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話語和權力關系:對《蛙》的解讀

嚴婧琨

(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400715)

政治話語和權力關系:對《蛙》的解讀

嚴婧琨

(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400715)

《蛙》是莫言第一部以生育為主題的現(xiàn)實主義大作，它反映了新中國60年的生育政策，政治話語的傳播與嬗變都深深地影響了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的民眾和他們的生活，同時政治話語傳播滲透的過程中蘊含著傳統(tǒng)“多子多?！钡纳^與權力之間的激烈的角斗。新時期權力對人們的控制力度減弱，但是權力日漸和金錢同謀，道德淪喪的當代社會實際上催生了以金錢為主導的新的不平等的權力機制。

《蛙》;政治話語;生育文化;權力機制

《蛙》以新中國近60年波瀾起伏的農村生育史為背景，通過從事婦產科工作鄉(xiāng)村女醫(yī)生姑姑的一生反映了計劃生育在傳統(tǒng)思想影響下的鄉(xiāng)村的艱難實行歷程?！锻堋氛宫F(xiàn)了政治話語在鄉(xiāng)村的滲透和嬗變的歷程，從中體現(xiàn)了政治話語對一代人的人生歷程和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產生的深刻影響，還表現(xiàn)了民眾與權力之間激烈的角斗，反映了傳統(tǒng)的生育觀與計劃生育政策之間深層的難以調和的矛盾。在新時期，權力迎合金錢，以金錢主導的新的不平等體系的建立促使人們道德淪喪，弱勢群體失去了立足之地。作者對此表達了深深的憂慮。

一、政治話語的滲透與嬗變

什么是“政治話語”?不同的學科對政治話語的界定有差異。廣義上是基于語言與政治的關系層面上。雷拷夫說:“政治就是語言，同時語言就是政治?！保?］從狹義上來說，政治話語是政治有目的的傳播。廣義和狹義的解釋都說明了政治話語與政治和權力密切相關，政治話語以話語的形式傳播了權力。它由一個中心向四周輻射，滲透，隨著時間發(fā)展其自身也在嬗變?！锻堋分械恼卧捳Z體現(xiàn)了不同時期的國家政策，那些代理國家意志的政策給鄉(xiāng)村帶來了很深的影響。

建國初期，毛澤東為駁斥美國國務卿艾奇遜關于“共產黨解決不了中國的吃飯問題”的言論提出了:“人口眾多是件好事，我們相信革命能夠改變一切，一個人口眾多、物產豐富、生活優(yōu)裕、文化昌盛的新中國，不會很久就可以到來，一切悲觀論調是完全沒有根據(jù)的?！保?］141這些政治話語鼓舞了剛剛經受過戰(zhàn)亂的人們，但因為它是在“冷戰(zhàn)”這特殊背景下提出，所以容易讓民眾片面理解為多“造人”才能復興中國，同時，提倡生育的政治話語順應了中國傳統(tǒng)“多子多?！钡纳^，所以這個時期政治話語受到民眾的追捧，傳播迅速，其中影響最大的莫過于主人公姑姑——萬心。她出生在一個革命之家，從小就受到濃厚的革命思想的熏陶，她接受了西醫(yī)教育成為了她們鄉(xiāng)村里第一個婦產科醫(yī)生。建國初人們的生活日趨穩(wěn)定，醫(yī)療衛(wèi)生條件得到了很大改善。姑姑趕走了接生婆，在村里推廣了新式接生法。由于她醫(yī)術高明為人坦率，所以在村里享有超高的人氣，人們都稱她為“送子娘娘”。那個時候是姑姑的“黃金時代”，她晚年回想起來十分難忘，在建國初期，鼓勵生育的政治理念為懷著滿腔熱血立志從醫(yī)為國的姑姑提供了大展宏圖的機遇。

“三年自然災害”之后中國人口出現(xiàn)了“補償性生育”現(xiàn)象。以至于1965年中國人口出生率達到了建國以來的最高峰。［2］191面對日趨嚴峻的人口問題，國家提出了“節(jié)制生育”的人口政策。這個時候“生育”正式地被納入國家權力的管理之下。它不再只是一個家庭的事情，而是關系到經濟、政治、文化等層面。生育成為政治干涉的主要對象，它從這時開始漸漸“被注視”、“被研究”、“被監(jiān)管”。權力通過對民眾生育行為的監(jiān)管，人們的“肉體”被“科學的方式”去研究政治話語得到傳播和發(fā)展，權力和民眾的矛盾日益表現(xiàn)出來:一方面他們不滿“節(jié)制生育”的政治話語對他們的束縛，總是以個人的力量去抵抗。一方面他們被迫接受這些國家意志的同時也學習了相關知識，某種意義上成了他們反抗權力的武器。龐大的人口已經深深地損害了國家的經濟利益，所以掌握權力的政府必須節(jié)制人口。建國初期的權力和民眾的“和平相處”的時期已經終結。

這時姑姑成了公社衛(wèi)生院計劃生育小組的副組長，她成了權力的中介人。在幅員遼闊的中國，國家權力在鄉(xiāng)村的介入是有選擇的，姑姑一定程度上成了國家權力向鄉(xiāng)村延伸的工具。鄉(xiāng)村社會擁有一整套自我管理與民間秩序的自我維護機制。姑姑的地位使人們和她難以親近，缺少威望使她代言政治話語的時候遇到了很大阻力。對民眾來說，直接損害他們利益的是姑姑，所以姑姑失去了民心。但是姑姑依然強行實行計劃生育，她只會對政策的絕對服從。那個時期之所以政治話語可以在中國廣為流傳，是因為有這樣一批對黨的意志絕對服從的民眾，他們被“禁錮”在政治的圈子里。姑姑成了國家意志的活人機器，也培養(yǎng)了小獅子一批“政治犧牲品”。

她們不計個人利益去嚴格監(jiān)控本村的生育行為也激發(fā)了人們的反抗。福柯認為:正統(tǒng)的規(guī)范越來越嚴，很容易造成反面的效果，使得不正經的話語得以鞏固與加強。然而最重要的是在權力自身使用的范疇之內關于性的話語的增值。［3］32姑姑等人宣傳計劃生育的宣傳畫使情竇初開的少年們想入非非，運用現(xiàn)代醫(yī)學手段避孕——戴環(huán)也被獸醫(yī)用最原始的方法摘除，最后在姑姑“追捕”陳鼻妻子的時候，陳鼻居然想用讓妻子早產的方式來實現(xiàn)超生的目的，他催促妻子快點生，因為生了就是中國的正式的公民了。通過和權力做斗爭，人們也了解了科學知識，民間智慧又演變成了他們反抗權力的工具，但權力對人們的控制力是有限的。

新時期，改革開放解放了人們的思想，自由民主思想的傳入使人們對政策不再是盲目相信。權力之間的斗爭則變得隱蔽性，錢成了一切的主宰者。以前被權力規(guī)訓的人可以通過金錢改變自己的未來，權力結構不斷地“被洗牌”。新主宰權力的人擁有了話語權，也有了利用政治話語維護私人利益的機會，權力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挑戰(zhàn)。1984年國家計生委召開了全國各省市計劃生育委員會主任會議。會議認為要從實際出發(fā)，在農村有計劃地對二胎放松一點。［2］192由于“一點”等字眼具有模糊性，新政策下的有關計劃生育的政治話語使新計劃生育政策有了新的空白。不少地區(qū)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實施貫徹，導致政治權力對民眾的計劃生育的約束失控，政治話語“松懈”了對計劃生育的監(jiān)控力度，淪為金錢“傀儡”的政治話語卻只能對違背道德之事三緘其口。禁錮多年的思想一旦解放，欲望就肆意橫流。現(xiàn)代科技、醫(yī)學、法律紛紛為金錢讓步，金錢成了最大的權力。文章中通過下海發(fā)家的曾經的“惡棍”肖下唇也利用金錢等不正當手段讓年輕女子為其代孕?！按小辈⑽礊椴粫娜藗冊旄＃炊闪擞绣X人用于掩飾“包二奶”行為的手段和工具。新政策下權力和金錢成為一體，金錢讓本來不符合道德的事情變得堂堂正正，原本隱蔽在內心的罪惡欲望毫無顧忌地任意施展，思想解放讓權力斗爭暫且平息，但金錢主導的新的權力體系卻更加不平等。

二、權力關系在生育觀中的角逐

《蛙》中不僅僅反映了權力和人的不平等關系，還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的生育觀與權力的深層矛盾。福柯說:“權力以符號學為工具，把“精神(頭腦)當作可供銘寫的物體表面;通過控制思想來征服肉體。”［4］113權力試圖控制民眾的思想和行為，但同時也不斷地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挑戰(zhàn)。權力與民眾的斗爭始終沒有停息，代表國家意志的現(xiàn)代生育觀和代表傳統(tǒng)的舊生育觀始終沖突不斷。

計劃生育開始宣傳的時候，文中寫到:政府提出口號:一個不少，兩個正好，三個多了?？h電影廠下來放電影時也在正片之前加演幻燈片知識，當銀幕上出現(xiàn)那些男女生殖器的夸張圖形時，黑暗中的群眾發(fā)出一陣陣怪笑。這樣的宣傳片簡直就像催生的春藥。［5］54這些宣傳片本來是為了普及性知識為計劃生育做鋪墊的，可是由于過于露骨反而宣傳了性知識。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根深蒂固的農村，宣傳這些“露骨”的思想只會給壓抑的民眾尋找一個解壓的出口。性在儒家傳統(tǒng)中一直是被禁止的話題，但是把性和生育聯(lián)系在一起，把簡單的生理行為和復雜的政治經濟利益聯(lián)系在一起，把隱秘的小事變成公開的大事，則會使生育不再單純。福柯認為:從強迫每一個人將性轉化為永恒話語的單一強權，到在經濟、教育、醫(yī)學與法律等領域的鼓動，散播性話語，并使話語制度化的多元機制，極端的繁冗膩味恰恰是我們文明所需要和招惹出來的。［3］49這樣的宣傳只能更加刺激人們的性想象，并且，很多人都認為生孩子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們更不認同“男女平等”。鄉(xiāng)村根深蒂固的生育文化是難以用政策改變的，權力所代表的利益是否符合人們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理念和基本生理是是否合人心的標準。計劃生育政策與人們的理念完全相背，所以人們在抵制的同時也輕視了權力。李銀河說:“生育文化被定義為人類在生育這一問題上的一整套觀念、信仰、風俗、習慣以及行為方式。［6］2所以生育文化是一種復雜豐富的傳統(tǒng)模式。中國傳統(tǒng)的生育文化源頭就是生殖崇拜。儒家思想也宣傳:“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生殖作用在人類社會中已經成為了一套體系。中國人認為唯有子孫滿堂才不會絕后。子孫后代連綿了血脈，生命也就得到永恒。再加上中國傳統(tǒng)“養(yǎng)兒防老”的心態(tài)強化了生男孩的生育文化，所以計劃生育政策以這種“溫和方式”是不可能改變人們的思想的。教化這種傳統(tǒng)模式只適用符合傳統(tǒng)的事情上，而且當國家利益“損害”家族利益的時候，人們會優(yōu)先保護自己家族的利益。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中寫到:在差序格局里，公和私是相對而言的，站在任何一圈里，向內看也可以是公的。［7］39所以人們只會關注自己的家族小利益。

當權力遇到阻礙，權力會變換實施的方式。公社黨委決定對拒不結扎的人采取嚴厲懲罰，王腳由于拒不結扎被當作“反面典型”。?？抡f:權力和知識的關系通過把人的肉體變成認知對象來干預和征服人的肉體。［4］32王腳是村中第一個公開拒絕執(zhí)行命令的人，他必會遭到權力的懲罰。他成了權力的認知目標，一個待研究的反面教材，權力在他身上進行第一次懲罰嘗試。村落是一個小群體。在這個小群體中，每個人對其他群體內的成員情況都諳熟于胸，發(fā)生于這群人之間的一切事情都不會逃過每個成員的視野。一言以蔽之，小群體中的一切信息都是共享的。［6］63所以在農村，權力必須維護整體表面的公平，處罰王腳不但可以讓群眾信服，還能使權力的威懾力通過村落這個圈子廣泛傳播，懲罰制度的知識也得以流傳，激烈的權力斗爭才會暫時保持雙方的平衡。

如果說懲罰王腳的“儀式”還算溫和，那么姑姑和張拳一家的斗爭可謂是驚心動魄。張拳是村里的惡棍，他的妻子生了三個女孩仍然準備生第三胎。姑姑和他“斗爭”時被他打傷了，他卻一邊唆使三個女兒站在家門口對人哭訴博得民眾同情，一邊拿著棍子虎視眈眈威脅姑姑。民眾和他之間雖然存在著利益沖突，但是也包含著互助和共謀。如果張拳的惡勢力制服了權力，那么就為民眾以后的自身的生育利益找了個理由。最終張拳服從了，但他老婆在逃跑的時候失去了生命，他利用老婆的死謀取了大量的賠款，群眾也一口咬定是姑姑害死了張拳老婆?？梢娒總€社會階層都有一個空間，他們通過暴力來獲得法律和習俗的邊緣處的空間。張拳通過暴力斗爭雖然失去了妻子和未生的嬰兒，但是他通過妻子死亡這個結局獲取了被補償?shù)慕杩?。姑姑等人的行為維護了權力的尊嚴，但是“以暴制暴”的手段給維護權力行動帶來了不光彩的一面，群眾和張拳共謀的控告說明了利用自身的權利聯(lián)合起來的群眾也可以對權力本身造成影響。同時權力本身是不平等的，弱勢的一方通過斗爭來爭取“平等”，但是斗爭后的新的體系又會生成新的“不平等”。張拳和姑姑的“斗爭”雖然失敗了，但是他非法取得的利益實際上損害了無辜的姑姑，姑姑成為權力斗爭的最大犧牲者。姑姑不過是權力實施的工具，但斗爭的矛頭卻時時刻刻對準她，權力斗爭有時是盲目的。

主人公蝌蚪的妻子王仁美的悲劇可謂是各種權力斗爭的犧牲品。蝌蚪是軍官又是姑姑的親侄子，他的身份要求他必須面對比別人更嚴厲的權力制約。因為他的身份讓他更容易“被注視”，更容易讓別人把他和“特權”相聯(lián)系。所以蝌蚪的妻子剛懷上二胎，就被群眾舉報。村落中成員對公平性極為關注，舉報行為一方面是處于是對這種“不公平”的憤慨，一方面他們希望重新獲得生育自由的權利。此時的權力斗爭開始出現(xiàn)轉機，“被壓制”的人們有了反擊的機會。計劃生育讓生育不再是隱秘的私人事情，人人都進入了“被監(jiān)視”的大網之中。姑姑的地位、身份讓她更容易受到四面八方對她的監(jiān)視。權力自中心向四周輻射的時候，也會受到四周向中心的輻射。姑姑在監(jiān)控別人的同時，也成了民眾共同監(jiān)控的對象。姑姑必須讓自己完全符合權威的標準，所以姑姑和王仁美的斗爭興師動眾，轟轟烈烈。她以推翻侄媳婦娘家的房子來威脅他們。她一方面為了爭奪被流言侵蝕的部分權威，一方面是為了借此機會向民眾重新樹立標準和典范。

權力的規(guī)訓在此時又得到了進化。姑姑利用每個生育婦女的病歷本、每個婦女的放環(huán)記錄來對他們進行監(jiān)控，從而使對民眾計劃生育的實施情況的監(jiān)視越來越規(guī)范。村中的每一個育齡婦女都處在權力之網的密切監(jiān)視之下。文中寫到:情況我們全部掌握了，你媳婦，王家屯王七的老婆，孫家莊子小金牛的老婆，還有陳鼻的老婆王膽，她的月份最大。先拿你媳婦開刀，然后一個個地收拾，誰也別想逃脫。［5］124在規(guī)訓中，正在被規(guī)訓的人經常被看見這一事實，使他們總是處于被支配地位。檢查把個人當作一個可描述、可分析的對象，他們?yōu)榱嗽谝环N穩(wěn)定的知識體系監(jiān)視下，強調個人特征、個人發(fā)育、個人能力。由各種文牘技術所包圍的檢查把每一個人變成一個“個案”。［4］211每月每日的監(jiān)控和檢查使姑姑面對“違法行為”更加得心應手。姑姑通過掌控她們的個人信息，用不斷檢查(婦檢)為手段，以群眾舉報層層監(jiān)視為保障，促進了計劃生育工作的發(fā)展。文中寫到:姑姑對從事事業(yè)的忠誠，已經達到瘋狂的程度。她不但有勇而且有謀，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大張旗鼓地為我和小獅子辦婚禮，她放陳鼻父女出來，她宣布不必再去尋找王膽，實際上都是在釋放和平煙霧，借以麻痹王膽和王膽家人的警惕。［5］160王膽一家實際上已經處于他們的監(jiān)視密網之下。姑姑甚至為此犧牲了侄子的幸福。王仁美的悲劇則體現(xiàn)了權力與利益的矛盾，假如超生則取消軍籍，一切權利將不復存在。假如把孩子流掉，就會分配到大城市得到晉升。福柯說:在紀律中，懲罰僅僅是獎－罰二元體制的一個因素。一切行為都納入好與壞兩個等級之間的領域。［4］203最后蝌蚪為了自己的前途和姑姑，選擇了犧牲妻子。違反規(guī)則帶來的是身敗名裂一無所有，權力的勝利意味著精神欲望的失敗。進入權力機關也就進入了“圍城”。進去了意味著享受著比別人更密切的注視，出去后失去的只有權利，但不會擺脫權力監(jiān)視的眼睛。

三、《蛙》體現(xiàn)的作者的深度思考

《蛙》是莫言醞釀十多年，筆耕四載，三易其稿，潛心創(chuàng)作的第11部長篇小說。在這本小說中莫言拋棄以前瑰麗魔幻的敘事手法，用一種樸實的語言描繪故事中的人物。通過姑姑的一生描繪了新中國60年的轟轟烈烈的生育史。莫言說過《蛙》中的姑姑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姑姑是有差距的，現(xiàn)實中的姑姑雖然也是鄉(xiāng)村婦產醫(yī)生，也管理過計劃生育，但是其中和“違反者”做斗爭的情節(jié)是虛構的。之所以虛構這些是因為現(xiàn)實中的姑姑也被迫做過許多流產手術。面對這種情況她的內心也肯定是矛盾的。莫言曾說過計劃生育帶來的人均GDP的增長實際上付出了很多的代價。小說中的姑姑就是計劃生育政策之下千千萬萬的犧牲品之一。她原本該有一個美好的婚姻，生養(yǎng)自己的骨肉?？墒撬那啻簾嵫糠瞰I給了計劃生育的工作。為了計劃生育她背負了村里人的罵名，為了計劃生育她不惜犧牲親人的利益，可以說計劃生育犧牲的不僅僅是千千萬萬的未出生的嬰兒，還有一大批像姑姑一樣鐵面無私默默奉獻的計劃生育的工作者。姑姑雖然掌控了權力，可她并未成為村里具有“卡利斯瑪”型人格的人。馬克思·韋伯說:“卡利斯瑪(charism)這個詞應該被理解為一個人的非凡品質……被統(tǒng)治者憑著對這位特定的個人的這種品質的信任，從而服從這種統(tǒng)治?！保?］姑姑顯然在鄉(xiāng)村不具有這種威望。在古代中國，鄉(xiāng)土社會中族權、政權、紳權三權鼎立，相互制約。三種權力交織在一起，構成了鄉(xiāng)村權力的主線。其中鄉(xiāng)紳作為封建社會一種特有的階層，主要由一些有文化的有社會影響力的人構成。他們近似于官而異于官，近似于民而在民之上。封建統(tǒng)治的政令法令必須通過他們來告知于民，同時他們又是鄉(xiāng)村社會政治首領和政治代言人。鄉(xiāng)民對朝政的意見首先反饋到鄉(xiāng)紳那里，聽從鄉(xiāng)紳的意見，由鄉(xiāng)紳由下至上反映民意。鄉(xiāng)紳階層是封建統(tǒng)治和下層農民之間的橋梁。盡管他們少數(shù)人可以做官，其實他們始終處在統(tǒng)治集團在野派的地位。但是土改以后廢除了鄉(xiāng)紳制度和封建族權。雖然廣大農民翻身做主，但是民眾與當權之間的橋梁缺失了。而村長等基層官員由于實際掌握政治權力不可能全心全意體恤民情，他們會首先考慮自己所處的階級的利益。姑姑等人只會至上而下地宣傳政治話語，實施政治權力，她只能為她的上級服務。這種缺失“橋梁”讓依然落后的鄉(xiāng)土社會漸漸處于無序狀態(tài)，人們只能依靠自身力量去“反抗”壓迫，去爭取失去的話語權。

而且作者對于計劃生育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廣大農村仍屬于欠發(fā)達的階段。農村的經濟很多還是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自然經濟需要農活的幫手，所以多子是自然經濟的必要條件。農村很多空余時間，對于文化程度較低的農民來說，生育不僅僅是一種需求，還是一種必然的選擇。在鄉(xiāng)村如果煙火不旺會遭到村里人的嘲笑。李銀河說:中國農民的生育行為和鮭魚一樣，只要到時候沒有外力的阻止，就一定要生。換言之，他們一致響應生命周期的召喚。這種文化的原始性，就表現(xiàn)在它是如此一致上。［6］202中國農民生育意識源于一種本能。傳統(tǒng)中國人沒有國的立場，只有家的立場，國家太遙遠。這種“自私性”是一種傳統(tǒng)文化。新時期的某些政策也助長了這種“自私性”。在集體化時期，全國大多數(shù)農村都實行按人口分配口糧的政策。有人從理論上總結了實物平均分配制同人口增長有很大關系。60年代初至70年代，是農村社區(qū)以實物形態(tài)封閉式均分經濟剩余的鼎盛時期，也是中國人口特別是農村人口的生育高峰期。從短期來看，當經濟剩余一定時，誰家人口多，誰家的占有就更多。［9］人多占有糧食多這無疑是促使農民生育需求的高漲?？墒沁@個時期也是計劃生育政策實施的時期，政策上的矛盾性沒有從根本上解決我國的人口壓力。矛盾的政策本身就預示著有很大的空間。在監(jiān)管不嚴的鄉(xiāng)村，很多人有空子可鉆。在傳統(tǒng)的生育文化中，“養(yǎng)兒防老”是傳統(tǒng)農村渴望生育男孩的另一原因。傳統(tǒng)生育文化把生育子女作為老年保險的主要投資方式，且農民經濟基本上屬于非貨幣經濟的范疇，非貨幣經濟的一個直接后果就是以貨幣儲蓄形式作為養(yǎng)老手段的可能性非常之小，幾乎沒有人在自己的預算中把養(yǎng)老儲蓄計劃在內。［6］95傳統(tǒng)的農村人把養(yǎng)兒子當成自己的晚年“投資”。西方人生育率低有很大程度上依賴完備的福利政策，所以在60—70年代強行推行計劃生育缺乏一定的經濟基礎。李銀河認為:中國農民生育觀念的真正改變，則有賴于脫離農村家庭本位的環(huán)境。［6］205雖然隨著中國經濟的增長這個也許會成為現(xiàn)實，但是脫離農村家庭本位環(huán)境的農民能否融入城市環(huán)境之中呢?小說中失去妻子的陳鼻越來越暴戾，他離開傳統(tǒng)農村土地，卻永遠被城市所遺棄。他只能遍體鱗傷躺在醫(yī)院，耳中灌著護士沒有溫度的話語，飽受著無人負責的苦果。改革開放后的社會變得更加冰冷。

新的社會解放了人們思想，讓計劃生育政策名存實亡。送子娘娘廟舊址上重新建立新的廟宇，既滿足了祈求子嗣的傳統(tǒng)心愿，也促進了地區(qū)的經濟發(fā)展。祈求子嗣的人們只要在奉獻箱里多投百元大鈔就會得到尼姑手中祈福的木魚聲，旁邊的“牛蛙養(yǎng)殖中心”更是借助科技手段從事“非法代孕”。諷刺的是傳統(tǒng)和科技都被人們作為賺錢的手段，生育成了一種發(fā)財?shù)姆绞?。權力和金錢成了共謀，曾經捍衛(wèi)計劃生育的人們也集體失聲。罰款成了維護計劃生育政策的唯一手段?？墒菍τ绣X人，罰款根本不是問題。財大氣粗肖下唇可以讓一個妙齡女子代孕，正義的蝌蚪也違背了傳統(tǒng)倫理道德讓曾經的養(yǎng)女代孕。而失去妻子和女兒的陳鼻卻只能在城市的角落里無人理會?，F(xiàn)代社會中有許多“失獨父母”他們都是在年老時候失去孩子，失去了生活的信心。而那些有錢人卻可以交著罰款多生孩子，以滿足自己永不滿足的欲望。國家政策沒有給那些“邊緣人”帶來幸福，而是把他們推向了更加邊緣的角落。

莫言說過《蛙》中有一個“人類靈魂的實驗室”?！锻堋凡粌H僅是叩問日益淪喪的靈魂，還有力圖拯救靈魂的期望。小說本身是一個“復調結構”。書中每第一章都是給日本作家杉谷義人的一封信。杉谷義人聽說他的父親曾經抓過姑姑，所以特地來替父親賠罪。蝌蚪在與杉谷的通信中的隱痛也看出他用這樣一種方式清算自己的過錯。晚年的姑姑不斷地“贖罪”，她嫁給民間藝人郝大手，通過捏泥人來彌補心中對那些流產孩子的悔恨。這種類似宗教的行為減輕了姑姑的精神壓力?？墒枪霉玫摹白铩睕]有得到真正的救贖，曾經鐵面無私的計劃生育負責人淪落為為侄子代孕的謀犯。心靈上得到救贖的善良人卻又不動聲色地殘害了一個女人的青春。救贖本身不過是一個心理安慰，真正的弱者依然飽受著制度帶來的傷痛。

［1］陳麗江．政治話語與新聞話語——政府新聞發(fā)布會話語的語類辯說［J］．黃石理工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3):48－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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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拢允罚跰］．林莉，張延琛，譯．上海: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1991．

［4］?？拢?guī)訓與懲罰［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1991．

［5］莫言．蛙［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

［6］李銀河．生育與村落文化［M］．北京:文藝美術出版社，2003．

［7］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

［8］馬克思·韋伯．儒教與道教［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

［9］陳玉光．論傳統(tǒng)經濟體制及其轉換時期的中國人口問題［J］．管理世界，1992:179－185．

Interpretation of The Frogs:Relationship Between Political Discourse and Power

YAN Jingkun
(School of Literature，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The Frogs with the subject of fertility is the first realism masterpiece of Mo Yan．It reflects the fertility policy of the year of 1960 in China．The spread and evolution of these political discourses have deeply influenced the people and their lives in traditional rural society．During the spread and evolution process of the political discourse it reflects the fierce fights between the fertility concept thatmore children，more happiness and the power．The power reduces the control of people in the new period，but the power conspireswith themoney increasingly．In fact，the contemporary society which the morality is disappearing results in the new unequal power mechanism which is dominated bymoney．

The Frogs;Political discourse;Fertility culture;Powermechanism

I106．4

:A

:2095－4476(2015)03－0061－05

(責任編輯:倪向陽)

2014－12－08

嚴婧琨(1991—)，女，河南安陽人，西南大學文學院2014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