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驚濤
民國初年,有個財主,田產(chǎn)甚豐。他家的打麥場前面,有片蓮湖,叫白蓮池,無論旱澇,水永遠(yuǎn)是不多不少。但令人疑懼的是,幾乎每年雨季都有兒童溺水。這年夏天,又有孩子溺亡。財主因?qū)乙娮龅锏目藿^在地,心里不忍,發(fā)誓把水車干,平了白蓮池。湖水越車越少,即將見底了,據(jù)說湖心忽然生出一團(tuán)青霧,其狀如云,沖天而上,盤旋飛升,漸漸消失不見。人們愣了半天神,紛紛說,壞了壞了,動了龍氣了。
但是,白蓮池的光景,并沒變得更壞;當(dāng)然,兵荒馬亂的世道,也沒變得更好。
轉(zhuǎn)眼間,又到了麥?zhǔn)諘r節(jié)。某個天晴氣朗的日子,長工們在打麥場上為財主碾曬麥子、脫粒揚(yáng)場。這時候,來了個披褡褳的和尚,向打麥場上忙活的人討水喝。喝水的時候,和尚說,收工吧,要下雨了。大家朝天上一看,萬里無云,哪來的雨?大白天說夢話嘛。和尚在人們的嘲笑聲中,很沒面子地走了。后來有個年長的長工說,出家人不打誑語;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收吧。大家將信將疑,開始收工。剛收囤好麥子和麥穰,傾盆大雨從天而降。人們邊躲雨邊感嘆,好險?。?/p>
有人將這件奇事報告了財主。財主說,佛通神,道通仙;這和尚能解天機(jī)。再見到他,替我請到家里來。
不久,有心人在鄰村發(fā)現(xiàn)了和尚,替財主發(fā)出了邀請。
和尚依舊披著褡褳,一步三搖,來到財主家。走進(jìn)正堂,見了財主,和尚驀然一驚,隨即倒退三步,躬身下拜,口稱“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財主吃了一驚,慌忙扶起和尚,說大師快請起身,我們小戶人家,怎么納得起帝王之尊?
和尚說,施主如果不信,請置一缸清水,自己瞧吧!
財主半信半疑,命人搬來一口龍鳳大缸,當(dāng)院擺好,挑來清水灌滿。待水平靜了,和尚躬身說,施主請看。
財主近前俯身探頭一望,不得了,水缸里的倒影,分明顯現(xiàn)了自己頭戴旒冕、身披皇袍的影像。他嚇得后退幾步,定了定神,向和尚深施一禮,說,大師,我明明是平民百姓,缸里怎么會顯出帝王影像?
這不是我要尋思的事情,和尚捋著褡褳說,這是你要尋思的事情。
但是財主尋思了半天,也不得要領(lǐng)。和尚只好指點
迷津,說財主命是帝王命,但也需自己打拼,才會有帝王的榮華、龍尊的富貴;如果不努力,必然誤了造化。
財主聽了,也覺有理,但對如何才能成為一國之主,依然一頭霧水。和尚旁征博引,拿劉備、朱元璋說事,進(jìn)一步提點道,要起勢得先豎旗,旌旗招則兵馬來,進(jìn)而可望收服海內(nèi),立朝開國。
財主一聽,嘆了口氣,說他既沒隊伍又沒槍,只有幾十個長工;光是幾個山頭,已經(jīng)讓自己吃盡苦頭;說什么“收服”,談什么“開國”。
和尚哈哈一笑說,施主,不是要你去打各山頭,而是要各山頭去為你打天下;并表示,如果財主信得過他,他可以借游方之便,問問四路英雄、八方豪杰,是否愿意擁戴財主博取九州、一統(tǒng)中原。
這確實是件好事情。財主終于被和尚說得豪情萬丈,認(rèn)為有通神方丈鼎力支持,有各大山頭戮力相助,值得一搏,也就同意和尚代為游說。和尚欣然受命,卻并不動身,把褡褳脫了,露出肚皮,說要在財主家小住幾日,思謀方略。財主雖然心里躍躍欲試,但面上并不著急,把和尚的衣食住行安頓得十分排場。那些日子,和尚似乎不懼破戒,對財主宴席上安排的上下八珍,照單全收,還安慰財主說,酒肉穿腸過,佛心肚中留。如此這般,過了七七四十九日,和尚終于告訴財主,他已經(jīng)想好了如何運(yùn)籌,萬事俱備了。
那還欠東風(fēng)?財主問,東風(fēng)是什么?
和尚把兩眼瞇成細(xì)縫,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做成一個圈,捻了捻。
財主立即明白了和尚的意思,說,東風(fēng)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錯!有錢能使鬼推磨,不是東風(fēng)。和尚糾正道,有錢能使磨推鬼,才是東風(fēng)。
他隨即解釋說,懷里揣足經(jīng)費,游說才見力道。財主慨然同意,當(dāng)即撥發(fā)了幾箱光洋。
據(jù)說和尚并非完全在糊弄財主。那之后,他奔走于各路草莽、山匪海霸之間,竟然說服了不少有實力的競相為財主效力。
財主有了自己的武裝,又有和尚做高參,開始舉旗亮幡,囤糧筑城,招兵買馬,把白蓮池儼然建成了獨立王國,一時名聞遐邇,聲震四方。坊間分析,為什么那些
亂世英雄肯聽一個地方財主使喚?原因還在“亂世”二字:亂世英雄起四方,大多師出無名,你爭我搶,互相不服;一旦有呈帝王之相的人慷慨邀約,紛紛自以為有了歸屬。月黑風(fēng)高夜,殺人越貨時,歹人也仿佛得了王道、銜了天命一般,以為在替天行道,兇神惡煞得很。
這樣的亂象,畢竟令民國不安,國民政府自然不會放任不管。于是,真正替天行道、剿滅匪患的隊伍,朝財主的土圩子開來了。殊不料,竟然出師不利,國民政府的官兵被財主武裝打得一敗再敗,大敗潰輸。
一個土財主的圩子,為什么屢攻不下?據(jù)敗陣的士兵說,城非不高,池非不深,這些倒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攻上城頭,眼里看不見一個兵丁,只見遍地青瓦。他們爬下城墻,走進(jìn)街面,不知為什么猶如踏入了鬼門關(guān),很快便哭爹喊娘,血肉橫飛,身首異處;街道上,依然是一片青瓦,闃無人跡。就是說,財主的兵馬,似乎成了隱形人,人影沒見著一個,攻守勝負(fù)已判。這樣的戰(zhàn)報,越傳越神,令國民政府頭痛不已。
久攻財主土圩子而不下的戰(zhàn)報,觸動了民國智襄的神經(jīng)。有些高參祭出損招,建議用死囚組成敢死隊:戰(zhàn)敗而亡,他們本就該死;戰(zhàn)勝了,攻克了土圩子,拿下了白蓮池,并能活下來,算他們的造化。如果死囚們命不該死,且戴罪立功,可以論功行賞。因為國民政府不傷嫡系有生力量,借力除掉了心頭之患。
這時候,該著土財主的克星,故事的另一個重要人物,王德勝,出場了。這王德勝,贛榆人氏,道光年間有先人舉進(jìn)士第,家系顯赫,坊間口碑不錯。王德勝原本憑膂力從戎,卻不慎以武犯禁,成了民國死囚。幸與不幸呢,他被問到想不想加入攻打白蓮池的敢死隊。
敢。王德勝悶聲對面試官道,困獸猶斗,況死囚乎。
他被招募進(jìn)了敢死隊。那些本來想拿他當(dāng)炮灰或者試驗品的民國智囊,事后對王德勝表態(tài)時的拽文,掩鼻而笑。他們哪里知道,在王德勝看來,那些眼神捉摸不定的面試官,不啻為扭轉(zhuǎn)他命運(yùn)乾坤的貴人,因為至少給了他臨死一搏的機(jī)會呢。
王德勝不只是膂力過人,也有些智謀。他先向僥幸活著回來的士兵了解情況,繼而率領(lǐng)敢死隊員簽了生死狀,并做好了真正的“敢死”準(zhǔn)備。至于怎么準(zhǔn)備的,除了攻城的敢死隊員知道,沒人探得一點風(fēng)聲,因此誰都
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戰(zhàn)斗在大白天打響了。大炮響過之后,云梯架了起來;但是,很快被守城兵丁接二連三掀翻。王德勝出場了。只見他身背長槍,在敢死隊里一馬當(dāng)先,往城墻上攀登。那城墻光溜溜的,十分難爬。因為上面淋下了很多豬油。但王德勝似乎未受影響,像一只長腿蜘蛛或青蛙一般,幾個大跳,就上了城堞。原來他和敢死隊員的手腳,事先都綁了鐵抓鉤。攀上城堞,王德勝探頭朝下一看,據(jù)說情況和了解到的大同小異:眼前確實沒見一個兵丁,只有片片青瓦;但那些青瓦三五成堆,好像還在蠕動。那一瞬間,王德勝什么都明白了,隨即團(tuán)身跳進(jìn)青瓦堆中,抽出背上的長槍對著瓦片猛擊。果然不出所料,財主的兵丁們紛紛露出腦袋,把他困在垓心。眼看自己就要被亂刀剁成肉醬,王德勝忽然拉開衣襟,露出道士畫的鎮(zhèn)邪的符子;接著撕開符子,露出身上捆著的炸藥?,F(xiàn)場的情形可想而知。財主的兵丁們立刻明白過來,再不跑,腿就沒了,呼啦一聲,作鳥獸散。王德勝大喊一聲,弟兄們,下來打瓦??!攀上城堞的敢死隊猶如神兵天降,痛擊瓦片,那些兵丁們的腦袋,紛紛原形畢露。原來所謂隱形人,不過是頭上頂戴了瓦片而已。
白蓮池,一個土財主的獨立王國,就這樣被破了。戰(zhàn)事的結(jié)局是,土財主被生擒。因為太多官兵死于攻城,財主被民國砍了頭。據(jù)說臨死前,他反復(fù)念叨這樣的話——
動了龍氣,跪在地上的財主嘟嘟囔囔地說,莫動龍氣……
龍氣?行刑的嘲笑道,你算哪門子龍氣?老子還動不了你了?
隨即,現(xiàn)場觀刑的聽見“咔嚓”一聲,財主沉迷九五至尊的美夢,就此了斷。
白蓮池城破后,和尚土遁而逝,其實就是鉆了地道逃跑了。據(jù)說幾年之后,有人在外鄉(xiāng)還見過他,已經(jīng)還俗,正蹲在墻根下啃一只醬豬蹄兒。至于那些山匪海霸,城破后,有些投誠做了國民革命軍,幾年后大多戰(zhàn)死;有些當(dāng)初過度擾民、罪不可赦的,隨即被就地正了法。
王德勝大破白蓮池的故事,實有其事。他成了民國英雄。國民政府不僅對其將功折過,死罪赦免,而且授獎晉階。在我的故鄉(xiāng)江蘇省連云港市贛榆縣,他做過政府參議;共和國建國后不久離休,文革前離世,享年九十多歲。后人分析他當(dāng)年的破陣方法,認(rèn)為有兩點甚為關(guān)鍵:一是他知道和尚出任了財主高參,因此要勝佛法,必祭道教(從當(dāng)時情況來看,他身上畫的符子確實起了點作用);二是他能夠以死求生,在身上捆綁了炸藥,膽大的嚇跑了膽小的。
我小時候見過王德勝,曾聽他講過攻城往事,知道兵不易當(dāng)。因為有些細(xì)節(jié),和傳聞中的出入很大。他告訴我,當(dāng)年從城堞上跳下落地的時候,他褲襠都迸裂了;拉開懷露出炸藥后,害怕那些兵丁不退,自己屎尿都失了禁,順著大腿直接流到了地上。
我能怎么辦呢,小子?他壓低聲音對我說,那時候怕死,就是不想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