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向鋒
(湖北第二師范學院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205)
從目連戲看儒家孝親思想對佛教文化之影響
孫向鋒
(湖北第二師范學院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205)
佛教原本不注重血親倫理觀念,教義中更無孝親思想。佛教傳入中國后,為了吸引信眾,逐漸引入了儒家孝親觀念。這一觀念主要通過與“目連救母”相關(guān)的佛教文學、民俗活動、戲曲演出進行傳播。目連戲?qū)h傳佛教文化中孝親思想的構(gòu)建具有重大意義??疾炷窟B戲的形成與傳播過程,有助于我們認識漢傳佛教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下逐漸形成獨特文化品格的過程,更有助于我們認識中華傳統(tǒng)孝文化的旺盛生命力和強大影響力。
古代戲曲;目連戲;目連救母;孝文化;佛教文化
佛教原本不注重血親倫理觀念,其出世觀念認為萬法皆空,修行者應該脫離同現(xiàn)實世界的一切聯(lián)系,對自己的親人也不例外。佛教初傳入中國時所持的這種觀點與儒家孝親思想明顯沖突,推廣自然受到阻礙。為了吸引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中國信眾,漢傳佛教逐漸引入了孝親觀念。這一觀念主要見于佛經(jīng)中的“目連救母”故事,在民間佛教信仰中則多通過與“目連救母”相關(guān)的佛教文學、民俗活動、戲曲演出來傳播。在諸多傳播媒介中,目連戲?qū)h傳佛教文化中孝親思想的構(gòu)建具有重大意義??疾炷窟B戲的形成與傳播過程,有助于我們認識漢傳佛教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下逐漸形成獨特文化品格的過程。
“目連救母”故事的主角是釋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的目連,他的全名為摩訶目犍連(Mahāmaudgalyāyana),“摩訶”在梵文中有“大”的意思,故又譯作“大目犍連”。目連在佛的諸弟子中以“神通第一”著稱,其神通故事散見于多部佛經(jīng)典籍,如《經(jīng)律異相》、《法華經(jīng)》、《撰集百緣經(jīng)》、《雜譬喻經(jīng)》、《阿彌陀經(jīng)》等經(jīng)文中都涉及目連的故事,但這些故事并沒有提到目連上天入地,救母親于犁泥的事跡。可以說,“目連救母”故事的突然出現(xiàn),要歸功于一部標為西晉高僧竺法護所譯的《佛說盂蘭盆經(jīng)》。這部經(jīng)文講述佛陀的弟子大目犍連剛剛得到六通神力,就用道眼觀看世間,結(jié)果看到自己死去的母親墮入餓鬼道中。目連用缽盂盛飯給母親吃,飯卻化成火炭。目連哀告于佛,佛要他在七月十五日廣齋十方大德。目連照辦以后,他的母親當天就脫離了餓鬼道。
此經(jīng)的真?zhèn)螢楫敶芯空咚鶓岩?。除了譯經(jīng)的格式、語言、名詞等技術(shù)層面的爭議外,最主要的疑點在于經(jīng)文中對孝道的態(tài)度。佛教提倡一切皆空,割愛辭親,出家修行,而且譯自印度的佛經(jīng)中,目連不但無救母事跡,反而有不孝于母的名聲。[1]故有學者認為這部《佛說盂蘭盆經(jīng)》是中國人自己創(chuàng)造的“偽經(jīng)”。
應該指出,佛教一傳入中國,其教義中的部分內(nèi)容就與占統(tǒng)治地位的儒、道等本土文化產(chǎn)生了矛盾。如,東漢末年牟子《理惑論》就記載了不少當時人的排佛言論;南北朝時范縝曾以《神滅論》與眾多僧人辯論人死后是否有“因果輪回”的問題;而東晉高僧慧遠撰寫《沙門不敬王者論》時,中國的大多數(shù)僧侶早就和古印度相反,對帝王行跪拜之禮了。而佛教教義與中國文化矛盾最大的,就是對待父母、對待孝道的態(tài)度問題。中國封建道德的核心標準是孝道。“五倫”中“父子”是排在第一位的,是封建綱紀倫常的基礎(chǔ)。漢代把“舉孝廉”作為選舉官吏的科目之一,還設(shè)有“孝悌力田”的官職,可見朝廷對孝道的提倡。在這一客觀形勢下,佛教為了自身的發(fā)展,開始向以“孝”為支柱的中國傳統(tǒng)倫理妥協(xié)。東晉人孫綽在《喻道論》中把釋迦牟尼描繪成修成正果后又感化父王的孝子,北齊僧人法琳以《智度論》中釋迦牟尼抬父親凈飯王火葬,為母親摩耶夫人說法使她修正果事,證其孝敬有儀。面對與本土文化的沖突,佛教不惜改變原始教義,用儒家思想解釋佛教,造出了一批混雜儒家思想的偽經(jīng),《佛說盂蘭盆經(jīng)》很有可能就是這種背景下的產(chǎn)物?!斗鹫f盂蘭盆經(jīng)》的出現(xiàn),正是佛教中國化的結(jié)果,漢傳佛教從此也將孝道作為一項重要的道德準則了。
《佛說盂蘭盆經(jīng)》問世后不久,民間就開始根據(jù)經(jīng)中所倡,于七月十五日舉行盂蘭盆會。盂蘭盆會的最早記載,見于南朝梁人宗懔所撰《荊楚歲時記》,其“七月十五日,僧尼道俗悉營盆供諸寺”條下有:
按《盂蘭盆經(jīng)》云:“有七葉功德,并幡花歌鼓果食送之?!鄙w由此也?!督?jīng)》又云:“目連見其亡母生餓鬼中,即以缽盛飯,往餉其母。食未入口,化成火炭,遂不得食。目連大叫,馳還白佛,佛言:‘汝母罪重,非汝一人奈何,當須十方眾僧威神之力。至七月十五日,當為七代父母厄難中者,具百味五果,以著盆中,供養(yǎng)十方大德?!痣繁娚詾槭┲髯T钙叽改感卸U定意,然后受食?!笔菚r目連母得脫一切餓鬼之苦。目連白佛:“‘未來世佛弟子行孝順者,亦應奉盂蘭盆供養(yǎng)?!鹧裕骸笊?’”故后人因此廣為華飾,乃至刻木割竹,飴蠟剪綵,?;ㄈ~之形,極工妙之巧。[2]
由于宗懔生活的年代和《佛說盂蘭盆經(jīng)》問世的時間相距不遠,這表明目連救母的故事在誕生不久后就迅速傳播,深入人心,形成風俗。
大約成書于唐代的敦煌寫本佛經(jīng)里,有《佛說凈土盂蘭盆經(jīng)》(伯2185號)。在此經(jīng)文中,“目連救母”的故事得到了進一步的豐富。經(jīng)文的前半部分增加了目連的出身來歷等細節(jié),后半部分內(nèi)容則沿襲《佛說盂蘭盆經(jīng)》。在這部經(jīng)文里,還沒有增添目連救母的詳細經(jīng)過。唐代以后,大量佛經(jīng)被改編為變文以供寺院俗講?!澳窟B救母”的故事以其題材的奇特性受到歡迎,被反復改編,現(xiàn)存的敦煌卷子中有目連變文11種[3],其中九種內(nèi)容詞句基本相同,因此實際上只有三種:伯2193號《目連緣起》、斯2614號《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并圖一卷并序》和成96號《目連變文》?!洞竽壳B冥間救母變文并圖一卷并序》寫于后梁貞明七年(公元921 年),和佛經(jīng)相比,變文中描繪了目連在地獄中救母的詳細經(jīng)過?!赌窟B緣起》雖取材于變文,卻按照中國儒家守孝的要求,把目連為母親“持服三周,追齋十忌”后出家的做法,改成了“三年至孝,累七修齋”,在恪盡了孝子服喪的禮數(shù)后,才堅意出家,并將目連的出家動機和其對父母的孝心聯(lián)系起來。
與佛經(jīng)的有限接受范圍相比,目連變文已經(jīng)讓目連的形象和故事開始在民間廣為流傳,唐人孟啟《本事詩》載詩人張祜與白居易打趣,稱他的《長恨歌》中“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是“目連變”。[4]宋人俞文豹《吹劍錄》也有記載:
長恨歌“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都不見”,人謂是目連救母。[5]
這里所說的“目連變”,當是目連救母變文。白居易的《長恨歌》約創(chuàng)作于唐元和年間,詩人張祜用“目連變”來打趣白居易詩歌中膾炙人口的名句,可見當時“目連救母”的變文已經(jīng)影響廣泛,為人們所熟知。
由此可見,“目連救母”故事產(chǎn)生的源頭很有可能是產(chǎn)生于中國本土的佛經(jīng),其早期的傳播方式主要是佛經(jīng)和變文的宣講。變文的文學特質(zhì)讓“目連救母”故事的細節(jié)日趨完備,這些細節(jié)除了增加故事的背景、情節(jié)和人物的性格、對話外,更重要的是在行孝的主題上一步步深化。不但目連和母親被安上了中國化的名字羅卜、青提,生于南閻浮提王舍城的目連在母親死后服孝的做法,儼然是一位熟諳儒家喪禮的中國士子,這些改變都為后世情節(jié)豐富的目連戲的產(chǎn)生打下了基礎(chǔ)。
戲曲的產(chǎn)生和成熟為目連故事的傳播提供了動力強勁的載體。目連故事一經(jīng)與戲曲結(jié)合,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范圍傳播開來,成為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在成熟的戲曲產(chǎn)生之前,以目連為題材的原始戲曲作品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任半塘先生認為:“在初唐可能即已有目連皈依之歌劇,由梵劇編譯而成,歌曲名《舍利弗》及《摩多樓子》”[6]309;又說:“《摩多樓子》者,即目犍連,略稱目連……‘摩多’謂菽,‘樓’謂采?!Χ鄻恰^采菽。菽為古仙所嗜食,乃命作族姓,復轉(zhuǎn)為人名”[6]650。他認為《摩多樓子》是最早的目連戲。不過,這兩部從梵劇翻譯過來的歌劇中雖然有目犍連這個人物,卻并沒有“目連救母”的故事。1923年,在新疆吐魯番發(fā)現(xiàn)了馬鳴菩薩創(chuàng)作的劇本《舍利弗傳》,其中有目連皈依佛門的情節(jié),但沒有提到目連救母的故事。1959年,在新疆哈密縣發(fā)現(xiàn)了回鶻文劇本《彌勒會見記》,劇中提到佛門弟子摩利吉前往地獄救出目犍連之母的情節(jié),雖然中原地區(qū)后來流行的以救母為主要情節(jié)的目連戲與這兩部梵劇似乎并沒有直接的淵源,但目連這個形象與戲劇的聯(lián)系很早就有了。清代人李慈銘《越縵堂文集》中又說唐人“爨弄”中已有目連救母的內(nèi)容:“夫優(yōu)伶爨演,實始有唐目連救母之起,見于白傅、劉賓客之相嘲誚,故小道可觀,賢者不廢?!盵6]74由于無法見到原始材料,不知道這種“目連救母爨”的內(nèi)容是什么,不過從這個材料可以看出目連救母題材早在戲曲藝術(shù)的萌芽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其內(nèi)容還受到文人的正面評價。
成熟形態(tài)的目連戲最早見諸文獻記載的,當屬宋人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其卷八“七月十五日中元節(jié)”條有:“構(gòu)肆樂人自過七夕便般《目連救母》雜劇,直至十五日止,觀者增倍。”[7]這段記載雖然不長,但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目連戲的傳播有著不同于其他戲曲的特點:目連戲演出的時間僅限于中元節(jié)期間,地點是在盂蘭盆會上,演出的功能是專為娛樂參加盂蘭盆會的百姓,演出的效果也很好。這幾個特點在目連戲一出現(xiàn)就伴隨著它,直到今天也幾乎沒有大的改變。
由于金代戲曲資料的匱乏,現(xiàn)在能看到的金院本資料只有元代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十五記載的近七百種《院本名目》,在其“拴搐艷段”類中,有《打青提》一劇?!洞蚯嗵帷冯m然沒有留下劇情簡介,但聯(lián)系到后世的目連戲,很有可能是演目連之母青提夫人背誓開齋,被押入層層地獄受苦之事。由于目連戲的內(nèi)容很長,有時不能全部演出,就要選取最吸引觀眾的一段內(nèi)容來表演,《打青提》大概可以看作是最早的目連戲的折子戲了。
元雜劇中至少有兩種不同內(nèi)容的目連戲。元末明初無名氏編的《錄鬼簿續(xù)編》中“諸公傳奇,失載名氏”中,載有題目正名為“發(fā)慈悲觀音度生,行孝道目連救母”的雜劇。[8]從這一雜劇題目來看,目連戲以彰顯孝道作為重要主旨,“孝道”在這一部雜劇中的地位已經(jīng)能和“慈悲”并提,儒家孝親思想已經(jīng)和佛教教義深度融合,并借著雜劇的演出傳播到千千萬萬觀眾心中。
此外,明人沈德符在《顧曲雜言》的“雜劇院本”條有“《華光顯圣》、《目蓮入冥》、《大圣收魔》之屬,則太妖誕……”[9]由于元雜劇是一人主唱,該劇很可能是通過目連之口唱出他為尋母而入層層地獄看到的各種恐怖景象,所以沈氏對其評語為“則太妖誕”。也許正是由于內(nèi)容的“妖誕”,這些目連戲并不為文人士大夫所重視,以他們?yōu)橹鲗д吆烷喿x對象的文本沒有流傳下來。
可以看出,隨著中國戲曲藝術(shù)的成熟和發(fā)展,目連救母題材的戲曲也很快出現(xiàn)。目連戲的產(chǎn)生極大地促進了“目連救母”故事在普通民眾中的傳播,從那時起,目連故事真正進入國人生活,目連戲也成了每年特定節(jié)日必定上演的保留節(jié)目,擔負起娛樂百姓、教化人心和文化傳承的任務。
目連戲在形成和發(fā)展中有一座重要的里程碑,就是明人鄭之珍改編創(chuàng)作的《目連救母勸善戲文》。這部明代傳奇作品是我們現(xiàn)在能看到的最早的完整目連戲劇本,該劇分上、中、下三卷,故事完整,線索清晰,曲白雅致,是目連戲的集大成之作。
劇中人物和故事都已被改造得充滿了中國趣味:傅相、劉青提有子名傅羅卜,一家人篤信佛教,其樂融融。傅相樂善好施,傅羅卜孝敬父母,周濟窮人。傅相功德圓滿駕鶴西去后,劉青提在家經(jīng)不住其弟劉賈的勸說,借故打發(fā)傅羅卜外出經(jīng)商。劉氏不僅自己開葷,還將狗肉包成肉饅頭齋僧,褻瀆佛教戒律。傅羅卜經(jīng)商三年回家,得知此事后,勸母恪守佛戒。土地神、社令、司命官對劉氏的行為非常憤怒,向玉帝稟告,玉帝下旨,命豐都閻羅查辦。閻羅派牛頭、馬面將劉青提的魂魄收到豐都,打入十殿地獄,讓劉氏受盡酷刑。羅卜為救母親,辭去刺史官職和親事,挑著經(jīng)書和母親的骨殖前往西天,向佛祖借來法器,歷經(jīng)十殿地獄,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投胎變?nèi)?,目連邀來西天修行時結(jié)拜的十友,舉行盂蘭大會,超度母親亡靈。玉帝感其孝心,將羅卜全家封為神仙。
鄭之珍的《勸善戲文》編撰完成后,因其結(jié)構(gòu)緊湊、文辭雅致、藝術(shù)性強的特點立即受到讀者和演出者的歡迎。從其外甥胡元祿《勸善記跋》中“好事者不憚千里求其稿,贍寫不給,乃繡之梓,以應求者”[10]504的描述來看,鄭之珍為了滿足索稿者的需求,不得不將手稿付梓,這一做法也進一步擴大了作品的傳播范圍。
鄭本《勸善戲文》在問世后不久就從安徽流傳到了浙江,稍后出生的祁彪佳在《遠山堂曲品》中形容目連戲“全不知音調(diào),第效乞食瞽兒沿門叫唱耳。無奈愚民佞佛,凡百有九折,以三日夜演之,轟動村社”[11]。這說明弋陽腔演唱的目連戲雖然不夠動聽,但因為傳播了深受當時鄉(xiāng)民崇信的佛教文化,才能連演三日三夜,取得轟動的效果。祁氏還有一則日記,記述崇禎己卯(1639)五月三十日目連戲在村社演出的情景:“是晚柯村又演目連戲,竟夜不能寐”[12]。從這一記述可以看出,目連戲在當時的鄉(xiāng)村經(jīng)常上演,而且場面十分熱鬧。
到了清代,戲曲在宮廷的演出中一直占有較重分量,看戲成了歷代皇室的共同嗜好。無論是在社會穩(wěn)定,國庫充盈,百業(yè)俱興的康、雍、乾“盛世”,還是在由盛轉(zhuǎn)衰的,內(nèi)憂外患的嘉、道、咸三朝,直至境內(nèi)狼煙四起,生靈涂炭,人君仍耽于聲色的同、光、宣末世,內(nèi)廷的檔案記載中始終能看到大量的皇帝及其妃嬪傳旨點戲、改戲,指導演出的記載。清代宮廷大戲中出現(xiàn)了10本240出的《勸善金科》,該劇關(guān)目主要出自鄭本《勸善戲文》,但把歷史背景放在了唐代,加入了顏真卿、段秀實、李晟等歷史人物。此外,劇中提到違背教旨的“雷打十惡”中的“妖言惑眾”、“調(diào)唆鎮(zhèn)壓”惡行,顯示其作為宮廷演劇的特點。
目連作為《目連救母勸善戲文》和《勸善金科》中的主要人物形象,被作者以飽滿的熱情賦予了理想的品格,是作者全力塑造的道德楷模。具體來說,其優(yōu)秀品格體現(xiàn)在如下幾個方面:
一是堅心修道,嚴守戒律。目連(小名羅卜)從小堅守佛教教義,父親傅相去世后,作為一個只有十幾歲的少年,他繼承父親的志向,堅持齋戒。他不僅自己不吃葷腥,還勸阻母親不開葷。在守護母親墓之時,龍女變幻成美麗的少女,試探他修道的信念是否堅定。他對龍女說:“人生在世,婦人家須要個四德三從,男子漢須守著四知三畏。”[10]235龍女無奈離去。過黑松林時,觀音化作美麗凡婦,先是喚出猛虎,要挾羅卜與她成云雨之事。羅卜情愿讓猛虎拖去,也不和她同枕共食。凡婦又假裝腹痛,要羅卜幫她摩腹,羅卜提出摩腹可以,但要隔著一張紙才行。這一美色圈套,曾經(jīng)讓《玉禪師》雜劇中多年修行的高僧玉通都無法逃脫,卻這樣被他輕易化解。從這些方面來看,他的形象無疑是佛教徒的楷模和典范。
二是事親至孝,長思報恩。羅卜雖然嚴守佛教戒律,一心修行,但他首先是一名儒家文化影響下的孝子。他虔心修道,堅守齋戒,都是為了繼承父親的遺志。父親去世后,他竭力侍奉母親。但劉氏為了不讓羅卜阻止自己開齋,令其外出經(jīng)商。羅卜以母親衰老,兒子不敢遠離膝下為由勸說母親改變主意,但劉氏堅持己見,羅卜不得已只能遠離家鄉(xiāng)。當從觀音口中得知母親被打入地獄后,羅卜毅然拋棄榮華富貴,推掉親事,前往西天救母。
三是勇猛精進,不畏艱險。目連西行之路充滿了艱難險阻,既有高山溝壑,又有豺狼虎豹和妖魔鬼怪,自己的生命安全時時受到威脅。但他為了救母,毫不動搖地堅持前行。在地獄尋母的過程中,他拿著佛祖賜給的芒鞋錫杖,敲開地獄之門,一殿一殿的尋找母親,當他找到八殿夜魔城時,因為沒有公文無法進入,又回到西天向佛祖苦苦哀求,直至涕淚滂沱。佛祖被他的孝心感動,賜他九蓮燈一盞,明知這樣做會照破夜魔城,逃出不少餓鬼,也不計后果地幫助他。目連尋到十殿,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投胎變?nèi)?,又尋回陽間,在西天十友的幫助下,舉行盂蘭盆會,終于使母親得以超生,上升天界。
可以看出,目連的這些優(yōu)秀品格都與他是一位孝子密不可分。劇本中目連虔誠奉佛,熱心行善,是繼承父志的表現(xiàn)。傅相臨死前寫下遺囑:“【一封書】吾今囑,子與妻,謹記吾言不可違。齋僧道,廣布施,敬奉三官似我在時。吃齋把素須清凈,念佛看經(jīng)要整齊??勺褚?,要遵依,若有開葷天鑒之。謹遵依,敬遵依。若有開葷天鑒之?!盵10]60他囑咐兒子奉佛行善,持齋把素。羅卜表示謹承父命,由此成為一名虔誠的佛教徒。母親劉氏忍受不了長期持齋的清淡生活,希望在有生之年盡情享受。由于擔心羅卜的勸阻和干擾,狠心遣子經(jīng)商。羅卜雖不舍離開母親身邊,但為了孝道,竟然違心遠離家鄉(xiāng)。臨離去時,還唱出:“【泣顏回】一旦撇慈幃,不由人心不傷悲。我無兄無弟,娘衰老誰與扶持?心中思憶,愿萱親守著一念慈悲,散金貲普濟僧尼,頌寶經(jīng)禮念阿彌?!盵10]93他一面憂心老娘無人扶持,一面以肺腑之言對母親作最后的提醒。而最能表現(xiàn)其孝心的,是從出家到救母的過程。他為了拯救被打入地獄的罪母,背井離鄉(xiāng)十六年,歷盡千難萬險,最后連佛祖都為他的孝心所感,幫他尋找母親,在歷經(jīng)十殿地獄種種兇險后,才在眾位友人的幫助下,舉行盂蘭大會,超度變?yōu)閻喝哪赣H升入仙界。這種為了孝親而甘愿殉身的精神,顯然是與中國文化中的孝子形象一脈相承的。
從明代的民間傳奇,到清代的宮廷大戲,目連戲一直以卷帙浩繁的長篇劇作世代流傳。而劇中要傳達給觀眾的孝親思想,雖有儒、釋、道三教融合的背景因素,仍然顯得異常濃厚。一部正面宣傳孝道的劇作能夠如此廣泛傳播,究其原因,無外乎以下三點:
一是奇幻與真實相生。佛教故事通常表現(xiàn)各種神通與法術(shù),成為敘事文學中為讀者所喜愛的一個重要類別??菰锏牡赖抡f教往往不如現(xiàn)身說法的景象更能吸引觀眾,在宣揚孝行的故事中尤其如此?!澳窟B救母”故事以佛教文化為支撐,給觀眾展示了上天入地的奇幻場景,并在一個神奇的故事背后寄寓了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這一點正是“目連救母”故事受到廣泛歡迎的內(nèi)在動因。
二是表演與儀式并重。目連戲既是可供欣賞的舞臺戲劇,又兼具祭祀酬神的儺儀功能。清人王端履《重論文齋筆錄》卷一有“李亨特知蕭山禁演目連救母記”的記載:“偶閱章苧白楹《諤崖脞說》,載:‘江南風俗,信巫覡,尚禱祀;至禳蝗之法,惟設(shè)臺倩優(yōu)伶扮演《目連救母傳奇》,列紙馬齋供賽之,蝗輒不為害?!盵13]說明目連戲不僅僅在中元節(jié)上演,也可以為了禳解蝗災而演出。清紹興師爺傳抄秘本《示諭集鈔(錄)》有“照得演唱《目蓮》,久奉例禁;蓋以裝神扮鬼,舞弄刀槍,以此酬神,未能邀福,以此辟祟,適致不祥”[13]161的條目,可見民間還經(jīng)常演唱目連戲用以酬神、辟祟。這種特殊功能使得目連戲的演出比普通戲曲更為頻繁。
三是劇情與技藝兼美。目連戲除了劇情吸引觀眾外,為了表現(xiàn)種種奇幻場景,還引入了大量雜耍技藝。明末清初人張岱在《陶庵夢憶》中記載他看到的目連戲有“度索舞絙、翻桌翻梯、觔斗蜻蜓、蹬壇蹬臼、跳索跳圈、竄火竄劍”[14]等雜技表演。這些表演至今在川劇、蒲劇、祁劇等地方劇種的目連戲中仍能看到。清代宮廷大戲《勸善金科》中甚至使用了真實動物出演,這些技藝的加入都為劇情增色不少。
正是因為具備了這樣的藝術(shù)特點,“目連救母”這一融入了儒家思想的佛教故事,經(jīng)過戲曲藝術(shù)的魔力點化,立即成為風靡全國上下的舞臺經(jīng)典。
在尊祖孝親的傳統(tǒng)文化影響下,中國歷代文學作品中從來不缺孝子形象,如為讓母親飽腹而活埋親兒的郭巨,為滿足繼母吃魚欲望而在寒冬臥冰求魚的王祥,擔心蚊蟲叮咬父親而在夏夜赤身引蚊的吳猛等等。這些行孝故事,甚至充滿了為孝道殉身的悲劇色彩??梢钥闯?,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對孝道的崇揚是無以復加的。從異域傳入的佛教,本不具孝親思想,佛教的出世觀念甚至與以“五倫”為根基的封建道德背道而馳。為了自身的生存與發(fā)展,漢傳佛教開始吸收中華文化中的諸多觀念,其中對“孝”的妥協(xié)和接受顯得異常明顯。一部很有可能產(chǎn)生于本土的佛經(jīng),講述了佛陀的弟子目連行孝救母的故事。隨之發(fā)展而來的變文、戲曲,更是將這位印度僧人塑造成殉身孝親的榜樣,成為中國文學長廊中的經(jīng)典形象。目連戲雖然是一種佛教題材的戲曲,但它不以度脫、隱逸或者弘揚佛法為主旨,而是宣揚儒家孝親思想。通過廣泛傳播,目連戲?qū)χ袊奈膶W藝術(shù)和社會風氣都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從中可以看出中華傳統(tǒng)孝文化的旺盛生命力和強大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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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祁彪佳.遠山堂明曲品劇品校錄:后記[M].黃裳,校錄.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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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張岱.陶庵夢憶:西湖尋夢[M].馬興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7:72.
(責任編輯:祝春娥)
2015-08-03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青年基金項目(15YJCZH152)
孫向鋒(1977- ),男,湖北棗陽人,湖北第二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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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2095-4824(2015)05-001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