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婷 育
(南京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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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仙窟》在日本流傳過程中的地位變化
徐 婷 育
(南京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93)
[摘要]《游仙窟》在日本大行一時,影響深遠,但是日本文人對《游仙窟》的態(tài)度并非一成不變,以平安朝后期為界,《游仙窟》的地位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這從日本的書目著錄中可以找到令人信服的證據(jù)。奈良和平安朝前、中期,《游仙窟》被著錄進“集部”,處于文學經(jīng)典的地位,是被當作美文學來對待的;平安朝后期開始,《游仙窟》漸漸被視為狹邪小說,從“集部”轉(zhuǎn)入“子部”。這種變化反映了日本文學風氣的變化,同時也反映了中日兩國不同的文學觀念。
[關(guān)鍵詞]《游仙窟》;日本;流傳;地位
《游仙窟》為初唐文人張鷟(字文成)所著小說,該書以第一人稱視角,敘主人公張文成路遇“仙窟”,和崔十娘詩酒調(diào)情,一夕風流的艷遇之事?!队蜗煽摺吩谖覈鴼v代書目絕不見著錄,久已失傳。清末時黎庶昌、楊守敬在日本搜求中國古逸書時發(fā)現(xiàn)了《游仙窟》,楊守敬將它著錄于《日本訪書志》[1]第9冊,581,于是此書才為我國少數(shù)藏書家所知,《游仙窟》也是此時從日本回傳中國,漸為中國學者所重視。對于《游仙窟》的日藏版本和回傳后的版本情況,中日學者已經(jīng)做了非常詳盡的研究①關(guān)于《游仙窟》的日藏古本情況,中國方面的研究成果可參見李時人、詹緒左《游仙窟校注》附錄《〈游仙窟〉的日本古抄本和古刊本》,中華書局,2010年及金程宇《和刻本中國古逸書叢刊》35冊,“子部小說家類”《游仙窟抄》解題,鳳凰出版社,2012年;日本方面的研究成果可參見八木沢元著《游仙窟全講》“序說”,明治書院,昭和四十二年初版,昭和四十七年再版。關(guān)于《游仙窟》的回傳情況,最具代表性的研究成果為金程宇的《〈游仙窟〉回傳考》,此文收入金程宇著《域外漢籍叢考》,中華書局,2007年。,本文對此不再贅述。本文重點從日本書志目錄的記載入手,對《游仙窟》在日本流傳過程中的地位變化作一探討。《游仙窟》在日雖素受推重,其地位卻隨著時代的不同而發(fā)生變化,日本文人對《游仙窟》的態(tài)度并非一成不變,以平安朝后期為界,《游仙窟》的地位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這從日本的書目著錄中可以得到令人信服的證據(jù)?!队蜗煽摺啡毡窘邮苁返难芯砍晒m多,但是此研究視角前人尚未論及②此觀點為金程宇師新見,此前尚未有人提及。金師在2013年8月份于日本奈良女子大學舉辦的《游仙窟》研究會議上,曾與日本學者交流過這個觀點,在此誠致謝意。。
一、奈良時期
今可見《游仙窟》最早傳入日本的文獻是《萬葉集》中著名歌人山上憶良臨終前所作《沈疴自哀文》,中有“九泉下人,一錢不值”語,其語源于《游仙窟》①山田孝雄在為醍醐寺本所作的“解題”中已指出這一點,山田孝雄作,謝六逸譯,附于鄭振鐸《關(guān)于〈游仙窟〉》文后,見《鄭振鐸文集》(第五卷),第302-305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后文所引山田孝雄醍醐寺本解題均出于此,不再另注。我國學者最早論及此點的是汪辟疆先生,其為《唐人小說·游仙窟》作的按語中簡單考述了《游仙窟》在日本的流傳情況,古典文學出版社,1955年。。此文作于圣武天皇天平五年,正當開元二十一年(733年),可知《游仙窟》最晚在開元二十一年已經(jīng)傳入日本,很有可能張鷟在世之時此書已傳入。《游仙窟》在奈良時代的地位,可以從山上憶良引用的其他典籍中窺見,山田孝雄在為醍醐寺本《游仙窟》所作解題中云:
在憶良的文中,也引用得有孔子的話,佛經(jīng)的話,《抱樸子》、《帛公略說》等書,可想見當時已把此書和經(jīng)子為伍,是不足怪的。
可知,奈良時代《游仙窟》初傳入時地位很高,幾乎等同于經(jīng)、子之書,當時能讀到《游仙窟》的歌者文人是把《游仙窟》當作漢文學經(jīng)典、而不是小說來對待的。
另,空?!睹@瞽指歸》一書的序中稱:“復有唐國張文成,著散勞書,詞貫瓊玉,筆朔龍鳳,但恨濫縱淫事,曾無雅詞?!笨蘸km從內(nèi)容上認為《游仙窟》多記淫事,但是肯定了其“詞貫瓊玉,筆朔龍鳳”的藝術(shù)成就,《聾瞽指歸》中尚記述了《游仙窟》的文辭魅力:“面卷舒紙,柳下興嘆,臨文味句,桑門營動”[2]第6卷,126,稱僧侶讀了《游仙窟》也要心動??梢姡敃r《游仙窟》在僧侶中間也頗為流行,這或許也是《游仙窟》古抄本大多藏于寺院的原因之一。同時,據(jù)學者研究,《聾瞽指歸》中一些具體的文字,同《游仙窟》之文很相似,有依傍《游仙窟》之嫌。[3]80《聾瞽指歸》成書于延歷十六年(797年),《游仙窟》在此時已經(jīng)享有令譽,其傳入時間應該要稍早于797年,與山上憶良記述的時間正好相合。
二、平安前、中期
《游仙窟》入平安朝后,地位依然很崇高。最為可信的證據(jù)來源于官方書目的著錄:成書于平安朝前期的《日本國見在書目錄》“別集家”中著錄“《游仙窟》,一卷”。[1]第10冊
藤原佐世所編《日本國見在書目錄》是日本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敕編漢籍目錄,該書在日本寬平三年(891年,即唐昭宗大順二年)成書。該書是一部記錄奈良、平安時代實存圖書的目錄,學界一般認為,該書反映了平安朝前期東傳漢籍的大致情況,可信性很高②關(guān)于《日本國見在書目》的文獻價值,可參看孫猛《淺談〈日本國見在書目錄〉》,《中國索引》2004年第3期。。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國見在書目錄》是把《游仙窟》著錄進“別集家”,而非“小說家”?!皠e集家”類中不但有和張鷟同時代的著名文人諸如王勃、陳子昂的文集,且有在日本備受推崇的陶淵明和白居易的文集,這說明當時日本上層文人是把《游仙窟》當作有價值的文學作品來對待的,是當作美文學來欣賞的。
另,“別集家”中還著錄了張鷟的文集,云“張文成,九卷”,這不但說明當時張鷟的文集也已經(jīng)傳入日本,而且可以推測當時的日本文人也是把張鷟當成文學家來對待的。
《游仙窟》在平安朝的經(jīng)典地位除目錄學的證據(jù)外,還有其他文獻資料可供佐證:
日本古刊本系列《游仙窟》(江戶初期無刊記刊本、慶安五年刊本和元祿三年刊本)后有文章生英房作于醍醐天皇文保三年(1319年)的序:
嵯峨天皇書卷之中,撰得《游仙窟》。召紀傳儒者,欲傳受也。諸家皆無傳,學士伊時深愁嘆。于時,木島社頭,林木郁郁之所,燒木結(jié)草,有老翁閉兩眼常誦之。問,讀《游仙窟》云云也。伊時聞及,潔齋七日,整理衣冠,慎引陪從,參詣翁所?!罢l來?”答曰:“唯唯?!惫蛏隇榈谩队蜗煽摺匪鶇⒁苍圃啤N淘唬骸拔矣咨僮粤呤艽藭?,年闌倦事,僅所學誦而已?!敝厣暝附檀藭骸捌推埡蛲跫遥訉W士之職,少幼暗文無讀,垂哀矜?!蔽贪底x之,伊時付假名。讀一帙畢,還歸之。后送種種珍寶,庵跡異香郁郁,無其蹤。其后感書,幾乎大明神為化現(xiàn)耳。
該序稱“嵯峨天皇書卷之中,撰得《游仙窟》”,嵯峨天皇809-833年在位,是一位極富漢文化修養(yǎng)的君主,在位期間大力提倡漢文化,曾敕令編撰《凌云集》和《文華秀麗集》兩部大型漢詩集。若文章生英房確實是在嵯峨天皇的藏書中發(fā)現(xiàn)了《游仙窟》,那么說明平安朝初期《游仙窟》已在日本宮廷內(nèi)流行,為日本貴族所重,正好和《日本國見在書目錄》著錄的情況相互參合。
朱雀天皇承平年間(931-938年)源順所撰《和名類聚鈔》(又名《倭名類聚鈔》),對《游仙窟》中的詞語多有引用①參看汪辟疆校錄《唐人小說》中《游仙窟》,正文后附錄《和名類聚鈔》中所選錄的《游仙窟》詞語,云“據(jù)元和三年那波道圓活字本《倭名類聚鈔》,逐條摘錄于下”。古典文學出版社,1955年版。。山田孝雄醍醐寺本《游仙窟》解題中云:
源順奉了勤子內(nèi)親王的旨令,撰《和名類聚鈔》,即以本書的訓為典據(jù),引用之處,凡十有四條。用為他的著作的典據(jù)的,在漢籍則有《爾雅》、《說文》、《唐韻》、《玉篇》、《詩經(jīng)》、《禮記》、《史記》、《漢書》、《白虎通》、《山海經(jīng)》等;在日本的書籍,則有《日本書紀》、《萬葉集又式》等??梢娔菚r已把此書和這些書籍為伍,被人重視。
此處《游仙窟》與諸多經(jīng)史書籍并列,可見當時日本人確實是把《游仙窟》當做崇高的經(jīng)典之作來對待的,故而引書中之語作為典據(jù)。
另,醍醐寺抄本《游仙窟》卷末有抄寫者大僧都宗寫的后記,據(jù)嚴紹璗介紹,內(nèi)容是記中納言大江維時任東宮學士時(944年4月-946年9月),從木宮島明神的神主處受領(lǐng)《游仙窟》閱讀入門的始末。②此據(jù)嚴紹璗、中西進主編《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文學卷》中的介紹,見該書第三章“日本古代物語與中國文化”,第151-152頁,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又,文章生英房所作的序中記載了學士伊時“潔齋七日,整理衣冠”,從化為老翁的木島大明神處受讀《游仙窟》的情況。這些記載雖屬傳說,可信度不高,但是“多少表現(xiàn)了平安初、中期《游仙窟》傳授的神秘性”[4]152。《游仙窟》要孤心苦詣、誠心正意才能從神明處領(lǐng)受而得,亦說明平安朝前期日本文學界絕非是以我國史傳所評“詆誚蕪猥”、“浮艷少理致”的態(tài)度來對待此書的。
后藤原公任(965-1041年)編《和漢朗詠集》,該集是以“摘句”方式編撰的一部中國詩文佳句、日本漢詩文佳句以及和歌佳句的歌謠集。該集中兩次選取了注出《游仙窟》的詩句:一處為“容貌似舅,潘安仁之外甥。氣調(diào)如兄,崔季珪之小妹”[5]232;另一處為“更闌夜靜,長門閉而不開。月冷風秋,團扇杳而共絕”③這兩句并非《游仙窟》文,疑出自張鷟文集。。《和漢朗詠集》能選《游仙窟》中的詩句,說明當時編者亦是把其當作文學創(chuàng)作的典范來看待的。
三、平安后期
平安后期,《游仙窟》的地位開始發(fā)生變化。《唐物語》第九章記張文成事,云《游仙窟》是張文成傾慕武則天,寄相思之情;平康賴《寶物集》第四卷記《游仙窟》,云武則天“遇好色者張文成,得游仙窟之文,所謂‘可憐病鵲,夜半驚人’,即指當時之事”。日本學者和我國學者皆已指出此屬無稽之談。④《唐物語》和《寶物集》中論及張文成慕武則天而作《游仙窟》的記載,我國學者多有論及,最早注意到這一點的學者是汪辟疆先生,在其《唐人小說·游仙窟》后的按語中,詳細說明這一現(xiàn)象,并提及日本學者幸田伴露在《蝸牛庵夜談》中對此的懷疑:幸田伴露認為此是蓮花六郎之傳訛,因易之昌宗姓張,遂牽合而有此傳說,不足為信。見汪辟疆校錄《唐人小說》,第35頁,古典文學出版社,1955年。后我國學者研究時亦多指出此為無稽之談,如嚴紹璗“日本古代小說的產(chǎn)生與中國文學的關(guān)聯(lián)”一章,《中日古代文學關(guān)系史稿》第144-146頁,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年。又如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游仙窟》,南開大學出版社,1993年。但是,從中可看出此時《游仙窟》的地位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這種無稽的艷聞,代表了十二世紀日本知識界對這篇傳奇的普遍看法”[6]146。此時《游仙窟》已經(jīng)從神壇上退了下來,被目為記錄風月之事的艷聞,日本的文人不是把它當作原來的美文和經(jīng)典來欣賞,而是已經(jīng)開始從狹邪小說的角度來理解。
四、江戶時期
此后的鐮倉室町時期,《游仙窟》似乎再未能有奈良和平安朝初、中期時的崇高地位,特別是進入江戶時期后,日本學者已經(jīng)把其作為完全的小說來對待,這同樣可以從書目的著錄中找出證據(jù)。
成書于江戶時代后期的《經(jīng)籍訪古志》,是繼《日本國見在書目錄》后日本最重要的目錄學著作,該書從計劃到成稿,歷時四十年,三易其稿?!督?jīng)籍訪古志》初稿本著錄“《游仙窟》一卷”[1]第1冊 ,830,定稿后卷第五著錄《游仙窟》的三個抄本[1]第1冊 ,831,無論是初稿本還是定稿本,皆是將《游仙窟》著錄在“小說類”,同《開元天寶遺事》、《太平廣記》等著錄在一起。從中可以推知,《游仙窟》在江戶時代,地位下降,已歸入“小說”,不復再有平安前期時入“別集類”的風光。
由此可見,《游仙窟》在日本的接受,并非是以同樣的面貌一以貫之,日本文人對其的態(tài)度也在發(fā)生變化,這種變化的原因,應該可以從日本文學風氣的變化中找到。
從內(nèi)容上講,《游仙窟》記述的是文人風流的冶游生活,其中多有比較猥褻的描寫,這也是其被目為狹邪小說的重要原因。在日本平安時代,貴族之間開始形成“好色”的文學風氣,但是這里的“色”并非色情之意,而是有華美和戀愛情趣的含義在內(nèi)。在當時的貴族社會來看,“好色是美的戀愛情趣,健康的道德情感,多角的男女關(guān)系,這是一種風流的游戲”[7]259。這時期最高的文學成就《源氏物語》,標志著好色文學的成熟,并成為平安王朝的時代風潮和文學的中心理念。《游仙窟》文辭華艷,雜用大量詩歌唱和,且多用游戲的筆法寫男女戀愛中的情趣,正好契合平安貴族階層的審美標準。另外,《游仙窟》中的故事是一個悲劇,男女主人公一夜風流之后馬上分別,分別之時難舍難分,凄愴哀傷之情彌漫全篇。戀愛中的無常和悲哀也是“好色”所要表現(xiàn)的主題之一,體現(xiàn)了這時期日本文學“哀”的特征。在這種風氣的影響下,《游仙窟》流行于宮廷之間,被貴族作為美文學來欣賞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同平安時代不同,江戶時代市民文學興起,此時的文學風氣與明代較為相似,“從文學發(fā)展角度來看,江戶時代與明代似乎處于同一個階段,即市民文學階段”[8]。這時期的文學提倡人性解放,追求真情實感,和明代中后期一樣,由于市民作家對男女之情的重視,出現(xiàn)了大批反映市民情欲的小說。正是在這種風氣影響下,《游仙窟》被歸入了“小說”類。從傳統(tǒng)目錄學分類角度來看,《游仙窟》從集部“別集”類入子部“小說類”,是地位的下降。但是從《游仙窟》本身來看,被歸入“小說”類卻是對其本質(zhì)的回歸,其世俗性也得到了強化。
綜上,《游仙窟》在日本流傳的過程中,并非始終被當作美文學或是狹邪小說對待,而是有一個變化的過程,這種變化可以從書目的著錄中得到比較確切的證據(jù)。從這種變化中,可以窺見日本文學風氣的變化,也可以反映中日兩國不同的文學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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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建科責任校對:王建科陳 曦]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古代說唱文學文獻研究史論”(10BZW065)的階段成果。
[作者簡介]徐婷育(1984-),女,浙江溫州人,南京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上海中學教師,研究方向為中國通俗文學、日本漢學。
[收稿日期]2014-08-12
[修訂日期]2014-10-20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936(2015)01-001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