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洛哥阿尤恩,西撒哈拉沙漠的駱駝群。攝影/曾敏兒
如果三毛活著,到今年3月26日,應(yīng)該72歲了。
到卡薩布蘭卡的當晚,我們?nèi)ヮA(yù)約好的里克咖啡館晚餐。在《As time goes by》的鋼琴聲里,我漫漫地想著第二天就將抵達的三毛的小鎮(zhèn)阿壅(Laayoune,現(xiàn)譯為阿尤恩),心下竟是平靜。
但第二天午后,當我在卡薩布蘭卡機場的登機口看到Laayoune時,心突然就狂跳起來。齊豫的歌《沙漠》持續(xù)地在耳邊響起:“前世的鄉(xiāng)愁,鋪展在眼前,啊一匹黃沙萬丈的布……”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捧讀《撒哈拉的故事》時的年少的夢,竟然一直在心里。
事實上,阿尤恩所在的西撒哈拉這片28萬平方公里的土地,目前仍是聯(lián)合國爭議地區(qū)。三毛的《哭泣的駱駝》寫的就是當?shù)赝林龉撕臀靼嘌廊耍ㄎ魅龉敃r屬于西班牙的海外?。┑膽?zhàn)爭。我讀的時候還很驚奇,沒想到沙漠里還有這么慘烈的戰(zhàn)爭。這次一下飛機,就看到機場上滿是荷槍的士兵(雖然每一個都好帥),又想起曾經(jīng)有人因為下飛機拍了張照片而被槍指著腦袋,還是覺出了緊張。
在出口處,我們先是被問了幾個哲學(xué)問題:你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接著,再被詳細地盤問:來做什么?旅館是哪里?待幾天?……細細地問,細細地做筆記,鄭重地蓋章,才難舍難分地揮手放行。
拖著行李出來,終于可以以機場上的Laayoune字樣為背景,在碧藍的天空下拍一張照片了。
叫了出租車,問去哪里,當然是國家旅館啊,這是我們在阿尤恩的唯一選擇。
三毛第一天到阿尤恩,跟著荷西走去鎮(zhèn)上買東西,一眼就看到了這間回教宮殿一樣的旅館。后來她要去國家旅館參加party,卻四處找不著高跟鞋,原來是被芳鄰姑卡借去弄臟搞壞了,最后只得換了布裙子,穿著球鞋去,結(jié)果在一群珠光寶氣的貴婦之間被表揚好像牧羊女。再后來他們買了車,去海邊打魚幫補家用,好容易將打來的魚賣給了國家旅館的廚房,卻偶遇荷西的上司,只得以12倍的價格在此請客晚餐……
以前看故事就是故事,而現(xiàn)在,卻站在了國家旅館的門口。這真是一間美麗的旅館,老派,優(yōu)雅,整間旅館似乎只有我們。因為阿尤恩不是旅游勝地,商務(wù)客更愿意去新旅館。藍色餐廳很美,我們挑了居中的桌子。整個夜晚,只有我們。夜深時去庭院,繁星滿天。
清晨,再次赤足走到庭院,仰頭看飛鳥,看迅速流動的云,深深呼吸。
之前做好了功課,知道三毛的家在阿尤恩小鎮(zhèn)的金河大街44號。當年,這條街名叫加泰羅尼亞大街,多么西班牙的名字啊。
金河大街44號的路牌,貼在高高的白色墻上,在清澈藍天的映襯下是那樣的動人。街道稱得上寬闊干凈,不再是三毛文字里的臟亂與狹小。西撒哈拉近午的陽光,明晃晃地,直射在兩側(cè)房屋的彩色墻壁上。
道路的兩旁,是撒哈拉威人的墳場。三毛曾寫過這片墳場:“他們埋葬人的方式是用布包起來放在沙洞里,上面再蓋上零亂的石塊?!比缃瘢瑝瀳鋈栽?,仍然是亂石堆積。所不同的是,當年三毛要很小心地走過,以免打擾到安睡的身體與魂靈,現(xiàn)在有了圍墻和鐵門,一群剛放學(xué)的孩子們背著書包歡笑著走過。
沿金河大街一直向西,一大排簡陋安靜的三層樓房出現(xiàn)在眼前。一扇臨街的門上,白色粉筆寫在粗礪的淡黃色墻面上的,赫然就是“44”。這座建筑仍然聚居著撒哈拉威人,他們微黑的面孔好看又友善。
這就是那個曾經(jīng)的沙漠里最美麗的家啊!那些用撿回來的棺材板DIY的家具、那個舊輪胎改的沙發(fā)、被當作結(jié)婚禮物的駱駝頭骨、從天臺的天窗上掉下來的山羊……竟然,真的就在眼前了。
我試著去按了門鈴。門真的開了,隔著一道鐵柵欄,是一位穿著家居服的撒哈拉威女人,用她美麗的大眼睛看著我。我急急地說,我從中國來,曾經(jīng)有一位作家,很多年前在這間屋子住過,我可不可以進去看看?她謹慎地沒有笑意地看著我,然后說:我的丈夫不在家,你可以,他不行。
朋友留在了在門外,我隨女主人進了屋。
一進門,便是一道窄窄的走廊。三毛第一次來到這里,是荷西抱她進去的。荷西說,你是我的新娘,我要抱著你回家。他走了四大步,就走完了這條走廊。走廊的盡頭,是一間空空的過廳。一抬頭,便看到那個我無數(shù)次想象過的從天臺上掉過山羊的天窗。如今,天窗已被鐵絲圍了起來。
我站在昏暗的過廳,急促地對女主人訴說著:大概40年前,有一位叫作Echo的中國女人,是一個很有名的作家,寫過很多撒哈拉的故事。我來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來這間她曾經(jīng)住過的房子看一看……她站在我的對面,非常懂得與憐惜地點著頭,說她知道,一直都會有中國人來這里,為Echo。
這是一個有著兩個可愛女兒的四口之家,租住在此八年了。我把包里的中國糖果都掏出來,給那一雙漂亮的女兒。又問,可以和你合影嗎?她微笑起來,說,需要去換一件衣服。
她去換衣服,我四下里張望。一切當然已不是當年的樣子了,這中間,畢竟隔著40年的時光啊。
她的大女兒幫我們拍了照。拍完照,她終于說,可以請你的朋友進來,如果只是看一看的話。我欣喜地跑出去,將老實在門口坐著的朋友喚了進來。
告辭出來前,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個天窗,心想,是真的可以掉一頭山羊下來的呢。
我們又在門口坐了很久,風(fēng)很大,陽光很好很燦爛。這時我才想起來,女主人竟然可以講英語的啊,而我的爛英語,也竟然可以講述這么多。想象著當年,對面應(yīng)該是可以直接望見沙漠的,而今的阿尤恩,已可稱得上繁華。當年摩洛哥國王哈桑占領(lǐng)了這片土地后,給予了極大的優(yōu)惠政策,吸引了很多商客,繁華是必然的。
坐上六座的老奔馳出租車,我們?nèi)チ撕_?。不知道這片海岸是不是就是當年三毛與荷西打魚和撿石頭的地方。風(fēng)很大,海水很藍,我們在海邊的石頭上靜靜地坐了很久,撿了幾塊石頭。三毛曾經(jīng)在撿回來的石頭上畫畫。
第二天早晨,我們向國家旅館那位風(fēng)度翩翩的前臺先生打聽郵局在哪里。當年,因為家住墳場區(qū)沒有門牌號,三毛在郵局租了一個信箱,每天走路一小時去郵局收信取郵件包裹。那些從臺灣寄來的“雨”(三毛騙荷西說半透明的粉絲是山里被凍住的雨),就是從那個郵局取回家的。前臺先生詳詳細細地講了一通,說,走路,五分鐘。又跑出旅館門口,指給我們看。
抱孩子的撒哈拉威婦女。攝影/Robert Grif f in
確實只有五分鐘的距離。在一條微斜的街道上,摩洛哥藍黃相間的郵局標志顯眼地貼在一幢建筑的一樓。郵局的樓上是當年的法院,三毛與荷西就是在這里簽下了阿尤恩小鎮(zhèn)法院發(fā)布的第一份婚書。如今,舊法院已經(jīng)廢棄,樓梯口一片狼藉。郵局的大門緊閉著,去隔壁問,人家說,關(guān)了。啊連這間郵局都廢棄了,如果再晚一些時候來,是不是連這幢建筑也會消失呢?
我在陽光下有些迷茫,只覺得歲月無敵。
從馬拉咯什出發(fā)準備深入撒哈拉沙漠的那晚,在酒店的餐廳偶遇了幾個中國人,其中三個是在英國念書的90后,另外一個是北京女孩。大家聽說我們?nèi)チ税⒂榷?,都叫了起來,北京女孩問:那個天井在嗎?山羊吃過葉子的植物還在嗎?一個90后女孩說,剛?cè)ビ臅r候,她是帶著三毛的書去的……
后來,北京女孩一個人去了阿尤恩。我看到她發(fā)的一張照片,是她在沙漠里寫下“Echo”這個名字。
在撒哈拉沙漠露營的夜晚,我一個人躺在沙地上,看著漫天的繁星,一直在聽那首名叫《七點鐘》的歌。這首歌寫的是三毛的初戀,由三毛本人作詞,李宗盛作曲,又名《今生》。
今生就是那么地開始的
走過操場的青草地
走到你的面前
不能說一句話
拿起鋼筆
在你的掌心寫下七個數(shù)字
點一個頭
然后 狂奔而去
為初戀黯然神傷的她,去了西班牙,后來,再去了沙漠。
“今生就是那么地開始的……”那個深埋著不安分的流浪狂念的今生,她的和我們的,就這樣開始了。
小貼士:
1. 目前摩洛哥尚未對中國游客開放個人旅游簽,找代辦是可行并方便的方式,預(yù)留時間至少三周。
2. 從卡薩布蘭卡到阿尤恩,最方便的方式是乘坐摩洛哥皇家航空的班機,飛行時間約1小時40分鐘,往返機票約1450元人民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