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維櫻+王紫祎
路遙(中)與賈平凹(右)、劉炳琪在交談中(攝于1985年)(路遙紀念館 提供)
上世紀80年代,路遙在創(chuàng)作《平凡的世界》時,曾長期在陜西銅川鴨口煤礦體驗生活(路遙紀念館 提供)
在曹谷溪心里,路遙永遠是1970年盛夏的樣子?!拔?9歲,他21歲,一起騎一輛再少一個零件就沒法走的破車,去張家河公社新勝古大隊采風?!眱蓚€人站在黃河邊上笑得咧開大嘴,戴白帽子的路遙扶著剛跳過來的曹谷溪的肩膀,三腳架上的相機幫他們自動合影一張。在路遙生命最后的71天,他要曹谷溪把這張照片放大,帶去了西京醫(yī)院相伴。今年75歲的曹谷溪要喜歡路遙的人去延川縣那個2排18號窯洞看一看,并說“我給你報銷路費”。他有事沒事就去延安大學在文匯山給路遙建的墓地,點兩根紅塔山煙,對故人說“你一根,我一根”。
拍攝路遙長篇紀錄片的導演田波也是陜北人,他對我說:路遙從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農民,雖然他始終留著回家種莊稼的念想。路遙身世被渲染得過于苦難凄涼,往往忽略了他童話般瑰麗描寫背后,實際上擁有童年快樂和家庭溫情。他的生母馬芝蘭一生務農,2011年去世,不少人看望老人時都會留下一點慰問金。他的養(yǎng)母也就是大伯母叫李桂英,2004年2月去世,此前不到一年,延川縣決定給李桂英每月補助150余元。這些細節(jié)往往令人感慨于路遙的文學成就沒有太大地改善他的家庭境遇。80年代曹谷溪對路遙的“不孝”頗有指責之意?!拔抑粚δ阏f一次,以后再也不會說。我愛我的母親,從內心到外在不比你少。”路遙寫于1980年的長信里講述了母親的苦惱,也流露了真情。
人人都知道路遙在8歲時被過繼給了大伯家。路遙自己的文字描述得細密而痛苦?!澳赣H給我穿上新布鞋,整整走了兩天,腳磨出了血泡,終于到了伯父家,8歲的孩子已經很會裝糊涂……第二天我一早起來躲在一棵老樹后,看著晨霧中的父親夾著包袱,像小偷一樣溜出村,過了河,上了公路?!标P于這段過繼往事,他的小學同學海波講得更客觀,陜北民諺有說“男娃不吃十年閑飯”。路遙作為長子在家庭中能夠承擔割草、放羊等勞動,被過繼給大伯,無論感情還是理性,并不是一個最好的選擇。路遙的親生父母是清澗農民,家里孩子多,路遙后面活下來的有四個弟弟。生活貧困使親生父親一再要終止路遙上學,但路遙成年后卻不忘父親的能干,說是遠遠一看山坡,就知道哪片莊稼是父親的杰作。但當時,“自己下地干活,看見同齡人上學就難過得想哭”。大伯一家沒有生育,與奶奶住在延川縣,雖然也是農民,讓過繼來的路遙上學就成了必然的選擇。
在朋友印象里,少年時的王衛(wèi)國(路遙)雖然是“黃土坡上穿著個翻了毛的破棉襖一高一低走路”的樣子,但他的強烈個性卻是公認的?!八呛⒆油??!焙2ㄕf,而且他想當孩子王。路遙成名后曾帶著賈平凹站在延川的一個山頭上。“他指著山下的縣城說:當年我穿著件破棉襖,但我在這里翻江倒海過,你信不!他把一塊石頭使勁向溝里扔去,溝畔里一群鳥便轟然而起?!睆那鍧就跫冶に偷窖哟ü覝希愤b的過繼實現了他從農村到縣城來上學的第一個人生轉折。延川對于他出生的清澗,儼然已是一個縣城??谝艉屯鈦硪泼竦纳矸菔紫缺怀靶Α囊婚_始路遙被欺負,大伯和大伯母還要拿著洋芋、蘿卜去人家家里道歉,到路遙把村里的孩子全都收服了,只用了很短時間。路遙就此脫離了家庭的保護,開始用自己的能力生存。
路遙走訪陜北農村,與農家大嫂聊家常 (攝于1992年)(新華社 供圖)
路遙自己對于食物的貪婪描寫有真實的自傳性質。食堂如何分為甲乙丙三種飯,他為了吃一口白饃,曾在同學的欺辱中學狗叫。海波說,路遙屬于延川小學的“半灶生”,住在學校,每周兩次可以回家拿糧,喝熬鍋水。帶糠的食物進入熱飯菜的大蒸籠后,要在飯鈴打響時首先沖出去,才能確保自己拿得到食物,要不然“團粒結構”太松散,會污染其他人的細糧,再碰兩下,拿都拿不住了。上世紀60年代的饑餓并不只是路遙一個人的經驗。他曾在《在困難的日子里——一九六一年紀事》里,描寫馬建強在縣高中讀書時饑餓貧困的生活,遭受的屈辱和自尊、自強的性格。日本研究者安本實認為這個人物能夠折射路遙的生活經歷和心態(tài)。“刻骨銘心的饑餓感和匱乏感,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是尾隨路遙一輩子的老狼。”《路遙傳》的作者厚夫這樣寫。
那不是一個物質匱乏擊垮人的時代。賈平凹覺得路遙童年的貧困被過度解讀,他說“那個時代人人都窮,也都不當一回事”。路遙去世時還留了1萬塊的外債,但這也不妨礙他到西安當時最好的凱悅酒店給女兒買60塊錢的三明治?!八且粋€強人?!鄙倌陼r代的路遙已經有自己的取勝方式,他常到縣城中心的新華書店和閱覽室去翻閱最新的報紙雜志,海波經常跟著路遙一起去。精神的匱乏導致延川中心小學里最有話語權的,都是??措娪暗母刹孔优?。一張一毛錢的電影票,普通干部的月薪大約30元,而一個農民一天的工作收入才一毛錢。在人人羨慕電影的音樂、服飾和臺詞時,路遙在報紙上看到了蘇聯、越南、古巴,也看到了卡斯特羅、阿拉法特和第一個進入太空的航天英雄加加林的名字,后來有了他創(chuàng)作的主人公的“高加林”。這些新詞匯、新理想讓他很快就戰(zhàn)勝了那個小學里的普遍價值觀,不僅受到老師刮目相看,很多大人甚至鼓勵孩子和路遙交朋友,所以路遙后來每次快要失學,總有同學的家長拿出學費來資助他。他小學畢業(yè)時,大伯當時已經40多歲,作為最傳統的農民,只想給14歲的路遙趕緊定親,拒絕讓他繼續(xù)升中學。大伯覺得路遙“說起來精著哩,其實憨得什么也不懂”。路遙深信讀書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他到處尋求幫助,依靠村里書記劉俊寬給的兩升黑豆,升入了延川縣唯一的中學延川中學。
安本實認為,路遙一生創(chuàng)作始終圍繞著一個主題,就是一個農村的知識青年,如何轉換為非農身份,在中國特有的城鄉(xiāng)二元社會里奮斗。
1966年路遙初中畢業(yè),考上西安石油化工學校,這原本是他終于以讀書方式脫離農村的正路。當時人才緊缺,這個中專學校不僅會讓他得到城鎮(zhèn)戶口,每個月還有補助,完全可以自給自足。然而,暑假“文革”開始,所有的初中生都回到原學校去參加,路遙回到延川中學。他從外地串聯回來以后寫大字報,其中有“大旗揮舞沖天笑,赤遍環(huán)球是我家”,因為很欣賞這兩句話,他一度將“沖天笑”作為自己的化名。他的三、四、五弟分別被他改名為王天云、王天樂、王天笑。在那個時代里,路遙的文采、出身和性格都促成他很快走上了政治舞臺,也很快就下臺了?!皶r不時想起青少年時期那些支離破碎的生活,那些盲目狂熱情緒支配下的荒唐行為,那些迷離失落的傷感和對未來的渺茫無知……像我這樣出身卑微的人,在人生之旅中,如果走錯一步或錯過一次機會,就可能一錢不值地被黃土埋蓋;要么,就可能在瞬息萬變的社會浪潮中成為無足輕重的犧牲品?!?/p>
“文革”中他還叫王衛(wèi)國,作為群眾組織代表的身份,他出任延川縣革委會副主任,也就是所謂的“19歲就成了縣團級”。另外“文革”中牽連他的武斗案,在32個證人的證實下,1969年查清與他無關?!啊幕蟾锩鳛闆]有勝利者的戰(zhàn)斗結束了,但可悲的是,失敗者之間的對立情緒仍然十分強烈。意外的是,我和谷溪卻在這個時候成了朋友。把我們聯系起來的是文學(這是一個久違了的字眼)?!北竞退謱賰膳?,又化敵為友的曹谷溪,傳說“文革”中得到了路遙的保護?!疤鋸埩?。”曹谷溪對我說,“反正他沒保護過我,有沒有保護班主任、老師,我不知道?!辈芄认吐愤b相識在1969年。“1969年我剛從公社調到縣革委會通訊組當通訊干事。那一天他正好在我的房間里,軍代表當著我的面宣布了路遙被免職的決定?!辈芄认f。路遙回馬泉營小學教了幾個月語文,又被曹谷溪叫回延川縣委。盡管受武斗案牽連,他從組織上還是得到了一個招工名額,去“銅川二號信箱”,也就是保密工廠工作。路遙把這個名額讓給了初戀林紅。
林紅是北京知青,清華附中的學生,在關莊公社的前盧溝村插隊。據回憶者介紹,她能歌善舞,小巧玲瓏。林紅第一次見到路遙,是路遙坐在主席臺上發(fā)言,她在臺角喊口號,并沒有后來人臆斷的白富美和窮小子的地位差距。路遙喜歡下雪天沿河散步,唱《三套車》和《拖拉機手之歌》,喜歡大紅衣服,都和林紅有關。去了工廠的林紅很快通過一個在內蒙古的朋友給路遙寄信,轉達了分手之意。曹谷溪一輩子只見過路遙兩次痛哭,一次就是這一天。海波說:“我11歲認識路遙,他是個多么驕傲、有個性的人?!焙2ê筒芄认紝ξ艺f,很多年里,連林紅這個名字都沒有從路遙嘴里說過。
養(yǎng)母李桂英曾說:“路遙上大學以后,完全是林達供著的?!?973年被延川縣委書記申易推薦,路遙上了延安大學,1974年申易推薦上大學的人是習近平。林達是“很有才氣的北京知青”,父親曾擔任廖承志的秘書,插隊期間林達回廈門父母身邊,報告了與路遙的戀愛情況。后來她在西安、北京工作,無論路遙生前身后,都盡量避開“路遙夫人”、“路遙遺孀”之類的名號。路遙去世后她承受了巨大的輿論壓力,始終未曾辯白一句。這使真正親近他們的朋友都對她非常尊重,多年前她已回到北京工作,和女兒路遠(路茗茗)穩(wěn)定生活。除了曾經與出版社打官司,希望糾正路遙生前簽下的不合理合約,把稿費收入改為版稅收入,這對母女幾乎從來沒有出現在公共視野當中。
林達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曹谷溪手下做延川縣委宣傳部干事?!傲诌_是參加知青招干考來的,路遙是農民身份,那幾年我給他安排了在宣傳部寫文章的臨時工作,可以拿誤工補貼,一個月18.5元,但給林達開的工資和我自己一樣高,都是38.85元?!辈芄认鞠M屄愤b與林紅重歸于好,所以才把林紅的同學、一樣來自清華附中的林達調到了縣革委會,讓林達去做林紅的工作,告訴她路遙多么好。結果曹谷溪卻成就了這一對戀人,延川縣委2號18排宿辦合一的宿舍,見證了這段甜蜜的歲月。林達一件衣服幾個季節(jié)都穿,卻給路遙盡量穿得體面。倆人于1978年1月25日在延川縣招待所結婚?!奥愤b忌諱與生人一起居住,很長一段時間,他和我合住18號這一孔窯洞。有一年春節(jié)放假,年三十下午他和林達騎一輛自行車到郭家溝他自己家。初一吃餃子就和林達騎一輛自行車從郭家溝來到劉家溝我的家。按陜北風俗,大年初一是不走親戚的??墒?,路遙不管這些。”曹谷溪說。
電視劇《平凡的世界》劇照
1975年路遙在延安大學讀書期間,被抽調到了《陜西文藝》編輯部。葉永梅在陜北插隊后當兵,接的就是路遙的實習崗。同一時期的同事還有白描。1976年路遙正式調入西安任職編輯,但是他一生從未寫過任何一篇以城市為背景的文章。他以一個農民視角,見證了從“大躍進”到改革開放的整個社會進程。中篇處女作《驚心動魄的一幕》,不僅沒有走入1978到1980年的“傷痕”潮流,甚至不是以批判為主的。得了獎的路遙據說是“悄悄回到西安”,他理想主義浪漫主義的敘事風格,并沒有獲得中國文學界的認可。
1981年夏天的甘泉縣招待所唯一的一間兩個窯洞組成的套房,成了路遙用21天創(chuàng)作《人生》的地方。原來的題目叫《你得到了什么?》,而《人生》這個題目,是他和約稿的中國青年出版社編輯王維玲共同商量確定的。他著名的“早晨從中午開始”的生活方式,幾乎脫胎于此時。他喜歡投入沉重的勞動,覺得那21天是最美好的時光。每天18個小時的寫作,小屋子煙霧彌漫,房門后簸箕里盛滿煙頭,桌上扔著硬饅頭、幾根麻花、幾塊酥餅,他頭發(fā)蓬亂,眼角黏紅。白描去看他時,他牙關緊咬地說自己是憋著勁來寫的,“好像要和自己,也像要和別人拼命”。路遙自述感覺渾身如同燃起大火,以致五官潰爛,大小便不暢通。很多當時見過他的人,都留下了他刷牙刷得“滿嘴冒著血糊子”的印象,結果這個印象也成了他寫的《人生》里劉巧珍為了讓心上人喜歡,特意站在崖畔刷牙的情景,也同樣是“滿嘴血糊子”。
陳忠實曾經在自己的短篇小說集出版前看到了《人生》,他說:“我讀了《人生》之后,就一下子從自信中又跌入自卑,因為路遙的《人生》在我感覺來(路遙比我年輕七八歲),一下子就把他和我的距離拉得很遠。因為路遙離我太近了,《人生》對我的沖擊,遠遠超過了那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對我的沖擊,因為這個人就在你的面前呀!就那個胖乎乎的、整天和你一起說閑話,還說他跟哪個女的好過……就這么生動的一個人,一部《人生》一下子就把你拉得很遠?!?/p>
《人生》以最快速度改編為電影劇本,路遙成了最紅火的文學明星?!跋肫鹪谑∽鲄f換屆時,票一投完,他在廁所里給我說:好得很,咱要的就是咱倆的票比他們多!他然后把尿尿得很高。”賈平凹回憶,1985年路遙擔任陜西作家協會副主席,月薪120元,已經不低。他的弟弟王天樂曾說,不明白他為什么不能當一個“白白胖胖”的文學編輯。他自述在家鄉(xiāng)人眼中,官熬大了,地毯從家一直鋪到機關門口,甚至用上了刻名字的金碗?!凹词雇恋亟o了高加林痛苦,他終究是這土地養(yǎng)育大的,更何況這里有愛他的人,他愛的人。”路遙讓高加林回到土地,卻并沒有說要繼續(xù)當一輩子農民?!凹词瓜脒h走高飛不成,為什么一定要詛咒土地?”
“路遙這個人本身是復雜的。他的人格在某種程度上處于一種分裂狀態(tài)。在精神層面,他追求崇高、有理想的生活。但現實卻不得不經歷苦難的人生、糾結和痛苦,他掙的稿費都不夠那些窮親戚瓜分的。他的整個人是一種矛盾的狀態(tài)。”后來擔任央廣編輯的葉永梅,曾在1983年《人生》廣播劇播出時到西安拜訪路遙。路遙說自己要應對無數親戚朋友上門,“不是要錢,就是讓我說情安排他們子女的工作,似乎我不僅腰纏萬貫,而且有權有勢,無所不能”。比如他的親生父親帶來一堆鄉(xiāng)親要他解決的各種鄉(xiāng)村問題。“親戚,這個詞至今一提起來都讓人不寒而栗。我曾在《平凡的世界》中借孫少平的口評論道:‘人和人之間的友愛,并不在于是否是親戚。是的,小時候,我們常常把親戚這兩個字看得很美好和重要。一旦長大成人,開始獨立生活,我們便很快知道,親戚關系常常是庸俗;互相設法沾光,沾不上光就翻白眼;甚至你生活中最大的困難也常常是親戚們造成的;生活同樣會告訴你,親戚往往不如朋友對你真誠?!苯Y果“六親不認,事也不辦”就是他得到的評價。此外,他有四個弟弟,除去80年代初遷到延川替自己照顧大伯的三弟外,另外三個都被他幫助安排了工作。二弟招工,四弟做了記者,五弟比他小整整20歲,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路遙還為五弟的工作到處求人。海波憤慨又傷感地對我說:“說路遙不幫人簡直是……他連我都幫。”海波自己就是路遙一直幫助著走上了職業(yè)作家之路。
在經歷社會開放的過程里,路遙敏感地感到了新時代的到來。很多人評價他用文學來實現政治抱負,實際上指的是《人生》是建立在農村經濟政策改變的政治背景中。在這一點上,路遙的志向是像柳青那樣,寫《創(chuàng)業(yè)史》的同時還寫出來陜北山區(qū)農業(yè)經濟的論文。高加林居住的村莊距離縣城只有5公里,由于“鴻溝”的阻礙,他覺得自己似乎生活在別一個世界上。和路遙一樣,高加林要用自己的能力和抱負跨越封閉的社會結構的壁壘。1976年擁有了城市身份后,路遙的寫作目的更明確了。他從不掩飾自己的寫作野心。他拉賈平凹去家吃燴面片。“他削土豆皮很狠,說:我弄長篇呀,你給咱多弄些中篇,不信打不出潼關!”他的同事張艷茜回憶,1982年路遙開始了創(chuàng)作《平凡的世界》的準備工作。列了100多部的書單,用了一整年時間翻閱了近10年的《人民日報》、《陜西日報》、《參考消息》、《延安報》和《榆林報》,筆記做了幾十本。曾任《陜西日報》記者的四弟王天樂是《平凡的世界》寫作時期路遙最忠實的助手,他的回憶更生動:“第一個晚上,我們繪制了小說的地貌草圖。從我的家鄉(xiāng)清澗縣石咀驛鎮(zhèn)王家堡村,一直沿線繪制到西安鐘樓。把這一線的山川河流,機場公路重要建筑等等全部描繪出來。我們的美術學的不好,畫的圖只有自己能看懂。路遙說,第一步工作很重要,因為所有的人物都要反復在這一地帶走動。如果你不熟悉地形,你的人物一旦走動起來,作家的描寫就十分困難。第二天晚上,列出人物表和地名表。為人物起名字,就把倆人難死了。把記憶中的名字討論了無數遍。孫少平、孫少安、田福軍、金光亮、金俊武,雙水村、黃原地區(qū)、銅城等等人名和地名才寫在紙上。剩下的時間就是討論主人公在事件中怎樣先進的問題。每一年、每一次發(fā)生了哪些重大歷史事件,一切工作都在萬分激動的情緒中展開。每天只上街買一次吃的、喝的東西,一天就不出房門了。服務員看我們形跡可疑,五六人一起進來查了一回房間,一看沒什么‘兇器,也就放心了。真的,一個人假如真正地投入到你熱愛的工作中,那是非常美好的?!焙髞砺愤b說自己寫作以外的生活機能退化,像孩子一樣,幾乎完全靠弟弟長年的陪伴。
《平凡的世界》6年寫作,基本都在陜北。他最重要作品都是脫胎于他自己生長的土地,曹谷溪和海波說并不僅僅因為那是崇尚文學的年代。從準備到寫作到每一個人物原型,路遙與陜北的聯系更像柳青說的:“咱們這個地方,黃帝陵到延安,再到李自成故里和成吉思汗墓,一天時間就夠了,這么偉大的一塊土地沒有陜北自己人寫出兩三部陜北題材的偉大作品,是不好給歷史交代的。”路遙開始了連家里出事都不會抽身的日子?!?975到1985年中國大轉型時期的變化”是他的背景?!澳骋惶彀胍?,我突然在床上想到了一個辦法,激動得渾身直打哆嗦。我拉亮燈,只在床頭邊的紙上寫了三個字:老鼠藥。利用王滿銀販老鼠藥的事件解決了這一難題。大約用了7萬字的篇幅,使全部主要的人物和全書近百個人物中的70多個人物都出現在讀者面前?!倍@件事據王天樂回憶,完全脫胎于他的親生父親因為砍樹被捕的事件。
路遙獲得茅盾文學獎時被“新聞聯播”要求播出3分鐘的片子,他請記者到了長安縣的柳青墓前,當時記者還為了不是黃土高坡而苦惱?!跋瘛秳?chuàng)業(yè)史》第二部第二十五章梁大和他兒子生祿在屋里談話的那種場面,簡直讓人感到是跟著這位患哮喘病的老頭,悄悄把這家人的窗戶紙用舌頭舔破,站在他們的屋外斂聲屏氣所偷看到的?!痹诟星樯希嫘睦斫廪r民的處境和痛苦,“而不是優(yōu)越而痛快地指責、嘲笑甚至丑化他們”。1983年,路遙和王天樂到工地上打短工。“我和路遙一起來到延安東關,穿上破舊的衣服,裝扮成我當年攬工的樣子,很快就被延安溝門的一個工頭招去了。因為我當年攬工能吃苦,名聲很好,所以工頭一下就認出了我。一連在工地上干了三天,路遙因干活不行,一共30元工錢,扣了路遙10元。我倆一共掙了50錢,跑到賓館洗了個澡,趕快把衣服換過來,因為延安人熟,怕碰上熟人不好向人家解釋。50元錢很有紀念意義,路遙說咱倆一起到郵局,把它寄給父親。這時延川縣來電報,說路遙的養(yǎng)父病重,可能不行了。養(yǎng)父就是我的大伯。路遙說,‘你回延川全權代我處理一切后事。事實上后來養(yǎng)父逝世的前后,路遙一直沒有見他?!贝撕笏秩ャ~川鴨口煤礦、陳家山煤礦體驗生活,和礦工同吃同住。一遍一遍地下井,而且要下到很深、很潮濕的地方去體驗生活,有時他會堵住幾個剛剛升井的礦工,為他們遞上煙,點燃火,一起坐在陽光下閑聊,他必須熟悉煤礦井下井上的情況、礦工生活的習慣,以及礦工經常用的一些語言,甚至被熟人帶著“驚險”地參觀了當時省委書記的家。
白描和路遙一起帶著稿子進京?!?986年的冬季,我陪路遙趕到北京,參加《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研討會。研討會上,絕大多數評論人士都對作品表示了失望,認為這是一部失敗的長篇小說?!碑敃r路遙已經幾年不讀當代小說,“魔幻現實主義”成了主流?!昂樽诱\所著當代文學史里只字未提路遙作品,陳思和寫的當代文學史只分析了《人生》,《平凡的世界》一筆帶過?!毖影泊髮W文學研究所所長梁向陽說。很多評論家對路遙說,《平凡的世界》相較《人生》而言,是個很大的倒退。賈平凹回憶:“想起他從陜北寫作回來,人瘦了一圈兒,我問寫作咋樣,他說:這回吃了大苦咧,稿子一寫完,你要抽好煙哩!《平凡的世界》出版后一段時間受到冷落,他給我說:狗日的,都不懂文學!”路遙對王天樂說,難道托爾斯泰、曹雪芹、柳青等一夜之間就變成這些小子的學生了嗎?回到西安,路遙去了一趟長安縣柳青墓。他在墓前轉了很長時間,猛地跪倒在柳青墓碑前,放聲大哭。
《平凡的世界》的傳播路徑徹底顛覆了文學作品發(fā)表、獲獎、傳播這個既定流程。
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文藝部“長篇連播”節(jié)目編輯的葉永梅是關鍵人物。1987年春天,路遙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赴西德訪問前夕,兩人在北京的電車上偶遇。葉詠梅一下子認出路遙,并倉促間獲得了他剛出版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當時第一部只印了3000冊。“書里的一群普通人,把我?guī)Щ氐阶约涸洸暹^兩年隊、當過六年兵,并深情眷戀著的黃土地。書中的一切對于我來說,熟悉、親切,我仿佛就生活在孫少平、孫少安、田潤葉等人當中,感受到他們的音容笑貌與喜怒哀樂?!比~永梅決定把路遙的新作錄制成廣播節(jié)目。路遙后來自述,說自己是一邊聽著節(jié)目播出,一邊趕寫第三部。“在那些無比艱難的日子里,每天歡欣的一瞬間就是在桌面那臺破爛收音機上聽半小時自己的作品。對我來說,等于每天為自己注射一支強心劑。每當我稍有委頓,或者簡直無法忍受體力和精神折磨的時候,那臺破收音機便嚴厲地提醒和警告我:千百萬聽眾正在等待著你如何做下面的文章呢!”同時出版社開始不斷加印,帶動了紙質圖書的銷量。
1988年3月27日開始,130天的連續(xù)播放,《平凡的世界》直接受眾達3億之多。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因播放《平凡的世界》而收到的聽眾來信,也創(chuàng)了數量之最。廣播是20世紀80年代的重要傳媒,小說連播是中國民眾文化消費的重要通道的情況下,《平凡的世界》的傳播效應可想而知。開播前,葉詠梅專程趕到西安采訪了路遙。路遙穿上一件新潮派的石磨水洗牛仔服,說請葉喝咖啡,最后還是在辦公室喝了茶?!拔覐男【拖耄谖?0歲的時候一定要寫出一部長篇,要寫我的家鄉(xiāng)?!甭愤b對葉詠梅說,自己正是因為喜歡筆下的人物,所以才去寫的,“他們中間有我的影子,可以說像我又不像我,我是從他們中間走出來的?!?/p>
與此同時,路遙的肝病在寫作時發(fā)作越來越重。他甚至明白“在死亡和完成這部作品之間選擇了什么”。開播時第一部是成書,第二部是校樣,第三部直接就是手稿。路遙在身體快要崩潰的情況下,于1988年5月25日咬牙最后完成,從榆林寫到甘泉,“6年奔跑終于撞線”。他立刻抄近路過黃河前往北京送稿?!跋氲阶约含F在仍然能投入心愛的工作,并且已越來越接近最后的目標,眼里忍不住旋轉起淚水。這是誰也不可能理解的幸福?;叵肫饋恚瑥囊婚_始投入這部書到現在,基本是一往如故地保持著真誠而純凈的心靈,就像在初戀一樣。尤其是經歷身體危機后重新開始工作,根本不再考慮這部書將會給我?guī)硎裁?,只是全心全意全力去完成它。完成!這就是一切。在很大的意義上,這已經不純粹是在完成一部書,而是在完成自己的人生?!?/p>
路遙最早顯現出肝部的病象,在海波記憶中是1986年。海波1985年搬到了西安,又和路遙成了鄰居。在海波眼中,路遙年輕時最愛吃的就是回鍋肉?!靶r候整點錢,就在延川縣國營食堂買一盤,就著‘兩面饃吃?!逼诖?、貪婪、滿足和痛快,是海波對路遙吃相的記憶。但海波愛人幾次給路遙做陜北特色的揪面片,他一嘗有豬油就不再下筷子,聞也不行。路遙非常在意自己的傳染病,幾乎所有與他打交道的人都被他警告過。兩人一起去黃陵附近的餐廳吃飯,不斷有人來打招呼,但路遙拒絕與別人并桌,自稱吃清真,不愿意點任何葷菜,最后打發(fā)點饅頭咸菜了事。有傳言說路遙架子大,其實是由他這樣不與人同桌吃飯的習慣生發(fā)出來的。實際上他的人緣好到什么程度?王安憶去陜北,全是由路遙的朋友們用小車一站送一站,接力賽似的。“他們說,我們不管你是誰,只知道是路遙的朋友,以后你們倘若寫信來,只要寫上路遙的朋友就行。他們中間大多是一些基層的干部,與文學無關,對于他們來說,全世界的作家只有一個,那就是路遙?!?/p>
《平凡的世界》創(chuàng)作將告尾聲時,路遙寫道:“心臟在驟烈搏動,有一種隨時昏暈過去的感覺。圓珠筆捏在手中像一根鐵棍一般沉重,而身體卻像要飄浮起來……過分的激動終于使寫字的右手整個痙攣了,五個手指頭像雞爪子一樣張開而握不攏。筆掉在了稿紙上……我把暖水瓶的水倒進臉盆,隨即從床上拉了兩條枕巾放進去,然后用‘雞爪子手抓住熱毛巾在燙水里整整泡了一刻鐘,這該死的手才漸漸恢復了常態(tài)。立刻抓住筆。飛快地往下寫。在接近通常吃晚飯的那個時分,終于為全書畫上了最后一個句號?!?/p>
1988年底路遙得了陜西省勞模稱號,《平凡的世界》不僅三部都出版了,還改編成了電視劇。1991年3月,路遙獲得第三屆茅盾文學獎?!拔野阉麄兌疾仍谀_下了!”是路遙親口向賈平凹吐露的真實想法。在隨筆《早晨從中午開始》中,路遙寫道:“文學圈子向來不是個好去處?!銢]成就沒本事,別人瞧不起;你有能力有成績,有人又瞧著你不順眼。你懶惰,別人鄙視;你勤奮,又遭非議;走路快,說你趾高氣揚;走路慢,說你老氣橫秋。這里出作家,也出政客和二流子。在這樣一種機關……最不忙的就是文人先生,可以一杯清茶從早喝到晚?!@些地方雖然聽不見槍炮之聲,且有許多‘看不見的戰(zhàn)線?!?992年元月,中國作協陜西分會面臨換屆。遠村在《路遙二三事》中寫道:“路遙曾說,每個人都無法回避政治,但政治又不是我們生活的全部,文學與政治從來未分過家。他病情十分嚴重,幾乎看不清東西,還堅持看報、看電視,關心‘十四大的人事安排,還說等他病好了,要把作協搞好?!?
盡管雄心勃勃,此時的路遙已經陷入了多重困境。家族肝病在路遙去世后,肝病又奪去了父親和兩個弟弟王衛(wèi)軍和王天樂的生命。后來陜西省作協在賈平凹、陳忠實倡議下曾經為他的家人募款,最小的弟弟王天笑也患上肝硬化并出現輕度腹水,父母姐妹全都是一樣的病。女兒路遠長大后曾經在打官司時表示,父親的文學成就并沒有給家庭帶來收入。這個情況到2003年以后才有所改觀,人民文學出版社與路遠重新簽訂了版稅合同。他過世后留下萬元的外債,曹谷溪記得,路遙曾經向朋友張曉光求助:“我實在窮得可怕,你認識那么多企業(yè)家,能不能幫我找一個經理廠長,我給人家寫篇報告文學,給我掙幾個錢。你知道,《平凡的世界》那點稿費,還不夠我這幾年抽煙的錢。茅盾文學獎的獎金除了應酬文學界的朋友,就是還債。我不怕你笑話,給女兒買鋼琴,我還是借的錢。”張曉光問他寫一篇報告文學要多少錢,路遙伸出五個手指:“5000吧!這是我第一次賣自己的名字給別人……”
1992年7月,女兒路遠小學畢業(yè)去北京外婆家過暑假,路遙總被看到一個人在破藤椅上打瞌睡。當時作協給他分了新房子,他一邊裝修一邊借住在一間五六平方米的小屋子里,身體糟糕透了。8月6日,他帶了幾件衣服、簡單的洗漱用品和作協會員證坐火車到了延安。路遙病倒在延安賓館,曹谷溪說,這是路遙第二次對他痛哭:“我這是傳染病,如果送到西安傳染病醫(yī)院,那里離三兆火葬場最近,我一死,人家就把我拉去火化了……如果死在延安,你和高其國一定會釘一口棺材,把我埋在黃土山上(高其國是路遙在延安大學時的同班同學)”。路遙身后,曹谷溪四處奔走,直到最近還在參加青島舉辦的紀念路遙的活動?!昂髞砦易龅暮芏嗍?,都和這番話有關?!?月12日,路遙住進延安地區(qū)人民醫(yī)院傳染科18床,檢查結果為,肝硬化腹水,伴有黃疸。延安宣傳部認為必須要向作協通告病情,但路遙堅持保密。很快他被轉回西安西京醫(yī)院。他無比思念女兒,看到五弟在旁邊,突然對海波說如果自己的人生聽老人的話,早結婚生子,孩子也該大了?!案肽罾先耍赣H、母親、奶奶和大爹、大媽。這些人雖然沒文化,但在人生的總體把握上比我們強啊?!甭愤b越來越覺得自己寫稿,和父親種地沒什么區(qū)別。他引用德國作家托馬斯·曼的話:“……終于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蓖瑯由眢w不好的賈平凹去醫(yī)院最后一次看他,路遙說:“等出院了,你和我到陜北去,尋個山圪嶗住下,咱一邊放羊一邊養(yǎng)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