代完成的,由此而打破了南北文化很少聯(lián)系接觸的狀態(tài),形成了統(tǒng)一的漢民族的文化心理結構。作為這個文化心理結構的一個部分,中國古代藝術的基本特征是在漢代完全形成,并成為漢民族的久遠的傳統(tǒng)。這也是后來佛教藝術大量輸入,但卻不能根本改變中國藝術的特征的重要原因?!保?]漢魏敘事詩第一次大規(guī)模地描述漢魏時代的社會現(xiàn)實,正視漢魏時代的諸多社會問題,把脈時代的命運與癥候,叩問時代的脈搏與前景。
詩歌至漢魏階段,詩風斗轉。先秦時代的吟詠抒情漸次式微,先秦時代,像“周人史詩”這樣的歷史宏大敘事悄然退場,樸素的日常生活的敘述跳躍于詩間。
漢魏敘事詩的故事性、戲劇性、敘事性較之先秦時代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敘事性在中國詩歌史上第一次被肯定與認同。班固《漢書·藝文志》云:“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自是又趙代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觀風俗、知厚薄云?!泵鞔斓澢湓凇墩勊囦洝分姓f:“《樂府》往往敘事,故與《詩》殊?!睌⑹略谖鞣接兄崎L的歷史。西方學者認為,存在著兩種敘事技巧,即“敘述”與“講述”。《小拉魯斯詞典》1963 年將兩詞統(tǒng)一解釋為“作關于什么的敘述”;《埃米爾·利特雷詞典》認為,“講述”是指“作一次講述”?!侗枴ち_貝爾辭典》指出:“講述”為“口頭敘述某些事實事件或認定為真實的事件”;“敘述”則指“為消遣取樂講某一虛構的故事”?!爸v述”是借助于具體的事實,即敘述者與聽眾或多或少都熟悉的事實;“敘述”則是自由敘述,或者類似自由的敘述[2]369。漢魏階段的敘事詩顯而易見并非西方所說的“講述”與“敘述”,而是出現(xiàn)了“講述”與“顯示”兩種情況。
漢魏敘事詩在敘事情感上傾向鮮明,“講述”是冷靜的情感,客觀的陳述。
究其緣由,概與中華民族的民族品格有關,中華民族歷來講求溫柔敦厚、不偏不倚、諧和中庸、“發(fā)乎情、止乎禮”。時至漢代,儒家的地位漸次鞏固,情感的要求近乎定型,“講述”趨于主流。不唯如此,被譽為20 世紀“文學思想”的一面鏡子的法國結構主義大家羅蘭·巴特在1953 年發(fā)表的《寫作的零度》中,闡釋了其著名的“零度寫作”理論,與中國的“講述”異曲同工。零度寫作是一種中性的、“客觀的”寫作方式,與傳統(tǒng)寫作中所極力倡導的“文字的現(xiàn)實的客觀再現(xiàn)”全然不同。零度寫作是一種以客觀的、“零度”的感情投入到寫作行為當中去的一種習作。零度寫作并不是沒有感情,更不是拋棄情感,而是得以客觀、中性、從容地敘述?!按嬖谟诟鞣N呼聲和判決的環(huán)境里而又毫不介入其中”[3]。
漢樂府《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在講述這一悲劇的時候,就是異乎尋常的冷靜,作者脫身事外,客觀冷靜甚至可以說冷酷地陳述故事。“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因何徘徊?因為婆婆的驅(qū)遣,“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丈夫百般求情,“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婆婆確是“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于是夫妻作別,“奄奄黃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絕今日,魂去尸長留!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府吏聞此事,心知長別離。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全詩無一句贅語,無一處情感的渲染,無一處情緒的張揚,卻又撫人心神、蕩氣回腸。
胡應麟曾評價《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孔雀東南飛》一首,驟讀之,下里委談耳;細繹之,則章法、句法、字法、才情、格律、音響、節(jié)奏、靡不具備,而未嘗有纖毫造作,非神化所至而何?”[4]王世貞也說:“《孔雀東南飛》質(zhì)而不俚,亂而能整,敘事如畫,敘情若訴,長篇之圣也?!保?]沈德潛更說:“廬江小吏妻詩,共一千七百四十五言,雜述十數(shù)人口中語,歌肖其聲口,真化工筆也?!保?]
“講述”是一種立場,是一種態(tài)度,是一份堅守,是一份肯定。這樣的“講述”是一種歷史的必然,也是漢魏時代敘事詩的歷史選擇。
漢魏敘事詩不唯“講述”,還有一種更加精彩的敘述方式——“顯示”?!帮@示”是有鮮明立場的。漢魏敘事詩產(chǎn)生于漢魏社會這一特定的歷史時期。先秦《詩經(jīng)》時代文雅正統(tǒng)的儒家觀念,在漢代漸行漸遠。漢代社會人與人之間已經(jīng)剝離了宗法、等級、禮教的束縛,人的個性精神得以極大地張揚。個體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敘述的更為真切與真誠,這種“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創(chuàng)作風格始終呈現(xiàn)于漢魏敘事詩歌之中。漢魏敘事詩敘述態(tài)度明朗、立場鮮明。法國哲學家薩特提出過“介入”理論,他認為,文學應該介入生活,而不是不偏不倚地描畫?!白骷壹热灰庥约簩τ谑澜缍跃哂斜举|(zhì)性,他又怎么能意欲自己對于這個世界包藏的種種非正義行為而言也具有本質(zhì)性呢?”也就是說,作家的本質(zhì)是自由的,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滿足自己對于世界本質(zhì)的感覺,但在他所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主義題材中,卻包含著種種非正義的行為,這就與他所要表現(xiàn)的自由產(chǎn)生矛盾,在這種情況下,作家必須“介入”生活?!敖槿搿笔侵缸骷野熏F(xiàn)實世界看作一個還在“生成的世界,以自由的情感描繪創(chuàng)造一個體現(xiàn)自由本質(zhì)的世界”。漢魏敘事詩的“顯示”就是對生活的“介入”與描述。
漢代詩歌的政治立場是鮮明的。羅根澤說:“就樂府說罷:漢代重在社會問題,魏代則浸入頹廢的人生觀的意味,六代則情歌最多,唐初則空中樓閣地表達著理想國的境界,中唐以后則又漸漸地走到社會問題上邊?!保?]在社會問題的描述中,它以批評的角度和立場,敘寫小人物的狂歡,充滿幽默和詼諧?!赌吧仙!肪褪瞧渲凶钯x予意義的杰出代表。《陌上?!烽_創(chuàng)了桑園這一重要的母題。法國著名漢學家桀溺說:“‘羅敷’一詩承擔了,也概括了一個悠長的過去,以及一個最有原始想象和基本沖突的領域。桑樹和桑園在引發(fā)禮儀風習、神話傳說或者是道德思辨的繁榮間,展現(xiàn)了一幅中國文化初始階段的畫圖。《陌上?!防^承了這一遺產(chǎn),并或多或少地表現(xiàn)出其矛盾之處??梢哉f,它既集中了一切傳統(tǒng)的成果,同時作為新詩體的樣板,又是一個新的起點。而馬卡布律在西方似乎也占據(jù)著同樣的地位,請漢學家們對它類似的形勢稍事注意。但是,在中國方面的事實或者終能看得更清楚些。我們之所以承認羅敷詩在以桑園為主題的詩歌中的卓越地位,并非僅僅由于它的文學價值。它是代表一個過渡時期的典型作品。在這個時期,古典詩歌的體系開始從民間抒情詩的思想及語言方式中脫離出來,同時從那時起,兩千年的帝國政治和社會基礎也奠定下來。如果想在漢代文學中尋找這一發(fā)展的標志,那就沒有比羅敷詩更有力的證據(jù)了:確實是它把同樣豐富、標志著中國文化兩個時代的前后作品連接起來?!保?]313《陌上?!氛驹谌嗣竦牧?,充滿幽默的喜感。女主人羅敷出場在一個明媚的春日,各種渲染其美麗,可見作者的喜好,因為對平民女子羅敷的喜愛,才用溢美的語匯描述、渲染。在一片歡樂中,使君出場了,形勢陡轉,面對“寧可共載不”的邀約,我們可以推斷羅敷或接受,或推辭,但是很難想到是這樣以夸耀夫婿優(yōu)秀的方式婉拒,這是弱者對強權的抗議,這是平民對權貴的回擊,更是濃烈情感的“顯示”。
漢魏時代,一改以貴族生活為主體的宗法制社會內(nèi)容,轉而描述以平民生活為主體的市民生活,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愛恨情仇、他們的精神求索、他們的人生狂歡,所有這些都“顯示”為鮮明的立場。
文學與政治相伴相依,始終不離不棄。馬克斯·韋伯說:“國家是這樣一個人類的團體,它在一定疆域之內(nèi)(成功地)宣布了對正當使用暴力的壟斷權。請注意,‘疆域’乃是國家的特征之一?,F(xiàn)在的特點是其他機構或個人被授予使用暴力的權利,只限于國家允許的范圍之內(nèi)。國家被認為是暴力使用‘權’的唯一來源。因此對于我們來說,‘政治’就是指爭取分享權利或影響權利分配的努力,這或是發(fā)生在國家之間,或是發(fā)生在一國之內(nèi)的團體之間?!保?]漢魏敘事詩的言說:“講述”與“顯示”也必然帶有不可超越的政治維度。文學與政治的關系在中國文化中,源遠流長??鬃诱f過“興觀群怨”,《詩大序》說文學:“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曹丕說文章乃“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韓愈和柳宗元說“文以明道”,周敦頤說“文所以載道”,都是在論及文學與政治的血肉聯(lián)系。
漢魏階段徹底摒棄了先秦宗法制度下的血緣關系以及原始時代的群體意識,個體生命意識的崛起,成為一個時代的最強音。文學是人學,必然要反映人在這個時代的命運與癥候。于是,漢魏階段文學與政治的關系以另一種方式呈現(xiàn),無論“講述”,還是“顯示”,都傾盡全力地堅守人的尊嚴與立場,對生命的尊重與敬畏,從沒有這樣強烈過。同時,政治在稀薄與弱化,這就使得漢魏敘事詩世俗化的傾向越來越強烈,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政治與文學的關系。在敘事內(nèi)容上,先秦時代“周人史詩”這樣的宏大敘事變成了《陌上桑》這樣日程常生活中小人物的樸素生活,而這生活又是充滿幽默詼諧的。在敘事方式上,由情感的直接宣泄變成“講述”與“顯示”兩種言說方式。
在中國歷史上,沒有任何一個朝代,像漢魏時代這樣從容與自信,沒有任何一個朝代,像漢魏時代這樣燦爛與輝煌。四百余年的漢代留給歷史的是千古的絕唱,留給我們的是行者的悲歌。漢魏敘事詩憑鮮明的情感立場,獨有的政治視角,以“講述”與“顯示”兩種言說方式娓娓道來。漢魏敘事詩是漢代色彩斑斕的生活的寫照和縮影,是漢代豐富多元的社會生活的圖景與畫卷。這里有一代流離苦難的人的襟懷,這里有一代命運孤寂的人的風華。
漢魏敘事詩的存在,讓我們有了與古人相遇的機會,讓我們有了與古人對話的可能。它不僅給我們留下了千古良篇,還給我們留下了深長的思考。漢魏敘事詩觸摸了我們心靈深處那份獨有的溫暖與感懷,撩撥了我們心中那份久違的柔軟與情懷。
[1] 李澤厚.中國美學史:先秦兩漢編[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428.
[2] 錢林森.法國漢學家論中國文學[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7.
[3] [法]羅蘭·巴爾特.寫作的零度[M].李幼蒸,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譯者前言.
[4] 胡應麟. 詩藪[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31.
[5] 王世貞. 藝苑卮言卷二·歷代詩話續(xù)編[M]. 北京:中華書局,1983:980.
[6] 沈德潛. 說詩晬語[C]//原詩·瓢詩話·說詩晬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200.
[7] 羅根澤.樂府文學史[M].北京:北京:北平文化學社,1931:2 -3.
[8] [德]馬克斯·韋伯.學術與政治[M].馮克利,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