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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種藝術的兩種消亡——余華《第七天》的一種解讀

      2015-03-30 12:10:13汪貽菡
      大慶師范學院學報 2015年1期
      關鍵詞:第七天聽者余華

      作者簡介:汪貽菡(1982-),女,天津人,在讀博士研究生,從事中國當代文學與敘事學理論研究。

      DOI 10.13356/j.cnki.jdnu.2095-0063.2015.01.019

      想象,小說有兩種讀法:比如,閱讀《吶喊》或者《彷徨》,你需要在暗夜里,斗室、青燈,懷一點小不平,徐徐展卷:“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再比如,閱讀《小二黑結婚》,那就得是瓜田李下,把酒話桑麻,女人們圍坐家常,男人們插科打諢,聽滿臉褶子和笑容的老頭兒開講:“這劉家峧啊,有兩個神仙,一個叫二諸葛,一個叫三仙姑……”

      這滿臉笑容的趙樹理就是一個講故事的人,而在斗室里抽煙的魯迅,則是小說的作者。這兩者的區(qū)別因本雅明《講故事的人——尼古拉·列斯科夫作品隨想錄》 [1] ①一文而廣為人知。所謂講故事的藝術,當是前工業(yè)時代,一個穿州過府的工匠或是出海歸來的水手,在與家人鄰居圍爐夜話的時候,閑閑地講述自己親歷或道聽途說的經(jīng)驗。經(jīng)驗是講故事的關鍵詞,與在孤寂中創(chuàng)作的作家不同,一個講故事的人致力于傳遞的并非個體生命的困惑,而是集體的生存智慧。故事翻山越嶺、更朝換代地口口相傳,逐漸裹上厚厚的經(jīng)驗外衣,這經(jīng)驗便是獨屬于一個民族的教訓、智慧、傳統(tǒng)或曰:文化。可是機械印刷術誕生了,帶來新聞、消息和長篇小說的興盛。古老的經(jīng)驗由于不再能指導新鮮熱辣的生活而被人遺忘,而小說家踟躕在暗室里的獨自苦思則一舉打破了說者和聽者共享經(jīng)驗的親密關系,在小說家孤獨而霸道的獨語中,故事抑或經(jīng)驗均不重要,而講述的藝術上升為主體。

      與盧卡契將小說藝術視為罪惡時代的史詩不同,本雅明認為,小說是一種失去了光暈的現(xiàn)代藝術,非但不足以拯救現(xiàn)代性危機,反而加劇了現(xiàn)代性危機。而這種藝術的光暈只存在于史詩時代的故事當中。但事實上,小說與故事并非截然相隔。沒有故事作為載體,小說是無法再現(xiàn)世界的;而講故事的人為吸引聽眾而采取的講述藝術,正是小說修辭法的圭臬。雖然后工業(yè)時代意味著講故事藝術的衰退,但或許講故事與寫小說原本就可以融為一體,和平共處。在《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等作品中,可以看到余華是如何出色地運用小說家技巧轉述一個故事,作為小說的文本被讀者反復揣摩,依托于故事改編的電影既贏了票房又獲得口碑??墒?,隨著時間的流逝,說者與聽者都不復當初了。同樣在罵聲中大賣的余華新作《第七天》引發(fā)的批評迄今不絕于耳,而余華本人的沉默則意味深長。25年前,余華堪稱先鋒小說一員干將,今時今日,他的讀者已然成長,讀過很多故事,已經(jīng)能夠區(qū)分一個講“故事”的人和一個“講”故事的人了。

      一、在故事、消息與小說之間

      關于《第七天》,最大的爭議是作者的故事素材均來自于眾所周知的新聞熱點。作品講述的12種死亡集中了暴力拆遷、民工賣腎、警察暴力執(zhí)法、商場火災、打工者跳樓等若干矛盾叢生的民生主題。作為一個有道德承擔的作家,余華如此作為無可厚非。可問題在于,他因此違背了講故事和寫小說的多重原則。

      首先,他用消息來代替故事。在本雅明看來,消息的傳播是講故事的藝術日漸稀罕的罪魁禍首。其求真求快的特性與講故事的精神背道而馳,在新鮮熱辣的消息轟炸中,人們不再對遙遠時空里的故事感興趣,轉而津津樂道于身邊的八卦及其真實性,并在對其來龍去脈的反復渲染考證中放棄了經(jīng)驗,也一并放棄了故事結束時的聽者追問一句:后來呢?——那種無須言喻的樂趣。在一個充斥了光怪陸離的消息時代,早已過時的經(jīng)驗傳遞和接受能力均快速衰退。而故事,即使在口口相傳中也不會耗散自己,它不會如消息般以責因問果的方式將坊間傳聞咀嚼成八卦,講故事的人總是用自己或他人的經(jīng)驗來包裹和豐富故事,就像保留了藤蔓的瓜果,始終保持和凝聚一種活力。就像許三觀賣血來救老婆的私生子,他卻無法用高尚掩飾沮喪,因此一邊吃著黃酒豬肝一邊扯天罵娘;就像老福貴背負著家破人亡的巨大悲痛,但他仍然笑嘻嘻地趕著老水牛,沖著日復一日的空氣和鄰居的老女人開著老不正經(jīng)的玩笑——故事不提供解釋,講故事的余華只是不動聲色的講述者,而故事背后的秘密就像被掩埋在金字塔深處的種子,給一千個讀者重新闡釋的可能。

      因此,《第七天》引發(fā)爭議的癥結就在于此:作者將數(shù)十則過時的非正常死亡新聞以死魂靈的視角串聯(lián)講述,而原本,這每一種死亡背后,都凝聚了巨大的時代隱憂和群體焦慮,每一樁真相的披露都足夠引發(fā)聽者的持久反思。可惜在余華密集而又失去時效的消息羅列中,那些關于醫(yī)療、警民、弱勢群體關懷等方面耳熟能詳?shù)目卦V早已被媒體過度渲染、放大、闡釋得通體透徹——而后:不了了之。公眾已然知曉:除了謹慎的憤怒和獨善其身的生存,看客難以解決任何問題。而在消息的深度考證與大肆渲染中,故事本身攜帶的世態(tài)人情被過早過多地釋放出去了;故事理應產(chǎn)生的陌生化審美驚奇在消息聲嘶力竭的過度加工中,被置換成司空見慣的公德厭倦。而作家,也因此背負了想象力缺失的罵名。對于小說而言,戲劇性是其敘事的真正原動力,在余華的作品中,常常因其結構和人物命運的戲劇性,而達到某種自動寫作的境地,就像余華曾說的“敘述統(tǒng)治了我的寫作,像一首民歌那樣自動延伸出無盡的長度,綿延不絕的旋律”??稍凇兜谄咛臁分校髡吆妥x者同樣深諳故事的高潮和結局,這限制了他從生活經(jīng)驗出發(fā)去填補人物性格,也因此他不再有辦法讓人物自身的命運牽動他的筆在紙面上狂奔。而對于讀者而言,司空見慣的悲劇所引發(fā)的,連圍觀都沒有,只剩下干燥的轉述者所攜帶的、不可言喻的隔閡感。

      其次,他用“講”故事來替代小說之“思”?!爸v”即意味著“聽”的在場,所以“寫”與“講”的最大不同在于,故事講完時,聽故事的人總會追問:后來呢?而說者或微笑不語,或是用諺語與格言簡短作結。這是說者與聽者間和諧的密語,故事結束時他們共享經(jīng)驗,這經(jīng)驗無須言說,只待用生命驗證和體悟,并因此成為故事意義誕生最漫長不可知的那部分。而寫小說的人卻是孤獨的,他總是自言自語,追問并提供解釋,在形成文本前他需要自圓其說,并由于聽者不在場,這解釋成為故事意義的主要發(fā)源所,但往往更深的意義也因此滋生:當聽者與說者被隔開時,說者會更從容不受引導,并讓理性介入經(jīng)驗,賦予故事智性的力量,從而在人生的呈現(xiàn)中把不可言詮和交流之事推向極致。這智性區(qū)別于故事經(jīng)驗的實踐性,是后工業(yè)時代抵抗機械情感干枯的法寶。當然獨語也有危險:如果作者在短暫的寫作狀態(tài)中陷入偏見或者短視,則隱含作者的形象就會陷入一場危機。

      剝去《第七天》以消息為基礎的故事核,小說其實蘊含了很多潛在的意義生長性:主人公的死魂靈穿梭于陰陽兩界,在七天內遭遇了不公正的死亡和死亡后的不公正,這樣奇妙的構思喚醒人們靜下心來仔細聆聽死魂靈對世界的控訴,而不是空懷旁觀者的義憤填膺。而來自異世界的聲音,哪怕是虛構的,終歸會賦予真相另一種力量。可惜,《第七天》讓讀者的愿望落了空。比如,鼠妹因為男友給她買了一個假iphone而跳樓自殺,死魂靈解釋說不是因為手機,而是因為男友騙她??墒撬劳鲆惭陲棽涣耸竺锰摌s的本性,如若不是她對物質毫不掩飾地過度渴望,男友又何嘗會用買假手機的方式來安慰她脆弱的虛榮心?生活艱難的底層人有很多,但超出自身的經(jīng)濟水平,渴望擁有非必需品,并未淪落至絕境卻想要以出賣肉體來更快地換取更多的收益,這樣的選擇如果簡單地歸咎于社會不公,是無法讓人接受的。從“活著”到“想要更奢侈地活著”,這當中世界發(fā)生了怎樣的斗轉星移和倫常的畸形變遷,以致引發(fā)如此荒誕的集體病癥,余華并沒能揭示出來。他過多地關注聽者的反應,或者說他虛構了一種理想讀者,即對其揭示的當代中國之怪現(xiàn)狀有足夠的關心和驚奇,從而對敘述者產(chǎn)生欽嘆。這種密切關注聽者反應的講述方式是屬于故事或新聞而非小說的,即便在讀者批評受到足夠重視的時代,小說的敘述也應當是自足圓滿的,小說的意義才能夠從作者完整的沉思中誕生出來。

      可是,作為一個挖掘生活意義的小說家,余華卻停留于感官表層經(jīng)驗上,用死者崩裂的牛仔褲渲染溫情,用帶血的溫情替代小說家理應持有的理性,而這樣的表層經(jīng)驗卻構成整部《第七天》。又比如,主人公楊飛的所有親人要么死去,要么離開,因此他在死后沒有人為他祭奠或是哀悼,他連一塊墓地也買不起,所以只能和那些沒有墓地的死魂靈一起呆在“死無葬身之地”。為何沒有墓地就難以安息?國人這種正在被瓦解卻又生生不息、與農耕文明和鄉(xiāng)土文化緊密糾纏的傳統(tǒng),在作品中僅被“這個是規(guī)矩”“小子,別想那么多”簡筆帶過;而“死無葬身之地”本應蘊含更多絕望、不公正的內涵,這里卻只與墓地的有無即物質的多寡掛鉤。而絕望的男友在鼠妹死后,通過非法出售器官來買墓地以證明自己真摯而卑微的愛情,更存在刻意營造悲劇的嫌疑。再比如,譚家菜館的老板在廚房著火時堵門讓食客交錢再走,卻憚憚地放過了腦滿腸肥的工商稅務管理者,最后與就餐者楊飛一起被大火吞噬,這意味深長的場景背后,有著怎樣濃重的人性悲哀?死魂靈委屈地解釋:因為消防、稅務、衛(wèi)生、工商等部門各種稅收讓飯店入不敷出,他不能再虧本了。在公眾的死亡和個體的利益面前,他必須選擇后者,雖然他為此感到內疚。這本可成為一個發(fā)人深省的悖論,可是死魂靈卻聚在一起,和平進餐。在死亡的觥籌交錯中,作者營造了一個沒有稅收、沒有不公、沒有怨恨的世界,卻不知:對惡的服從使得死魂靈本身也成為惡的一部分。而這正是面對地溝油、暴力拆遷、霧霾橫行……的“中國式生活”的中國式態(tài)度:茍且、服從和遺忘。作者致力營造的究竟是死亡所引發(fā)的反思,還是全力塑造隱含作者憂國憂民的公知姿態(tài),終究很可疑了。

      再次,關于死亡。本雅明是推崇死亡的:人在彌留之際方才獲得生命的密碼,從而終于有機會借助時間的力量為自己一生的經(jīng)驗賦予權威——這權威便是故事的源頭。在《第七天》的12種死亡中,余華本來有機會獲悉生的密碼??伤麉s津津樂道于展示一種又一種死亡本身。在與其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不符的粗糙敘述中,余華營構了一個讓死者永生和安息的場景,即“死無葬身之地”:這里盡是孤獨或冤屈的死魂靈,然而一旦置身此地,就不再有憤怒、不甘或戾氣。這里充滿歡聲笑語,沒有蘇丹紅或地溝油,怨恨被阻擋在那個離去的世界里,人們在這個青草遍地、流水淙淙的空間里和諧共處,冰釋前嫌,作者以虛構的烏托邦之境給在世的貧苦者勾勒了一個死后的福地。可是,這種虛構的溫情反而消解了控訴的力量。比如,警察暴力執(zhí)法背后,有著怎樣的不得已?作為暴力政策的執(zhí)行者,其忠于職守的“善”和缺乏思考的“惡”之間,該有怎樣的罪與罰?警察張剛飛腳踢壞了賣淫者李姓男子的睪丸,在多年上訴無門、長期干擾社會治安無用之后,李姓男子刺死張剛,自己也被判處死刑。在“死無葬身之地”兩個死魂靈相遇,而仇恨卻被丟棄了,作者用這兩個死魂靈間因不斷悔棋而無始無終、無輸無贏的和平對弈來暗示:死者已經(jīng)相逢一笑泯恩仇,都是為了討生活,各自都有各自的不得已。這兩樁死亡的對錯是永遠無法說清的??烧窃谶@無理性的荒誕溫情中,對暴力制定者的問責被抹殺,對平庸的惡的質疑被消解,對民間暴力的重視被忽略,作者本應展示的生命的困惑卻被刻意營造的死亡的象征所抹平,故事因此輕飄飄的;而原本在此起彼伏的死亡中,在大動干戈又恢復平靜的翻滾的歷史流中,一個寫小說的人是應該并可以為人們揭示深潛其下的生命密碼的。

      事實上,面對死亡,余華曾是個智者。他講過老福貴的故事,他起伏跌宕的人生,他淡如靜水的從容,他的歷經(jīng)重重死亡的活著的經(jīng)驗,在故事里與九死一生的中國聽眾相遇,感動遂綿遠流長??墒?,在《第七天》和《兄弟》的下半部,經(jīng)驗退卻了,他陷入故事虛構者的冥想當中,他就像一個枯坐于電腦前的采風者,流連于網(wǎng)絡和媒體叢中采擷信息、編織故事,沾沾自喜于“崩裂的牛仔褲”和“死無葬身之地”的命名,對痛苦浮光掠影,對死亡走馬觀花。而在每一條信息背后、在0/1編碼的光速傳播中,無數(shù)豐富的經(jīng)驗和活著的真理正被粗暴地埋沒。

      因此,當余華用小說家的方式傳遞消息時,他同時放棄了消息的新鮮、故事的豐滿和小說的反思。而如果承載故事核的話語也令人吃驚得粗糙時,其可讀性也就乏善可陳了。在斗室里,一個講故事的人和一個不動聲色的作家正在老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自我“東方化”的寫作偏見下神圣的救贖姿態(tài),以這種姿態(tài)作為講述的基礎,余華因此走向了價值的兩個極端,在居高臨下的講述中,他把展示價值留給人物,把神圣講述者的膜拜價值留給自己 ①。

      二、聽故事的人在哪里?

      一個好的故事核是小說臻于精妙的必然前提。若能同時佐以作者獨特的沉思所凝結的靈魂的經(jīng)驗,就能產(chǎn)生《活著》或《許三觀賣血記》中震撼人心的效果。今日的文壇已不復是25年前了——講故事的人正在消亡,聽故事的人亦早已變遷?!痘钪芬晃闹校莻€不動聲色的采風者曾讓人印象深刻,某種程度上,他才是作者真正的理想讀者:沉默地聆聽,忠實地記錄。而一個說者,需要的正是這樣的聽者。

      本雅明《講故事的人》引發(fā)了論者對故事區(qū)別于小說的興趣,然而少有人關注聽者:如果說講故事是一門藝術,則講述者一定需要一群同樣懂得該藝術的聽述者,他們心心相印、休戚相關。就好像——回到前面的比喻:一群插科打諢的村民是讀不了《吶喊》或《彷徨》的,而一個心事重重的讀者也是難以完全體會《小二黑結婚》中的山野之趣的。文學閱讀的種種誤會均源于此,因為你并非故事的理想讀者。所以閱讀趙樹理,就應該是聽故事的心態(tài)——自在、從容,隨時準備放聲大笑或熱烈探討;而閱讀魯迅,你知道他是位冷峻的作家,你不知道自己將面對什么,你時刻準備好,調動起全部的智慧攀登思想的崎嶇險峰?!?,你是怎樣的聽者呢?

      一個講故事的人,是個傳遞經(jīng)驗的人,而聽故事的人總是渴望共享這些經(jīng)驗,因此應該同屬于工匠或水手的階層,逐日作息、平靜生活,所以他們渴望異鄉(xiāng)人或在路上的故事講述者,通過故事了解世界、傳播異聞。在故事的口口相傳中,一個群體的智慧像糖衣裹在故事的外殼,以諺語或格言的方式被聽者吸收,并最終以文化的力量滲透進聽者的無意識深處。可惜,這樣的聽述者正在消失。今時今日,有閑暇的閱讀者往往是有文化的城鎮(zhèn)居民,他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他們用一臺電腦與整個世界相連,在微信、微博夜以繼日的信息轟炸中,聽者不再對經(jīng)驗感興趣,或者說已經(jīng)擁有太多經(jīng)驗。所以他們能夠輕易預知故事的走向:站在天臺上的鼠妹一定會跳下來粉身碎骨的;伍超賣腎的窩點一定是非法的,他因此會萬劫不復的;餐館大火不管死了多少人,官方是絕不會如實報道的;楊飛娶了一個跟自己極不般配的美女是注定要遭受背叛的;而當楊飛執(zhí)拗地行走在死蔭之地尋找他善良而命途多舛的養(yǎng)父時,結局必然是催淚的。因為從王立強(《在細雨中呼喊》)到許三觀(《許三觀賣血記》),再到宋凡平(《兄弟》),余華的情感張力總是維系在“繼父”身上。暴力、死亡、溫情這三個核心要素,盤桓在對余華有巨大期待的讀者心中,讀者憋著勁兒等待作者激發(fā)淚點或是憤怒,可惜,似是而非的故事、似曾相識的細節(jié),以及未經(jīng)打磨或刻意打磨的粗糙,都一點點打擊著讀者的期待。

      究竟怎樣的真相才能震驚讀者呢?與其說余華失去了想象力,不如說生活在光怪陸離的當代中國,已經(jīng)很難有多少故事能夠喚醒人們麻木的驚奇了。在虛構的不能承受之輕中,當發(fā)生在遙遠時空里的人和事遠不如身邊的八卦新鮮熱辣時,余華如果不能提供一個足夠遠離生活或高于生活的光明結局,那么這樣的故事即便行走在死蔭之地,也不過是日新月異的媒體負能量的又一次疊加。但事實上,被新聞喂養(yǎng)大的讀者何嘗不是用聽新聞的心態(tài)閱讀小說呢?因此,他們才不能容忍陳舊和虛構,他們寧愿用紀實報道的方式聽取主人公自殺前的心路歷程,最好由當事人主訴,有圖有真相。

      所以,這個時代大家都熱愛懷舊,架空、穿越因此躬逢其盛。逐新的人們只有回到不熟悉的歷史,才發(fā)現(xiàn)一些久違的倫理,一些動人的情感,一些能夠重新燃燒聽者的愛情與陰謀。而在機械復制時代,藝術的重心由說者部分轉移至聽者。他們不再是分享經(jīng)驗、傳承智慧的關系,亦不是一個沉思者與文字那頭另一個沉思者的心有靈犀,他們是生產(chǎn)者與消費者的鮮明對壘,是一把一結的金錢交易。這就意味著,當聽故事的人無暇聆聽時,說故事的人無論說什么,都會卷入一場災難。1985年,因《岡底斯的誘惑》等小說登上先鋒作家之巔的馬原,曾大踏步撤退,老老實實地講述了一個完整的故事《舊死》,以證明自己不是那個穿喇叭褲、跳迪斯科、唱港歌的時髦小伙,然而沉溺于先鋒的讀者并不買賬; 1987年開始馬原投身影視編導和高校教育,2012年攜長篇《牛鬼蛇神》重出江湖,回到先鋒的老路,可讀者說他廉頗老矣; 2013年,心有不甘的馬原再次回歸傳統(tǒng),而面對他的長篇新作《糾纏》,讀者則不再反饋了——在一個話語過剩的年代,沉默比惡評還讓人不安。 [2]在講述者取悅于聽者的戲劇性變遷中,我們看到聽者是如何損傷作者的野心和激情;而最讓講述者恐懼的,則是聽者的消逝:有一天,講述者會不會徹底地成為獨語者?

      作家要直面現(xiàn)實,就應包括直面讀者變遷這一事實。當人們認識世界獲取經(jīng)驗的方式不再只依賴于故事或小說時,故事講述者就有理由培植新的講述方式以吸引聽眾。聽眾是需要引導的。本雅明說:聽故事的人的稟賦是百無聊賴。他設想的是一群工匠在老工匠的帶領下做著活,或幾個鄰居圍繞著老水手和快要熄滅的爐火,手、眼都被占據(jù)著,只有耳朵在聆聽。這樣百無聊賴的時刻,聽者精神松懈、忘懷于己,他因此可以身心投入故事中,用自己的經(jīng)驗去消化和轉化說者的經(jīng)驗,從而增奇附麗,完成說者與聽者共同的藝術。可是誕生于孤獨的小說隔開了聽者與說者,他們的相遇成為偶然,他們的心境差別之大更是讓彼此成為陌路。

      如果說,口述時代人們因為無處消磨的百無聊賴而圍爐夜話,那么文字過剩、視覺文化一統(tǒng)天下的時代來臨,百無聊賴已成為讓人恐懼的狀態(tài),因為這意味著離世俗的成功遙遠,意味著反省而反省即指物質擁有量的對比,而結果總是讓人沮喪的。因此人們調大電視音量、推遲睡眠、拼命灌酒,在等車的間隙也要刷一刷微博:一切都為了避免百無聊賴——雖然這一切喧囂嘈雜的一切,都只會讓臨睡前的剎那更為徹底的百無聊賴。而正是在這樣越放松越疲倦的怪圈中,我們喪失了聽故事的能力。如果我們不愿聽取妻子更年期痛苦的嘮叨,也不愿打探孩子青春期苦悶的沉默,更不能容忍父母對衰老和被厭棄的恐懼,我們又如何可能安下心來、聽取余華講述那發(fā)生在虛無縹緲之地的陳舊的死亡呢?盡管這里面有卑微而無望的愛情,有殘酷而充滿溫馨的親情,有很多永不可解的仇恨——盡管就是這些愛與仇恨編就了我們霧霾遍布的當下生活。我們生活在當下卻永不理解當下,八卦和“呵呵”是我們了解世界和解決問題的方式,在逃無可逃的精神困窘和物質豐富中,藝術分崩離析,善意煙消云散。文學已然時過境遷,故事又將何處安放?

      今時今日,潛在的聽述者終究很難成為作家的理想讀者。他們經(jīng)驗豐富,他們不相信傳承的經(jīng)驗足夠應付當下的現(xiàn)實,他們有足夠多的方式消遣爐火溫暖的黃昏。而當經(jīng)驗退隱,作為載體的故事就只剩下一個內核,如果你對故事核有興趣,那么還有精彩紛呈的視聽技術可以加工這個故事:在視聽的盛宴饕餮中一舉擊破你拼力生存也難以逃脫的百無聊賴。

      三、結論

      雖然,完全用一種理論來套解一篇文章是危險的,但以《第七天》為個案,可以清晰地領悟到:講故事和聽故事的藝術是同時衰落的。在一種藝術的兩種消亡中,既難以苛責讀者的心浮氣躁,就不能對余華直擊現(xiàn)實的努力全盤推翻。他終究是犯了一個虛構小說的非虛構錯誤,與其說他喪失了故事想象力,不如說是錯誤地使用了想象力展示的方式。他未能固守古老故事的講述密碼,在一個孤寂的寫作者和一個走向大眾的講故事的人之間,他進入了暫時的迷失。至于能否走出這迷宮,所需要的仍然并永遠只能是:時間。

      如此似乎過于悲觀。

      但正像餓死詩人才是拯救詩歌的必然路徑一樣,在一個供大于求的時代,文學雖然邊緣,卻也是一次難得的機遇。比如說,如果你是個純粹藝術論者,正好借著藝術光環(huán)的黯淡大踏步撤退,在世界的邊境打撈詞語的純粹;又或者你是個入世論者,那么就直面事實,聽眾的需求總是被發(fā)現(xiàn)、繼而被引導的。非虛構小說的寫作,或許,是在講故事與創(chuàng)作小說之間又一條險趣叢生的小徑。也很難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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