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痕
捧讀永華和生梁的詩歌合集《雨夜聽琴》,讓我想起數(shù)年前的一個清晨,起床之后在手機里發(fā)現(xiàn)一條永華從青島發(fā)給我的短信:“今夜,我徘徊在偌大城市的街頭,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我盯著手機的屏幕驚詫了好久:真不愧是詩人,半夜里還在做詩呢!中午的時候,永華告訴我:昨晚和別人喝了一些酒,不勝酒力的他喝多了,在街上徘徊了好久,才找到回家的路。
一.居住在城市的迷茫
60后和70后的許多人經(jīng)歷著同樣一個集體的煎熬,隨著高考制度的恢復和經(jīng)濟體制的改革,他們突然之間快速地從鄉(xiāng)村進入城市,這種巨大的跨度使他們暈頭轉(zhuǎn)向,出現(xiàn)了許多不適應。在鄉(xiāng)村時習慣了仰頭看天、低頭看路,可是到了城市之后,道路消失在樓群的轉(zhuǎn)角處,太陽被遮擋在高樓的頂端,所以很容易迷失方向。正如霍俊明所指出的:“城市像是一個巨大的機器,它使人神經(jīng)興奮、官能膨脹,使人處于迷茫而不自知的境地……詩歌和生存、城市與鄉(xiāng)村以空前的強度和緊張感籠罩在”童年和青少年時期生活在鄉(xiāng)村的詩人身上。
永華和生梁對這種宿命感在內(nèi)心深處也有著深刻的認同。他們70年代初期出生于膠東半島貧困而又幸福自由的農(nóng)村,相似的成長經(jīng)歷和生存環(huán)境造就了他們相似的心路歷程。雖然他們的性格有所差異,但內(nèi)心對現(xiàn)實的取舍、對精神世界追逐的內(nèi)容是相同的,在他們的詩里都有意無意地表達出對城市里浮華現(xiàn)實的抵觸和對鄉(xiāng)村質(zhì)樸的留戀。
在詩人的筆下,《城市》“喧鬧的街道上 ?我們/相互錯過 ?或者相逢”,雖然城市“埋葬我們貧乏的神話”,但“豐富的只是 ?夢和首飾/那些空前的進步 ?那些/空前的歌頌/在我們的背后/高粱林般茂密地直立著……靈魂游離于你的肉體/你笑著 ?那些無可解脫的巖叢/在我們背后”。這首詩集中地體現(xiàn)了詩人對城市的思索與批判。城市雖然為生活提供了豐富的物質(zhì)條件,使人擺脫了貧乏的困境,但是“豐富的只是”人們內(nèi)心中虛無的欲念和一些粉飾性的掩蓋。當現(xiàn)代城市生活撲面而來的時候,在喧鬧的街道上,人們靈魂游離于肉體,麻木地相逢或者錯過,那些高大而冷硬的城市建筑像是永遠也逃脫不掉的“巖叢”矗立在那里。許多輾轉(zhuǎn)在城市的人們,在不斷地尋找,當一個目標滿足了之后,卻又發(fā)現(xiàn)還有許多目標沒有實現(xiàn)。因為,龐大的城市包圍著弱小的個體,不斷地隱藏和顯現(xiàn)著無以計數(shù)的誘惑你的可能性。于是,在不斷的尋找中又遭遇不斷的錯位,使人在物質(zhì)的挾持和引誘中,喪失了自我判斷、決策的定力,這樣,人就被物質(zhì)所異化了。
詩人在城市生活中不僅承受著現(xiàn)實生存的壓力,同時也承載著詩歌寫作的困窘,處于彷徨和游離的狀態(tài)。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一次次地抵觸著城市。在他們的詩中,城市是陌生的(《片斷:三月的下午》)、是荒蕪的(《空間》),又到處都是擁擠如流的車群、人群和樓群(《怎樣才能靠近你》),城市里有著混亂的街道(《片斷:一個無法說出的詞》),充斥著瘋狂的叫賣聲(《歸宿》),即使生活在城市里,也是邊緣人(《H的八枚葉子—果園》)。城市里到處都“是灰色的房子/它藏起了太陽……混凝土的房墻/涂滿你憂郁的姓名”(《空房子》),“在高樓的縫隙 ?陽光拼命滴灑一點余暉”(《印象》)。這樣的城市使詩人迷失了方向,永華說:我不知道該理直氣壯地去向哪里。多少個夜晚流浪在這個城市的街頭,我都在想,我堅持活下去,除了責任,哪一片凈土還能收留我的靈魂?我內(nèi)心脆弱得難以支撐!我每天日出時都在努力地尋找方向。
在美國詩人詹姆斯·瑞特的筆下,城市的街道也同樣充斥著人流,十分喧囂、擁擠,人們?yōu)榱松畋疾?、勞碌,臉上和心中都掛著疲憊而痛苦的表情,充滿了壓力,城市里平淡單調(diào)的生活引起了詩人許多惆悵無聊的心情。由于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和各種思潮的推進,居住在城市的最先接觸到?jīng)_擊的人們深刻感受到,在經(jīng)濟的洪流中,物質(zhì)的異化使人變得十分渺小,變得無能無奈,精神與物質(zhì)的更新?lián)Q代跌宕起伏,使人們面對紛繁錯雜的景象,無法適應社會的日新月異和城市的光怪陸離。而大批的蟻族和外來務工者又僅僅出于滿足生存的簡單目的蜂擁而入,就如錢鐘書所說:“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
在《雨夜聽琴》中,這些冷峻的反思和書寫,使充滿悖論的城市與鄉(xiāng)村、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物質(zhì)與精神的沖突進入了日常生活、進入了詩歌寫作,也進入了內(nèi)心的疼痛。面對這些深重的痛,似乎唯有沉默能夠成為一代人共同的生存性格,甚或是一代人集體的宿命。這或許是永華和生梁訥于言表的原因之一吧,他們經(jīng)常會不動聲色地看或者聽,卻較少用話語表達什么,因為他們的思想已經(jīng)滲透在詩歌中了。
二.對逝去鄉(xiāng)村的懷戀
正如同是70年代初出生于山東臨沂的青年詩人邰筐的感悟:“我似乎一開始就站在了一個悖論的詩歌立場上:肉體生活在城市,靈魂卻好像一刻也沒在這里待過,而是夢一般游蕩在鄉(xiāng)村;這個‘鄉(xiāng)村也不是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而是深藏在我們童年和少年回憶里的,她的位置也許離心靈和天堂更近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地理的原因,三位70后青年詩人竟有著天造地設般相同的心里感覺。永華和生梁的詩筆下,經(jīng)常會浮現(xiàn)出家園的影像,“望著家園/那里的炊煙 ?在黃昏是唯一的旗子”(《黃昏》)。家園的炊煙是心中唯一的旗子,這是多么美妙的意象?。〉莱隽硕嗌儆巫觾?nèi)心深處的相思。他們想起了《民歌》在五月“吹拂面孔”;想起了《山楂樹》在“家鄉(xiāng)的路旁 ?家鄉(xiāng)的心坎上/迎風遠望”;想起了在自己《遠離》時,“家鄉(xiāng)的影子就一直開著 ?籠罩著/是大地 ?是溫暖 ?是沉默 ?是兩手空空的我的脊柱”,家鄉(xiāng)成為詩人不能忘卻的記憶,也成為詩人立世的強有力支撐。詩人即使在《城市》里也用“生命的繩索/系著我的風箏/在渾濁的天空里/我飛著 ?飄著 ?想念著家鄉(xiāng)”。生梁自己說,在詩人的畫中“只有/土地 ?只有陽光”(《越過心的另一邊》之五)。
在這部詩集中,懷念深藏在童年和少年記憶里的鄉(xiāng)村的詩歌占了太多的篇幅。如同曾被評為中國十大農(nóng)民詩人的青年詩人李龍炳所說:“我所有的詩歌,都與這片土地的宿命有關,都是對真理、正義、崇高、光明和美好無盡的向往?!睆耐恋貜泥l(xiāng)村走出來的詩人,永遠都會恪守這樣的準則:鄉(xiāng)村生活是他們詩歌創(chuàng)作的不竭源泉。在20世紀的美國文壇上,被稱為綠色田園詩人的羅伯特·弗羅斯特,用清新的筆調(diào)和純樸的語言,描繪鄉(xiāng)村的自然景色和勞動人民樸實無華的生活場景。他說:“文學始于地理?!背錾卩l(xiāng)村的詩人,從骨子里就熱愛那片土地,他們從骨血里已經(jīng)被鄉(xiāng)村地理同化了,甚至他們就是那片土地上生長的一棵莊稼,或者他們自身就是鄉(xiāng)村地理的一部分,所以在他們深愛的詩歌中,是不會絕情地拋棄鄉(xiāng)村的。
詩人生活“在這個熟悉的城市/我陌生得像一條流浪的魚/看著人群和車群 ?來來往往/我找不到回居所的路//家在遙遠的鄉(xiāng)村/點起一盞油燈/呼喚童年的炊煙啊/凍紅的手在繁華中無措”。這首《無題》,短短的八行詩句,充分闡明了詩人生活在城市的尷尬和迷?!罢也坏交鼐铀穆贰?,他居然不管在城市里的住處叫做家,他說“家在遙遠的鄉(xiāng)村”,那里有“童年的炊煙”。許多60后和70后的人又何嘗不是有著同感,當我們離開土地和鄉(xiāng)村之后,成為流放在城市街頭的漂泊者和徘徊者,城市似乎并不能成為我們這一代人最終的歸宿,只有在靈魂深處,鄉(xiāng)村才是我們這一代人永遠的記憶。
在這部集子中的許多詩歌里,永華和生梁一次次重現(xiàn)著童年、鄉(xiāng)村和土地,批判著渾濁的現(xiàn)實,述說著內(nèi)心深處的愛。在《雨》中,他們說:“家鄉(xiāng)的群鳥掠過山梁了/我坐在城市的門口/看童年/彎彎曲曲的歌子綠向黃昏”。在《土地》上,一次次“貼在你的胸口……我的眼滿是淚水 ?愛你和被你所愛”。這是詩句,他們讓詩歌的觸角回歸鄉(xiāng)村的本質(zhì),直達土地的核心和命運之根;這又不是詩句,這明明就是靈魂深處日夜不斷的歌唱甚至呼喊在詩行中的回聲。
三.什么是真正的歸宿
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深藏著一個遠方,從一生下來開始,所有人都在不停地尋找。正如永華和生梁游蕩在城市的街頭,在不停地尋找回家的方向一樣。在《跟在你的后面穿過那個夜晚》,詩人開始發(fā)問:“從此時出發(fā) ?我會/抵達何處”。他們在不斷地追問自己:“你捧著心和熱血/等待什么 ?渴望什么 ?尋找什么”(《黑夜 ?我在這兒想起》)。但是,在宏大的社會變革時期,尋找是迷茫的,在這個世界上,許多懷揣著夢想匆匆趕路的人都在尋找中彷徨著,尋找什么,怎么尋找,這一直是人們也是詩人十分關注的現(xiàn)實生存課題,也是二十多年以前賈平凹在《廢都》里描寫并著重探討的課題。尋找是人類的集體命題,所有人都在不停地尋找。
那么詩人到底在尋找什么?在無數(shù)個黑夜里,他們在苦苦思索著。在整部詩集里,有92首詩中寫到了黑夜、夜晚、晚上、點燈之后和夢境之中,詩人在午夜里獨自歌唱,在雨夜里聽琴思索,在夜未央之時凝神叩問,夜在黑暗中激起詩人無限的想象。同時,這也表明了詩歌和生存之間的現(xiàn)實關系,白天詩人只能忙于生存,只有夜晚才是屬于詩歌的。詩人在思索中一次次梳理著自己尋找的方向。經(jīng)過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的思考和追索,詩人似乎找到了欲尋的方向和歸宿。他說:“我得趕快回家去”(《那一段多么難忘的音樂》),于是“一個人 ?遠遠地走在歸鄉(xiāng)的路上”(《現(xiàn)在 ?是該停下來的時候了》)。其實回家也是漂泊的人們共同的歸宿,要不然也不會有春運的擁擠和繁忙。
可是,回家就是人們真正的歸宿了嗎?在《雨夜聽琴》中,我們可以找到諸多答案?!疤瞥??宋廟 ?明陵 ?起舞的巖畫/燃燒的銘文 ?和向東方的心/和周禮 ?和漢儀 ?和至今不絕的話題啊/就是陽光就是土地就是我們壯大的基//如何接過 ?父祖的鐘響”(《戲劇》),這是對傳統(tǒng)的繼承;“太陽與信仰定定地籠罩所有/我們必須趕上”(《葉子》),這是對理想和信仰的追隨;詩人期待“人們的眼光越過傾斜的高樓/雄鷹擊越白云/那一天/野火燒盡華麗的廟堂/讓泥土歸于泥土 ?我們回到我們”(《轉(zhuǎn)向》),這是對自然的回歸,對人之為人本真的回歸。詩人甚至想到“死亡是生活對我最后的饋贈/我唯一能夠真實擁有的永恒/安然寧靜 ?一語不發(fā)”(《獨自歌唱:1994年初夏的挽歌》其二)。
這些難道就是真正的歸宿嗎?永華和生梁兩位詩兄弟,在大學時就相識相知,相交相守,他們同是中國石油大學具有悠久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海燕詩社的傳承者和堅守者,畢業(yè)后奮飛的翅膀拆散了他們。在漂泊和游蕩中,這對難兄難弟始終未能相忘,多年以后失散的手重又在青島緊緊地握在一起。許多年來,他們一直苦苦求索著,像70后的一代人一樣成為城市街頭精神的游蕩者,流放在現(xiàn)實和生存的空間。在編選這部詩集時,兩位詩兄弟把作品揉在了一起,并沒有區(qū)分你我,這是他們成長的共同心路歷程和一代人的集體宿命,那琴聲并非來自外界和遠方,其實是他們自己心底的思想每每飄過腦際。在這些詩行中,在每一個夜晚的思索里,無論是出于個人原因,還是出于對變革時代人們共同命運的考量,無論是對逝去時光的懷舊和留戀,還是對現(xiàn)代浮華的抵觸和批判,詩人都不懈努力地尋找著。這也正是我沒有從語言、藝術特色和詩性的角度去品評《雨夜聽琴》中的詩歌作品的根本原因,我要從這些字里行間去探研詩人對生命價值的思考。
詩人說:“詩的積累源于心靈、觸動于思想、得益于經(jīng)歷。童年少年時代的無拘無束以及當時人們之間的真誠熱情,使我們受益匪淺。無論從哪一方面,如今人們漸趨于虛偽,趨于表面,趨于內(nèi)斂,趨于個體。”詩人一邊好像在自我反思,一邊好像在替人類反思,于是他們發(fā)出質(zhì)詢:“如此,還會需要詩的存在嗎?”可是當叩問內(nèi)心深處,詩人不得不承認“永生永世也不能磨去 ?銘心/的緣由 ?沒有人會揭露/今夜今生 ?唯有詩篇”(《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將你忘掉》)。在詩人的心靈深處,原來還是詩才是詩人靈魂的歸宿。
德國詩人荷爾德林寫下:“人,詩意地棲居”。其實,他那時已經(jīng)幾近貧病交加而又居無定所了,但他以詩人的直覺與敏銳意識到,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將使人日漸異化,所以他呼喚人們尋找回家的路。哲學家海德格爾對此進行了解析:“若說詩人詩意地棲居,還勉強過得去。但這里說的‘人是指每個人……難道一切棲居不是與詩意格格不入嗎?我們的棲居為住房短缺所困撓……因勞作而倍受折磨,因趨功逐利而不得安寧,因娛樂和消遣活動而迷惘……”
荷爾德林和海德格爾所倡導的“詩意地棲居”,目的在于通過人生藝術化和詩意化來抵制現(xiàn)代文明所帶來的個性泯滅以及生活的刻板化和碎片化。棲居即人的生存狀態(tài),詩意是指通過詩歌獲得心靈的解放與自由,而詩意地棲居就是尋找人的精神家園。詩人的責任并不只是尋找到自己的答案,他們還負有對社會對人類的責任。在《雨夜聽琴》最后一首詩中,詩人寫道:“我通過種種的暗示及試探 ?總不能/磨去那一個字 ?而那個字/到底怎么寫 ?只有血 ?靈魂與愛清楚/此刻的我 ?兩手空空 ?在大地/夢著聽著看著回憶著 ?樹枝深深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