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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頭巾 綠頭巾

      2015-04-03 19:25周多星
      飛天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山子高個子

      周多星,1966年生,在甘肅省山丹縣文廣新局任職。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小說《小鄉(xiāng)秘書》獲第二屆《小說選刊》全國征文獎,曾在本刊發(fā)表過《城市里的老鼠》、《尋刀》、《鄉(xiāng)村紀事》等小說。

      1

      山子今年有點順,不僅承包地洋芋產(chǎn)得多,價錢賣得好,一向輸多贏少的搖寶也開始見回頭錢了。

      在狗莊,衡量農(nóng)戶一年的收入,除了莊稼、打工,搖寶也是很重要的一項。搖寶就是搖骰子。莊稼收成好不好,大伙在同一塊天底下的同一片土地里刨食,張家收了幾斗麥,李家打了幾擔谷,不用多問,都會知道個七七八八??蓳u寶是隱蔽的,各人情況千差萬別,是要相互打聽、反復討論才可知其輸贏的。因此,臘月和正月,人們見了面,除了問候身體,賭博是大家必須議論的話題。

      狗村以養(yǎng)狗得名。據(jù)說以前幾乎家家戶戶都養(yǎng)狗。有年老鼠成災,人們用毒鼠強藥老鼠,不料把狗也滅光了?,F(xiàn)在村里沒狗,家中養(yǎng)雞養(yǎng)豬的也很少,因此村里寂靜得很。

      狗村人喜歡搖骰子,麻將當然也可以勉強打幾圈,但撲克牌是絕對不玩的。在外面打工、上班和經(jīng)商的老鄉(xiāng)相聚,喜歡小賭幾把。其中不玩撲克牌的,十有八九是狗村子弟。狗村人說,紙活逗不成,鬼大輸死人。

      狗村人搖骰子,是把兩只骰子放在一只像三炮臺茶碗那樣的帶蓋的瓷碗里搖,猜單雙。無論有多少人,哪怕圍成里三圈外三圈,都可參與。不管誰家設(shè)場子,寧可被壓塌了炕,也不能冷落了一個寶客子。

      在村里,搖寶受重視的程度要高于務習莊稼。土地是有限的,農(nóng)產(chǎn)品賣得再好也賺不了多少錢。而搖寶就不同了,如果手氣順的話,即使你不坐莊也可一夜暴富。如果坐莊家又贏得好,那就更不得了。因此,狗村下至八九歲的碎娃,上至八九十歲的老漢,都是寶客子。

      村里曾經(jīng)流傳著這樣一段故事,說的正是山子。

      那時,山子還在上小學就喜歡上了搖寶。有天,放學后在路上走,聽到一戶人家有搖骰子的聲音,不禁心動,溜了進去,扒在人縫里看熱鬧。

      當時賭場輸贏幾成定局,大家皆輸,莊稼獨贏。莊家是鄰鄉(xiāng)有名的賭家。他在狗村設(shè)局賭了三天三夜,已經(jīng)賺得盆滿缽滿,急于收手。大家都輸了錢,急于翻本。這一局,輸贏雙方都有孤注一擲的意思。

      不知莊家是忙中出錯,還是有意為之,竟忘了搖骰子,仍指著骰子碗讓大家趕快下注。這就是業(yè)內(nèi)人士所謂的冷碗子。

      上把出的是雙。莊家堅信這次出單,把所有贏的錢都押了單。大伙見機會難得,互相會意,統(tǒng)統(tǒng)押了雙。他大喊一聲雙賣一碗子。大家都不應聲。他咬咬牙,大喊單賣一碗子!他覺得這時候沒人敢揭這一碗了,因為賭注太大了。場內(nèi)出現(xiàn)了難得的暫時的寂靜。突然,大伙聽得有人喊,我的!隨即從人縫里伸出一雙瘦小的手來,牢牢地按住了寶碗。那份機敏和沉著,令人肅然起敬。莊家想,敢揭如此大的賭注寶碗的必是高人??扉_快開!隨著大伙的叫喊,寶碗應聲而開。大家定睛去看,碗里一對骰子,一個一點,一個兩點,仍是上把出的那個三。登時,莊家的眼睛瓷掉了。轉(zhuǎn)眼看揭碗子的人,哪有高人,不過是一個還沒炕沿高、吊著兩條黃鼻涕的碎娃。

      狗村乃賭博之鄉(xiāng),童叟無欺在賭博場上 乃是最基本的規(guī)矩。莊家眼看山子從那只臟兮兮的碎花布拼出來的書包里把書倒出來,把自己熬了三天三夜心血贏的錢裝進去背上走了,心疼得厲害。他感慨萬分地說,狗村就是狗村。以后耍寶再不來狗村。

      那次贏錢后,山子爹決定讓山子退學,專務搖寶。村小校長來自外村,是個很敬業(yè)的老學究。他雖說話結(jié)巴,卻不怕磨破嘴皮反復家訪勸阻。山子爹是個急性子,受不了校長那嘴張了半天卻說不出一句囫圇話的勁,答應至多讓山子讀到初中畢業(yè)。從那時起,山子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沒好好上過學校。在狗村一帶,賭博場上又多了一個瘦小的身影。外村寶客很少有人不認識他的。如果有人問這是誰家的學生,遭到本地寶客的恥笑是免不了的。

      但山子搖了十幾年寶,既沒搖出金山銀山,也沒搖來錦繡前程。相反,倒是把家里許多值錢的東西都輸光了。但山子爹至死還是堅信,山子有一天肯定會時來運轉(zhuǎn)。

      山子家里沒其他人,農(nóng)閑時男人們喜歡聚在那里耍寶。山子耍了多年寶,已有了深刻教訓,這幾年不再大起大落。他不當寶官,只當寶客子。他看誰紅就跟誰的注,只跟兩三把,不管輸贏都收手。所以,村里玩得大的幾乎都輸垮了,而他卻波瀾不驚,年年依舊。

      可是,今年他玩得卻有點大手大腳。也許是一個人的日子過煩了,想來點刺激或是啥的。今年起,在場子上他出手就押一百元,五百或一千的碗子揭起來都不眨一下眼。但他一次大的失誤都沒有。折子上的洋芋款、糧食直補款、退耕還林補助款都款款的,腰里別著五六萬塊票子,上多大的場子都硬氣得像大老板。

      看來,真是要時來運轉(zhuǎn)了?山子有點暈暈乎乎,他不敢相信已把糾纏自己多年的霉運甩掉了。

      既然開始轉(zhuǎn)運了,也該享受享受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了。他想。

      2

      讓山子下決心結(jié)束光棍生活的,不僅僅是有了點錢,也因為女人。

      山子在上初中時喜歡過一個女孩,叫陳雪梅,就是他現(xiàn)在的弟媳婦。上學時,山子每天都要經(jīng)過豬村。豬村其實叫朱村。因為有了狗村,人們就把它的鄰居叫成了豬村。豬村的女人似乎格外喜歡聊天。大清早,有的端著尿盆子,有的剝著蔥,有的干脆什么都不拿,聚在村口,嘰嘰喳喳說上半天,遠處的人以為在吵架。如果一天不湊在一塊說說話,整天干起活來都沒勁,做下的飯也沒味。在這些女人中間,山子常??匆娪袀€特別高、特別瘦的女人,兩條干瘦的長腿像細腳伶仃的圓規(guī)般扎在地上,身子也似圓規(guī)般扭來扭去,嘴里的話似炒麻子般嗶嗶叭叭永不停頓,恰似羊圈里的驢糞蛋,又如沙棗林中的白楊樹,那樣惹眼。

      他有些不喜歡這女人。他覺得,好女人應該小巧玲瓏,少言少語。長這樣高,還整天嘰嘰喳喳說閑話,肯定是個懶婆娘。

      有天清晨,天下著雨,還有濃濃的霧。那高個子女人騎著一頭小毛驢停泊在街心和鄰居說話。本來就狹窄的村路被她們擠占了大部,山子和幾個同學不得不從旁邊繞著走過去。路邊有淤積的雨水,同學的鞋子和褲腳都不免濺到了泥水,就有些惱。高個子女人人雖然騎在驢上,腳還落在地上。不知說到了什么煩心事,兩人都不住地嘆氣。

      山子從旁邊走過去的時候,順手把搭在驢脖子上的韁繩拉了一下。急著去吃草的驢早就對女主人的健談不耐煩了。山子拉了一下,它就乖乖跟著山子們走。走出好遠,回頭看,高個子女人胯下已空空蕩蕩,卻兀自不知。兩個女人還在為張家貓兒咬死李家狗兒那些家長里短的事時而長嘆短噓,時而放聲大笑。

      山子和伙伴們高聲唱道:

      懶婆姨,

      騎驢逛,

      驢子跑了空下襠。

      婆姨高,

      腿子長,

      一腳插到天門上……

      女人聽到他們的唱,發(fā)現(xiàn)驢沒了,又羞又氣。好在腿長,幾步就攆上了山子們。她一把把山子和另一個碎娃子的脖子薅住了。她咬牙切齒,罵這些有人下沒人教的兔崽子,為啥無緣無故欺負一個女人家?

      山子沒聽她在罵什么,他悄悄站在女人身后,用目光打量了一下女人的真實高度。山子一米六,才到她腋下。天哪,女人足足有兩米高。女人罵得雖兇,但手一下都沒動。她罵人罵得口干舌燥,就突然住了嘴。山子知道,要過她那最難也是最后的關(guān)了。

      果然,同學乞求女人放了他們,說上課鐘響了。女人答應了,但要他們一個一個從從她襠下鉆過。附近豬村方圓的男孩子見到她,都會躲在遠處唱這段歌。如果不幸被抓到,必定會受到高個子女人的這番懲罰。

      為了不遲到挨老師的打,山子們不得已鉆了女人的襠。好在女人高,只要貓著腰,幾乎可跑著過去。但鉆女人的襠終究不是光彩事,山子好久在村里都抬不起頭。而高個子女人卻因此成為全鄉(xiāng)名人。

      此后,山子則寧可繞著走也不和高個子女人打照面。

      可是,人生的路有時候卻是你怎么繞也繞不過去的,所謂冤家路窄就是這種情況。

      大約過了一年多,山子正在學校玩,被同學叫到了校門口。

      高個子女人等著他。

      他硬著頭皮走過去,還沒站穩(wěn),就被她一把攥住了脖子。她厲聲說,叫你欺負我家陳雪梅!說話間,屁股上已挨了兩巴掌。女人手瘦,并不感到痛,但氣勢嚇人。山子這才知道,那個長著一對烏溜溜亮晶晶的小眼睛、有兩個紅撲撲大臉蛋、胸部發(fā)育得像長了兩個大桃子似的女生叫陳雪梅。

      他們暗地里都叫她桃姐。

      昨天,他和幾個男生合伙搞惡作劇,沒想到整的就是高個子女人的女兒。

      他和男同學當著陳雪梅的面玩夾硬幣回答問題的游戲??吹疥愌┟吩谂赃吙?,靈機一動,對陳雪梅說,你會玩嗎?陳雪梅果然上當,說小意思。于是,山子在指縫里夾好硬幣說,陳雪梅,你每次回答問題之前先把硬幣抽出來!陳雪梅說行。

      開始游戲。

      山子先問她:你叫什么?她把硬幣抽出后答,陳雪梅。

      山子問,你多大?她把硬幣抽出來答,我十五。

      剩最后一個問題時,山子用勁夾住硬幣說,問你最后一個問題,答上就算過關(guān)。陳雪梅說,過了關(guān)咋辦?山子知道女孩子嘴饞,說放學后給你在學校旁的果園里摘酸棗。陳雪梅說,滿滿一褡包。山子說滿滿一褡包。陳雪梅高興地點點頭,說快開始吧。

      山子咳了一聲,十分嚴肅地問,你男朋友經(jīng)常和你說什么話?陳雪梅氣紅了臉,使勁抽硬幣卻怎么也抽不出來。她告饒說,你別夾這么緊呀,我抽不出來了!男同學們顯然常玩這類把戲,聽到預計會出現(xiàn)的臺詞出現(xiàn)了,哄堂大笑,有的嗷嗷叫起來。

      山子壞笑著跑了。

      陳雪梅想了一下自己說的話,羞得哭起來了。

      回到家,她媽看女兒有哭過的痕跡,問緣由。女兒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事情經(jīng)過告訴了媽媽。高個子女人氣不打一處來。第二天,她撇下家里的活,找上門來。

      山子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不作狡辯。他把眼睛一閉,膀子一抱,一副視死如歸的架勢。

      高個子女人看見他,說不是冤家不聚頭,又是你小子,老娘吃掉你的心都有了!山子不說話。女人說,你欺負陳雪梅干啥,她把你吃屎的路擋住了還是咋的?山子說,不就玩了個游戲嘛,干嘛說得那么嚴重?高個子女人說,游戲?有那樣玩游戲的嗎?你怎么不和你姐姐妹妹玩?山子說,我沒姐姐妹妹。高個子女人說,你死娃子嘴還硬得很!說,你們一起的還有誰?山子說,好漢做事好漢當,要殺要剮隨你便,要我出賣戰(zhàn)友?沒門!

      高個子女人丈夫死了好幾年了,常受人欺負。見他這般硬氣,心里卻暗暗喜歡。她說,看你還像個扎雞巴子的男娃子,饒了你。山子說,為啥?高個子女人說,說不定你長大后成了我的女婿呢!山子又羞又氣。山子說,想得美,誰給你當女婿!高個子女人說,娃子,別夸口,你家哥兒們多,生活困難,說媳婦難呢。到時候給咱當上門女婿咱還不一定考慮呢。說著,松手放了他。她問一旁的女兒,你說呢雪梅?山子以為陳雪梅會怕羞,誰知陳雪梅說,就是!山子羞得一溜煙跑了。自此,同學們常拿他和陳雪梅開玩笑。每每這種時候,陳雪梅似乎不生氣,還很享受的樣子。因此他一見到陳雪梅就避。

      新學期開始,兩人被陰差陽錯地排在同桌,山子越發(fā)覺得別扭。為了逼走陳雪梅,山子什么招都使了,陳雪梅還是像影子一樣不離他左右。

      如果不是那枚熟雞蛋,他也許會討厭陳雪梅一輩子。

      一個早自習,山子肚子正餓得咕咕叫,陳雪梅從放在桌殼廊里的花書包里掏出一個什么東西放在他手上。他感覺那東西還有余熱,以為是饃饃。他本來要生氣地扔掉,可仔細看那東西,只見一圈潔白如玉的東西里包著一團金燦燦的東西。他問這是啥?陳雪梅說熟雞蛋。他聽了腦子轟的一聲像炸了一樣。他感覺什么東西倒了,塌了。他見過生雞蛋,家里來親戚也吃過雞蛋揪面片子,那是打在湯里的碎雞蛋啊,整只煮熟的雞蛋他從沒吃過也沒見過。他沒想到熟雞蛋是這個樣子,是這樣精致好看。

      從此,他不再討厭陳雪梅。

      一天放學,路過豬村,他渴了,陳雪梅領(lǐng)他到她家喝茶。喝過茶,山子坐在炕沿不說話。陳雪梅有些害怕,怯怯地問他,你茶也喝了,咋還不走?山子說,我還沒吃饃饃呢。陳雪梅說,家里沒饃饃了。山子說那我走。陳雪梅閃在門邊讓山子過去。門本來就小,陳雪梅占了一小半,山子通過時就有些困難?;艁y中他先是碰到門框,往旁邊避時又碰到陳雪梅胸脯上。陳雪梅一聲尖叫,險些向后跌倒。山子眼疾手快,伸手抓住了陳雪梅的手。陳雪梅站穩(wěn)了,說你慢慢走,急得跟賊似的,恨不得把人家碰到莊門外!手卻沒松。山子抓著陳雪梅粉坨般柔軟的雙手,心別別的跳。他聽得見陳雪梅的心跳得更厲害。他慢慢抬起頭來,看陳雪梅眼睛和嘴唇都微微閉著,鼻子輕而急促地呼吸著,尤其是那起起伏伏的胸脯,似一對乳鴿,掙脫衣扣欲飛。陳雪梅一睜眼,看山子眼睛盯著自己胸脯看,害羞地低了頭,說你快走。山子很聽話,走到莊門口,陳雪梅雙手從后面把他抱住了。山子渾身顫抖,他轉(zhuǎn)過身子,雙臂把陳雪梅使勁摟住。陳雪梅說你快走,我媽回來了。山子信以為真,放開了她。陳雪梅說,騙你呢。山子向陳雪梅靠近。陳雪梅說,你要不走,我可喊人了。山子遲疑了一下,飛快地使勁把她那兩個大桃子捏了一下,轉(zhuǎn)身跑了。

      3

      當他沉浸在朦朦朧朧的愛情之中時,一個噩耗突然傳來:在外打工的父母出事了。

      父母打工的那是一家在敦煌附近山里的石棉礦山企業(yè)。當時爹媽兩人正在臨時庫房往麻袋里裝石棉,正在旁邊山上進行清理覆蓋作業(yè)的推土機不慎把一塊桌子大的石頭推下了山,正好滾落在了房頂,壓塌了庫房,把父母壓在了下面,但別人并不知道。直到第二天吃飯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他們夫妻倆沒來。等找到他們時,他們滿嘴里都是血,為了求生,用手挖通道,手指頭都磨去了半截。雖然眼睛還睜著,已沒氣了。

      老板是個四川人,這個礦屬非法開采,且負債累累。出了兩條人命,老板連夜跑了。多虧當?shù)卣鲥X,才把事故處理掉。

      初中還沒讀完就輟學了。他挑起了家庭的重擔,干農(nóng)活,做家務。雖是一樣一樣從頭學起,可都有模有樣。他把弟弟照顧得倒比爹媽在世時還好。弟弟上學成績一般,山子還是硬逼著他上完高中又讀了大專。

      親戚和鄰居都同情他們,說兩個半大孩子過活難辛得很,家里必須有個女人照料。于是商議著給山子找媳婦。山子說,要找就找豬村的陳雪梅。

      大家暗喜,平時蔫頭耷腦的孩子,對女人上心倒挺早??稍缟厦饺颂嶂Y物出了門,還沒到中午就原封不動提回來了。

      山子跑到陳雪梅家,問陳雪梅的媽,你不是說要我給你家陳雪梅當女婿嗎,為什么變卦了?高個子女人說,我找道士算了,你們家祖墳三年前就塌了,遲早會家道中落。道士說,我家陳雪梅有富貴命,不僅有財格,還有官格呢。如果傷官合煞,將名揚天下,將來要當官太太。末了她說,把有官太太命的姑娘許給你,豈不誤了我女兒的前途?山子說,陰陽八卦,狗屁瞎話!高個子女人說,你不信我信。山子說,就你那個女兒,就算有官太太命,怕也是姨太太的命!高個子女人說,呸,你這烏鴉嘴!

      自此兩家絕交多年。

      陳雪梅許給了村長的兒子李大頭。誰料,眼看要結(jié)婚了,李大頭被鄉(xiāng)政府招聘做了農(nóng)技員。陳雪梅把這喜訊告訴了媽媽,說看來算卦的還算得真準。高個子女人心里卻不踏實起來。她說,雖說農(nóng)技員是臨時的,但也是吃皇糧的干部。以她對李家為人處事的了解,此事必有變故。

      果然,沒到秋收,村長托人來退婚。本來,高個子女人準備要在村里大鬧一番,刷刮刷刮李家人的臉,可看到來人取出一摞子錢,足足有兩萬,她的嘴就短了半截。

      退婚后陳雪梅并沒明顯變化,只是很少出門。一次,山子卻發(fā)現(xiàn)他和弟弟在一起。弟弟大專畢業(yè)后,在大城市漂了幾年,到了說媳婦結(jié)婚的年齡,回了村子。那是一個中午,山子進門,見陳雪梅低著頭匆匆出門,覺得有些奇怪。山子問弟弟,她來干啥?弟弟說借書。當時他再沒往別的地方想。后來村子里傳言陳雪梅和山子弟弟好上了。他問弟弟,弟弟承認了。山子不同意這門親事,說兩人各方面都不合適。弟弟對他說,陳雪梅肚里已懷了娃。山子驚呆了。最后,拗不過弟弟的苦苦哀求,只好成全了他們。

      結(jié)婚那天,高個子女人也來送親。山子問她,你不怕我們家道再中落連累了你的寶貝丫頭?高個子女人說,人各有志,她自己愿意。山子問,你女兒不當官太太啦?高個子女人說,陰陽八卦,狗屁瞎話,苕子才信!山子無語。

      4

      俗話說,寧在小叔子懷里坐,不打大伯子前面過,說的就是弟媳和大伯子的尷尬關(guān)系。山子和陳雪梅就處在尷尬當中。況且,山子和陳雪梅還有過一段短暫的浪漫。

      陳雪梅進了門,起先還有點不好意思,盡量避著山子。時間長了,常年在一個鍋里攪和,陳雪梅就習以為常了??缮阶有睦镞€是覺得別扭。他總覺得有什么事要發(fā)生。

      他的擔心不是沒道理。弟弟去新疆打工剛半年,陳雪梅就熬不住了。有次她和山子一塊澆水,一直澆到了半夜。水從渠里嘩嘩流進麥田里,久旱的麥苗仿佛大口大口喝著水,立馬精神百倍,挺直了腰身,拔節(jié)聲嘎嘎直響。陳雪梅說,哥,我冷。山子沒聽她這么叫過他,以前都是白搭話,啥都不叫。聽她語氣軟得不行,山子說你回吧,有我呢。陳雪梅說,路黑的,我咋回?山子脫了自己的夾克衫給她。她忸怩著不過來。山子只好過去給她披在肩上。她身子抖了幾下。山子紅了臉,心跳得咚咚的。他裝作沒事似地說,我看那塊地漲滿了沒?趕緊走了。澆完水正是黎明時分,天黑得厲害。陳雪梅好像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由于田間路很窄,也不平坦,陳雪梅幾乎是墜著山子胳膊走路的。那種情況,應該也正常。山子覺得平時走慣了的路,突然變得那樣長。

      從那以后,陳雪梅常常到山子院里來,推故借農(nóng)具,或是找雞兒貓兒。她變得愛笑,話也泛了。山子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像變了個人。

      有天晚上弟弟打來電話。弟兄倆說了些各自的情況后,弟弟猶豫了半天說,哥,你閑下了多照顧一下陳雪梅。山子說照顧著呢。弟弟說,哥我說的是晚上。山子火了,說你把屁拉下了,爹媽把你白養(yǎng)下了,這是你說的話嗎?弟弟停了一會說,哥,對不?。∥乙舱f的是實話。我知道陳雪梅不是個省油的燈,與其讓別人占了便宜,還不如肥水不流外人田!山子說,你這個畜生,再說我就掛了!弟弟才不再說話。

      5

      山子怕人說閑話,和陳雪梅保持著距離,常常大門緊閉。

      一天夜里,山子送走了耍寶的人,剛要睡,外面響起急促的敲門聲。仔細聽是陳雪梅。山子說,睡下了,有事明天說。陳雪梅哀求說,哥,你快開下門!山子急忙開了門,陳雪梅臉色刷白地走了進來。

      山子說咋了?陳雪梅說,啥書記,簡直流氓一樣,一喝酒就敲人家的門!

      山子說,李大頭嗎?這個挨逼兜的,習習的了!人呢?我去找他。

      哥你別去,他走了。陳雪梅說。

      山子說我明天找他算賬。陳雪梅知道山子不會真去的。山子根本打不過李大頭。李大頭本來在鄉(xiāng)政府當農(nóng)技員當?shù)庙橈L順水,還娶了鄉(xiāng)辦水泥廠廠長的千金做老婆。誰想上面突然搞機構(gòu)改革,精簡人員,他在清退之列。他爹殺了四五個羊羔,找了幾趟鄉(xiāng)長書記,都沒搭上話。平時和他關(guān)系較鐵的副鄉(xiāng)長說,這次是中央的硬規(guī)定,誰說了都不好使,他只好卷鋪蓋回了村子。

      不過,正趕上村班子換屆。原來的村支書已經(jīng)連任兩屆,改任了村主任。他爹不能白白把村主任位子讓給人,李大頭便順理成章地當上了村支書。

      陳雪梅說,哥,你知道人家為啥會明打明地欺負我嗎?

      山子說,你男人不在嘛。

      陳雪梅說是,可你在嘛。山子說,人家是書記嘛。陳雪梅說,書記不就是個芝麻官么。山子就不說話。陳雪梅說,只要你對我好,他就是縣長也不敢欺負咱。

      山子說你不要臉,你滾!陳雪梅咬咬牙說,好,我算是明白了,你們家就沒一個男人!山子說你說啥呢?陳雪梅說,你弟弟把我娶來就沒和我睡過,你說你們家男人怎么回事?山子吃了一驚。陳雪梅把門一摔走了。

      山子想,怪不得二弟不回家,原來他那方面有問題??赊D(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不對,二弟既然有問題,結(jié)婚前是誰把她肚子弄大的?想了好久,他沒想明白,但他拿定主意要娶老婆。他想,只要自己有了老婆,就不會有這些煩心事了。

      6

      這些年人們大都出外去打工,住在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少了。人們掙了票子就在城里買樓房。即使買不起樓房的,也在城里租了房子,讓爺爺奶奶或者婆姨伺候娃子、丫頭上學。年輕婆姨不愿坐享其成,買了廉價小汽車,待孩子上學后跑起黑出租車來,一天到晚,好賴也能掙到買菜錢。晚上,孩子上了自習,她們就跟著城里大媽學跳廣場舞,倒也其樂融融。也有的女人把持不住自己,常常跳舞跳得忘了回家,和城里退休男人跳到一塊,跳到床上去了。于是有人編了口歌子諷刺說:男人在外打工打成盲流了,女人在城里跳舞跳成流氓了,學生沒人管混成文盲了。

      在農(nóng)村找老婆過去就不容易,現(xiàn)在更難了,像山子這種歲數(shù)的光棍漢更是難上加難。

      山子托人問了幾家老姑娘,都沒成。她們對他的歲數(shù)倒是不太計較,但一聽他城里沒樓房,又不會瓦工這類掙大錢的手藝,也沒鋪子、挖掘機等可以帶來穩(wěn)定收入的家當,就直搖頭。他沒想到,社會發(fā)展這么快,人變得這么勢利。

      他想,不管咋說,先得去掙錢。他聯(lián)系了本村幾個包工頭,都說今年太遲了,明年再說。于是,他去周邊打短工。

      這些年,土地流轉(zhuǎn)很快,人們不再稀罕土里刨食,寧愿赴外打工。很快,全村的土地都流轉(zhuǎn)出去了,讓外地公司包了種經(jīng)濟作物,一水的訂單農(nóng)業(yè)。出不去門的女人也值錢了,一到農(nóng)時,連六七十歲的老婆子也閑不下。過去一家一戶種地,干起活來寂寞得很,現(xiàn)在滿地都是包頭巾的女人。田地里歡聲笑語,來去都車接車送,工錢當日發(fā)給,真?zhèn)€把農(nóng)人美壞了。

      山子不怯力,很快成了各家公司爭搶的香餑餑。他力氣大,會開車,不偷奸,每天能掙一百多呢,錢比耍寶還來得保險。而且,干活的女多男少,像他這樣的年輕男人更是鳳毛麟角。女人都喜歡和他開玩笑,這使他很開心。一個大嫂問他咋不結(jié)婚?他說不是不想,是沒人和我結(jié)。于是,幾天之內(nèi)地里干活的女的幾乎每個人都把娘家沒結(jié)婚的女的想了一遍,還真給山子介紹了幾個對象。

      山子很快相中了一個姑娘。

      7

      見面是在豬村。那天山子開著拖拉機去的時候,她們已經(jīng)在地里干起活來了。一望無際的田地里,葵花金黃,煞是壯觀。女人們頭上都包了紅的或綠的頭巾,在黃黃綠綠的葵花地里來往穿梭,給大地平添了一道亮麗的風景。自打包產(chǎn)到戶后,就沒有了許多女人一起在地里干活的這陣勢,因此上山子很興奮。

      山子的四輪停在地頭時,女人們都朝這邊看。山子臉有些紅。他鼓足勇氣飛快掃了一眼,女人們都低了頭。干活的都是從城里勞務市場拉來的女人,互相都不熟。山子一眼就看見了穿一身白運動服的三從。這是媒人告訴他的。媒人給制種公司老板打了招呼,他直接到地里干活。兩人邊干活邊談,避免在家里正兒巴經(jīng)相親的尷尬。

      山子進了地,走到三從旁干起活來。三從高挑個子,大眼睛,留著短發(fā),干干爽爽,利利索索,像個運動員。她不愛說話,卻喜歡偷偷看人。她第一眼對山子那飛快的一瞥,讓山子心別別的跳。三從見他過來,故意放慢了速度。

      今天干的活是給葵花傳粉。山子不知怎么和三從開口,心想像電視里那樣說聲你好,說出來卻成了哎。三從卻很大方,她轉(zhuǎn)過頭笑了笑說,來啦?山子趕緊點頭說來了。兩人再一時無話可說。

      山子想,自己是男人,要主動,這也是媒人交代的。他向三從晃晃來時帶的粉撲子,問這粉咋傳?三從大大方方教他,說傳粉時一只手抓住向日葵花盤脖子,另一只手用粉撲子的正面輕輕拍一下花盤,用力不要過大,以免損傷雌蕊的柱頭,使雄蕊的花粉粒粘在粉撲上,然后將粉撲子用同樣的辦法拍另一個花盤,就行了。她說,授粉時要注意把新鮮的花粉授在正在開花的小花上。授粉株數(shù)越多,粉撲子上粘的混合花粉越多,選擇授粉的機會就越多,授粉的效果就越好。山子說你知道的還真多。三從說我也是別人教的,后來又看了書。山子說你不是本地人?三從說你咋知道?山子說聽你說話,還有穿的。三從說你看我像哪里的?山子說城里的。三從笑著說,哪有城里的來鄉(xiāng)里打工的?山子說就是,我也想不通。三從說,我是城郊鄉(xiāng)的。山子說,你多大了?三從說,三十三。你呢?山子說我三十六。三從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山子心虛了,說我三十九。三從說,還沒說老實話,我看你五十都不止!山子努紅了臉,囁嚅地說,我、我上冬才四十呢。三從笑了,說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山子說,你才是一枝花呢。說得三從心里熨帖地笑了。說你挺會哄女人嘛,咋打了光棍了?是不是被哪個女人迷住了,她既不和你結(jié)婚,又不和你分手,玩三角戀呢?山子說,我哪有那浪漫!我是父母死得早,拉扯弟弟耽誤了青春。山子說那你咋沒嫁人?是眼界高還是玩了三角戀啦?三從嘆了口氣,說以后再告訴你。山子只好不再提這話茬。兩人說著話,手底下一點沒停,不覺超出其他人一大截。一個包綠頭巾的女人大聲對他倆喊,你們兩個諠的啥謊?慢些讓我們也聽聽。兩人都羞紅了臉。三從說,這個活是按天開工資,干快干慢一天都發(fā)八十塊錢,她們不想這么賣力。我們慢些吧。山子說,現(xiàn)在的人咋都學得這么奸?手卻明顯慢了。

      這時,一聲喇叭響,一輛黑色皮卡車停在了路邊,一個穿白西裝的黑胖小伙子熄火下車向他們走來。山子問這是老板嗎?三從說是,他叫牛小飛,他爹是全縣最大的石棉老板牛萬福。他不愿跟著老子在山溝里混,從敦煌跑回家包地來了。山子說,那他也還是有本事的。三從說,他也是被逼的。山子說怎么回事?三從小聲說,他爹牛萬福讓人家黃花大閨女懷了孩子,又不想打掉,就把那姑娘介紹給了兒子牛小飛,雖然讓那姑娘和兒子結(jié)了婚,卻偷偷摸摸還和她鬼混。那時牛小飛高中剛畢業(yè),不懂事,被自己親老子戴著綠帽子一點都沒察覺。后來知道了,他領(lǐng)著那女人和孩子到茶府麻將桌上找他爹。他爹正和一幫老板鄉(xiāng)黨打牌,見他拖兒帶女,神色異常,問他干啥?他把那女的和孩子向老子一推說,爹,我把后媽和弟弟原還給你了,寬恕孩兒不孝,我要回家自己養(yǎng)活自己去了!他爹當時羞得臉都紫了。第二天,牛小飛向熟人借了些錢回了家。山子說,遇上這號老子有啥辦法?聽說牛萬福還是人大代表呢。三從點頭說是。

      牛小飛走過來,對大家說,大家加把油,今天一定把這幾十畝地的粉傳掉,預報說明天有雨呢。

      一個綠頭巾女人說,我得按時回,娃子是高三學生,得按時吃飯。其他女人也都說家里有事,要按時回。

      牛小飛說,這樣吧,現(xiàn)在我把今天的八十塊工錢給大家結(jié)了。然后開始按地畝發(fā)錢?,F(xiàn)在是早上十點,離天黑還有十個小時,除過中午休息和吃飯,還有八個多小時,一畝地半小時夠了吧?每人可以傳十六七畝,干完我每人發(fā)二百元,行吧?

      綠頭巾說,我給娃子的姑媽打個電話,讓她給娃子做一下飯。

      其他女人也都紛紛給家里打起電話。

      山子說,你咋不打?三從說,我不用打。山子說,那我就更不用打啦。兩人相視一笑,像認識好久了一樣。

      其他女人都是每人一塊地單獨干起來,山子和三從兩人一塊,有說有笑,干得很快。太陽落山時,所有人都干完了。大家收拾了工具、茶桶和饃饃包,上了皮卡的車斗。三從大大方方和山子握了手,去坐車。車斗坐滿了,她只好拉開車門坐進了駕駛室。車突突發(fā)動起來,嗚地一聲,加大油門開走了。山子的心仿佛也被帶走了。

      這一夜,他沒睡著。他后悔,忘了要三從的手機號。十點多,山子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接起來一聽,是三從。一股幸福的暖流涌上心頭,山子幾乎要暈了。

      三從問,睡了?山子說沒呢。

      三從問,在耍寶嗎?山子說,這幾天沒人,他們都出外打工了,湊不齊搭子。

      三從問,那你在干啥?山子說,看電視。其實他家電視早壞了。

      三從問,看的啥電視?山子說,體育頻道和動物世界。

      三從說,你猜我在哪?山子說,你家里吧?

      三從說,沒,我在城里。牛老板請我們吃飯呢。山子心里頓時醋意泛起,說你咋能和他吃飯呢?

      三從說,我咋不能和他吃飯呢?今天干活的女人都來了。山子說,他有那樣的爹,估計他也不是啥好鳥。

      三從說,不和你說了,他叫我呢。好像還要去唱歌。山子說,那祝你們玩得開心。

      三從說,聽起來不大高興啊?山子說,我有啥資格不高興呢?

      三從說,我們是朋友啊,你有資格啊。山子聽了很高興,說你們玩去吧。

      三從說拜拜,掛了電話。

      8

      山子睡不著,信步來到村街上。村委樓下,燈還亮著。有人劃拳喝酒。山子走近一看,頭一下大了。李大頭、社長還有陳雪梅三個在喝酒。陳雪梅結(jié)婚后變化很大,頭發(fā)燙過了,發(fā)梢有些紅,衣服都是緊身的。她顯然醉了,身子斜在李大頭肩膀上。李大頭喝一杯酒,看一眼陳雪梅,眼睛紅紅的,色瞇瞇的。

      山子不好管弟妻這類事,只好退到暗處,撥通了弟弟的電話。

      弟弟說,哥,你別管了,你管不著她的。山子說,你是男人嗎?這是男人說的話嗎?

      弟弟說,哥,我不是男人,我那方面不行,不能盡一個丈夫的義務。山子說,那你咋讓人家懷了娃?弟弟說,哥,我也是上當了。山子說,怎么回事?弟弟告訴他,有回他去豬村找同學,正好碰到高個子女人,她招呼他去她家喝水。那天他喝了一天酒,嘴干得很,就去了。不知怎么就睡在了她們家。第二天早上醒來,陳雪梅光著身子哭,他自己一絲不掛睡在旁邊。高個子女人在門口放聲大哭,說自己不該把狼娃子引到屋里來,禍害了自己的姑娘。

      他怕鄰居聽見,求高個子女人別哭。高個子女人說,我女兒名聲壞了,嫁不出去了,我不哭咋辦?他說你哭得讓人知道了我以后咋見人?高個子女人說,除非你娶了她。他只好答應了。

      山子說,你這個慫貨,你咋不給我說?弟弟說,不敢給你說。山子長嘆道,都是因為咱沒爹媽,連寡婦家都算計到我們頭上來了,叫咱當烏龜,背這么多年黑鍋!弟弟說,反正我是不回去了,眼不見為凈。山子說,那咋行?弟弟說,你說我咋辦?弟兄兩個一時無語。

      9

      第二天,雨沒下大,地里的活照常干。這次是除草。牛小飛讓大家干包工活,并親自督戰(zhàn)。山子沒能和三從在一塊搭檔。不過,兩人離得近,隔著地埂還能搭上話。但牛小飛隔會就來轉(zhuǎn)一圈,這讓山子覺得不自在。山子問,這牛老板該不是看上你了吧?那樣的話我就趕快撤。三從說,人家看上看不上與我有啥關(guān)系?你自己把尿屎把盡,主意拿定。一句硬話塞得山子干噎脖子。

      中午時分下雨了,雨點越來越稠。眼看干不成活了,大家紛紛跑到路邊的林帶里避雨。

      三從從包里取出一把紅色的折疊傘打上,踩著泥濘的田埂,一搖三晃,向田地深處走去。

      山子知道她去解手,不好意思再看?;仡^卻看到牛小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看。一個紅頭巾說,牛老板,你看上這女的沒?如果是,就快上,免得叫人搶了先。牛小飛說,我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不知人家啥意思呢。紅頭巾說,這還不好辦?你今天再請我們?nèi)コ抢锎觐D火鍋唱一次歌,我們幫你牽線。女人們都起哄讓??傉埧?。牛小飛抹不下臉,說,好,還是昨天的老地方。他對山子說,你也去。山子本想說,誰稀罕,不去!說出來卻成了行、行、行。心想,媽的,明明我和三從談著,瞎子都看得出,這幫饞嘴的騷女人卻幫牛小飛說話,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啊。

      三從解完手過來了,說這么紅火,說啥呢?女人們卻靜悄悄不出聲了。牛小飛說,我請大家吃火鍋,她們打賭說你不去。三從說去,不吃白不吃,吃了白吃了,老板請客,憑啥不去?她朝山子擠了下眼。山子附和道是是是。大家都說好啊好啊,老板好啊。

      雨小了,大伙又進了地,干得更起勁,大伙知道,晚上有頓好飯等著。

      太陽偏西,夜幕降臨,大家終于聽到老板說收工。那些女人仿佛聽到命令的戰(zhàn)士,刷的一下一齊向皮卡車跑去,立馬把座位坐滿了。山子、三從正暗喜兩人可以一塊坐車斗了,卻聽那個紅頭巾說,前面坐的那個誰,下來坐后頭,讓三從坐老板旁,一點眼色都沒有!

      于是,一個小個子女人乖乖下來,硬把三從推了上去。小個子女人上車斗時,不由自主地用手把他的褲子抓了一下乘勢上了車。山子感覺她剛才抓的是他的關(guān)鍵部位,用眼去看她。她卻沒事人一樣只顧和別人說話。山子有些失望。

      車發(fā)動起來了,呼的一聲朝前走,人在慣性下朝后倒,女人們夸張地驚叫。山子感覺那里又被人抓住了。他有些受不了,把那手拿開,那手卻趁機緊緊抓住了他的手。這一切都在夜幕下進行著。他從頭巾縫隙里看到小個子女人眼里熱辣辣的神情。她似是對大家,又似是自言自語說,車快的,人站不住。山子就閉了眼,任小女人狠勁抓著他的手。盡管那手有點小,幾乎抓不住他。

      夜色里,各種各樣、大大小小坐滿穿迷彩服、包花頭巾女人的車輛在鄉(xiāng)村公路上疾駛著。

      10

      山子醒來,天還沒亮。他頭疼得厲害,舌頭干得像劈柴板。他記得昨晚吃過火鍋去唱歌,大伙都互相敬酒。山子說自己不喝啤酒,牛小飛讓服務員拿來雞尾酒讓他喝,說歌廳不讓喝白的。山子說,歌廳不就是唱歌喝酒的地方嗎,怎么又不讓喝白酒了?茶府里是喝茶打牌的地方,還能炒菜吃飯喝酒呢。牛小飛說,這是城里,得講規(guī)矩。山子說,什么狗屁規(guī)矩?顛倒黑白呢。牛小飛說,喝吧,管他呢。就喝。山子平時酒量大,一頓能喝兩斤酒。但他不知道雞尾酒能醉人。

      女人們敬過??偅_始敬他。三從是最后敬的他。他一連喝了十幾杯,坐了一會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一個陌生的屋子里。屋子很矮小,床也不大,感覺鋪蓋也不軟和,屋里氣味難聞。他剛要起來,墻角響起一個聲音,說這會還早,再睡會了起。是小個子女人。糟了,山子心里說。小個子女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說,你喝醉了,牛老板讓你住賓館你不住,一個人亂跑,說是回家去。三從也醉了,牛老板去送她。其他人早走了,只有我,只好把你領(lǐng)到我租的屋來了。山子說,那,那,我……小個子女人說,你死豬似的,來就睡了。山子釋然了,他愧疚地說,對不起。

      角落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小個子女人從沙發(fā)上起了身,顯然是對腳頭窩著的小孩子說,悄悄地睡,七點了我叫你起來上學。我給叔叔倒茶去。角落里恢復了平靜。

      小個子女人穿著內(nèi)衣和內(nèi)褲,內(nèi)衣里明顯沒戴乳罩。小個子女人雖然瘦,可乳房大,兩個奶子一走一跳。小個子女人倒了一杯開水,放了茶葉,還加了糖。山子從未受過如此禮遇,忙翻身起來,雙手接過,咕咚咕咚喝了個暢快。

      女人屁股跨在床沿上,幾乎和山子挨在一起。女人接過空杯子,問你再喝不?山子說不了,喝夠了。女人把手伸進被窩,說我看電褥子熱不熱?干瘦的小手從被角深入到了山子屁股下。山子像被電擊了一樣把身子向上弓起。女人騰出手來,輕輕把他腹部下面那里按了一下。山子身子一縮。女人說,咋了?又不吃你。山子訕訕地說,你手涼。小個子女人說,就是涼嘛,你熱,給我捂一下。山子知道,昨晚是醉了,可以裝得糊里糊涂,今個就過不了這關(guān)了。

      這時,角落里的窸窸窣窣聲恰到好處地響起。小個子女人咬牙切齒地說,這個死娃子,快起來上學去!娃子一骨碌爬起來,提著書包就往外走。山子從口袋里掏出五十塊錢給孩子,說拿上吃飯。女人接過來放床上,從自己衣服里取出五塊錢塞給孩子。孩子歡天喜地地走了。從門縫透出的晨曦里,山子發(fā)現(xiàn)那孩子的腿有些一瘸一拐。

      女人說,孩子的爸腿也是這個樣子。他說瘸腿不會遺傳。驢慫東西!山子問他人呢?小個子女人說,娃子生下就跑了,再就沒見過鬼面。說是到廣西包活去了,還把幾個親戚都哄了過去,賠了個賊死骨頭爛。驢慫!山子說,那是傳銷,犯法的。女人說,就是的,原先我們都以為是好事情。

      女人把那五十塊錢還給山子。山子說給孩子的。女人就把錢裝進了自己衣服里。她為山子倒了一杯糖茶。山子看著女人瘦小的身子,心里涌上一股酸澀的東西。他用手撫摸了一下她的臉。女人頓時身子軟了,倒在床上。

      山子沒結(jié)過婚,不知是經(jīng)驗不足還是過于性急,沒撲騰幾下就草草收兵了。他有些歉意。小個子女人卻不在乎,她大度地說,男人第一次都這樣。女人拍拍他的屁股,說你接著睡,我去給你端碗牛肉面。山子說算了,一起去吃。女人說好,我洗個臉。女人容光煥發(fā),一副久旱逢甘霖的樣子,扭著小屁股去了。

      11

      縣城不大,人口卻有近二十萬,有一半是這幾年從鄉(xiāng)里擠進城的農(nóng)民。小個子女人租住的這條街,離縣一中和中心小學都近,巷道里擠滿了高高低低的小房子,這些房子都是城郊農(nóng)民修建的臨時建筑,專門租給進城供孩子上學的農(nóng)民的。拾垃圾、賣水果、跑摩的和飯館里端盤子是進城農(nóng)民尤其是女人的第二職業(yè)。除此之外再想干零工,都要在東門外勞務市場集中。每天清早,每看見一輛車開來,總有幾十個花花綠綠的頭巾蜂擁而上。車很快坐滿了,開走了,剩下的人只好等下一輛車。

      他倆穿過兩側(cè)堆滿了廢紙、塑料瓶和停滿了三輪車、熟食車的巷子,從廣場邊走過。廣場已是音樂四起,人頭攢動。女人中夾雜著幾個大爺,一個個跳得手忙腳亂,氣喘吁吁,但無不滿臉歡快。有幾個女人看到小個子女人,向她招手。她搖了搖手。山子說,你認識?小個子女人說,常在一塊跳。山子羨慕地說,你真牛逼,在城里都跳上舞了。

      廣場旁邊,有一家當?shù)仫L味的臊面館。盡管外地的餛飩、蘭州牛肉面等飯館不少,但當?shù)厝诉€是喜歡吃臊面。吃臊面主要是為了喝湯。當?shù)赜袀€不成文的規(guī)矩,吃一碗面,可加兩三次湯。據(jù)說,以前生活困難,有人拿了家里的饃饃去臊面館子里要了湯泡著吃很常見。

      進了門,山子一眼看到一身白運動服的三從正和白西服的牛小飛喜眉笑臉地吃著臊面??吹剿麄z,牛小飛招呼道,來來一塊吃。山子說,我自己買。小個子女人說,買啥?老板錢多,老板買!就拉著他大大方方坐在他們對面,拿了牛小飛盤子里的一個包子給山子,對窗口說,再來兩個大碗,加雞蛋!

      三從看他,他紅了臉。他轉(zhuǎn)眼看三從,三從臉上很平靜。

      他們吃過飯,坐車來到東門勞務市場,昨天干活的那幾個女人已等在那里了。剛坐好,又有幾個女人圍了過來。牛小飛說,滿了,不要了。領(lǐng)頭的女人說,夾一夾還能坐幾個。三從說,我們?nèi)藟蛄?。領(lǐng)頭的女人撇撇嘴,偏過臉對她的同伴說,看把他們牛逼的!也就是今年新城區(qū)工地還沒開工,過兩天你試試,求著我們姐妹去還不一定想去呢。三從剛要還嘴,牛小飛說,我們走吧,都是鄰鄉(xiāng)鄰村的,低頭不見抬頭見。說罷,幾個人上了車。

      路上,山子一直偏著頭看車窗外的景色。過去的縣城只有那么一坨大,現(xiàn)在連以前沒人煙的東門外也是人擠人樓連樓了。三從瞅了幾眼山子,他都沒理她。三從順手擰開了車載收音機,一首歡快的抒情歌曲在車上蕩漾開來。女人們似乎都熟悉這首歌,跟著車載收音機唱起來。山子沒聽過,覺得這歌有些刺耳。山子用指頭塞住了耳朵。三從關(guān)了收音機。大伙唱得正起勁,音樂突然沒了。問怎么了?山子說,我頭疼。

      11

      不知道一天是怎么過去的,山子腦海里渾渾噩噩,似乎一直飄著三從的身影??煽吹剿?,他心里又像刀割般難受。這天的活干得沒聲沒息,大家都說太累了。等到天黑,其他人走了,他獨自回到家里。

      他想進門后就蒙頭睡一覺。這些年,遇到不開心他都會這樣。不想一進門,圍著圍裙的陳雪梅卻走了出來。

      他說,你在這里干啥?陳雪梅說,給你做飯,也看看你,幾天不見人影,急死人了。

      他說,沒事,我干活去了。陳雪梅說,還相親去了吧?

      他說,你啥都知道。陳雪梅說,我當然知道,可那女人你要不成!

      他問,為啥?陳雪梅說,他是給領(lǐng)導當過小三的人,能和你過日子?

      他說,啥?你咋知道?

      陳雪梅說,她家里是開鋪子的,父母一直很嬌慣她。她從省城一個中專學校畢業(yè)后,沒按父母的想法回家開鋪子,而是去縣農(nóng)業(yè)局下屬的農(nóng)業(yè)開發(fā)公司打工。一次,農(nóng)業(yè)局長到公司視察工作,看她人漂亮,有眼色,對經(jīng)理說,你小子敢金屋藏嬌,不想混了是吧?經(jīng)理連連說,不敢不敢。不久,經(jīng)理把她領(lǐng)到局里,對局長說,三從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應當?shù)礁蟮钠脚_發(fā)展,特意帶她來專職伺候局長。局長很滿意。經(jīng)理趁機拿出遞了三年沒能獲得批準的出國考察申請放在局長面前,并掏出鋼筆,擰開筆帽,把筆遞上。局長笑著說,你這是沾了三從的光了。洋洋灑灑簽上了同意、大名和年月日。經(jīng)理拿上批復,高興得笑成了一朵花。他不停地鞠著躬,連說謝謝、謝謝。局長大度地揮揮手,親自把經(jīng)理送到了大門口。以前,局長在辦公室見了人從未抬過屁股。

      局長讓她先當接待員。在一次接待酒宴后,她喝醉了,稀里糊涂答應了局長的非分要求,做了局長的地下情人。事后,局長答應給她解決正式工作。局長的能力和威信在縣上那是有口皆碑。局長確實也說話算數(shù),辦事利索。一個來月,她的工作就解決了。她越發(fā)心甘情愿地對局長好,沒多久,她懷了局長的種。

      誰知天有不測風云,正值換屆,局長一向器重的副局長從局長常去開房的賓館里搞到了視頻,公布在網(wǎng)上。局長和部下上班時間開房的負面新聞成了當?shù)亟终勏镒h的話題。局長被撤職,副局長如愿轉(zhuǎn)正當了一把手。她流了產(chǎn),重新當了打工妹。這次相親,本來是答應父母想找個山子這樣的本分人一心一意過日子,結(jié)果又遇到牛小飛。俗話說有仙桃不吃爛杏,她就和牛小飛好上了。

      山子將信將疑,問誰給你說的?她得意地說,是王玲娃。誰叫王玲娃?就是那個小個子女人,我姨媽的侄女子。

      山子心口像被刀割了一般痛。說,現(xiàn)在的女人咋都是這個球姿勢,沒一個好的!

      陳雪梅說,你以為呢!市場經(jīng)濟,不認親戚,有奶便是娘嘛。

      山子說,我就不信沒好女人了!陳雪梅說,有,比如像王玲娃,還有我。

      山子說,切,你也算?陳雪梅說,我沒她們壞,我記舊情。說罷,雙眼熱辣辣地看著他。

      山子把頭轉(zhuǎn)過去,避開她的目光,說爹媽在鍋頭上看著呢。

      鍋頭墻上,掛著山子爹媽的遺像。

      陳雪梅把手里的圍裙往他懷里一摔,走了。

      12

      一連七八天都在下雨。遠山、村莊、田地都被籠罩在云霧和雨幕里,淅淅瀝瀝的雨聲令人心煩。三從打電話,叫他去縣城玩。他說沒時間。他打電話找昔日一塊搖碗子、喝燒酒的弟兄,竟沒找來一個。村里的男人大多出去打工了,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他們現(xiàn)在都在玩麻將,有的甚至玩紙牌挖坑、斗地主、推拖拉機,早不喜歡搖碗子了。

      從明清時狗村就是縣里有名的賭博村,一直人煙稠密。不想,現(xiàn)在連一個搭子都湊不齊了。山子有些感嘆,也有些怨天尤人。他覺得世道真的變了。

      莊稼人都喜歡下雨,可他心里一直最煩的就是下雨天。

      他穿了雨衣雨靴,向村委會小樓走去。

      昨天,陳雪梅在電話里說,她把村里的商店包下了,要開張。他問多少錢包下的?她說不要錢,村上有應酬她給免費。

      雨很大,沒有放鞭炮,可紅紅的被面掛滿了門頭。

      陳雪梅穿著領(lǐng)子很低的紫紅襯衣,臉也興奮地紅著,甚至有點紫。她不停地在幾個桌子間穿梭,給來人讓煙倒茶,還時不時和那幾個社長開上幾句帶葷腥的玩笑。

      商店里沒多少貨,擺著幾張桌子,人們喝著燒酒啤酒,打著麻將。他們玩的是自動麻將機,機子里幾副牌輪換著玩,不用人手洗的。

      見山子進來,陳雪梅顯然有些意外,但她很高興。陳雪梅把他讓到村支書李大頭的桌上。李大頭說,來,為了雪梅開張大吉,我們碰一杯!山子說,這不是賭場嗎?村上咋能允許開這個?陳雪梅剛把啤酒杯放到他面前,一聽這話,變了臉,把酒杯收走了。李大頭說,這是群眾性娛樂活動,看你這個當大伯子的咋說話的!說罷,自顧喝了一杯。

      山子氣得不行,起身回了家,喝起悶酒來。他想,狗村賭博村的名聲怕是要壞在這些人手里了,好好的碗子沒人搖,打起麻將來,簡直是數(shù)典忘祖!

      他給二弟打電話,二弟不接。他想,陳雪梅開麻將館,能有什么好事?他知道,二弟這家是散了。

      一連好幾天,聽人說陳雪梅都和村社干部在麻將館打牌吃喝。有時候打麻將贏了錢的請客,叫了出租車進城唱歌。不管誰來給他說,山子都假裝不知道,一律不聞不問。

      13

      秋收過后,山子接到王玲娃的電話,她兒子要上初中,得住到離中學比較近的地方,她要搬家。她已找到一個離學校近價格也不高的房子,讓他去幫忙。他發(fā)動四輪子,順便拉了一車柴棒和秸稈。天冷了,城里燒頭貴,大人不要緊,孩子不能挨凍。

      到了城里,王玲娃很高興。東西不多,連一四輪都沒裝滿。城東到城西,半小時完事。王玲娃在新租的屋里給他做了拉條子,炒了四個菜,還上了一整瓶酒。山子覺得自己在王玲娃這里還像個男人。

      王玲娃說,還有一個人呢,想見你。山子說,誰?里屋走出一個人來。還是那一身白運動服。

      三從說,你好!伸出手來。山子起了身卻沒抬頭,手伸出去象征性地握了握。山子坐下說,牛老板呢?三從說,他今年的地包賠了,走了。去新疆包活去了。你咋沒去?三從沒說話。王玲娃說,他掙上錢回來就娶三從呢。山子說,是嗎?那我祝賀你。三從說,不是,我們分手了。山子看了三從一眼。三從讀懂了他的意思,端起一杯酒說,山子,對不起,我本來對你感覺挺好的,沒想讓姓牛的插了一杠子攪了,不怨你,只怪我這山望著那山高,錯過了你。我敬你一杯,請你記住我們曾經(jīng)有過美好的一段,我就知足了。說罷,一飲而盡。山子沒想到三從這樣直爽,也把酒倒進喉嚨里,熱辣辣的酒嗆得他眼淚直流。

      三從走了,說是去廣州做家政。她出門時頭也沒回,擺了擺手走了。山子和王玲娃一直看她走到看不見了才回屋里。

      王玲娃說,昨天陳雪梅來了。山子說,她來不來與我沒關(guān)系。王玲娃說,她又有了,我陪她去婦幼保健站檢查的。山子的頭嗡地一聲大了。

      14

      到了臘月,村子似乎恢復了往昔的生機。幾乎所有打工、做買賣和上班的人,都會回到村子來,看看家人,敬敬先人,走走親戚。

      這一天,狗村人來車往,鞭炮聲聲,格外紅火。聽說村里有人結(jié)婚辦喜事,鄰村好多人也來看熱鬧。村上消息靈通的人士說,結(jié)婚的男人打了多年光棍,最后還是和他的初戀情人續(xù)了前緣。新娘剛離婚,在這以前是他的親弟媳。

      結(jié)婚這天晚上,新郎沒進洞房,和離婚的弟弟喝了半夜酒。喝醉后兩人抱頭哭了??蘼曮@天動地,全村人都聽不下去,跟著掉淚。

      次年端午,這對新婚夫婦開著新買的小車,抱著孩子去岳母家。岳母早早在村口迎接。正是夕陽西下時分,在她身后,紅彤彤的太陽下,歪歪斜斜的村子顯得更加低矮。

      男人說,你媽還那么高。女人說嗯,可惜我沒長上媽的個子。男人說,你再長那么高就沒人敢娶你了。女人說,我去打籃球。男人說,籃球你是打不上了,不過打麻將你肯定胡。女人說咋?男人說,你高啊,可以看三家啊。女人說,你三句不離本行。

      男人笑笑,對孩子說,看我的小車能不能從外奶的襠下開過去。說著踩了一腳油門朝前沖去。女人拉了男人一把。男人沒有減速,但到高個子女人跟前卻乖乖熄了火。

      看著一家三口喜氣洋洋的樣子,岳母對女婿說,我說的沒錯吧,緣分是誰也沒法強拉來的,也是躲不過的。女婿說,岳母大人說得是,有老婆孩子的日子,才叫日子!

      晚上,女兒問母親,當時你是咋說服那頭犟驢的,今天能告訴女兒了吧?

      母親說,你這不長心的,上次你說又懷上了別人的孩子,我羞得都見不成人了。讓你想辦法你笨得連個屁都放不出。我只得親自出面。我找了他,對他說,你得跟我女兒結(jié)婚。他說,你說的啥夢話?我說,為了你們家的香火和臉面。他說,我們家的臉面已經(jīng)讓你那個寶貝丫頭給丟盡了。我說,香火總得要吧?他說,那是我們家的事。我說,你想,以你現(xiàn)在的條件和歲數(shù),能找個過日子的寡婦就不易了。要找能給你生兒子的年輕女人幾乎不可能。他說,對啊,我這幾年使勁找了,是難。我說,現(xiàn)在有個好機會,女人已經(jīng)懷了兒子,而且是你們家的,只要你答應娶她,你簡直是進門就當?shù)?,天天有人疼。他說,她懷的是嫖客的娃子。我說,話不能這樣說,說出去丟的也是你們先人的人。你想,如果你不管的話,我女兒把野種生下了,我大不了吊脖子死了不活了,我也這大歲數(shù)了。而你卻不行,你就是死了都不好見先人。他說,讓我當龜頭王八,丟死人呢。我說,如果你不愿意,把你兄弟叫來頂崗,就說是他的孩子。山子說,二弟生理有問題,心理也不好了,讓他頂贓,會把兄弟逼瘋的。我說,我想也是的,所以你最合適。況且,我女兒嫁給你弟弟,一半也是為了你。什么?他聽了很吃驚。我說,陳雪梅心里一直想的是你。

      說到這里,女兒說,媽,你咋對人家胡說呢?母親戳了女兒一指頭說,我還不知道你的那點心思?你一直就沒忘了他。你第一次懷了孩子時,讓你找人家嫁了,附近十幾個小伙子,說誰你都不行,最后說嫁給他弟弟,你就痛快地答應了。

      女兒把母親抱住親了一下說,你真是我的好媽!

      母親說,媽好不好也活不了幾年了,你們?nèi)兆舆€長,再不要三心二意了,好好和他過,他是個夾雞巴子的爺們!女兒說,就是你當年對他說的這句話,才惹得女兒一直放不下他。媽媽說,你呀,一根筋!

      責任編輯 閻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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