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偷
鎮(zhèn)是小鎮(zhèn),蘇北地區(qū)特有的那種說不上繁華但又不是太落寞的鎮(zhèn)子。這樣的鎮(zhèn)子和外界的溝通不多,但也是附近村落的“經(jīng)濟中心”,有錢的大戶都住在這個小鎮(zhèn)的八條巷里。在小鎮(zhèn)最南頭,有一座深宅大院,一溜幾十年前建的舊式大瓦房聳立在大院周圍,格局有點兒像北京的四合院。院落里栽了兩排老槐樹,有一個小花圃,花圃旁邊有個小池塘,池塘里面有一座假山,這樣有山有水的院落當然就有幾分靈秀了。院落的主人深居簡出,也很少和鎮(zhèn)上的人打交道。我在鎮(zhèn)上生活了十幾年,也只很有限地見過他幾次。鎮(zhèn)上的人誰也不知道他的名字,都叫他八爺。八爺有一個女人,我們叫她八奶。大家都說八奶長得水靈,年輕的時候是方圓百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美人。這個八奶我前幾年見過一次,雖然已經(jīng)上了年紀,身上仍舊有一股逼人的媚氣。八爺和八奶膝下無兒無女,兩個人在小鎮(zhèn)上過著清閑優(yōu)雅的生活。
很小的時候大人們就教導我,不要到八爺那個院落周圍去玩。一開始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因為年紀小,只管聽。隨著年齡的增大,我們的好奇心越來越強。終于有一天,八爺?shù)纳衩孛婕啽晃覀兘议_了。
原來八爺不是本地人,是年景不好的時候從大上海流落到小鎮(zhèn)來的,那時候小鎮(zhèn)還沒有現(xiàn)在這樣的規(guī)模,只是一個小村子。八爺一來到小村,就神神秘秘地圍著村子轉,轉了幾天,在村子正南方圈了幾畝地,說就是這兒了。后來他在那里蓋了現(xiàn)在的那一溜大瓦房。八爺平時不大勞動,只有半畝薄田,但他生活卻自在優(yōu)裕。鎮(zhèn)上的人都不知道他靠什么活命,直到有一天,有人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賊,才醒悟過來八爺原來就是“扒爺”的意思。后來,大家就慢熳知道了關于八爺?shù)囊恍﹤髡f。
八爺天生會偷。他在大上海的時候就是很有名氣的神偷,他一般不偷其他東西,只偷錢,而且只偷有錢人的錢。八爺偷錢還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他只拿一半的錢,而且一定要把剩下的錢和錢包還給人家。這樣的功夫據(jù)說讓大上海的小偷們深為欽佩,依照八爺?shù)恼f法,這年頭能把錢偷到手不算什么本事,有本事的是要把錢包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回被偷者的衣兜。有幾個不服氣的哥們兒,也循此法炮制,結果都走了手兒,差點兒被警察投進監(jiān)獄。此后再也沒有人敢和八爺較勁了。久而久之,大上海的人只要發(fā)現(xiàn)只丟了一半錢并且錢包還在,就知道是八爺光顧過了,只好自認倒霉。在認倒霉的同時還有一點點慶幸,畢竟是碰到了八爺,如果碰到別的小偷不但錢會被全部卷走而且錢包也會不翼而飛。要不怎么說上海人小氣呢,他可以不在乎丟了多少錢,但很在乎他的錢包。
幾年后,全國開展打擊偷盜犯罪,上海整頓治安力度最大,趕走了一大批“手工勞動者”。八爺也離開了上海,他離開上海的原因主要不是怕嚴打,他主要想找個清靜的地方歇歇,手頭上已經(jīng)有了大把的錢,他也不想太貪了。于是他就一直往北走,來到了小鎮(zhèn),覺得這地兒環(huán)境不錯,養(yǎng)人,離上海不遠,萬一有一天手癢癢了去上海也方便。
八爺?shù)芥?zhèn)上來的時候不過三十歲的年紀,還沒有婚配。他一個年輕人來到鎮(zhèn)上,不幾天就起了一溜兒大瓦房,著實讓鎮(zhèn)上人感覺不爽。這個人是干什么的?怎么這么財大氣粗?打聽來打聽去,也沒問出個一二三。鎮(zhèn)上解放前的老保長聽說這件事時也很不服氣,這個毛頭小伙子蓋的房子怎么敢比過我一個堂堂大保長?很有些錢財?shù)谋iL當時住的房子也不過是五間大瓦房,沒有八爺這樣的氣魄。老保長覺得咽不下這口氣,就放出話來,說要干預干預八爺。那時候大家都不曉得八爺?shù)纳矸荩l能想到他就是大上海那個神偷?如果知道,恐怕連老保長也不輕易惹他啊。八爺聽到保長放出的話,就下決心露兩手發(fā)發(fā)威。本來他是不想在小鎮(zhèn)露相的,他原只想把“活動范圍”局限在上海,現(xiàn)在迫于壓力,只好也吃吃“窩邊草”了。
這一吃不要緊,把八奶吃到手了。
八爺光顧老保家的時候恰好保長老兩口不在家,只有丫頭在。老保長膝下無子,只有這一個寶貝閨女。八爺故意選在大中午來示威,本意是想讓老保長知道知道神偷的厲害。沒想到老兩口不在家,只有一個大閨女在閨房睡午覺。他在老保長的五間大瓦房轉悠了半天,把老保長的錢財全翻了出來,一件件擺在保長的客廳。要說保長的家底的確厚實,八爺足足擺弄了大半個時辰。弄完了剛要走,卻聽見保長的丫頭起身如廁的聲音,他躲在門后觀察了一下那個女人,長得還真水靈,雖然個子不高,但腰是腰腚是腚的,比上海那些打扮妖艷的女人還要耐看。八爺看得有些動心,他想既然要警告保長,索性就給他一點兒厲害顏色看看,讓他知道我八爺?shù)谋臼碌降子卸啻?。保長丫頭如完廁又回床睡去,八爺躡手躡腳走過去,看了半天,禁不住春心搖蕩。但八爺?shù)降资前藸?,他深知自己只能偷錢不能偷人,不然就失去了他自己的原則。他只是想捉弄一下保長閨女,借此讓保長開開眼界。他麻利地把丫頭衣服解開,露出了粉紅色的小肚兜,丫頭那飽滿的兩座小山峰差點兒讓八爺動了淫念,但八爺還是喘著粗氣轉身走了。
八爺剛走,保長就回來了。他看到擺滿了錢財?shù)目蛷d,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家里遭賊了。趕緊檢查,一樣東西也沒少。老保長納悶起來。這時,忽然聽到丫頭一聲尖叫,她披頭散發(fā)跑出來,指著自己的胸口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保長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大叫一聲:他奶奶的!這個王八蛋!他以為八爺把丫頭怎么著了呢,后來聽丫頭哭訴說只是讓那個賊神不知鬼不覺地看了胸脯,別的沒干什么。保長才消了消氣,后來一想不對啊,自己的閨女讓人在睡夢中給脫了衣服,這丟人不是丟到黃河去了嗎?他跺跺腳想去找八爺理論理論,被娘倆死活攔住不放。保長媳婦說,那個賊這么厲害,你哪是他的對手?丫頭也不哭了,說讓他看就看了吧,我們不敢得罪他!保長仰天長嘆,悔恨自己放出威脅八爺?shù)脑捔恕?/p>
從此,八爺在鎮(zhèn)上立下了腳跟,再也沒有人敢干預干預他了。他一個人躲在四合院里,休養(yǎng)生息起來。白天鎮(zhèn)上的人很少看見他出來,大家都說他是“夜里飛”,白天不活動。其實八爺夜里也不出來,他在四合院里擺弄花草呢。他自己在院落里種了一些時令蔬菜,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號召,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很少出來的八爺這天破例到門口站了一會兒。這天天氣好,晴空萬里。氣宇軒昂的八爺抬頭看天,藍藍的天空白云飄,一群鴿子拉著響亮的鴿哨飛過。八爺看得久了,脖子有些酸,轉了兩圈,就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側面正向自己靠近。憑直覺他知道這是個女人,心里嘀咕這女人想干什么?他猛地轉過身來,看到了已經(jīng)靠近自己的保長丫頭,她手里拿著棍子,杏眼圓睜,和八爺怒目而視。八爺仿佛明白了什么,想起那天在保長家的所作所為,就笑了一下。這一笑把保長丫頭笑傻了,她不知所措地說道,你看了人家胸脯,人家怎么還有臉面活?丫頭惹人憐愛的樣子讓八爺笑得更厲害了,說這有什么,大上海的女人還讓男人摸呢!丫頭見八爺不正經(jīng)說話,舉起手中的棍子,說我在這里等你好幾天了,就是想報仇!八爺還是笑,說你爹惹我,我只是嚇唬嚇唬他,何來報仇之說?至于我脫了你的衣服,那是你睡覺太死,你要是覺得我占了你的便宜,你可以打我。丫頭手中的棍子不痛不癢地落在八爺?shù)纳砩?,八爺也不還手,看著她,任她打。丫頭打著打著,就撲到八爺懷里了,她哭著說,你娶了我吧,你看了人家,就得娶人家!八爺心說這是哪家的理論?想笑又忍住了,看著伏在懷里的丫頭,也是個標致人兒,娶就娶了吧,自己勞碌了這么些年,家業(yè)也置辦了,正該娶女人的時候。他想到這里抱起丫頭就往屋里奔,三下五除二扒光了丫頭的衣服,剛要有實質性行動,沒想到丫頭硬是不肯,說要明媒正娶才行。八爺沒辦法,只好忍住性子,答應去找保長提親。
第二天,八爺帶著禮品去了老保長家。丫頭回去后已經(jīng)把自己要嫁八爺?shù)南敕ńo保長說了,保長不同意也沒辦法,再說人家連丫頭胸脯都看了,那還能怎么樣?何況老保長看到八爺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心里就禁不住有些歡喜,當場就答應了。
丫頭說嫁就嫁,吹吹打打后,和八爺人了洞房,成了幸福的八奶。
人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過了門的八奶在八爺?shù)恼{教下,很快就掌握了八爺?shù)囊簧砗帽绢I,成了名副其實的“扒奶”。和八爺不同的是,八奶一般不出手,她不愿意做“扒奶”,也不想讓八爺再去做“扒爺”,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八爺本來就不想再在江湖上露面,兩個人順理成章地過起了牛郎織女的生活。
轉眼間到了改革開放的八十年代。改革春風吹滿地。一時間,各種各樣的款爺如雨后春筍冒了出來,下海的有了錢,下河的也致了富,有點本事的人錢袋子都鼓了起來。此時的八爺身體已不比從前,快五十歲的人了,做什么都沒有心氣。但看著周圍的人隨著改革而放開的速度越來越快,小鎮(zhèn)上竟然也有了大上海的暗娼。娘的,連身體也放開了,還有什么不能放開?八爺感到自己在以八千里的速度落后,他必須迎頭趕上。眼看著自己家底越來越薄,別人家底越來越厚,鎮(zhèn)上的小洋樓都起了好幾排了。他的手心開始癢癢了,時常對著八奶念叨:十幾年沒用了,也不知道這手生沒生?八奶知道八爺?shù)男乃?,但更知道復出江湖的危險,一再安慰八爺,說現(xiàn)在挺好,我們又沒有孩子,也沒有什么大的開銷,安穩(wěn)過下去多好。八奶嫁過來以后肚子始終沒見什么動靜,八爺也比較想得開,也沒怨恨八奶。他聽到八奶安慰自己的話,也就作罷。
可是,周圍的人致富奔小康的迅猛速度,終于讓八爺忍不住了。他知道如果直接告訴八奶自己要復出江湖,八奶肯定不同意,他只好拐彎抹角地做工作,對八奶說想去上??纯?,出來十幾年了,也不知道上海成啥樣了。八奶心里清楚八爺?shù)南敕?,知道再勸說也無益,索性就讓他去了,但有一個條件,得帶上她,她想自己看著八爺。
八爺帶著八奶來到了大上海。
大上海本來就是醉生夢死繁華地,這十幾年的變化更大。八爺一下火車沒看別的,先看交通路線圖,這一看就吸了一口涼氣,口中念念有詞:這變化可真大啊。八奶一開始不明白八爺怎么對公交這么感興趣,等和八爺坐上公交車才醒悟過來:這是八爺從前活動的主要“戰(zhàn)場”。果然,一趟車坐下來,八奶發(fā)現(xiàn)八爺?shù)难澏稻凸牧似饋?,她知道八爺開始行動了。
晚上在一個旅館住下來,八爺把身上的衣服脫了,讓八奶翻翻衣兜數(shù)數(shù)有多少。八奶數(shù)了一下,竟有四、五千之多!她驚得目瞪口呆。八爺說今天我只拿了一半,我沒有破壞從前的規(guī)矩。這天夜里,八奶失眠了,她心里很不踏實,她苦口婆心勸說八爺回去。八爺說再等兩天,如今在這個道上混的人太多,我一上車就發(fā)現(xiàn)好幾個,和從前不一樣了,以前一趟下來跟現(xiàn)在的好幾趟!
第二天,八爺讓八奶也試試身手,八奶不干。八爺知道八奶手生,也不勉強。在開往市立醫(yī)院的一趟公交上,八爺發(fā)現(xiàn)了兩個鄉(xiāng)下人,兩個人都是滿臉的愁容,其中的一個臉色蠟黃蠟黃的,看樣子病得不輕。另一個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包袱,八爺一看就知道那里面有不少貨。她動員八奶去試,說是個鄉(xiāng)下人,來上??床〉模隙ê米?。八奶看看那兩個可憐人,下不了手。眼看就到醫(yī)院站臺了,八爺終于忍耐不住,跟著那兩個人下了車,八奶想攔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八爺破壞了自己定下的規(guī)矩,他偷了不該偷的人。八爺在心里對自己說這是最后一次,做完了這一次他就和八奶回小鎮(zhèn)。
這“最后”的一次讓八爺收獲頗豐,他果然沒有看走眼,那兩個人身上帶了很多錢。得手以后,八爺?shù)杰囌举I了票,坐上了回小鎮(zhèn)的火車。就在火車啟動的那一瞬間,八爺聽到旁邊的兩個人議論說,剛才在來火車站的路上看到兩個鄉(xiāng)下人從醫(yī)院的大樓跳下來摔死了,聽說是看病的錢被賊偷了一半,看不成病,絕望自殺了。
這時,八爺突然感覺眼前一黑,他的左胳膊瞬間失去了知覺,動彈不得。八奶剛想去扶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胳膊也像凍僵了一樣,不聽使喚了。
八爺和八奶得了一種怪病,他們走遍了幾乎所有的醫(yī)院,花掉了所有的不義之財,都查不出來任何病因。兩個人的胳膊眼看就這樣廢掉了。八爺痛心地對八奶說,我做了半輩子江洋大盜,偷人無數(shù),錢財無數(shù),也許是老天爺發(fā)怒了,看來我們逃不過這一劫了。八奶只是哭。后來她突然醒悟過來,她和八爺是不是被鬼附了身?
回到小鎮(zhèn),八奶設法請了一個遠近聞名的道長,給八爺和她驅邪。道長一看見他倆,就大叫了一聲,天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重的煞氣!你們性命難保!八奶聽到道長這樣一說,登時嚇得嚎啕大哭起來。八爺問道長還有沒有辦法?道長口中念念有詞,忙活了半天,說了一句話,行善積德吧,你們作孽太多。說完揚長而去。
此后,八爺痛改前非,廣施善德,救濟窮人無數(shù),兩人的胳膊竟?jié)u漸不治而愈了。
鞋匠
在這座城市的市中心有一個天字號大酒店,這家酒店算不上這座城市最好的那個檔次,如果以星級來衡量的話,它只有兩顆星。但大酒店很有些名氣,天字號打的招牌是特色土菜,這年頭有錢人都吃膩了大魚大肉,都想來一點土的,所以天字號的生意特別好。
本文主人公王小就在這家大酒店旁邊擦鞋,因為靠著天字號,他每天的活計也多。他因此對這家酒店特別有感情,雖然他一次也沒有進去過,更沒有嘗過土菜的滋味,但他很感激天字號給他帶來的好生意。
王小身世很悲慘,不然他也不會做擦鞋這個被許多城里人看不上的下等活。他十三歲那年父母先后病故,舉目無親的他從小窮山溝流落到這個城市。城市的光怪陸離曾讓他找不著東西南北,他想在這個找不著北的城市找一份能糊口的工作,他賣過報紙,在小酒店打過小工。后來發(fā)現(xiàn)擦鞋的生意不錯,而且成本又低,技術要求也不高,他就擦起了皮鞋。王小干活很賣力,擦皮鞋的技術越來越好。一晃十年的時光就過去了,王小也漸漸有了些積蓄。
有了些積蓄的王小想討個女人,從小山村里出來的時候他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如今已經(jīng)是一個年富力強的小伙子了,身體也有了那方面的需要。幾乎所有的城市都不缺少娼妓,王小有時也碰到過拉客的妓女,他差點兒就去體驗生活了。后來想到自己賺錢的辛苦,咬咬牙就算了。王小舍不得讓辛辛苦苦賺來的錢一家伙就沒了,他想找個正經(jīng)女人,他知道自己條件不好,他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癥,背駝腰彎,所以對女人的要求不能太高。即便是低要求,對于王小來說還是有難度。他住的地方是一個棚戶區(qū)不說,他只有一間低矮的銹跡斑斑的小平房,這樣的條件要在城市里討女人很難。那些和王小一樣住在棚戶區(qū)的人有許多早就放棄了討女人的想法,他們知道,自己能在這個城市活下去就很不錯了。
住在棚戶區(qū)的人最怕冬天,風大天冷,如碰上雪天,就只有挨凍的份了。小城的冬天來得又似乎特別早,王小記憶中小山溝里的冬天好像沒有幾天,也許那是因為有爹娘呵護的緣故吧。王小每次在夢中看見爹娘,都哭得一塌糊涂。
冬天的時候,王小出攤的時間比平時要晚得多,那些城里人比他還要怕冷,出來的很晚。擦皮鞋生意最好的時間是春秋季。冬天生意慘淡,聊勝于無。但王小堅持每天出攤,擦一個算一個。
這天風特別大,王小不得不把攤子挪到酒店的拐角處,那里避風。沒有生意,王小就打起了瞌睡,迷糊中忽然聽到砰的一聲響,睜開眼睛看去,眼前躺著一個穿著破破爛爛披頭散發(fā)的人。王小嚇了一跳,趕緊靠上去,那個人大睜著眼,看著王小,有氣無力地說著餓餓餓……是個女人。王小知道碰到叫花子了,這樣的天,她肯定是又餓又冷,才暈倒在地的。王小什么也沒說,到旁邊燒餅攤上買了兩個大燒餅,給女叫花子吃了。她的吃相很嚇人,幾乎不是在咬,像老虎一樣在撕。她餓壞了。
兩個燒餅下肚,女人氣色看上去好多了。王小讓她坐在擦鞋的小馬扎上。女人的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她告訴王小,自己是從一個小山溝里逃出來的,因為丈夫經(jīng)常下毒手拿她出氣,折磨得受不了了,只好逃出來,一路討飯討到這個城市。王小第一次聽到這種事情,不知道說什么,只好對女人說,你沒被人販子拐走就算運氣好!女人臉紅紅的,說我這樣的,人販子也不看不上。王小就不說話了。他偷偷觀察女人,女人臉上雖然抹得臟兮兮的,仍能看出一些清秀的模樣。她年齡不大,如果換上得體的衣服,是個中看的女人。
王小問女人下一步打算怎么辦?女人搖搖頭,小聲哭起來。王小抬頭看看天,天空很混濁,風越來越大,出入飯店的人越來越少,看樣子很難有生意做了。他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對女人說,你要是沒有地方可去,又信得過我,就跟我走吧。女人認真地看了王小半天,使勁點點頭。
王小收拾收拾東西,領著女人回到了棚戶區(qū)小屋。棚戶區(qū)住了不少像王小這樣的人,有單身收破爛的,也有拖家?guī)Э诘慕谢ㄗ印S袔讉€平時要好的窮哥們看到王小今天帶了個破破爛爛的女人回來,都有些好奇,站在那里看。有一個和王小打招呼說,千萬想好了啊王小。王小似笑非笑地直點頭。這話的意思王小明白,大家都是一頓飽一頓饑的,一般都不愿添張嘴吃飯,這是在提醒他呢。王小心里有數(shù),再說他也不知道女人能留多久,他現(xiàn)在一門心思想幫她。
女人到王小屋里左看看右看看,坐立不安。王小問她怎么了?女人說你讓我做點什么吧,我想收拾收拾。王小以為女人要收拾屋子,心里很高興,都說女人勤快,果然不假。女人見王小不做聲,又說了句:家里有熱水沒?王小這才明白過來,女人是想洗洗。他趕忙出去弄了兩瓶熱水,回來看見女人正用破床單在屋中間扯簾子。他臉色發(fā)燙,放下熱水瓶說我出去溜達溜達。剛邁出一只腳,女人叫住了他,說外面怪冷的,你留下吧,我在簾子里邊擦洗一下,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不怕。女人說完笑了一下。王小就蹲在門口了,邊吸煙邊支起耳朵捕捉水潑在女人身體的聲音。
女人洗好了,撤下了被單。王小再看女人的時候,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一個多么美的女人!白白凈凈的臉蛋,垂到腰部的長發(fā),與剛才那個邋遢的女人簡直判若兩人。王小不敢看了。女人也有些害羞,自顧自地收拾起屋子來。
王小看看天要黑下來了,掂量掂量口袋中的硬幣,到不遠處的小吃店里買了一大碗水餃,端到女人跟前。女人看看王小,又看看冒著熱氣的一大碗水餃,忍不住哭起來。王小說快吃吧,別涼了。女人這才狼吞虎咽起來。吃了一半,又撥給王小。王小又撥給她。她又撥給王小。王小就吃了。
王小屋里就一張床,一床褥子一床被,王小不知道怎么睡。想了半天,就把褥子抽了出來,要打地鋪。女人看著他忙碌,臉紅紅地說,咱們睡一起吧。她的聲音很小,但在王小聽來,卻不啻于久旱的天空滾過的春雷。他有些不相信,看著女人。女人說:我相信你。
女人脫去了破爛的衣衫,王小和衣而臥。王小看到了女人有些破爛的紅肚兜,心潮起伏。
兩個人沉默了半天,各自聽著對方的喘息。
女人先開口問王小的身世,王小就把自己的不幸和現(xiàn)在的情況大致說了。女人問他有沒有過可心的女人。王小沉默,說沒有,哪個女人會看上我。王小問女人的情況,女人把白天的話重復了一遍。王小問她還想回山溝里去嗎?女人說打死也不回去了,那個男人不是人,是畜生。女人沉默了一會兒,問王小,你看我好不好看?王小說好看。女人聽了咯咯笑起來,笑完了又哭,哭完了說,俺本來比現(xiàn)在還要好看,讓那個畜生糟蹋得不成樣子了,俺的兩只耳朵被那個畜生咬殘廢了!王小不敢相信,心里說沒看見女人耳朵有問題啊。女人拉過王小的手,放在自己的耳后,果然,那里只有半個耳朵,先前被頭發(fā)遮住了,看不到。王小心疼女人的遭遇,想說幾句暖心話,又不知道怎么說好,只好沉默。
女人把王小的手從耳后慢慢挪到胸前,聲音顫抖地問他:你嫌俺嗎?王小說不嫌,你挺好看的。女人就笑,說你要是不嫌俺就替俺把肚兜脫了……
王小在那張小床上體驗了女人的溫柔。
女人告訴王小,自己的名字叫桂花。
女人桂花從此成了王小的女人。后來,女人懷上王小孩子的那些日子,總是忘不了埋怨他:你連人家名字都不問,就把人家弄了,真是的。王小只是傻笑。
有了女人的王小干活更賣力氣了。他想盡可能地多掙錢,讓桂花吃得胖胖的,好給他生個大胖小子。他比以前出攤更早,回來更晚了。有了女人的王小感覺自己很幸福,他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雖然住的地方太小,但有了女人以后,小屋被桂花收拾得井井有條,也像個家的樣子了。王小和桂花合計過,等再多賺點錢,就想辦法再蓋兩間房,那樣就寬敞多了。王小打算在孩子出生以前實現(xiàn)他和桂花的這個愿望。
桂花提出要和王小一起出攤擦皮鞋,桂花說兩個人賺錢總比一個人多。王小堅決不同意,對桂花說你懷孕了,擦鞋不方便。桂花堅持。王小答應等桂花把孩子生下來。桂花便天天盼望著肚子里的孩子快點長大。
仿佛一夜間就春暖花開了。王小的生意也漸漸開始好起來。王小出攤的時候,桂花就在太陽底下給肚子里的孩子縫制小衣裳。日子就這樣水一樣地流著,雖然沒有什么轟轟烈烈,卻也是有滋有味。
王小有兩個好朋友,兩個人和王小年紀差不多,住的地方離王小不遠,平時靠收破爛為生。王小有了女人桂花以后,這兩個光棍常常等王小收攤時到家里來坐坐。每次他倆都呆上一會兒,在和王小說話的同時細細地盯著桂花身子看。桂花被他們看得不舒服,偷偷對王小說以后別讓他倆來了。王小不以為然,說我們從前都是好朋友,不能斷交情。桂花見王小固執(zhí),也就不再說什么。
事實證明,桂花的警惕是很必要的。王小的粗心終于導致了那場慘劇的發(fā)生。那天,王小生意特別好,收攤比平時晚了許多。等他身心疲憊地回到棚戶區(qū),看見一群人圍在自己的小屋前。他頭腦發(fā)漲,跑過去一看,差點兒暈過去。只見桂花面色蒼白地躺在床上,下身一攤黑褐色的鮮血。王小瘋了一樣抱著桂花,大聲呼喊著:桂花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桂花?桂花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語無倫次地說我們的孩子……那兩個畜生……
王小明白了。他看看周圍,眼睛里充滿了怒火,卻找不到發(fā)泄的對象。兩個糟蹋桂花的畜生早跑得無影無蹤了。
桂花小產(chǎn)后身體異常虛弱。王小痛恨自己一時大意,釀成如此惡果。桂花口口聲聲說對不起王小,對不起孩子,天天哭得淚人一般。王小安慰桂花不要難過,孩子以后還可以再要,身子骨要緊。桂花問王小,我被兩個畜生糟蹋了你會不會嫌棄我?王小搖頭說不會,這不怨你,如果有一天再讓我看到那兩個畜生,我一定會報仇雪恨。兩個人抱頭痛哭。
從此以后,王小出攤的時候就讓桂花跟著,寸步不離。有生意的時候,桂花幫王小遞個鞋油什么的,沒生意的時候就陪王小說話。這日子也漸漸過得順溜了。讓王小高興的是,半年以后,桂花又懷上了。
十個月后,孩子降生了。桂花生的時候,王小想去附近診所叫個醫(yī)生,桂花不讓。孩子順順當當生下來了,是個男孩,母子平安。王小別提有多高興了。
桂花奶水充足,孩子又能吃,長得也快。日子過得飛快,轉眼間孩子都會下地走路了。王小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王小小,桂花說這個名字好,好記。王小小從小就懂事,不鬧。孩子給王小帶來希望的同時,也加重了生活的擔子。王小不得不更加早出晚歸,盡管這樣,日子還是過得緊緊巴巴。孩子稍為大一點的時候,桂花也背起了擦鞋口袋,背著孩子和王小一起出攤了。
兩個人都有了收入,日子好過了一點。王小小三歲那年,他們終于實現(xiàn)了蓋兩間房的愿望,住得也比以前寬敞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王小小五歲的時候,就知道幫著王小和桂花招呼客人,有時候還學著桂花的樣子給客人擦鞋。
一家人的日子有了眉目,王小小也到該上學的年齡了。王小帶著孩子走了好幾家小學校,都不愿意接收王小小入學。轉了好幾天,終于在離棚戶區(qū)很遠的地方找到一家打工子弟小學,讓孩子上了一年級。為了讓王小小和其他孩子一樣,能夠坐上學校班車,桂花和王小不得不賣力地擦鞋。王小算過,孩子一年坐班車的錢,正好需要他們擦一千雙皮鞋。好在孩子體貼父母,從來不亂花一分錢。不上學的時候,王小小就幫著桂花干活,時間久了,孩子的擦鞋功夫竟然有板有眼。兩口子看到孩子認真給客人擦鞋的樣子,心中總是會泛上陣陣酸楚。
繁華的都市像磁石一樣吸引著鄉(xiāng)下人,來城里打工的人從四面八方涌向城市,城市的人口一天比一天多。大街上到處都是人潮涌動,王小發(fā)現(xiàn)連叫花子都比從前多了幾倍。
盡管王小的技術很好,來擦鞋的人卻越來越少了。起初王小以為是偶然的原因,后來才知道天字號大酒店新進了一臺自動擦鞋機,客人都免費在那里擦了。眼看著這生意越來越淡,兩口子一天也擦不上幾雙鞋,日子變得日益嚴峻起來。
不久,這座城市幾乎所有的公共場所都安放了這種機器。王小睜大了恐懼的眼睛看著大街上行色匆匆的人群,看著他們腳底下穿著的锃亮锃亮的皮鞋。擦鞋機在城市里蔓延,再也不需要他這樣的擦鞋工了。
正當王小和桂花幾乎快要絕望時,生意突然間又好了起來。原來擦鞋的那些顧客又重新坐到了小馬扎上,王小聽到他們議論說最近的擦鞋機不知道怎么了,說壞就壞了。王小聽了這話心里別提多高興了,尤其是天字號大酒店的擦鞋機也壞掉以后,王小和桂花的生意很快又恢復了以前的紅火。
可是好景不長,隨著自動擦鞋機的修復,王小的生意又重新暗淡下來。
奇怪的是,過了不久,那些剛修好的擦鞋機又壞了。這樣反復了好幾次,擦鞋機破壞的問題終于引起了警察的注意。他們在有擦鞋機的地方安放了監(jiān)視器。
那天,王小和桂花正埋頭忙著給客人擦皮鞋,兩個警察向他們走過來,詢問他倆是不是王小小的父母。
王小和桂花目瞪口呆地看著警察,仿佛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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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煒的小說往往關注原生態(tài)的生活圖景,在一種沉默的凝視中做出復雜的表達。相比長篇的鄉(xiāng)土小說,他的市井題材的短篇小說尤其聚焦市井中的一個人物,或街頭的一個畫面,讓讀者回頭一瞥的同時,頓生出許多微妙的情感滋味?!渡裢怠返墓适赂褚粍t市井的傳奇,作家并不打算做任何的過濾,只是娓娓道來神偷八爺生活的幾個變故。只偷富人,并且只拿一半的錢,這是八爺?shù)摹耙?guī)矩”。無論是名噪上海,還是流落小鎮(zhèn),八爺都恪守此規(guī),總也能順風順水,安靜度日。年景有變,八爺攜八奶回上海重操就業(yè)。這次八爺破了規(guī)矩,偷了進城看病的鄉(xiāng)下人,鄉(xiāng)下人看病不成絕望自殺。八爺與八奶的胳膊因此患上重疾,無人能醫(yī)。直到二人廣施善德,重病方不治而愈。故事沒有任何外在的沖突,變化都在八爺?shù)摹耙?guī)矩”內外。萬事皆有“道”,世事皆有規(guī)矩,這或許就是小說潛在的主題話語?那么,我們不禁要問:是什么使八爺破了“規(guī)矩”?是內心和還是世道?小說沒有答案,或許這更是小說想要表達的思考。如果說八爺認為規(guī)矩是世界的本質,那么在一個擦鞋匠兒子的眼中或許吃飯才是世界的全部?!缎场分v了擦鞋匠王小一家人艱苦心酸的日?,嵤?,安靜的敘事中撕扯著生活中的無助和無望。一家人賴以生計的擦鞋攤因為旁邊酒店的自動擦鞋機而變得難以為繼,絕望之時,擦鞋機壞了,擦鞋攤又能恢復往日。此時,平日幫父母做活的孩子是缺席的,直到最后兩個警察的出現(xiàn),讀者才與擦鞋的夫妻一起明白——孩子去破壞自動擦鞋機了。小說至此戛然而止,卻如此冷靜清晰地表達了生存的艱難和情感的溫暖。敘述已經(jīng)結束,只是孩子不知在哪里,所以故事依然在進行。這就是短篇小說的魅力。
(推薦人:王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