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朝暉
(深圳職業(yè)技術學院,廣東 深圳 518055)
歷史在于行動:論詩人奧爾森的歷史觀*①
劉朝暉
(深圳職業(yè)技術學院,廣東 深圳 518055)
詩人奧爾森對歷史進行過一系列界定,在這些界定中,行動是關鍵。在奧爾森的體系中,歷史和詩歌的界限變得模糊。詩歌是正在展開的歷史,歷史是昔日的詩歌。歷史和詩歌的跨界在奧爾森的詩歌中得到充分體現,他不僅在詩歌中表達自己的歷史觀,而且用詩歌來書寫歷史。雖然奧爾森聲稱很難同時既是歷史學家又是詩人,但在他自己的體系內,他卻很好地兼任了歷史學家和詩人的雙重角色。他將詩歌與歷史歸因于行動,這樣既讓他的詩歌找到了不受歐洲傳統限制的新的文化根基,也讓他的歷史成為了參與當下意義構塑的活的過去。
行動;歷史;神話;詩歌
查爾斯?奧爾森(Charles Olson,1910-1970),美國當代著名詩人,1950年發(fā)表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投射詩》(Projective Verse)。該文受到了前輩詩人威廉斯的高度贊揚,且被眾多志趣相投的同輩詩人奉為圭臬,奧爾森也因此成為投射派(Projective Verse)或黑山派(Black Mountain Verse)詩歌的領軍人物。他的代表作《馬克西姆斯詩篇》(Maximus Poems)堪與龐德的《詩章》(Cantos)和威廉斯的《佩特森》(Paterson)相媲美。在任何關于美國當代詩學的討論中,查爾斯?奧爾森的名字幾乎總是不可避免出現在顯赫的位置。任何一個想要理解美國后現代主義和二戰(zhàn)以來文學作品的人,遲早都要回溯到奧爾森[1]xiv。
奧爾森學識淵博,對語言學、考古學、哲學、歷史、地理等學科都廣為涉獵,獲得了“學者型詩人”②的美譽。他稱自己為“早晨的考古學家”(Archaeologist of Morning)[2]207。早晨是一天的開始,喻指源初。謝爾曼?保羅(Sherman Paul)認為,該稱謂最恰當地綜合了奧爾森的工作,因為不管是作為詩人,文學傳播者,教育家,還是作為“代表性的學者—老師—思想家”,奧爾森“決意要做的都是重新找到源初,新的可能性之源”[1]xviii。耐人尋味的是,他在《瑪雅信件》(Mayan Letters)的結尾處寫道:“煩人的是,很難既是詩人又是歷史學家?!盵3]130早在古希臘時期,亞里士多德就對歷史學家和詩人的職責進行了區(qū)分。他在《詩學》中寫道:“詩人的職責不在于描述已發(fā)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發(fā)生的事……歷史學家與詩人的差別……在于一敘述已發(fā)生的事,一描述可能發(fā)生的事?!盵4]28-29顯然,亞里士多德認為歷史和詩歌是相對立的。亞氏的區(qū)分只能看作是對歷史學和詩歌的較早反思,并非關于歷史學和詩歌的關系的權威論點。事實上許多學者對歷史學和詩歌的關系作出過近乎相反或完全相反的界定。例如:著名的文學批評家諾斯魯普?弗萊(Northrop Frye)雖然承認歷史是神話的對立面,但同時指出:“當一個歷史學家的規(guī)劃到達一種全面綜合性時,他的規(guī)劃就在形式上變成神話,因此接近結構上的詩歌?!盵5]167海登?懷特(Hayden White)進一步挑戰(zhàn)亞里士多德的模式:“我們需要重新修正歷史編纂學的敘事模式中通常使用的詩歌與散文之間的區(qū)別,認識到同亞里士多德一樣古老的歷史與詩歌的區(qū)別既闡明了歷史與詩歌又混淆了這二者。所有的詩歌中都含有歷史的因素,每一個世界歷史敘事中也都含有詩歌的因素?!盵5]177可見,懷特認為歷史與詩歌相互交融,很難嚴格區(qū)分二者。然而,為何奧爾森說很難既是歷史學家又是詩人?他對歷史有何界定?這一界定與他的詩歌觀有何關聯?下面我們將試圖回答這些問題。
歷史作為一個術語和概念難以定論。其原因可以追溯至最早的歷史探尋者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他們同為希臘歷史的探尋者以及西方歷史編纂傳統的奠基者,卻有著迥然不同的觀點、思考方式和探尋原則。希羅多德在好奇心和研究精神的驅使下主動地探尋過去;修昔底德則將自己局限于當即或直接可記憶的經驗,探究歷史事實。從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之間的對立,我們可以看到歷史兩面性:一方面,歷史是人類對過去的人性的探尋,另一方面歷史是過去實際發(fā)生的事情。這種兩面性代表著歷史概念的兩個極端。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可以說有多少歷史學家就有多少種歷史的定義。
一般來說,“傳統的歷史觀把歷史看成是一個可供客觀認識的領域,歷史是獨立于歷史研究者認識主體的、獨立于他的研究手段(“發(fā)現”)和研究工具(“語言”)的實際存在”[6]。參照這一觀點,我們至少可以說,奧爾森的歷史觀是非傳統的,因為他認為,歷史并非這樣的實際存在,而是歷史研究者自己發(fā)現的證據。他說“我所指的歷史……是知道,真正地知道?!?“真正地知道”,即象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那樣,自己去尋找證據:“我愿成為希羅多德(Herodotus)般的歷史學家,自己/去尋找證據/為現在所說的一切……”[7]100-101奧爾森還指出:
只有兩類鮮活的過去——你自己的(包括你的父母),另一個......是神話的。
我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尋找并記錄這兩個過去的法則上,我所做的是在我能看到它們的范圍內(而不是西方那枯燥的自修昔底德以來,一直忙于其中的歷史或進化的范圍內)。這只是因為我在當下找到了它們,我自己的以及你們的。我相信它們是未來令人愉悅的新人類文明的標志[2]206。
奧爾森之所以只承認個人的過去和神話這“兩類鮮活的過去”,是因為“他在當下找到了它們”。在同一篇文章中他把它們比喻成“在我們心中大喊大叫”、“埋藏在我們心中的奠基者”[2]206。從這一比喻我們可以推斷,在奧爾森看來,歷史已經內化為我們的一部分,通過我們當下的行動③表現出來。當下每一次行動都不可避免地負載著歷史。也只有在當下的行動中,歷史才不是靜止的、被動的、一成不變的事實,而是積極地展開,在當下發(fā)揮作用。所以奧爾森說,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同時既是我們的祖母(歷史)又是我們自己(我們現在所說的話)”[2]341。奧爾森區(qū)分了他的歷史和“西方自修昔底德以來”的歷史。修昔底德倍受客觀史學推崇,而希羅多德則受其貶抑。奧爾森把希羅多德作為自己的榜樣,要求自己“真正地知道”,自然和修昔底德的歷史觀相對立??陀^史學屬于奧爾森在《人類宇宙》(Human Universe)一文中所批判的“話語的宇宙”(Universe of discourse)。他認為西方自古希臘以來都生活在這樣的宇宙中,人們熱衷于邏輯和分類思維,放棄對具體事物的感性直接的體驗。奧爾森致力要做的是建立一個與之相對的“人類宇宙”。他強調,在這個宇宙中,“假如存在什么絕對律,那么就只有這么一個:你,此刻,在行動”[2]157。奧爾森的歷史觀與他所說的絕對律相吻合:在此刻的行動中,歷史被發(fā)現、被展開。
在上文的引言中,奧爾森還提出了神話即歷史的主張。他在《大門和中心》(The Gate and the Center)一文中稱自己為神話即歷史論者[2]168。神話是“講述一種文化中的神或英雄的一個或一組故事”[8]807,歷史一般指“過去發(fā)生的事”或“對過去發(fā)生的事的敘述”。人們通常認為,神話是想象的虛構,歷史是真實的事實。人類早期的歷史都和神話密不可分,神話、史詩曾經是歷史學的源泉。自古希臘的希羅多德,尤其是修昔底德開始,神話(mythos)一詞逐漸形成了與理性(logos)相對立的意義。歷史是理性思考的結果,理所當然地與神話對立。所以,很多歷史學家把去除歷史記錄中的神話痕跡視為己任。然而,也正是在古希臘,歷史與神話并非對立面的觀點開始確立。古希臘的神話作家猶希邁羅斯(Euhemerus)“視神話為純自然或歷史事件和人物的隱性敘述”[8]807。猶希邁羅斯是神話即歷史論者的鼻祖,正因如此,神話即歷史論者又名猶希邁羅斯主義者(Euhemerist)。在西方比較神話學研究中,出現了神話即歷史學派。該學派把神話與歷史等同起來,認為神話是關于過去的真實紀錄。在當代,列維—斯特勞斯(Levis-Strauss)等人類學家對神話進行了人類學研究,“揭示了神話與信仰、儀式的密切關系,指出了神話在人類社會生活中的理性意義”。人類學神話研究“以確鑿的民族之證據證明了神話并非絕對的無稽之談,原始民族中的‘神話’不僅不是非理性的幻想、不是理性‘歷史’的對立物,而是與‘歷史’一樣具有嚴格的理性”[9]。
奧爾森主張神話即歷史,并非認為神話具有和歷史一樣的理性,而是為了強調神話是行動的典范,從而批判西方自古希臘以來的人本主義和理性傳統,更新這一傳統下的價值觀。他認為神首先是人,是人世間的英雄[2]168。神話來自于人間英雄的史實,是行動的故事。他在1954年的一篇文章中寫道:“針對目前誘導人們偏離中心,從而禍害所有歐洲人、也禍害全世界的歷史主義,我應該……闡明歷史是什么。”[2]341他認為,從古希臘開始,人們就不再“真正地知道”,而是象蘇格拉底那樣在邏輯與分類中與疏離了自身的存在:“我坦率地認為蘇格拉底是始祖,他的方法仍然是準則:‘我要堅持邏輯,進行分類……把你從存在中分出去。’”[2]168在這樣的情形下,為了獲取真正的知識,我們要做的“首先是反教育(uneducate)自己”[2]168。所謂的反教育,就是摒棄理性主義傳統中所獲得的知識,去探尋真知。奧爾森向我們展示了他探尋真知的途徑。他在《大門和中心》一文中把人類歷史回溯到荷馬之前的古希臘世界,指出人類失去中心的時間大約是公元前1200年。他認為蘇美爾人“精密而出眾的力量”使蘇美爾成為一個中心[2]170,人類文明圍繞它而成為一個連貫的整體。他發(fā)現蘇美爾人的領袖不以自我為中心去“推翻或掌控外部現實”[2]171,他們行動時,對自身之外的非理性的自然力量有著清醒的認識。奧爾森指出:“自然的能量比人強大,然而正因如此,如果人開發(fā)出自身之內自然的能量,他對自身的利用在人性化的方向和程度上就是可延展的……”[2]172他在同一篇文章提到了吉爾伽美什(Gilgamesh)的故事。吉爾伽美什是傳說中的蘇美爾國王,海洋王朝的奠基者,半神的英雄。但即使像他這樣的偉人,也因為貪欲而成為了人們的負擔,所以恩吉都(Enkidu)被派去糾正他的錯誤。奧爾森說:“我對這個故事的解讀是:它是一個極其準確的神話,告訴我們即使是最好的人,如果失去了與原生的、源于生殖器的能量及方法的聯系,會出什么事。我們的這個先祖民族告訴我們,這樣的能量和方法使得人,即參與者,能直接吸收、體驗自然的力量?!盵2]173所以,對于奧爾森來說,神話的意義在于:告誡人們行事時吸收并體驗自然的力量。
主張神話即歷史對奧爾森來說有著直接的現實意義。奧爾森在 1945年前一直在美國政府部門供職。他在1945年獲悉羅斯??偨y死訊后,決定棄政從文:“那天下午,我著手寫《以賽瑪利》,就在那個下午,我告別了我的政治前程?!盵10]5他從政期間目睹了政治對歷史的左右:二戰(zhàn)期間法西斯對猶太人的大屠殺,美國向日本廣島長崎投下的原子彈,戰(zhàn)后美國稱霸世界的野心……所有這些都促使他決定摒棄舊的歷史觀。他的題為“The K”的詩歌足以為證。奧爾森稱此詩為他的“告別詩”:告別政壇,告別古希臘羅馬延續(xù)下來的文明和文化。他提出要讓現在成為“羅馬人、偽君子和基督徒的末日”,讓“地球的鹽類和礦物回歸”[3]159。奧爾森立志從古希臘之前的古代文明中尋找新的歷史起源。神話以及神秘的遠古藝術成為他抗衡理性主義和腐朽的現代文明的工具。
奧爾森對歷史的另一界定——“歷史是時間中空間的實踐”(“History is the practice of space in time”)——再次強調了行動對于歷史的重要性[1]108?!皶r間中空間的實踐”有雙重含義:既指人在空間中的實踐或行動,又指時間的空間化。人的行動勢必涉及一個具體的空間或地方,所以奧爾森說:“我把空間當作出生在美國的人的中心事實?!盵3]2人的行動總在一定的空間展開,這意味著其行動總會受到自身之外的各種自然和現實力量的限制。正因如此,奧爾森在《馬克西姆斯詩篇》中,把自我意識融入具有美國本土特征的格羅斯特小鎮(zhèn),書寫了區(qū)別于歐洲歷史的美國史。時間的空間化的前提是行動,在行動中,歷史被發(fā)現、被使用,這樣歷時存在被空間化了,成為與現時共時的存在。空間的最顯著特征之一是,其中的任何一點都可以成為起點,因此,空間化了的歷史意味著人們在行動中可以發(fā)現新的起源,這樣也就不存在線性的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的歷史。
總之,無論是“時間中空間的實踐”,還是“真正地知道”、個人的過去或神話,行動在奧爾森所定義的歷史中都十分關鍵,奧爾森的歷史是人的故事(his-story)、人行動的集合,它的展開、它的發(fā)現在于行動。
奧爾森對詩歌的定義是:詩歌“是詩人通過一首詩本身,從他所獲得能量處(他會有某些動因),一路傳遞至讀者的能量?!盵3]16創(chuàng)作詩歌時,詩人必須將“自己置于一個開放的場域”,他必須“每時每刻,都知道現在開始要審視的某些力量”。他要“時時刻刻,跟著前進,保持移動,保持,速度,神經,它們的速度,感知,它們的速度,行動,瞬間的行動”[3]16-17。從奧爾森對歷史和詩歌的界定中,我們可以看出歷史與詩歌的重疊之處。其一,歷史和詩歌的創(chuàng)造者都是行動中的、知道如何利用自然能量的人。其二,歷史和詩歌都需要個人去發(fā)現:歷史需要歷史學家自己“去尋找”;詩歌需要詩人自己去發(fā)現創(chuàng)作過程中每個時刻的感知[11]12。其三,歷史和詩歌都是能量的傳遞。奧爾森理想中的歷史象詩歌一樣,一旦被發(fā)現,其能量就能一路傳遞下去。他不能忍受某些歷史發(fā)現者或記錄者的作法,稱他們是“博學的怪物”,因為“他們不知道如何向我們傳遞隱含于任一過去事件中的能量……”[10]159從這些重疊之處我們可以推斷,在奧爾森的體系中,歷史與詩歌是相互跨界的,詩歌是正在展開的歷史,歷史是昔日的詩歌。
在奧爾森的理論中,歷史與詩歌的跨界還表現在,歷史和詩歌都是經驗,都是行動的故事、生命的故事。他認為,詩歌不是主觀或客觀現象的對應物,即詩歌并非象征性的,詩歌就是事實本身,借用其投射派詩友克里利的話來說就是,詩歌就是“發(fā)生的事”[12]78。所以,不能因為自我抒情或理性的需要去干預詩歌語言,也就是說,詩歌語言與詩人的當下經驗之間不應該有裂痕。同樣,歷史不是理性的線性敘述,它是人們探尋過去所獲得的事實,歷史應該就是事實本來的樣子。正如他在《特別的歷史觀》中所言:“在20世紀的這個時刻,我相信我們有可能像赫拉柯利特公元前500年所說的那樣,不再和我們最熟悉的一切疏離?!盵13]15對奧爾森來說,無論是歷史還是詩歌,都應該直接處理親歷的事實。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消除理性的疏離作用,因為理性總促使人們去分類或解釋,從而遠離熟悉的事物。
歷史與詩歌的跨界在奧爾森的詩歌中得到充分的體現。首先,奧爾森在詩歌中表達了他的歷史觀。他在1949年7月寫下《翠鳥》(The Kingfisher)一詩。據他所言,該詩是“參照來自東風的預言對時下美國的檢驗與比較”[14]32?!皝碜詵|風的預言”指的是當時毛澤東在中國所領導的革命所傳達的信息。奧爾森在該詩的開篇寫道:“從不改變的 / 是改變的意志?!盵14]32謝爾曼?保羅指出,“奧爾森的這兩行詩與其說是關乎自然的流變,還不如說是關乎歷史。”[38]這句話傳達的信息時:沒有永恒的歷史,恒久不變的只有“改變的意志”,它既是人們行動的動力,也是推動歷史發(fā)展的動力。該詩的以下詩行再次強調了這一信息:
不是累積而是改變,反饋就是驗證,反饋就是法則
在同一條河流中沒有人踏入兩次
當火焰熄滅空氣消失
沒有人保持原樣,一個也不會
……
處于不同的狀態(tài)而從不變化
沒有可能[16] 35
這些詩行表明,歷史不是簡單的加法或事實累積,而是以改變?yōu)閯右虻男袆?。歷史不是累積就意味著它不是某些人所說的線性歷史。線性歷史論者認為,歷史總是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過去的一切總比現在更美好,他們因此總是表現得非常懷舊。奧爾森反駁了這一觀點,他指出“從不改變的 / 是改變的意志”,改變才是硬道理。改變是否合理,得由“反饋”來“驗證”?!胺答伨褪?法則”暗示了行動的重要性,因為只有先采取了行動,才有可能得到行動的相關反饋。《翠鳥》的結束部分也表明了奧爾森的歷史觀:
我不是希臘人,沒有優(yōu)勢
當然,也不是羅馬人:
他們可以不冒重大風險
尤其是美之風險。
但我有家人,即使別無他因
(他們說,親人)我也作出承諾,
被賦予自由,倘若不承諾
我將成為粗鄙的無賴。確實如此。
盡管只有劣勢,事情可以這樣解決。
我用一句引言來解釋:
假如說我有渴求,
那就是泥土和石頭。
我向你提出你的問題:
你能找到蜂蜜嗎/ 在有蛆的地方?
我在石頭間獵尋。[14]38
“我”,奧爾森的代言人,在此聲明,自己不是古希臘人或羅馬人,沒有他們的“優(yōu)勢”,因為他們繼承了優(yōu)秀的文明和文化傳統,可以不用去冒險。但是“我”卻面臨嚴峻的現實,即使不為別的,為了“家人”或“親人”,“我”也得作出承諾。他承諾只對 “泥土和石頭”有“渴求”。綜觀奧爾森作品,泥土和石頭既指《翠鳥》中所提到的刻有字母“E”的石頭、《序幕》中所提到的故人的遺骨,也代表最基本的未經理性浸染的史實,例如:《馬克西姆斯》中提到的大量史實。他決定要在這些包含著最原始的文明和歷史信息的事物里,找到新的源初,以對抗此詩上文提到的現實中的“殘暴”、“冤屈”、“墮落”、“腐朽”和“骯臟”。此詩最后的不需回答的反問句“你能找到蜂蜜嗎/ 在有蛆的地方?”一方面告訴我們,在一個腐朽和骯臟的地方,不可能找到甜蜜和幸福,所以“我”選擇“在石頭間獵尋”。另一方面也傳達了詩人尋找新的歷史起源的決心,因為現有的思想體系已經病入膏肓。唐?伯德指出:“該詩(《翠鳥》——筆者按)闡明了這一事實:奧爾森及其同時代的人所繼承的浩瀚的知識積累,不僅未能延展生命之道,反而制造了障礙、混亂和廢物,反映了徹底的文化枯竭?!盵15]9這也從側面印證了奧爾森在這首詩中所表達的歷史觀:歷史不是靜態(tài)的被動的累積,而應該是改變,是積極的行動。
奧爾森不僅在詩歌中表達自己的歷史觀,而且用詩歌書寫歷史,并在詩歌中展示歷史該如何被書寫。例如,在《歷史是時間的記憶》(History is the Memory of Time)一詩中,奧爾森寫道:
1622至1626年是捕魚熱 (清教徒還有摩門教徒如同一場豪賭
前一年只有10艘船
開往新英格蘭水域,然后突增:
1622年37艘(多數來自大馬理斯戈弗?)
1623年45艘,來自皮斯卡塔奎和安妮岬
1624年50艘——&戰(zhàn)爭,與西班牙
…………
多少船只多少人
在海港?
大約每艘船40至60個?
200——還是2000?[7]112
在這些詩行中,既有既定的史實(1622年至 1626年的捕魚熱、這幾年開往新英格蘭水域的船只數等等),也有不確定的事實(到底有多少艘船多少個人?)。詩人把自己探尋歷史的過程展示在讀者眼前,邀請讀者與他一同探索歷史真相,這樣的歷史少了武斷的結論,多了真誠的探尋,從而顯得更為真實。《歷史是時間的記憶》只是奧爾森的代表作《馬克西姆斯詩篇》中的一首。事實上,整部《馬克西姆斯詩篇》都是奧爾森用詩歌書寫歷史的例證。這是一部奧爾森式的史詩,它“不再是包含歷史的詩歌,而是歷史故事(his-story),真實的意志堅定的人的故事,創(chuàng)造的故事?!盵1]114
雖然奧爾森說“很難既是詩人又是歷史學家”,但是從上文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他在自己的體系內,很好地兼顧了詩人和歷史學家的雙重角色。之所以說是在他自己的體系內,是因為他對歷史和詩歌都重新進行了界定,在此界定下,歷史和詩歌的界限模糊了,從而解決了同時做詩人和歷史學家的問題。奧爾森說很難兼作二者,也許是因為傳統賦予二者不同的使命。但他卻超越了傳統。他在當下的行動中展開詩歌與歷史,這樣既讓他的詩歌找到了不受歐洲傳統限制的新的文化根基,也讓他的歷史不再是文學作品的背景,而是參與了當下意義構塑的活的過去。奧爾森的歷史不是宏大的敘事,而是新的源初,它在當下的行動中被發(fā)現,也只有在當下的行動中才體現出其存在的價值。他的歷史觀呼應了他所認定的人類宇宙的絕對規(guī)律:“假如存在任何絕對規(guī)律,那么就只有這么一個:你,此刻,在行動?!盵3]55
注釋:
① 奧爾森所說的歷史同時指過去的事件和過去事件的記錄。在他看來,語言和行動或經驗之間不應該有裂痕,或者說,語言就是行動。
② 羅伯特.汪.霍爾伯格(Robert von Hallberg)所著的《查爾斯?奧爾森:學者的藝術》為第一部研究奧爾森的專著,奧爾森因此而得到“學者型詩人”之稱謂。參見Robert von Hallberg, Charles Olson: The Scholar's Art, Cambridge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8。
③ 奧爾森所說的當下的行動包括語言。他認為語言是即刻經驗,即當下的行動。參見劉朝暉:《語言即當下經驗——論奧爾森的語言觀》,《四川大學學報》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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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Don Byrd. Charles Olson’s Maximus[M].Urbana, Chicago, London: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80.
我校成功獲批“深圳市博士后創(chuàng)新實踐基地”
新學期伊始,喜訊傳來,在深圳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印發(fā)的《關于批準深圳市前海金融控股有限公司等41家單位設立博士后創(chuàng)新實踐基地(市級)的通知》中,正式公布新增深圳職業(yè)技術學院等41家單位設立博士后創(chuàng)新實踐基地。這是我校在聯合培養(yǎng)碩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之后人才培養(yǎng)層次的又一次提升,也是我校在實施人才計劃、打造人才高地方面的新突破。
近年來,我校一直致力于提升服務地方產業(yè)的品質,緊扣深圳地方經濟發(fā)展的需要,不斷創(chuàng)新工作思路,著力推行“政校行企四方聯動,產學研用立體推進”的辦學模式和“文化育人、復合育人、協同育人”系統改革,取得了階段性成果。
申報“博士后創(chuàng)新實踐基地”,是我校服務深圳地區(qū)經濟,開展體制機制創(chuàng)新的重要舉措之一。我校于2014年9月開始精心準備申報博士后創(chuàng)新實踐基地。經專家實地考察、學?,F場答辯,我校在眾多申報單位中脫穎而出,被批準設立為深圳市博士后創(chuàng)新實踐基地。
此次獲授,學校將根據相關政策和要求,制定實施細則,整合政府、學校、行業(yè)、企業(yè)科技資源,以項目吸引博士后參與深圳戰(zhàn)略性新興產業(yè)科技研發(fā)與成果轉化,實現人才與項目的對接,推動高層次創(chuàng)新人才培養(yǎng)與學校發(fā)展的有機結合。
目前,我校正抓緊部署博士后實踐創(chuàng)新基地設立后的各項工作,認真落實國家、省、市博士后工作規(guī)定,充分利用博士后工作平臺,更多地引進和培養(yǎng)地方和學校發(fā)展型人才。在培養(yǎng)博士后的同時,繼續(xù)加快引進高層次成熟人才的步伐,努力開創(chuàng)人才工作新局面,為構筑科學發(fā)展新優(yōu)勢作出更大的貢獻。
(深職院科研處 寧 崴)
History Lies in Action: On Poet Olson’s View of History
LIU Zhaohui
(Shenzhen Polytechnic, Shenzhen, Guangdong 518055, China)
Poet Olson defined history in different terms. Whatever the term is, action is always the key. In Olson’s system, the boundary between history and poetry becomes ambiguous. Poetry is history happening now while history is poetry in the past. History and poetry crossing border with each other is fully demonstrated in Olson’s poetry, in which he not only expresses his views on history but also writes history. Although Olson declares that it is difficult to be both a poet and a historian, he succeeds in assuming the double role of poet and historian within his own system. By attributing history and poetry to action, he not only roots his poems in a cultural foundation that is not confined by the European tradition but also enables history to be a live past that participates in the formation of current meanings.
action; history; myth; poetry
B089.2
A
1672-0318(2015)02-0042-07
10.13899/j.cnki.szptxb.2015.02.008
2014-12-17
*項目來源: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科規(guī)劃基金項目“奧爾森詩學與詩歌研究”(編號:13YJA752009)階段性成果,并受到廣東省高等學?!扒О偈瞬排囵B(yǎng)工程”、廣東省高層次人才培養(yǎng)項目基金的資助。
劉朝暉(1970-),女,博士,教授,廣東省高等學?!扒О偈こ獭笔〖壟囵B(yǎng)對象,主要研究領域:當代英語詩歌與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