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紅
(安徽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合肥 230039)
金庸小說的丫鬟形象
劉天紅
(安徽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合肥 230039)
金庸小說塑造了眾多種類的人物形象,丫鬟形象就是其中一類??v觀金庸所塑造的丫鬟形象,大體包括這樣的幾類:活潑天真的丫鬟;溫柔可愛的丫鬟;忠心無私的丫鬟。金庸所塑造的眾多丫鬟形象超越了一般小說中丫鬟無足輕重的地位,丫鬟們富于社會意義與文化蘊涵,更蘊含了金庸矛盾的女性觀念。
金庸;武俠小說;丫鬟;嬗變
文學(xué)多離不開對丫鬟的描寫,但是丫鬟的形象大多只是文學(xué)中的點綴。直至《西廂記》《金瓶梅》《紅樓夢》等著作的出現(xiàn),丫鬟形象才算是真正走上文學(xué)舞臺。然而,這些作品中的丫鬟只是男子和大家族的附庸,是小姐和夫人的陪襯。而金庸則在武俠小說中大量地描寫了丫鬟,并對她們施以濃墨重彩。丫鬟們已不再是配角,而是一群性格鮮明獨立的女性人物,她們有的天真活潑,有的溫柔忠誠,有的甘做牛馬。她們有現(xiàn)代新型女性的特質(zhì),卻又隱透著難以逃避的傳統(tǒng)女子的命運。文學(xué)作品可以是社會真實的反映,也可以是作者理想的寄托、想象的創(chuàng)造,經(jīng)過作家的提煉,作品中的人物往往比真實的個人更鮮明突出。
正如陳墨所言:“金庸小說之言情, 基本上是延續(xù)了《紅樓夢》的優(yōu)秀傳統(tǒng)”[1]63。在金庸早期的武俠作品中,曹雪芹對女性形象的描寫方法對金庸塑造女性形象有深刻的影響,《書劍恩仇錄》對雨詩和晴畫的描寫與《雪山飛狐》中對琴兒的描寫都頗得《紅樓夢》的韻味,并且遵照了賈寶玉與眾丫鬟相處的模式,模仿得十分成功。不足之處在于,作者早期作品中的丫鬟形象未能沖破《紅樓夢》的窠臼,丫鬟們的形象除了天真活潑,也未能表現(xiàn)出更深的層次,她們還只是“小女孩兒”。
琴兒是小說《雪山飛狐》里的人物,她是金面佛苗人鳳之女苗若蘭的丫鬟?!堆┥斤w狐》第三章借于管家的視角寫琴兒:“十五六歲年紀(jì),圓圓的一雙大眼,左頰上有個酒窩兒,看模樣是個丫鬟?!賰哼疫铱┛┑恼f個不停,一面在籃中搬出鳥籠、貍貓,鸚鵡架、蘭花瓶等許多又古怪又瑣碎的事物,手中忙著,嘴里也不閑著”[2]46?!稌鴦Χ鞒痄洝返诎嘶貙戧惣衣迓始t花會營救文四當(dāng)家至浙江杭州,半夜偷偷潛回老家海寧卻遇見乾隆的情景。舊時便離家習(xí)武的公子哥兒回到閣老府,見到小丫鬟晴畫,還談起了另一個自殺的丫鬟雨詩。從雨詩墳邊離開,晴畫央求陳家洛讓她再服侍他一次,小說寫到:“晴畫喜孜孜的出去,不一會,捧了一個銀盆進來,盆中兩只細(xì)瓷碗,一碗桂花白木耳百合湯,另一碗是四片糯米嵌糖藕,放在他面前。……晴畫已將他辮子打開,抹上頭油,用梳子梳理。他把糖藕中的糯米球一顆顆用筷子頂出來,自己吃一顆,在晴畫嘴里塞一顆。晴畫笑道:‘你還是這個老脾氣?!绠嫵鋈ツ昧艘患烨嗌U長衫,說道:‘這是二老爺?shù)?,大著點兒,將就穿一穿吧?!瘞椭验L衫套上身,伏下身去將長衫扣子一粒??酆?。陳家洛見她眼淚一滴滴的落在長衫下擺,也覺心酸”[3]309。這場梳頭情節(jié)寫得極其旖旎媚致,充滿了傷感懷舊的情懷,與后來《倚天屠龍記》中小昭臨走前要求再服侍一次張無忌的要求相同,更與《紅樓夢》中晴雯、襲人服侍賈寶玉的細(xì)節(jié)如出一轍,金庸的賈寶玉情結(jié)可以窺見一斑。
到了中期,金庸小說中的丫鬟形象開始有了更多更深更廣的表現(xiàn),她們不再局限于“小女孩兒”模式,不再是“花瓶式”的陪襯,更突破了《紅樓夢》中描寫套路的束縛。丫鬟形象在金庸作品中的地位也開始上升。除了活潑天真,她們開始展現(xiàn)出女性溫柔可愛的一面。
《倚天屠龍記》之中美人甚多,春蘭秋菊,各擅勝場,丫鬟小昭并不起眼。從張無忌在楊不悔閨房之中遇到小昭開始,小昭只是個配角,是一個幫助張無忌習(xí)得乾坤大挪移、當(dāng)上明教教主的催化劑,直到張無忌帶著她出海去尋找謝遜,遇上金花婆婆和波斯明教三圣使,情勢急轉(zhuǎn)直下,小昭忽然成了中心人物。滄海茫茫掛帆去,天涯從此各西東。那場在船艙之中的離別,小昭的告別方式,是要再服侍張無忌換一次衣服,梳一次頭發(fā)?!皟扇酥g的海面越拉越廣,終于小昭的座艦成為一個黑點,終于海上一片漆黑,長風(fēng)掠帆,猶帶嗚咽之聲”[4]1233?!秱b客行》中的侍劍,只是一個普通的丫鬟,卻是忠心無私的丫鬟中最為凄苦的一位。侍劍溫柔嫵媚,從小就是一個孤兒,在假幫主石破天到來之前,真幫主石中玉一定對丫鬟侍劍有許多輕薄之舉,因而侍劍對石破天的態(tài)度是又恨又怕。接著隨情節(jié)的發(fā)展,侍劍逐漸發(fā)現(xiàn)這個幫主和以前有所不同,對其好感漸生?!短忑埌瞬俊分?,阿朱剛出場時還是燕子塢的大丫鬟。她擅調(diào)香露,精易容,居所名為“聽香水榭”。阿朱“鵝蛋臉,眼珠靈動,另有一股動人氣韻”[5]428。阿朱自是天上之星,情深讓人崇敬;又是人間之竹,一顆情心而成絕唱。紅顏老去英雄在,落日牛羊歸去遲。阿朱之死是造化弄人,只因大理段家的六脈神劍喬峰可能敵不過,而少林易筋經(jīng)又看不懂,怕情郎殺了段正淳惹來段家,所以以身相抵,這情已深到骨子里,愛已漫到鮮血中。
金庸曾在《倚天屠龍記》的后記中承認(rèn),他最喜歡的女性角色是小昭??赡苁浅鲇趯π≌驯黄入x開的遺憾,在他晚期的最后一部作品《鹿鼎記》中,金庸塑造了一個小昭的“升級版”——雙兒。雙兒除了貌美和武功高強,還擁有金庸前期作品中所有丫鬟形象都幾乎不曾擁有的特質(zhì),那就是忠心無私,同樣以奴隸自居的女性還有較早的《天龍八部》中的阿碧,她們愛自己的主人,但是她們的愛情并不純粹。這樣忠心無私的愛情中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那是自己的主人,為了主人,她們可以為救主人不顧性命,可以容忍主人的三妻四妾,在主人落魄時依然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雙兒是《鹿鼎記》中的人物,她本來是湖州莊家的丫鬟,后莊三奶奶為感謝韋小寶擒殺仇人鰲拜,將她送給了韋小寶。從此,她便跟著韋小寶東游西闖,并屢次救了韋小寶,最后成了他7個老婆中的一個。雙兒漂亮溫柔,善解人意,對小寶更是忠心耿耿,兼有一身出色武功,常為小寶解決困難。雙兒又守本分,死心塌地地服侍小寶,不對他的拈花惹草爭風(fēng)吃醋。《鹿鼎記》第三十三回《誰無癇疾難相笑,各有風(fēng)流兩不如》中寫了雙兒舍身救小寶。“屋角中突然竄出一人,撲在韋小寶身上,這一劍刺中那人肩頭。那人抱住了韋小寶一個打滾,縮在屋角,隨手抽出韋小寶身邊匕首,拿在手中……韋小寶又驚又喜,叫道:‘啊,你是雙兒。我的寶貝好雙兒!’”[6]1340。雙兒對韋小寶一片忠心,一片真情,完全把自己的卑微地位視作當(dāng)然。在韋小寶身邊的7個女人中,他最著迷的也許是阿珂,但最舍不得的一定是雙兒。
金庸寫阿碧的出場比阿朱還要好看:“只見那少女一雙纖手皓膚如玉,映著綠波,便如透明一般。她說話聲音極甜極清,令人一聽之下,說不出的舒適。這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年紀(jì),滿臉都是溫柔,滿身盡是秀氣”[5]429。清波深處荷映日,吳儂軟語唱小詞??鄻纺耆A君莫問,他自瘋癲我自癡。小說結(jié)尾,慕容復(fù)因恢復(fù)“大燕”幻夢破滅而癡呆,身邊只余阿碧。阿碧的十分溫柔中有著七分凄苦,使人憐惜無限。段譽見到阿碧的神情,“憐惜之念大起,只盼招呼她和慕容復(fù)回去大理,妥為安頓,卻見她瞧著慕容復(fù)的眼色中柔情無限,而慕容復(fù)也是一副志得意滿之態(tài),心中登時一凜:各有各的緣法,慕容兄與阿碧如此,我覺得他們可憐,其實他們心中,焉知不是心滿意足?我又何必多事?”[5]2074
從以上的這些例子可以看出,金庸的小說它不僅寫出了豐滿生動的丫鬟形象,而且開掘出了丫鬟這一群像所承載的多方面的、深刻的人生意義和社會意義。第一類丫鬟,她們天真爛漫,活潑喜人,不諳世故,思維邏輯單一,情感至純至潔,不涉一絲邪念,猶似小孩兒天性。這一類的丫鬟形象大多出現(xiàn)在金庸早期的作品中,如上文列舉的《書劍恩仇錄》《碧血劍》《雪山飛狐》。第二類丫鬟,她們溫柔可愛,她們有同于第一類處,但性格更加順從柔和,除了少女的頑皮天性,更多了對主人(或情人)的細(xì)心照顧和奉獻精神,這一類的丫鬟形象大多出現(xiàn)在金庸中期的作品之中,例如《倚天屠龍記》《俠客行》《天空八部》等,在這一時期,丫鬟這一小角色開始綻放獨特的魅力,金庸也把更多的筆觸投向了這一女性群體,阿朱儼然已是《天龍八部》的第一女主角。第三類丫鬟皆是忠誠無私、甘做牛馬之輩,同時她們性情端方淑懿,鮮有少女不諳世事的行為。這一類丫鬟多集中于金庸晚期的作品如中,最典型者莫過于《鹿鼎記》。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時期的丫鬟形象往往作為奸狡詭詐之徒的陪襯,如雙兒適足配合韋小寶之好色,阿碧適以彰顯慕容復(fù)之虛偽。
從第一類丫鬟到第三類丫鬟,可以明顯看出金庸對丫鬟形象的處理有了一個嬗變的過程。早期作品中丫鬟形象的較淡著墨和對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借鑒,中期作品中丫鬟形象的地位崛起,而到了晚期丫鬟們就徹底淪為男性的附屬,這與金庸的女性觀是有很大聯(lián)系的。金庸筆下的丫鬟形象符合了大多數(shù)男性的審美要求和期待視野,無論是天真活潑的丫鬟,還是溫柔可愛的丫鬟,或是忠心無私的丫鬟,她們的共同特點是美麗無私、冰清玉潔、喪失自我、活著就是為了滿足男性(主人)的需求,這種特質(zhì)或許正是符合男性的需求的。波夫娃曾說過“女人的本質(zhì)上就是男人的詩”[7]424,這種對女性的極度物化無疑是對女性的歪曲,是夫權(quán)理想的顯現(xiàn)。然而,傳統(tǒng)的中國男性又認(rèn)為方有地位、美貌、才華兼得的極品女性才配做妻子。因此,丫鬟往往能得到男方的同情、憐愛,甚至是真愛,但是她們總是得不到“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期許。丫鬟的結(jié)局也正反映了金庸?jié)撘庾R里男性神話的構(gòu)建,這是金庸一種無法超越的傳統(tǒng)心理和人文意識。
嚴(yán)家炎認(rèn)為:“一個男主人公四周總有那么多女性在圍著他轉(zhuǎn),這類現(xiàn)象在他作品里出現(xiàn)得那么多,那么集中,我以為還是說明一點問題,即金庸小說積淀著千百年來以男子為中心,女性處于依附地位的文化心理意識,雖然作者自己也許并沒有明確地意識到”[8]99。簡而言之,金庸小說中的丫鬟有相當(dāng)程度的自由,她們自食其力,武功高強,可以隨心所欲地行走江湖,甚至可以遠(yuǎn)赴他國獨撐一派。但在最關(guān)鍵的精神層面上,她們卻并未獲得自由。她們還只是為所鐘愛的男子而存在,實已自貶為“第二性”。金庸在談到這個問題時,說他寫的是宋、元、明、清時代的女性,而那個時代的女子是不可能有什么現(xiàn)代意識的。這話說得很對,尤其是丫鬟這一特殊的女性群體,她們其中的大部分人溫飽問題尚未解決、人身自由問題還是一大束縛,何談現(xiàn)代意識、何談自由平等?西哲有云:“一切歷史都是當(dāng)代史”。寫歷史的人不可能不介入自己的當(dāng)代意識。事實上,金庸小說就蘊藏著大量的當(dāng)代意識,如對民族問題的處理,對善惡的解釋……這正是他的武俠小說區(qū)別于大量平庸之作的一個重要方面。只是金庸筆下的丫鬟形象依然不夠豐滿,不夠復(fù)雜,還不能全然消除舊時代的女性“被物化”的痕跡,還缺乏相應(yīng)的當(dāng)代意識的觀照。
[1] 陳 墨.金庸小說之謎[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2.
[2] 金 庸.雪山飛狐[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4.
[3] 金 庸.書劍恩仇錄[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4.
[4] 金 庸.倚天屠龍記[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4.
[5] 金 庸.天龍八部[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4.
[6] 金 庸.鹿鼎記[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4.
[7] 波夫娃.第二性[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
[8] 嚴(yán)家炎.金庸小說論稿[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
[責(zé)任編輯 袁培堯]
The Image of Maidservant in Jin Yong’s Novels
LIU Tianhong
(AnhuiUniversity,Hefei230039,China)
Jin Yong’s novels create a lot of characters, while the image of maidservants is one of them.Throughout the image of maidservants that Jin Yong portrayed, it can be broadly divided into three categories: innocent and lively maidservants, tender and lovely maidservants, loyal and selfless maidservants. The image of maidservants that Jin Yong portrayed has stretched beyond its insignificant position in other novels. It is full of social validity and implied meaning of culture, and concludes Jin Yong’s contradictory belief of women.
Jin Yong;martial-arts novels;maidservant;evolution
2015-03-05
劉天紅(1992- ),女,安徽合肥人,安徽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4級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
I206.7
A
1671-8127(2015)04-008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