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曉青,艾 虹
(河北大學 歷史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0)
唐玄宗天寶十四載(755)安史之亂爆發(fā),哥舒翰等人降敵,潼關(guān)失守。玄宗“西巡”避禍途中發(fā)生了馬嵬驛事變,楊國忠、魏方進等人被禁軍殺害,楊貴妃也被下令縊死。長久以來,學界圍繞馬嵬驛事變幕后主謀展開了激烈討論,主要存在以下幾種觀點:第一,高力士主謀論①黃永年《說馬嵬驛楊貴妃之死的真相》,《學林漫步》,中華書局,1982年版;另,賈憲保也積極贊同黃永年先生的觀點,肯定高力士是馬嵬驛事變的主謀,詳見賈憲?!陡吡κ渴邱R嵬驛事變的后臺——代黃永年先生答司馬嚴颋同志》,《河南師范大學學報》,1988年第4期.;第二,太子李亨主謀論,與李輔國策劃發(fā)動了馬嵬驛事變②司馬嚴颋堅持認為高力士不可能是馬嵬驛事變的主謀,認為馬嵬驛事變的真正主謀是太子李亨,詳見《高力士是馬嵬驛事變的后臺嗎——與黃永年先生商榷》,《河南師范大學學報》,1988年第4期;胡澱咸提出,李亨為事變主謀,認為李輔國與太子李亨出于政治斗爭將其政敵楊國忠設計殺害,詳見胡澱咸《馬嵬驛事件的真相》,《安徽師大學報》,1980年第4期;唐華全則是從對比分析高力士、李亨兩人同楊國忠矛盾入手,進而考證二人誰能具有調(diào)動禁軍資格,認為李亨更有可能為幕后主謀,詳見《也談馬嵬驛兵變的歷史真相》,《河北學刊》1997年第4期;史延廷觀點與陸沉相似,從唐朝皇位繼承不穩(wěn)定性入手,指出李亨因皇位繼承問題與楊國忠存在尖銳矛盾,成為事件主謀,詳見陸沉《新論馬嵬驛事變的歷史真相》,《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4期;史延廷《論馬嵬驛兵變的歷史真相》,《煙臺師范學院學報(哲社版)》,1995年第4期。此外,任士英先后兩次對馬嵬驛事變原因進行探討,認為李亨及其集團中人為馬嵬驛事變主謀,詳見任士英《馬嵬之變發(fā)微》,《揚州師范學院(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3期,任士英博士論文《唐玄、肅之際中樞政局研究》,2001年5月.;第三,馬嵬驛事變是“一次群眾性運動,并不是個別人能煽動起來的”[1]522;第四,少數(shù)學者認為馬嵬驛事變具有突發(fā)性,反對高力士主謀說或是李亨與李輔國主謀說,但并未排除馬嵬驛事變可能存在主謀,在承認馬嵬驛事變偶然性的同時,略傾向于陳玄禮預謀并擔當了馬嵬驛事變的指揮者③楊希義稱,“馬嵬驛事變確實是一次出人意料的偶然事件……導致這次事件發(fā)生的直接原因乃是唐玄宗和楊國忠在潼關(guān)防務上的處置失當……如果說這次偶然事件涉有預謀并進行指揮的話,那只能是龍舞將軍陳玄禮”。詳見楊希義《論馬嵬驛楊貴妃死因真相》,《西安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4期.。
筆者認為,馬嵬驛事變實為一次突發(fā)的偶然事件,是陳玄禮為疏導眾怒、轉(zhuǎn)移矛盾以保護玄宗而臨時發(fā)起的兵諫。楊氏一族命喪馬嵬驛是其專權(quán)誤國的結(jié)果,是唐朝政權(quán)高層內(nèi)部矛盾的總爆發(fā),對整個唐朝歷史起到了重要影響。值得強調(diào)的是,這里所講的偶然性與部分學者所提出的偶然性存在較大區(qū)別,即陳玄禮并非是“主導”禁軍發(fā)動了誅殺楊氏的兵變,而只是在危難之際起到了“引導”眾怒的作用;同時,對于事件的突發(fā)性與偶然性的看法與有些學者所認為的“突發(fā)的群眾性救亡運動”也有本質(zhì)區(qū)別,即禁軍兵變完全是出于“饑憤”,而并非源于愛國和切齒于楊氏。
玄宗當政之時,楊國忠曾權(quán)傾一時。史載其“嗜飲博,數(shù)丐貸于人,無行檢,不為姻族齒?!盵2]5846他倚仗貴妃得寵,善于揣測圣意,“遂拜右相,兼文部尚書、集賢院大學士、監(jiān)修國史、崇賢館大學士、太清太微宮使,而節(jié)度、采訪等使、判度支”[2]5848,最終官至宰相,權(quán)傾朝野。然而,楊國忠為官劣跡罄竹難書。他任人唯親,黨同伐異,欺上瞞下,以致人人思亂。楊國忠自恃權(quán)高,曾與當時多數(shù)官吏結(jié)下宿怨,也給玄宗一朝帶來了重大災難。
當時安祿山得寵,在邊界掌握重兵,楊國忠懼怕其影響自己的權(quán)力和地位,于是百般詆毀刁難,并打擊安祿山親信,“捕祿山所善李超、安岱、李方來、王岷殺之,貶其黨吉溫于合浦”[2]5850,又建議“以祿山為平章事,追入輔政,以賈循為使,節(jié)度范陽,呂知誨節(jié)度平盧,楊光翙節(jié)度河東”[2]5851,將安祿山調(diào)離,以便伺機除之。安祿山見楊國忠對自己不利,其擁兵自重的心思遂被激發(fā)起來:“祿山雖逆久,以帝遇之厚,故隱忍,伺帝一日晏駕則稱兵。及見帝劈國忠,甚畏不利己,故謀日急。俄而祿山授尚書右仆射,帝恐國忠不悅,故冊拜司空。祿山還幽州,覺國忠圖己,反謀遂決”[2]5850。可以說,楊國忠黨同伐異的囂張氣焰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安祿山的謀反日程,成了安史之亂爆發(fā)的催化劑。
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哥舒翰奉命扼守潼關(guān),捍衛(wèi)長安。但楊國忠過分猜疑,因聽聞其將不利于己,便設計借刀殺人,反復督戰(zhàn)命其進攻。在楊國忠反復威逼利誘下,“翰不得已出關(guān),遂大敗,降賊”[2]5851。因為楊國忠的猜忌,哥舒翰隨潼關(guān)一起背離了唐朝,楊國忠以一己之利不顧國家整體利益,可謂專權(quán)誤國。
此外,楊國忠還曾積極參與立儲斗爭。玄宗最初立李瑛為太子,但后來寵信武惠妃,有立其子李瑁為王儲的打算,而李林甫為鞏固自己的權(quán)勢,便暗中投靠武惠妃,一同污垢殘害太子瑛,最終使其被廢掉。但另立王儲之時,玄宗卻聽從了高力士的意見,將年長的李亨立為太子。李林甫便暗中拉攏各種勢力試圖再次廢掉太子李亨,因為楊國忠兄妹當時受寵,得以參與其中?!袄盍指εd韋堅等獄,欲危太子,獄事畏卻,以國忠怙寵,搏鷙可用,倚之使按劾。國忠乃慘文峭詆,逮系連年,誣蔑被誅者百馀族,度可以危太子者,先林甫意陷之,皆中所欲”[2]5846。因此李林甫死后,楊國忠自然成為了太子的第一大仇敵。
在楊國忠參與攻訐太子李亨的同時,亦與高力士結(jié)下了仇怨,只是“陰巧得人喻”[2]5859的高力士并未表露出來而已。高力士與太子李亨關(guān)系甚佳,史載“肅宗在東宮,兄事力士”[2]5858,而太子李亨能夠入主東宮,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高力士的功勞:
“初,太子瑛廢,武惠妃方嬖,李林甫等皆屬壽王,帝以肅宗長,意未決,居忽忽不食。力士曰:‘大家不食,亦膳羞不具耶?’帝曰:‘爾,我家老,揣我何為而然?’力士曰:‘嗣君未定耶?推長而立,孰敢爭?’帝曰:‘爾言是也?!瘍ξ凰於ā!盵2]5860
在玄宗猶豫之際,高力士諫言立李亨為國儲,一方面是忠心為主,另一方面也是一場政治賭博。而楊國忠屢次參與殘害李亨,定然引起高力士的不滿。
由此來看,楊國忠早在馬嵬驛事變之前便已為自己掘好了墳墓,高力士、安祿山、太子李亨、哥舒翰等人都具有除之而后快的想法。而楊國忠最終被掩埋在歷史的長河之中,安史之亂則起到了推動作用。
唐玄宗天寶十五年六月,哥舒翰慘敗,被迫于六月九日投奔安祿山,“關(guān)門不守,京師大駭,河東、華陰、上洛等皆委城而走”[3]232。情急之下,玄宗于六月十日召集近臣議事,楊國忠建議“西巡”入蜀避禍。十二日晚,玄宗命龍五將軍陳玄禮“整比六軍,厚賜錢帛,選閑廄馬匹九百余匹,外人皆莫之知”[4]6971。準備秘密出逃。
“十二日凌晨,上率龍武將軍陳玄禮、左相韋見素、內(nèi)侍高力士及太子、親王,妃主、皇孫已下多從之不及”。[5]3246事出緊急,玄宗未能多做準備,身邊僅有龍武將軍陳玄禮、左相韋見素、京兆尹魏方進等大臣和少數(shù)親屬。
因為匆忙而行,連基本的糧秣都沒有準備好,玄宗一行很快便陷入饑渴難耐的窘境。“至咸陽望賢宮,洛卿與縣令俱逃,中使征召,吏民莫有應者”[4]6972,這使得倉皇出逃的隊伍無法得到補給,很快被饑餓所困,“日向中,上猶未食,楊國忠自市胡餅以獻。于是民爭獻糲飯,雜以麥豆;皇孫輩爭以手掬食之,須臾而盡,猶未能飽”[4]6972。雖然有附近知情百姓前來獻食,但卻遠不能滿足士兵之需。因而“至馬嵬,軍士饑而憤怒”[5]3246。在這種情況下,禁軍已饑餓難耐,再加上此行實屬逃難,早已命懸一線,心中的憤怒隨時都會爆發(fā),很可能發(fā)展到弒君反叛的地步。
一向忠心護主的陳玄禮只能果斷采取應急手段,決定棄車保帥,將禁軍怒火引向楊國忠。于是,其對士兵稱:“今天下崩離,萬乘震蕩,豈不由楊國忠割剝氓庶,朝野怨咨,以至此耶?若不誅之以謝天下,何以塞四海之怨憤!”眾曰:“念之久矣。事行,身死固所愿也。”[5]3246如此,禁軍的憤怒一下子轉(zhuǎn)移到了楊國忠身上,借口楊國忠與番人謀反,將楊國忠殺死,“爭啖其肉且盡,梟首以徇”,足見當時士兵之怨恨和饑餓程度。以至于御史大夫魏方進因責備眾人稱:“何故殺宰相?”后亦被眾兵士所殺。直到玄宗下令縊死楊貴妃后禁軍方才散去。
因此,楊國忠之死是其長期專橫的結(jié)果,而陳玄禮則是在危難之際將禁軍怒火轉(zhuǎn)向楊國忠,實現(xiàn)了挽救危局、保護玄宗的目的。將事情認識到這一步,便為進一步剖析馬嵬驛事變的真實原因提供了可能。
筆者在綜合史料與邏輯分析的基礎(chǔ)上認為,馬嵬驛事變本身并不存在幕后主謀,僅是一場突發(fā)性偶然事件。
許多學者認為,馬嵬驛事變是一場有預謀、有組織、有計劃的政變,事件具有幕后主謀。幕后主謀是指“在幕后,未公開出面,但實際上為首策劃的人”。主謀論者所言的幕后主謀應是在背后預謀、策劃并指使發(fā)動馬嵬驛事變的人,而不應僅僅簡單理解為事件的主要參與者。
那么,表面上公開指揮禁軍嘩變的陳玄禮既然不是“幕后”主謀,那么能不能算是“主謀”呢?當然不是。
前文已經(jīng)論述,事變發(fā)生前,眾多大臣,包括玄宗自己均已無力控制局面。陳玄禮只是順勢引導眾怒,以“棄車保帥”的方式保全了玄宗。另外,陳玄禮在馬嵬驛事變前與楊國忠互不相干,從史料上來看,根本找不到其二人存在矛盾的痕跡。所能證明陳玄禮在馬嵬驛事變前有誅殺楊國忠動機的史料僅存在兩處:
一處是在《舊唐書·列傳·陳玄禮附》中:“及安祿山反,玄禮欲于城中誅楊國忠,事不果,竟于馬嵬斬之?!盵5]3255
另一處是在《新唐書·列傳·外戚·楊國忠》中:“國忠與韋見素、高力士及皇太子諸王數(shù)百人護帝。右龍武大將軍陳玄禮謀殺楊國忠,不克。進次馬嵬,將士疲,乏食……”[2]5851
就以上兩處史料來看,《舊唐書》將陳玄禮想要殺楊國忠的說法定位在“城中”即從長安出逃之前,而通過分析《新唐書》可知陳玄禮的這種想法出現(xiàn)在出長安門之后,二者存在一定差別。但是這種時間差別也只是在一兩天之內(nèi)的事,陳玄禮誅殺楊國忠的動機并非出于個人恩怨和利益糾葛,而是在于忠心玄宗。
“中官益盛,而陳玄禮以淳樸自檢,宿衛(wèi)宮禁,志節(jié)不衰”[5]3255。此外,當玄宗提出由太子監(jiān)國,自己御駕親征的時候,“國忠大懼,諸楊聚哭,貴妃銜土陳請,帝遂不行內(nèi)禪”[6]2180,導致玄宗勵志平叛的正確方針流產(chǎn)。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一心忠于玄宗、忠于李唐王朝的陳玄禮有誅殺楊國忠的想法也是可能的,但最終并沒有落實,我們并不能以此作為斷定陳玄禮是馬嵬驛事變的幕后主謀。
在從蜀中返回之時,玄宗打算祭奠楊貴妃,并為其改葬,但遭到禮部侍郎李揆勸諫:“龍武將士以國忠負上速亂,為天下殺之。今葬妃,恐反仄自疑?!盵6]2181由此可見,當時陳玄禮是在被逼無奈的情況下,將禁軍憤怒轉(zhuǎn)向楊國忠,以保障玄宗安全,其本身并不能主導禁軍,更不能稱為馬嵬驛事變的幕后主謀。
那么,高力士或太子李亨與李輔國幕后策動馬嵬驛事變的說法又能否站得住腳呢?
舊人稱太子李亨或是李輔國為馬嵬驛事變的幕后主謀,在論述角度上主要有兩種思路:一是從楊李矛盾入手,進而分析誰更有能力調(diào)動指揮禁軍,最后再輔以他們在兵變后的命運發(fā)展來加以解釋;另一種是從史料中翻閱出陳玄禮與太子李亨、李輔國相聯(lián)系的文字,證明陳玄禮受其指使,最后輔以兵變后其命運發(fā)展來解釋。
筆者認為這兩種分析均存在問題,我們不妨先從這二者的共同之處入手,即楊李矛盾以及兵變后太子李亨與李輔國命運變化,分析其是否具有真正的說服力。
首先,從二者之間的矛盾來說,他們確實存在著深仇大恨,如果僅以“殺人動機”來推斷誰是主謀,那么楊國忠的眾多政敵均有巨大嫌疑,但以李、楊矛盾來闡釋也僅能停留在推測階段,因此李、楊矛盾決定論實際上是不盡合理的。
其次,就兵變后太子李亨與李輔國命運變化來看,楊國忠命喪馬嵬驛,對除了楊黨之外的整個唐高層來說,均是一件好事:現(xiàn)已成為敵對勢力的安祿山、哥舒翰會拍手稱快;掌握內(nèi)廷實權(quán)的高力士也自然高興;處于逃難之中的唐玄宗雖然受驚,皇威受損,但卻也因此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一向與之存在宿仇的太子李亨,其地位將更加鞏固,甚至在通向皇位的道路上又邁進了一大步,同樣是馬嵬驛事變的受益者。因此,單從受益者的角度來判斷馬嵬驛的幕后主謀有失偏頗。
太子李亨在馬嵬驛事變后,分兵北上,順應民意主持進剿事宜,進而于靈武稱帝。這其中,李輔國功不可沒:“輔國獻計太子,請分玄宗麾下兵,北趨朔方,以圖興復?!盵7]4759因此,他日后得到肅宗的優(yōu)待。值得注意的是,二人分兵北上,實屬一種策略,是從戰(zhàn)略高度來衡量利弊后作出的決定,而絕非某些學者所說的害怕自己策劃馬嵬驛事變敗露而不敢入蜀。而參與了馬嵬驛事變的陳玄禮依舊入蜀,又從側(cè)面上否定了李亨、李輔國心虛的立論。
在否認了二者共同之處后,那么兩種論述的不同之處又能否成為立論根據(jù)呢?我們不妨來進行深入分析。
其一,太子李亨并不具備左右禁軍的能力。一方面,唐睿宗在位時便有嚴格限制親王、駙馬統(tǒng)領(lǐng)禁軍的禁令,使得太子、親王很難有能力左右軍隊;另一方面,史料中稱太子李亨的兩個兒子被委以軍權(quán),已是在唐玄宗決定出逃后的事了[5]3384。即二人在禁軍中不具影響力,根本無從左右禁軍,更談不上幫助李亨策劃兵變了。因而李亨利用自己兩個兒子來指使禁軍的說法并不成立。
其二,有關(guān)太子李亨、李輔國在與陳玄禮勾結(jié)策劃馬嵬驛事變也是一個問題。以下為經(jīng)常被學者引用的幾段文字:
(1)“及潼關(guān)失守,從幸至馬嵬,禁軍大將陳玄禮密啓太子,誅楊國忠父子”[6]2180。
(2)“翌日,次馬嵬驛,軍士不得食,流言不遜。龍武大將軍陳玄禮懼其亂,乃與飛龍馬家李護國謀于太子,請誅國忠,以慰士心。是日,陳玄禮等禁軍圍行宮,盡誅楊氏”[5]3276。
(3)“丙申,至馬嵬驛,將士饑疲,皆憤怒。陳玄禮以禍由楊國忠,欲誅之,因東宮宦者李輔國告太子,太子未決”[4]6972
(4)“陳玄禮等誅楊國忠,輔國猶豫,又勸太子分中軍趨朔方?!盵2]5978
以往學者多從以上幾條史料入手,認為其表明太子李亨、李輔國暗中主使陳玄禮發(fā)動了馬嵬驛事變。經(jīng)仔細分析便會發(fā)現(xiàn),這些史料表明:陳玄禮在危機關(guān)頭將禁軍怒火引向楊國忠來疏導眾怒,但他希望太子李亨能夠支持他這種挽救危難的做法。因此,這幾段文字只能表明陳玄禮在行動之前希望得到李亨的支持,并出于政治需要進行通知。在這一過程中,李輔國承擔了中間人的角色,但李輔國在關(guān)鍵時刻猶豫了,不贊同李亨冒政治風險,勸其“分兵北上”,因而太子李亨“未決”。
事出緊急,陳玄禮只能采取應急性手段,一方面抓住禁軍將士的心理,進行煽動引導:“龍武將軍陳玄禮懼亂,先謂將士曰:‘今天下崩離,萬乘震蕩,豈不由楊國忠割剝氓庶,朝野怨咨,以至此耶?若不誅之以謝天下,何以塞四海之怨憤!’眾曰:‘念之久矣。事行,身死固所愿也’”[5]3246;另一方面又進奏玄宗,將楊國忠繩之以法:“丙辰,次馬嵬驛,諸衛(wèi)頓軍不進。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奏曰:‘逆胡指闕,以誅楊國忠為名,然中外群情,不無嫌怨。今國步艱阻,乘輿震蕩,陛下宜徇群情,為社稷大計,國忠之徒,可置于法。[3]232”而恰在此時,番人使者正與楊國忠議事,憤怒的禁軍不禁一擁而上,以楊國忠與番人勾結(jié)謀反為借口將其殺害。
因此,斷不可以只言片語的文字來揣測并斷定太子李亨與李輔國指使了陳玄禮,太子李亨與李輔國并非馬嵬驛事變的幕后主謀。
那么,高力士為幕后主謀的說法是否能夠站得住腳呢?
黃永年稱高力士與楊國忠積怨很深,進而指使陳玄禮發(fā)動了馬嵬驛兵變。對此說法,筆者認為有一定的可取之處——高力士與楊國忠確實存在矛盾,但是,這種矛盾并不僅僅在于黃先生所說的“內(nèi)朝”與“外朝”矛盾①黃永年先生認為高力士與楊國忠存在權(quán)力沖突,導致最后策劃發(fā)動了馬嵬驛兵變,將楊國忠鏟除,但是此說法遭到多數(shù)學者的反駁。筆者認為,黃先生此說雖然有爭議,但就楊國忠專權(quán)跋扈的行為來看,即便不存在“內(nèi)外朝”沖突,高力士也會對其不滿。詳見黃永年,《說馬嵬驛楊貴妃之死的真相》,《學林漫步》,中華書局1982年版.,還在于前文所涉及的楊國忠干涉唐朝皇位繼承問題:一方面高力士完全是一個忠心護主奴性很強的宦官,另一方面出于盡忠,曾建議玄宗立李亨為太子,而楊國忠卻參與殘害太子的行動??墒?,這僅能證明高、楊之間存在矛盾,同樣不能因存在矛盾便認定其為幕后真兇。
就高力士秉性來看,其奴性很強,完全是一個忠于玄宗的家奴。開元四十二年玄宗寵愛的武惠妃過世,玄宗自此抑郁寡歡,此后正是高力士向玄宗舉薦了當時的壽王妃——日后的楊貴妃。這使玄宗精神大振,自此高力士一心服侍玄宗和楊貴妃,“妃每從游幸,乘車馬則力士授轡策”[8]3494。因此,高力士在涉及玄宗問題時,不會做出絲毫不利于玄宗的事情,更不可能陰謀策劃馬嵬驛事變。至于黃先生稱高力士能夠通過陳玄禮控制禁軍的說法,實際上很難找到科學可信的史料來證明。在當時來看,其完全處于維護照料唐玄宗的狀態(tài)中,既無心思,也無能力來謀劃發(fā)動這場兵變。其不過是事件之中的“傳聲筒”,將禁軍的要求告之玄宗,并順勢諫言處死楊貴妃,以保全玄宗的性命,否則,即便高力士與楊國忠存在矛盾也斷不會做出忤逆犯上的事情來。因此,高力士為主謀說也是難以成立的。
綜上所述,楊國忠誤國誤民,早已為自己掘好了墳墓,雖然眾多政敵均想要將其置于死地而后快,但一直也沒有恰當?shù)臅r機。而唐玄宗避難之際,禁軍失控,陳玄禮趁機將眾人怒火轉(zhuǎn)向楊國忠,以楊國忠等人之死換得玄宗安全。因此,馬嵬驛事變并無主謀。而陳玄禮此舉一方面保護了玄宗,另一方面迎合了楊國忠政敵之心意,故而未受到任何懲處。
綜合以上分析,可以肯定的是,馬嵬驛事變并不存在幕后主謀,亦不是部分學者所說的“群眾性救亡運動”,實為一次突發(fā)的偶然事件,陳玄禮在這一過程中所起到的作用只是在緊急情況下引導眾怒,也絕非少數(shù)學者所說的主動倡導禁軍嘩變。
這場突發(fā)性偶然事件對整個唐王朝的歷史產(chǎn)生了十分深遠的影響。一方面禁軍圍攻行宮,殺死了權(quán)相楊國忠,進而逼迫唐玄宗下令縊死了楊貴妃,使皇帝威嚴掃地,令皇權(quán)受到重大打擊;另一方面經(jīng)過此次事變,長期危害唐王朝中央決策的楊氏一族被鏟除,而李亨分兵北上平叛,并很快于靈武稱帝,實際上結(jié)束了唐玄宗晚年動蕩的政治局面,對于順利平定安史之亂具有積極作用。同時,由于李輔國在馬嵬驛事變后積極為李亨出謀劃策,使得其成為繼高力士之后的另一個專權(quán)宦官,而且無論地位還是權(quán)勢都大大超過了高力士,可以說,在唐王朝內(nèi)部出現(xiàn)了以宦官李輔國為首的“內(nèi)朝”。自此,宦官專權(quán)的現(xiàn)象變成了唐朝政治的一個常態(tài),對唐朝中樞決策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因此,發(fā)生于安史之亂過程中的馬嵬驛事變,改寫了整個唐王朝的發(fā)展歷史。它一方面將唐王朝從奸相誤國的漩渦中拉出,另一方面又使唐朝政治陷入宦官專權(quán)的困境。從某種意義上說,馬嵬驛既是唐代得以“中興”的一個轉(zhuǎn)折點,又是加速整個唐王朝衰敗的致命一擊。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黃永年先生所撰《說馬嵬驛楊貴妃之死的真相》一文的價值在于為歷史研究提供了一種思考角度,超越了傳統(tǒng)史學對這一歷史事件的記述,即將既有史料與邏輯思考相結(jié)合,大膽提出自己的觀點,這一點實為我們今天應該努力學習的方向,至于其所主張的是非還在其次。只是因為黃先生在史學界的地位引起了正反兩方面的積極反應,正因如此,我們今天再次討論馬嵬驛這一問題時,更應該在綜合史料和學習前人的基礎(chǔ)上敢于質(zhì)疑,提出自己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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