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農(nóng)
(常州市斜橋巷6棟丙單元201室,江蘇常州,213003)
每當我聽到激越悲壯的《義勇軍進行曲》時,抗戰(zhàn)中苦難的童年里一幕幕往事立即涌上心頭,撕心裂肺,久久不能平靜。
1937年,我虛齡7 歲。常州這年10月12日開始就遭日軍轟炸,無辜市民倒在血泊之中。11月,常州古城淪入日人之手。我家門前是滬寧鐵路,村東側是鎮(zhèn)澄鐵路,處在交通沿線,日軍可以長驅直入。11月初,父親的老兄弟緊急磋商,決定四散分開逃難躲避:一路往武進水網(wǎng)地區(qū)寨橋牛郎廟、靈臺;一路往宜興山區(qū)周鐵橋;我家則往北鄉(xiāng)交通閉塞的安家舍,投奔前舍村母親的遠親。
事不宜遲,立即動身。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暗星夜。父親挑著一副苗籃,放幾件衣物,一頭是4歲的妹妹,一頭是1 歲多的弟弟;大姐、三姐(二姐跟二伯父一起逃難)輪流攙我。父親按方向“抄近路”走田埂小道,跨過一個個農(nóng)田灌排水的“缺口”,走得不快。我從小缺少母乳,身體瘦弱,時常絆腳跌倒在缺口邊上,半身污泥半身潮,嚇得哭哭啼啼跟不上大人的步伐。姐姐邊哄邊嚇:不許哭,被東洋人聽見了要捉你去的!后來實在是跑不動了,大姐就馱著我走。東方發(fā)白,終于到了前舍。
房東在牛圈屋里打好稻草鋪,讓我們安置下來。傍晚,父親想想實在不放心,要回去看看老祖母是否安全,吃完夜飯就連夜回常。他一走,母親和我們又不放心了,大家心急如焚地眼巴巴等著父親平安回來。第二天一大早,父親頭頂白霜,面色鐵青地踉蹌著來了。一見我們就倒在稻草鋪上抱頭大哭。母親知道兇多吉少,連忙追問父親:出了什么事了?父親哽咽著說:家里的房屋被東洋鬼子燒得精光,叫我如何過日子?!母親一聽這個晴天霹靂似的噩耗,幾乎昏厥過去,姐姐和我也跟著哭了起來。
正當一家落難之人哭得天旋地轉,對日軍痛恨至極的時候,房東阿姨趕快過來邊勸慰邊跟母親耳語,意思是:先別哭了,請勿見外,不是我們不收留你們,只是我聽到風聲,村上有人準備動手把你家大小姐搶親了,快想辦法離開這里吧!當時我大姐16 歲,長得高挑端莊,出落得一個清麗白嫩的大姑娘風度,如果被強搶成親,那不要鬧出人命來嗎?母親一聽,真是雪上加霜,傷心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倒是父親有主張:走,快走!離開這兇險之地。反正是兩手空空,稍稍收拾整理一下,連夜離開前舍,返回老家去!
回家的日子當然度日如年——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上海人說的“癟三”,是指衣食住都是“癟”的,只有一雙腳還可“行”。我們既無衣物碗筷,又無粒米存糧。可惡的日本鬼子在鐵路兩邊筑起了電網(wǎng),在鐵路與水路的交匯處(今通江路、飛龍路口)建起了碉堡,設了“檢問所”,行人過往要搜身,“行”也不自由了。挑著擔子賣柴賣菜的人,要給日偽軍一小扎做“買路錢”;賣雞蛋的要巧妙地掩蓋隱藏,否則被日偽軍拿去十來個做“捐頭”。日軍還經(jīng)常騎著“啪啪車”到村上來捉雞擄羊,或抓人去“苦力的干活”,有時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強搶“花姑娘”,供他們奸淫作樂……日本鬼子的強暴惡行,簡直是罄竹難書。
我到9 歲才上學讀書,先生看我有點識字基礎,就破例直接讓我上了二年級。培熙小學是由常州木業(yè)巨子徐菊溪先生創(chuàng)辦的,對寒門子弟實行免費或半費入學。我因為學業(yè)尚優(yōu),家里也實在窮困,恩準我半費。當時汪偽政府推行奴化教育,培熙小學的教師都有一顆愛國之心,暗地里想著法兒抵制。從四年級起直到小學畢業(yè),國文老師教我們自學課文。另開古文選讀——在黑板上寫《陋室銘》《五柳先生傳》《桃花源記》《岳陽樓記》《賣柑者言》《捕蛇者說》等等精短古文。我們用毛筆抄寫在未用的作文本上,先生逐字逐句講解。第二天第二節(jié)課就要抽背。我們聽得津津有味,搖頭晃腦地高聲朗讀,為日后語文知識打下了一定的基礎。
其他課程也都是巧妙地抵制奴化,教我們民族文化。歷史老師撇開課本,選講常州先賢唐荊川的抗倭故事或義和團反對洋人傳教士的故事。音樂老師教我們唱岳飛抗金的《滿江紅》詞,在逐字逐句講解詞義后,就教唱這首歌。我們被岳飛精忠報國的英勇故事所感動,大家放開喉嚨引吭高歌。在教唱漢奸歌曲《滿洲姑娘》時,老師對歌詞大意不作任何解釋,只教我們加注漢字讀音,囫圇吞棗地瞎唱一氣。教日語時,老師說“那尼奴內諾”“薩西斯賽叔”,我們在下面就胡扯“爛泥烏龜殼”,“買米唔買肉”,一面喊讀,一面暗笑??荚嚂r則公開作弊,老師也視而不見。讓我們抄書過關。有時神氣活現(xiàn)的督學先生來?!岸綄А保稣n堂時我們都側目而視,有的同學還扮鬼臉“相送”。后來我們干脆借用《滿江紅》里的名句,改成“壯志饑餐倭寇肉,笑談渴飲東洋血”,在嘴里哼唱,反正聽的人聽不清,只有我們自己知道說的是什么。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那時看不到報紙,更不說廣播了,但往后幾天日軍碉堡里悄悄地空空如也了,鐵路上的“豬玀車”滿載著赤手空拳的日軍由西向東往上海開去。后來才知道是他們繳械投降后,被遣送到上海吳淞口乘船回國的。我和幾個同伴高高興興地到市區(qū)的南北大街上看慶祝勝利的彩牌樓,回家時再也不要繞道過“封鎖線”了,電網(wǎng)也被拆除砸斷了??吹斤w馳而過,滿載著日軍敗兵的火車,我們再也按耐不住內心的憤怒,紛紛拾起鐵道邊上的石子,向鬼子的頭上扔去。悶了八年的一肚子怨氣,終于可以一吐為快了!
70年過去了,童年時代的許多往事都淡忘了,唯有淪陷期間被日本軍國主義奴役的奇恥大辱永世難忘。我們在同日本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同時,千萬不可忘記那段刻苦銘心的痛史。當前日本安倍政府正在處心積慮地“解禁集體自衛(wèi)權”,妄圖使軍國主義死灰復燃,亡我中國之心不死。我們絕不能放松警惕,要保衛(wèi)世界和平,振興中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