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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犯人三哥(中篇小說)

      2015-04-16 22:33:00趙文廣
      滇池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三哥

      趙文廣

      沒有一種生理器官(像看畫時用眼睛)可以讓我們先把全書一覽無余,然后來細(xì)細(xì)品味其間的細(xì)節(jié)。

      ? ? ? ? ? ? ? ? ? ? ? ? ? ? ? ? ? ?——題記

      你愛聽什么故事?

      此刻你在想什么?

      (親愛的讀者)先告訴你我今天上午翹班一個人去看了諾蘭的電影,結(jié)果把我感動哭了。

      想想挺賤的好像。

      以前我并不是一個容易被電影感動哭的人,我不相信。他們都是騙子,騙眼淚。現(xiàn)在我不這么想了?,F(xiàn)在我認(rèn)為,看一個電影,而哭了,說明我理解導(dǎo)演。

      理解導(dǎo)演重要嗎?

      讓我們開始吧。

      給你講述一款真人真事。

      他上了天堂,見了上帝。

      你好。

      Hi, boy, what's you name? Why are you here? You called me Nihao. What's that mean? What the hell are you talking about? Peter, hey Peter. Get him out! Peter, where are you peter!

      他聽不懂上帝在說什么,他有點(diǎn)失落。這個卷毛老頭看起來正在生氣。

      他失落倒不全因為那個生氣的老頭,而是,嘴里還有點(diǎn)苦。

      A little bitter。

      你大概愿意聽聽他的故事。一個很狗血的故事,一個已經(jīng)永遠(yuǎn)離開這個世界的人,一些發(fā)生在他身上的錯誤。

      我不抽煙,也不會因為要寫他的事而燒三炷香。我曾經(jīng)恨透了他,那時我還小,什么都不知道。并不是我不想知道,是大人不想我知道。所以我聽到的,也許不是真人真事。

      他的人生轉(zhuǎn)折點(diǎn),是一次性交。

      依我的想象,在北方的大炕上,在一個隱秘的時間,到底是什么時間,是下午還是上午,甚至連是不是發(fā)生在炕上都不可考了。我相信是發(fā)生在炕上,不會是野合,野合是浪漫的,浪漫就不會發(fā)生后面的事。

      那種炕大約有三四米長,一米八寬,炕上鋪著一領(lǐng)席,席子往往年久失修,磨損嚴(yán)重的地方用布頭補(bǔ)了一塊又一塊,有些還沒來得及補(bǔ)。席子一定是暗黑發(fā)亮的,那是常年油灰浸透的效果。在這鋪炕上,有一只貓臥著,它已經(jīng)聞到陌生人的氣息,那人身上有酒氣。即使他那天沒喝酒,也有酒氣,因為貓鼻子靈敏。這個一身酒氣的人已經(jīng)推開了門,站在了屋里,推開門時他眼前一黑,整間屋子已經(jīng)被兩口大鍋下常年升騰而起的草木灰熏得漆黑。在左手邊的鍋臺上,有一只黑色的瓢,他抓起瓢,來到一口黑色的水缸前,缸里水不多了,他哈了一下腰,舀了半瓢水,仰起頭咕咚咕咚喝了半天,喝完長長地哈了一聲。

      這時貓從炕上跳了下來,一扭身鉆過布簾,進(jìn)了里屋。

      他看見了貓,因為貓是動的,他眼睛好,雖然只有一只,但比有兩只眼的人看得清楚,他說這是他生吞蛇膽的功效。

      貓嗨!

      他喊了一聲就往里屋走。

      你可能不了解那里的房屋布局,簡單說一下,那里每家通常有五間房,就像五個一排的火柴盒。居中的一間只有前后門,其余四間只有前窗,有錢人家還會修后窗。

      他當(dāng)時所在的五間房沒有后窗。

      繼續(xù)說房間布局——這里你不用太細(xì)想,這不是推理小說——從前門進(jìn)去,直接往前走,走四五米就能從后門出去。如果進(jìn)門立馬站住,往左右看,能看到兩邊各一個灶臺,上面各有一口直徑一米多的大鍋。剩下四間房,基本上會有兩到四鋪炕,每間房里只有一鋪,要占掉那間房的三分之一多。挨著灶臺那間屋的炕,是睡覺用的,做飯時炕可以燒暖。里面的屋子,一般用來存雜物,因為太雜亂,常常和臥室間用一張布簾擋起來。

      貓從炕上跳下來,就鉆到里間存雜物的黑屋子里去了。有時候,屋子里也不存雜物,而是躺著一個只會喘氣的人。那個人在等死。

      是的。

      終日躺在那個地方的人,都是在等死。

      他們已經(jīng)坐不起來,翻身也困難了。

      他看見貓鉆到了里屋,也跟著鉆了進(jìn)去,貓來回跳了幾次,搗土揚(yáng)塵的,他馬上退了出來。罵了一句。

      此奧兒你媽。

      他在罵貓。

      罵完貓,他掀開簾子走了出來,咳出一口痰??忍凳且驗樗蔷乒?,嗜酒成性,酒多生痰。

      他完全認(rèn)為這就是自己的家。于是朝外面屋子喊了一句:

      進(jìn)來坐會兒。

      不坐了,三哥啊。我走啦。

      坐會兒再走啊。著什么急。

      不坐了,家里還有活兒。

      坐會兒,有什么活兒,現(xiàn)在有什么活兒。

      于是她就沒話說了,她的確是沒什么活兒。剛才三哥喝完水去追貓,她接過三哥的瓢也喝了一大口水,喝完水三哥從里屋出來,看見她把瓢放在鍋臺上,當(dāng)啷一聲。

      她本打算走個近道,從前門進(jìn)來,后門出去,這樣回家去就省得繞一百來米的路。

      而三哥非要讓她坐一會兒,她就來到炕前,抬起左腿,把半個屁股壓在炕沿上,隨時會走的姿態(tài)。

      三哥說,吃蘋果嗎?

      不吃。

      剛才不知道誰家貓,此奧兒他媽的,把這當(dāng)自己家了,還睡炕上去了。

      她聽三哥又罵了一聲貓,嘿嘿笑了出來。

      她說,我走了三哥,不坐了。

      著什么急,這里有狼哦,坐老會兒能少你半斤肉哦。

      三哥說完走到她面前,出人意料地就把嘴對到了她嘴上,右手伸進(jìn)秋衣,準(zhǔn)確地抓住了她的左乳房。

      你大概知道,很多作家寫到這里,都會剎不住車,都會不厭其煩地寫下去,至少也要把女人的反應(yīng)寫出來是吧,至少要把濕度溫度熱度都寫出來才算盡興是吧。不然他們認(rèn)為人物不完整。而賈平凹會在此處省去若干字。好像他先把那若干字寫了出來又劃掉了。

      現(xiàn)在是兩點(diǎn)二十了,今天先寫到這里。我要等若干小時后再寫,但你不用等若干小時后再看。你馬上就能看到我在明天才能寫出來的東西。

      好了,三哥,你們先好好睡一覺吧。

      我也去睡覺了。

      晚安。

      時間如同一場灰色的大雨,落在五彩繽紛的世界上,泯滅了悲傷,泯滅了快樂。

      一枝玫瑰倒臥在地,即便它是工業(yè)時代的制品,有成千上萬的拷貝,此刻,因為玫瑰的原型,它獨(dú)一無二。

      三哥睡了兩天了嗎?計劃中是昨天繼續(xù)寫三哥的故事,昨天因為與遠(yuǎn)道而來的朋友相見,大醉不歸。好似三哥靈魂附體。人果真是有靈魂的嗎?我情愿他有,因為他未完結(jié),他的生命倉促結(jié)束,就像那次做愛,或是性交。同樣的動作,用不同的詞,似乎有很大的不同,對三哥而言,究竟是什么。我還沒想清楚。既然睡了兩天,此刻在他面前的,應(yīng)是磨難。他要為沖動付出代價,我不說他是一時的沖動,因為他常常沖動。他逃在外面,躲避著警察,卻又逃不遠(yuǎn),他總覺得事情沒那么糟,可能全都是別人和他開的玩笑。但是他沒有太多的可想。夜晚已經(jīng)不是那么暖了,秋天到了,他因為氣憤喝了一大碗白酒,因為氣憤,因為白酒,全身狂抖,他蹲在干涸的池塘中,地勢低,不那么冷,蘆葦擋住了視線。夜完全是黑的,連星星都沒有,天上有很厚的云,天因此不那么空,也暖了一些,他大概感受到了,或者全無感受。此刻,他不停地罵著,此奧兒你媽,此奧兒你媽。因為顫抖,聲音時而抽搐,好像在哭。他也的確在哭。夜色里有警笛在響,響了幾下,全村人都知道警察來了,好像天上派了人下來通知,全村人在神秘中馬上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女人把自己關(guān)在黑屋里,女人叫二苗,二苗在她家姐妹里排行老二。

      但三哥不是在罵女人二苗,他誰也沒罵,他只不過在黑夜里,像一團(tuán)將要熄滅的小火,釋放著余熱。酒勁慢慢上來了,嚴(yán)重的顫抖讓他開始痛哭。因為喝酒,他像中國搖滾歌詞里唱的那樣,永遠(yuǎn)熱淚盈眶。雖然只有一只眼睛,因為長期使用,已經(jīng)瞇得很小,也陷得很深,依然熱淚充盈;而另外一只義眼,從來不發(fā)揮作用,反倒顯得健康,氣定神閑。他想要睡覺了,疲倦一陣一陣讓他睜不開眼,他覺得自己安全了,警笛不響了,沒人會找到他,事情很快就會過去,多大一點(diǎn)事兒,不可能,警察抓我干什么,你情我愿的,抓我干什么?抓到會槍斃嗎,會嗎?一陣光線的亂晃讓他的思考變成了空白,他覺得有手電在照他,手電又從他身上劃過去,拿手電的人在池塘邊的小路上走過。三哥使勁蹲著,嗓子里發(fā)出狗一樣的低吟,拿手電的人沒聽到,那個人壓低嗓子喊著:老三,老三,老三,老三……

      一邊喊一邊走了過去。他感到那是一種善意的喊叫,也許是叫他出來,叫他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伤弥蛛?,這么近都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那說明自己所在的地方就是安全的,所以他沒有回應(yīng),那個拿手電的人慢慢走遠(yuǎn)了。他想,警察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他決定在蘆葦叢里睡一夜,感覺已經(jīng)不冷了。這時候,蛇膽發(fā)揮了作用,他的一只眼睛能看到夜色中的景象,云層退去,星星布滿了天空。他裹了裹衣服,站了起來,忽然想起一個好地方,那里可能更暖和,于是他站起來,走出蘆葦叢,腿已經(jīng)麻了,酒精讓他麻木,已經(jīng)感受不到腿麻,他踢踢踏踏往前走,走在已收割的玉米地里,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不能摔倒,地上全是鐮刀收割后的玉米茬,全是刀尖沖上的匕首,一旦倒下去,他唯一的好眼睛也會瞎。在玉米地里,他找到一個用玉米秸搭捆起來的小窩棚,鉆了進(jìn)去,但是他錯了,那里既不避風(fēng),地上又涼。可他不想再去找地方躲了,他窩在地上,不停地調(diào)整姿勢,直到自己睡著了。睡一會兒凍醒,縮一縮,繼續(xù)睡。

      夜很漫長。他再次醒來時,天還是黑著,冷極了,他不得不走出來,一彎月亮出來了,玉米地在淡淡的月光下分分明明,如果警察沒走,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看見他,他趴在地上往前爬,他要回到蘆葦里,那里安全,還暖和,警笛又響了起來,不只如此,他還聽到遠(yuǎn)處人聲嘈雜,是一些陌生的粗魯?shù)穆曇?,他馬上停了下來,頭也不敢抬,也許那些人就在能看到他的地方,他只是一動,就會被發(fā)現(xiàn)。他退不回去,也不能往前走。他閉上了眼睛,在心里默念著:天老爺保佑,看不著,天老爺保佑,看不著,看不著,看不著。他睜開眼時,眼前多了一個人,和他一樣趴在地上,和他面對面趴著。他覺得自己在照鏡子,那個人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但是他睜著兩只眼,兩只眼都能動。

      你趴在這干什么?你趴在這有用嗎?

      說完,那個人站起來。

      你看,站起來也沒有事兒。人都走了,不來抓你了。快起來回家吧,冷不冷啊,二乎乎的。凍著怎么辦。

      說完,他又趴在老三面前。

      哎,你看看,我這眼睛好用啊,你看看,還能轉(zhuǎn)。你想不想要。

      他把三哥壞了的那只左眼閉上又睜開,眼珠亂轉(zhuǎn)。

      三哥用一只眼使勁看著他。

      天老爺,天老爺,你是天老爺嗎,是不是?

      我不是天老爺,我是天老爺干什么。天老爺有用嗎?

      你告訴我現(xiàn)在往哪跑?

      往哪跑,往哪跑有用嗎?我什么都能看著,你一只眼睛那么好使,我兩只眼睛更是什么都能看著,你往哪跑都沒有用。快起來吧,回去好好睡覺吧。

      警察走沒走?

      沒走,走了還得回來,抓不著你不走,連你都抓不著,警察還混什么。

      那我怎么辦?

      你聽我的嗎?

      聽。你說什么我都聽。

      好,聽我的就好,你去井里吧,那里邊暖和,干井,里面都是草,也沒有風(fēng),蛇都貓冬了。再說你也不怕蛇啊。

      好。好。好。你說得對,我怎么把井忘了。

      你去吧,我走了。

      等會兒,你是誰,我回去給你燒香。

      你知不知道馬王爺。

      馬王爺?

      沒聽過吧,你看看。

      說完他把劉海兒掀上去,額頭上現(xiàn)出三道抬頭紋,有一道格外深。

      你看看。

      說完,那道抬頭紋裂開了,里面露出一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眼珠。

      三哥一看就跪在地上磕頭。

      馬王爺,馬王爺,馬王爺,我給你磕頭了。

      磕完頭,馬王爺不見了。三哥膽子馬上壯了起來,一溜煙從村西跑到村東的干井邊,二話沒說就跳了下去。干井不深,里面長滿了草,很暖和。三哥就在那里睡了。

      等他醒來時,警察就在井口看著他。

      快上來,李成兒,快上來。

      從井口上能看到天很藍(lán),警察看起來人不錯。三哥想了想,沒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什么時候跑到干井里來了。怎么上去啊,爬不上去啊。

      上不來嗎?

      警察在上面問。

      你怎么下去的,怎么上來,能下去,上不來了嗎?

      過了一會兒,警察又說。

      好,上不來好,那你在這等著吧,我找人把你弄上來。

      說完警察不見了。天很藍(lán)。

      人們喜歡黃金,因為黃金有太陽的光澤。

      對黃金的喜愛是普遍的,而對寫作的喜愛,是少數(shù)的。人為什么喜愛寫作。這是個復(fù)雜問題,有人開始喜歡寫,后來不寫了;這又是個簡單問題,那些不寫的人,到底還是想寫。只是說,他還有別的興趣,或者說,他寫的沒人看,快吃不上飯了,必須放一放。因為只是有人看,哪怕一個人,那么對那個喜歡看的人和寫作者來說,都是一次探險。

      假如壓根沒人看呢,假如世界上只有一個人了?

      假如連筆都找不著?

      他可能還是要寫,因為太無聊了。也許他覺得自己快死了,得留點(diǎn)什么。在一個超過三維的世界里……還是回到三維吧,當(dāng)天荒地老時,一個人要寫點(diǎn)什么。他找到一根樹棍,在沙子上寫著:

      上帝啊,給我一個……

      大抵如此吧,所以他就算再熱愛寫作,也終究寫不出好東西來。

      三哥熱愛什么?

      酒嗎?

      他無疑是個酒鬼,但我想他更喜歡大海,喜歡水,他的水性極好,有很多次做水手的經(jīng)歷。他還會畫畫兒,照著報紙的插圖畫,畫得還不錯,還給我看過,給我看他畫的風(fēng)景畫時,是他和三嫂結(jié)婚不久,那時三哥還沒從他爹媽家里分出來,兩口子住在一間小屋子里。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屁孩——為什么叫小屁孩?我又不是光會放屁,又不是光屁屁。又不臭啊。——三哥兩口子住在他們五間老房最靠東的里間,只有前窗,前窗不大,屋里很黑。大白天的,三哥三嫂蓋著大被子坐在炕上,也不出去干活。我現(xiàn)在猜測他們倆在被子下是沒穿什么的,并且等小孩走了,他們倆會隨時干點(diǎn)什么,鬧出點(diǎn)動靜。當(dāng)時三哥坐在炕上,手里拿著自來水筆,在一個小本子上畫風(fēng)景畫?,F(xiàn)在想來,當(dāng)然不是給我畫,而是要給三嫂看。但是畫畫完了,他還是先給我看,我覺得畫得棒極了,跟真的一樣。(當(dāng)有人跟你說,這篇小說寫得好極了,那部電影好看極了時,你得弄明白,那只是他的感受,不等于你會有同樣的看法。)

      后來三嫂生了一個男孩。

      這個故事可以告一段落。讓我們再回去看看坐在井里觀天的三哥。在藍(lán)藍(lán)的天空下,三哥不知道等待他的將是什么。要是他堅決不出去,他們會開槍嗎?會把他打死在井里,隨后用黃土把井掩埋嗎?三哥可能想到這個問題嗎?我無法確定,如果三哥還活著,我也不會去問他,如果我去問他,他也許會告訴我馬王爺是個騙子。

      三哥獨(dú)自回憶著,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做了什么,還是沒做什么,為什么警察要來抓他,是不是抓錯人了。

      他抬頭望著天,一片云很快飄了過去,彩虹色的。

      三哥站了起來,在井里轉(zhuǎn)圈,想看到更大的范圍,看那片云飄到哪里去了。沒辦法,只能看那么大。三哥靠著井壁站著。

      又一片彩虹色的云飄了過去。

      又一片。

      就像排著隊過來的。

      又一片。

      從東往西飄去。

      三哥朝井外大喊了一聲。

      哎!

      哎!

      沒有人回答,三哥扒著井壁的石頭縫往上爬,井有三四米深,三哥爬一米掉半米,問他爬幾下能爬上去。

      正確。八下,最多八下。不是六下就是七下或者八下。我數(shù)學(xué)不好,也懶得算。

      等他爬到上面,四面空蕩蕩的。天上也空蕩蕩的。

      警察和彩虹色的云全都不見了。

      三哥看見路的遠(yuǎn)處有一個女人大喊著跑了過來。他一聽就聽出來那個女人在慘叫,她獨(dú)自一個人,一邊跑一邊慘叫,從三哥身旁經(jīng)過時,女人沒有看見三哥,那時候女人眼前是黑色的,她絆了幾下腳,重重地把自己摔了出去,嗓子里發(fā)出剛殺的死雞喉管里常會發(fā)出的聲音。那是最后一口氣和喉嚨摩擦造成的。

      女人的右腋下淌著血,冒著熱氣,更多的血已經(jīng)在她衣服上凝成了血塊。

      三哥自言自語著。

      ???怎么事兒?啊?

      四面都沒有人。天上也沒有云。

      人就好像是三哥殺的。

      三哥想趕快離開,這時遠(yuǎn)處傳來一聲大喊。

      站??!別動!動我開槍啦!別動!動!再動!

      三哥沒動,他壓根就沒動。也沒有人開槍。

      警笛聲大作。三哥被押上了警車,警笛響出村子不久,就不響了。

      三哥在警車上忽然想起那個死去的女人。

      他不敢問,他怕一問就被警察賴在他身上,殺人償命,太可怕了。

      在監(jiān)獄里,三哥沒有煙抽,沒有酒喝。有人揍他。三哥一只眼是瞎的,有人揍他時,他就把假眼拿出來握在手里,也不還手。揍他的人后來心里就越來越發(fā)毛,越來越不想動手,因為打三哥時,感覺上太別扭了。

      到后來,有人罵他,他也把假眼拿出來。

      再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三哥是個無害生物。他們混熟了。不久室友又換人了,此時他的獨(dú)眼龍形象就有了震懾作用。

      他在監(jiān)獄里住了十年,判的是十年,結(jié)果他住了十年,一天沒減。

      至于其他的典故,我知道他在監(jiān)獄里下得一手好棋。但從來沒問過他和誰下的,監(jiān)獄里還讓下棋嗎?哪來的棋。這我都不知道,也不想虛構(gòu)。也許他憑著下棋的本事賭到幾根煙抽,那如果他輸了呢,他拿什么賭?

      我不知道。

      十年后,三哥出來了,三嫂離開了。三嫂在三哥住進(jìn)去三年還是四年時離開的。她受不了,她竟然為一個被判為強(qiáng)奸犯的人守了三四年,她已經(jīng)很厲害了。她把兒子留下自己走了,我不知道作為母親為什么舍得把親生兒子扔下,是擔(dān)心自己的后路嗎?不知道。我后來見到三嫂幾次,也不曾過問。我也經(jīng)常見到那個被母親扔下的兒子,更不曾過問。

      在母親離開之后,兒子慢慢會說話了。

      哦,想必我記錯了。在三哥入獄前,他們的兒子已經(jīng)生了出來,怎么會三四年才會說話呢?也許三嫂在一兩年后就離開了吧,她是舍不得兒子。是啊,因為是兒子,三哥的爹媽一定不會讓三嫂帶走,所以三嫂堅持了兩年,最終認(rèn)為自己沒有留下的意義。

      是這樣嗎?

      三哥的兒子會說話,就管三哥的媽媽叫媽媽,因為他自己的媽媽已經(jīng)離開了。就這樣,奶奶糾正了孫子好幾年,終于讓孫子改口叫了奶奶。孫子一直哭一直哭,哭壞了肺,在三四歲的時候,做了一次肺部手術(shù),手術(shù)回來后就不那么哭了,右腋下留下一個大疤,好像被人用刀捅過一下。

      我想象那么小的孩子,做那么大的手術(shù),該有多疼。那個疤要長多少天呢?

      三哥的兒子長大后去當(dāng)了兵。(也許你覺得身上有疤做過大手術(shù)當(dāng)不了兵,但這種事太多了。沒有那么多不可能。)

      當(dāng)兵的艱苦生活加上抽煙的惡習(xí),讓他的肺又生病了,去做了檢查,說是小時候手術(shù)不完全成功留下的病,于是切掉了半個肺。做這個手術(shù)時,他在北京,我去看了他,看到他疼的樣子。

      但我依然無法想象一個無知的小孩在手術(shù)時該怎樣疼。

      他絕望嗎?

      三哥回來后,他的兒子已經(jīng)上了小學(xué),兒子習(xí)慣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不太接受這個父親。三哥無所事事了一兩年,出海去了。

      寫作的藝術(shù)首先應(yīng)將這個世界視為潛在的小說來觀察;不然這門藝術(shù)就成了無所作為的行當(dāng)。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一個優(yōu)秀讀者應(yīng)該有想象力,有記性,有字典,還要有一些藝術(shù)感。(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奇怪的是,我們不能讀一本書,只能重讀一本書。一個優(yōu)秀讀者,一個成熟的讀者,一個思路活潑、追求新意的讀者只能是一個“反復(fù)讀者”。

      ——弗拉基米爾·弗拉基米羅維奇·納博科夫

      沒有一種生理器官(像看畫時用眼睛)可以讓我們先把全書一覽無余,然后來細(xì)細(xì)品味其間的細(xì)節(jié)。

      ——ВладимирВладимирович Набоков

      在叢生的野草中的狼和夸張的故事中的狼之間有一個五光十色的過濾片,一副棱鏡,這就是文學(xué)的藝術(shù)手段。

      ——Vladimir Vladimirovich Nabokov

      @納博科夫:說某一篇小說是真人真事,這簡直侮辱了藝術(shù),也侮辱了真實。

      我們期望于講故事的人的是娛樂性,是那種最簡單不過的精神上的興奮,是感情上介入的興致以及不受時空限制的神游。

      ——納博科夫(他將很多業(yè)余時間都花在蝴蝶上,納博科夫自己不會開車,每次外出捕捉蝴蝶時,都是由妻子Véra載他。為追逐一只蝴蝶,他們可以跋涉十幾英里。)

      以上內(nèi)容出自:納博科夫《文學(xué)講稿》。譯者:范偉麗。

      關(guān)于蝴蝶的事跡,以及納博科夫名字的外文寫法,出自維基百科納博科夫詞條。

      以上摘錄納博科夫關(guān)于小說的若干說法。

      他的說法略有瘋狂之處,一旦涉及到討論,人們難免瘋狂,而忘了最初的感動。感動那東西往往一閃而過,它在任何事物上只出現(xiàn)一次,一次已經(jīng)足夠。它在不同的事物上顯現(xiàn),顯現(xiàn)為多種形態(tài)。但你對它只有一種感覺:

      一閃而過,眨一下眼,再使勁看,也不可能再看見。

      還有一種感動,是漫長的,逐次加深的。它逐次加深,讓你批量感受那一閃而過的感動,批量地重現(xiàn)。但那是對一閃而過的重現(xiàn)。你面對它時,異常感動,卻不知因何感動。那是虛假的感動。就像毒品。

      你吸過毒嗎?

      我沒有。

      為什么總有人用吸毒來做比喻。

      我從沒夢見過老三。

      因此上,他不是讓我感動的人。

      我記得他,是否只是因為他的死亡?他的入獄?他的酗酒?他的瘋狂、無理、易怒?他的獨(dú)眼?他念念不忘的蛇膽?他的愛表現(xiàn)?他的傳言?

      他是個幾乎早夭的孩子。大難不死。之后,在溺愛中長大。在那么窮的地方,也有溺愛嗎?

      他是個色情狂嗎?

      我不知道。我完全沒印象。

      我的記憶里,他出獄之后,做了一天陰郁少語的人。而后的余生,是酒鬼。他是煙鬼嗎?我不記得了。

      納博科夫說:說某一篇小說是真人真事,這簡直侮辱了藝術(shù),也侮辱了真實。

      你怎么理解這句話?

      我的理解是這樣的。如果他說的話為真,我的這篇小說,假如是真人真事,就和藝術(shù)和真實無關(guān)。但是他的話怎么才算真呢?他所指的是什么?

      按照這句話的字面理解:不管我寫的是什么,如果你認(rèn)為我寫的是真人真事,就說明你污辱了藝術(shù),換句話說,你不懂藝術(shù),或不尊重藝術(shù)。同時,你也污辱了真實,說明你不懂真實,或不尊重真實。

      換句話說,這句話是敬告讀者的。

      但是,一個作者能否從中獲得啟發(fā)?

      這句話的背后是什么?

      我想這個問題值得你在看完這篇小說之后思考更長時間。

      總之我現(xiàn)在不是太有頭緒。

      我還接著說三哥。

      三哥出海在外,是否喝了很多酒?應(yīng)該是的。水手職業(yè)風(fēng)險高,收入都不錯,三哥在外面工作了三年——我記憶中的三年也許只是真實中的一年——掙了不少錢。但是回到村里時,他身上一分錢也沒有。據(jù)說錢都給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誰,誰也沒見到過——真的誰也沒見到過?難道她是個泡泡?

      但沒有人說他用錢亂找女人,沒有人認(rèn)為三哥是招妓花光了錢,這是否說明大家認(rèn)為三哥還是個忠誠的人——怎么會有這種想法?——還是說,招妓是老百姓羞于啟齒的話題?

      三哥回來后,每天醉醺醺的,我總擔(dān)心他來我家里串門,他總是在吃飯的時候來,來了就要喝酒,喝酒就是一碗,喝完就罵人,一邊罵人一邊講道理。但沒有人認(rèn)為他講的有道理。

      有一天下午,他喝多了,在馬路邊上和一個男人講道理。那個男人是二苗的二哥。

      道理講到最后兩人互罵起來,很快上了手,很快二苗他二哥鉆進(jìn)路邊的小賣部里拿了一把刀出來,一刀扎進(jìn)三哥的肋下,三哥進(jìn)了醫(yī)院,刀尖離脾臟有一毫米。再次大難不死。

      出院后,三哥忍了一些日子,讓傷口慢慢長,后來終于忍不住了,開始喝酒。喝完酒又去干重活。傷口拉開了,化膿了,又快要死了。

      以上是三哥死之前發(fā)生的一些事。

      生命即將結(jié)束。

      而生命開始時,三哥熱愛生活。

      二十歲出頭時,他從工地上回來,丟了一只眼睛。

      回來后,他找了一些雷管線,在田間地頭找了一些空的樂果瓶——樂果是農(nóng)村婦女自殺時的常用飲品之一,氣味極其惡劣——那時候剛過完年,是春天,池塘的冰完全化開了。三哥在村子里撿了不少沒響的鞭炮。

      那時候,我有多大?

      那是關(guān)于三哥與火藥的回憶。

      在我四歲的時候,三哥放了一個二踢腳,響了一下,還有一下沒響,三哥把紙殼剝開,露出極短的引信,我站在他背后,他點(diǎn)燃了一顆煙,煙頭觸碰引信的瞬間,三哥把喂雞的鋁盆扣了上去,鋁盆猛烈地翻到天上去,平底變成了圓底。

      此后三哥收集了很多沒有炸響的鞭炮,把炸藥倒出來,摻上砂子,裝了三個樂果瓶,瓶口插上一根雷管引線,用泥土封上,一個雷管就做好了。

      一天上午,三哥叫上了我,帶著三四個雷管來到池塘邊,我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三哥抽著煙,點(diǎn)燃了一個,握在手上,看引信就要燃到泥土封的瓶口時,一甩手丟進(jìn)了池塘中央。

      那一上午,三哥炸了半麻袋長胡子的鲇魚。

      出獄后的一年冬天,三哥用罐頭瓶做了一個雷管,讓他大哥去趕喜鵲,喜鵲飛過來時,三哥把雷管點(diǎn)燃。

      結(jié)果一只也沒炸到。三哥罵他大哥喜鵲趕得不好。

      如果我現(xiàn)在去問他大哥,讓他講述三哥的事,他肯定不想講。我也不會去問,那不是好的回憶。我所寫的所有關(guān)于三哥的文字,都來自我無知的回憶,我的回憶里,三哥遭遇著磨難,卻沒有痛苦。

      如果我把我寫的這些三哥的事跡給他大哥看,他大哥什么都不會說,他知道我寫的每件事,盡管我寫的和事實全不沾邊。

      三哥和我在同一個地球上生活,中間隔著巨大的空間,所有鄉(xiāng)村的傳言都離我很遠(yuǎn),他的故事注定寫滿了那片土地,而我一無所知。如果我是個盡職的寫作者,就應(yīng)該回去采訪,記錄下每個人互相矛盾的證詞,以此證明三哥是否存在過。

      而現(xiàn)在我只記錄我自己的證詞。

      三哥去了遠(yuǎn)方,又回來了。我身邊的人沒有人講述他的故事,我在只言片語中聽到關(guān)于三哥的零星事跡。

      三哥出海后,在船上養(yǎng)了一只貓。日復(fù)一日的吃魚,貓長得很肥,不工作時,他把貓抱在懷里,在船艙里隨波浪晃動。他在船上也喝酒,貓坐在他旁邊。那一次,船到了青島,在青島下船時,三哥找不著他的貓了,那時是冬天,他穿了一身厚厚的軍綠色的棉襖棉褲,失魂落魄,那天早上,他一個人喝干了一瓶白酒,下船時,一陣晃動,三哥失足掉進(jìn)海里,棉襖很快吸滿了水,他在海里使勁撲騰,想要游上來,結(jié)果看錯了方向,游到了與海岸相反的方向,很快就游不動了,眼看著往下沉……

      這段事跡,我們村里沒有當(dāng)事人在場,他去的船上,也沒有我們村里的人,當(dāng)我聽到這件事時,它可能已經(jīng)完全走形了。難道這些事都是三哥自己說出來的。他是不是又在吹噓自己的大難不死?他曾吹噓過自己大難不死嗎?

      有一則關(guān)于海德格爾(似乎)的名人軼事,一位思路清晰略顯淺薄的法國哲學(xué)家問海德格爾,你就不能把問題說得簡潔點(diǎn)兒嗎?海德格爾說,他媽的,這些問題根本不是簡單幾句話就能說出來的,也不是法語能說明白的。言下之意,你他媽根本就沒看明白我在說什么。

      海德格爾是此用意嗎?不確定,這只是其中一種最武斷的闡釋。

      也許你覺得有意思,你可以把這個典故記下來,當(dāng)成談資,下一次沒話找話時,你就說這個故事,把海德格爾換成康德,尼采,黑格爾中的任何一個。

      至于上文提到的納博科夫和蝴蝶的故事,你就不能輕易地把納博科夫換成??思{、貝克特、里爾克、博爾赫斯,首先,他們都不像研究蝴蝶的,這里似乎只有博爾赫斯和蝴蝶有可能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但也只是想象中的蝴蝶,你說他研究的是蝴蝶的幼蟲,倒有可能,在書柜里倒是能看到那種東西,但最后往往要變成蛾子。另外,他眼神可能不夠用。

      我可以確定的是,他眼神一定比不上三哥。

      回頭說上面的典故,關(guān)于海德格爾的典故,更像是一種常見的和國別有關(guān)的笑話,換成誰都適用,老百姓用政客講國家笑話,看過點(diǎn)書的用文化名人來講。但是關(guān)于蝴蝶的就不是笑話,你想象一下,你在什么場合會去講納博科夫與蝴蝶的故事?如果在那個場合,你把納博科夫講成了另外一個誰,那就成了笑話了。而且是讓人在心里偷笑的笑話。

      無論如何,以上兩條典故因為與名人相關(guān),會被較大范圍或較小范圍引用,不管它是否有細(xì)節(jié),是否真實。它只對想象中的真實負(fù)責(zé)。人們認(rèn)為那件事會發(fā)生,因為它和名人有關(guān),和名人有關(guān)就有著潛在的巨大的闡釋空間,于是不管詳細(xì)與否真實與否,它都被默許接受,被保留和傳播。

      據(jù)說卡夫卡長期受到性欲的折磨,經(jīng)常招妓,福樓拜死于花柳病,博爾赫斯先生舉家從布宜諾斯艾利斯搬出去,是因為他爹要讓他戒手淫,這些荒唐的典故,被很多人傳誦,不管真假。單從事跡上說,乏善可陳。但是因為與名人有關(guān),就讓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

      三哥顯然沒有這個福分,當(dāng)我談到他因為強(qiáng)奸的罪名被判入獄,而沒有描述細(xì)節(jié)和來龍去脈,你可能根本就沒有想要一探究竟的欲望;關(guān)于他的左眼具體是怎么瞎的,你也未必想打探一下;還有那天晚上,他趴在蘆葦叢里,某個人端著手電筒找他,壓低聲音喊著,老三,老三,那個人是誰,你是否想要知道,他從井里爬出來后,一個女人慘叫著跑過來,倒地身亡,那個女人是誰?為什么死?三哥被拘在車上后,那個女人怎么處理的?你大概也沒有特別想知道。

      你的不想,有可能因為三哥不是名人,但這不在你的考慮范圍中,如果我在小說最后告訴你,現(xiàn)在,我要說三哥的真名是某某某,就是有一陣子在民間瘋傳的尾隨殺人狂某某某,你可能會有興趣多想一點(diǎn),但他不是。

      你的不想,更有可能是你認(rèn)為三哥只是我虛構(gòu)的人物,認(rèn)為他只是為了一篇胡編濫造的小說而臨時客串的,不管是否真實,因為這不誠懇的寫作態(tài)度,三哥壓根就沒打算被具體寫出來,既然作者如此不上心,作為讀者,你湊什么熱鬧呢?

      不管什么理由,三哥對你不構(gòu)成吸引力。他雖然是個倒霉蛋,但他的故事不具有命運(yùn)感,或者說,作者和讀者根本就沒有從中發(fā)現(xiàn)一種命運(yùn)感。一篇沒有命運(yùn)感的小說,值得一讀嗎?可能不少人都有這個想法。

      以上種種,都可以成為你不讀這篇小說的理由。

      但寫到這里,我還要往下寫。我已經(jīng)構(gòu)思到了最后,有多種結(jié)局,我只能選擇其中一種。

      三哥沒有被鋁盆下的火藥炸傷,也不曾讓樂果瓶雷管炸掉手,過年的時候,三哥放二踢腳,從來都是握在手里放,因為二踢腳第一個響是推動作用,是不炸的——但其實第一個響是有可能炸的啊!三哥難道不知道嗎?他懂概率嗎?他是在拿自己的左手做賭注嗎?他賭的是什么,他贏的是什么?他放雷管時,為什么要眼睜睜看著引信著到底才扔出去,他就不怕有一個引信因為做工問題迅速躥燒,來不及脫手?

      在我記憶的想象里,鋁盆下的半載二踢腳一次次炸響,三哥手里的二踢腳、雷管一次次炸響,炸掉他的另一只眼,炸掉他的左手,炸掉他的半邊臉。

      也許就因為一次次的大難不死,把他的好運(yùn)都用光了。

      他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他的眼睛什么時候瞎的?

      我應(yīng)該打個電話回去問問,我曾看見他把義眼摘出來放在涼水里洗,洗完重新裝上。

      我還記得有一陣子,他說他的假眼壞了,要換個新的,是因為沒有錢還是別的原因,一直沒換。喝完酒,說過別的話,他就說自己該去換眼睛??煽傄膊粨Q,眼瞼蓋著眼窩,里面什么都沒有,從眼角會流出淡黃的眼屎,看起來很臟。

      我已經(jīng)不能回憶他的長相了,也想不起來他最后有沒有裝上新的義眼。他的頭發(fā)長時間不剪也不洗,又長又亂,看起來也不準(zhǔn)備再去找一個老婆,那個樣子,也不會有誰愿意和他一起過。有什么前途呢,看起來毫無吸引力,懶惰無能,口出惡語,讓人厭惡,有什么理由,有什么人會想和他結(jié)婚?也許會有,但太過極端。在他的生活里沒有那樣的事例。

      因為缺少事實,缺少具體細(xì)節(jié)的支持,三哥在我的記憶里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沒有余地。

      一個人是不是真的可以活到那種狀態(tài)?

      在我生活的小村里,除了死去的三哥,是不是還有類似的人?

      我知道有不少賭鬼和三哥有相似性,嗜賭,他們可能正在地里鋤草,心里想的卻是怎么贏一把,整天做事三心二意,只做必須要做的事,異想天開的找人借錢,找種種借錢的理由,只要他們借錢二字一出口,別人就知道他借錢是要去賭,借給賭鬼的錢都是有去無回,但是誰也不說透,看著來借錢的賭鬼把假話說得和真的一樣,最后一口拒絕。

      但賭鬼可能不嗜酒。所以不會留長頭發(fā),路上見到,也覺得是個正常人。

      最近好多年,村里不是有一種地下黑彩嗎?在那上面輸錢的也大有人在。玩黑彩的是新的賭鬼,在北京也有,只是不黑了,去買火車票的時候,在售票的小屋外,有一間專門給人寫碼的房間,煙霧繚繞,五六個人坐在里面,看電腦,看墻上的走勢圖,想要用自己的大腦和運(yùn)氣找出五百萬的蹤跡。

      但是,他們走在街上,你會覺得都是正常人,不是瘋子。

      三哥不賭,三哥嗜酒。

      嗜酒的人村里也有不少。但他們也不留長發(fā),只是整天紅腫著眼睛,一說話就有濃烈的酒氣,此外和正常人一樣。

      三哥究竟有何不同,他似乎是賭鬼和酒鬼和合體,這么說,是因為他總是有大賭一把的心態(tài),又整天喝酒,他好像隨時等著賭一下。

      有一年冬天,正月十五,我們家把過年殺的豬肉拿出來烀,有心肝肺,還有豬蹄。三哥已經(jīng)摸出了我們的生活習(xí)性。這天晚上,他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我家飯桌前,要了一碗白酒。一大碗五十六度的白酒,一口喝了半碗,我爸說,你怎么這么喝酒,三哥說,看你小心眼兒的,舍不得酒哦,我爸說,不是舍不得,這是好酒,給你這么喝糟蹋了,三哥說,看你說的話,給別人喝不糟蹋,給我喝就糟蹋,別人有我會喝酒嗎?我爸說,那你喝吧喝吧。

      當(dāng)時我在飯桌上,三哥不和我說話,三哥什么也沒吃,第二口把剩下的半碗酒喝了,我爸在旁邊看著,當(dāng)時我爸的臉也喝紅了,他平時話挺多,當(dāng)時也不知該說什么。只是做出一種,你怎么能這么喝酒的表情來。

      三哥喝完了又要酒,我爸給他倒便宜的散白酒,三哥也不管酒好酒壞,開始要豬蹄吃,他向我媽要四個豬蹄爪,也就是四只豬腳,他不吃肉,就是要啃豬的所有腳趾頭,他說,你們不吃這個吧,我全吃了,把四個豬蹄爪全吃了,今年要發(fā)財。

      當(dāng)時呢,我很生氣,我心想,要發(fā)財,我們家就殺了一頭豬,要發(fā)財?shù)谋荒阋粋€人全啃了,太氣人了,你怎么還不走,你到底想賴到什么時候走。

      三哥是不是能看出我的眼神來?我的眼里是否飽含怒火?在場除我之外的兩個男人都喝醉了,他們倆在醉眼中是否看到我的怒氣,如果看到了,是否會在這熱氣騰騰的飯桌上感到一絲寒意呢。

      終于,我爸把他推了出去。

      我爸也是討厭他的。

      要死不死,每年都要過來煩一次。

      他走了,我覺得家里馬上舒服多了。

      在上面這個典故里,三哥是想要發(fā)財?shù)?。這是不是可以解釋他整天的不勞不作?他希望有一筆錢,他常常在酒后對著她媽大喊,我給你的錢呢,我出海掙的錢都給你了,你放哪去了,給我啊,我都沒有錢花了。

      三哥她媽后來跟我說過這件事,他說,他給我什么錢了,哪有錢,他的錢都不知道給哪個娘們了,就算他給我,我也不能給他,給他還不知道要花到哪去,不知道要上哪去鬼混。

      我終究還是不知道三哥是不是給過他媽錢,給了多少錢。

      他想要發(fā)財,卻不知用什么方式可以掙到錢,他以前可以出海,可后來找不到人,狀態(tài)越來越差,沒有人帶著他出海,又或者他前一次出海給人留下了惡劣的印象,再也沒有人愿意帶他出海。他只好窮在家里。后來,他的收入就是靠給別人種地干活掙點(diǎn)錢,他自己也是有土地的,可是他不會長期系統(tǒng)有計劃地打理一片地,種的東西也只夠吃,他喝酒太多,地里長滿了草,到秋天在草堆里翻一點(diǎn)萎縮的農(nóng)作物出來。不知那時面對草堆,是不是讓他想起逃難那夜的蘆葦叢。

      三哥總是想從他媽手里要出一把錢來出門,到外地掙錢。最終一分錢也沒要出來,反倒欠了不少外債,欠的都是小賣部的錢。他每次到小賣部買酒都是賒,賒了一次又一次,他去了,小賣部只好賒給他,不然賴著不走,太煩人。他去跟雇主要幫忙種地的工錢,雇主竟也不給他,說都給你媽了,給你你就胡花了。聽起來都是替他著想的。

      是不是給了他媽呢?

      也許是吧,不然,他回去跟他媽要錢,他媽聽說了,也會去要的,畢竟是自己兒子掙的錢,怎么能不要回來。

      但他媽會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到別人家里要錢呢,有這樣的兒子,是不是太丟人了,是不是因此那工錢都白瞎了?也許他媽去要過,對方會這么說,他來干活,干什么活了,說是干活,簡直就是來搗亂的,我不跟他要錢就不錯了。這時候他媽怎么辦,怎么能要出錢來?

      所以,他媽很可能沒去給兒子要過工錢。

      時間過得真快。

      這句話看起來全無藝術(shù)感,倒是我們常常聽到的感慨。不管是成功者,失敗者,名人,普通人都要說這句話。只有小孩子不說。小孩子要說:我什么時候才長大???

      傻孩子。

      我在地鐵上見到一個可愛的小男孩,我看他,他也看我,看得我不好意思起來,過了一會兒,我又去看他,他發(fā)現(xiàn)了,又抬頭看我。他說話還說不太清楚。和三個月大的小孩看人不一樣,三個月大的小孩,讓人覺得眼神里都是好奇,瞪著無知的大眼睛,吼吼著小嘴,看陌生人時好像在看一只猴子。而三歲的小孩,就有了他的想法。

      他看得我不好意思起來,他有一些想法,和媽媽說著不清不楚的話時,他有一些成人的念頭。不說話時,他就是個孩子,眼前有一個清澈的世界,沒有理想,沒有欲望,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他什么也不糾結(jié),但是他會學(xué)習(xí)大人,去糾結(jié)一些事。他說話的腔調(diào)就好像大人,媽媽,我們是不是……

      就像大人在討論問題,一轉(zhuǎn)眼,他看地鐵、看人、看眼前的另一個世界,就像車上的很多大人一樣,他們的眼睛往前面看著,卻不落在現(xiàn)實世界的某一個點(diǎn)上,而是落在內(nèi)心深處。他的內(nèi)心深處是清澈的。沒有焦慮。

      這依然不能解釋我為什么被他看得不好意思。

      問題在我身上,我不會和一個大人那么久的對視,感覺像要打架,否則就是含情脈脈。那么當(dāng)我和一個孩子對視時,是不是就因為這兩種因素在作怪,讓我習(xí)慣性地覺得不好意思呢。當(dāng)我們年幼的時候,是不是也會義無反顧地看向另一個孩子的眼睛,心中充滿喜悅?小孩才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問題看起來還是沒有答案。

      三哥就像個小孩子,一個披頭散發(fā)的,醉著酒的,說話不著調(diào)的小孩子。

      有一年正月十五,我們很多人去了縣里看政府組織的煙火表演。就是你在北京慶典時能看到的那種大煙花。稍微有點(diǎn)常識就應(yīng)該知道那種大煙花是很貴的,所以在縣上,萬萬不存在百花齊放的景觀??礋熁峭?,許多人來到西山上,找一個視線相對開放的地方——事后證明,那是多此一舉,煙花升得太高,遠(yuǎn)不是平時在小賣部買的煙花可比,高到你只要抬頭就能看到煙花綻放。但是——除了能看到大煙花,在視線開放的地方,還能看到放煙花的人,他們在山下看起來好小,拿著一個什么點(diǎn)煙花的東西,應(yīng)該不是煙頭,跑過去點(diǎn)一下,馬上跑回身后的小屋里躲起來——絕不會把大煙花握在手里,看著它嗵的一聲升上去。

      講到這里,我推薦你去看巖井俊二的電影《煙花》。

      聽說北京放的煙花,都是電腦設(shè)計好的燃放流程,不會有人親自去點(diǎn),這我不知道。總之那一次在縣上,我親眼見到真人點(diǎn)的煙花,很久之后,是一聲悶響,只見一個黑東西升了上去,升到極高,好像在很遠(yuǎn)的地方炸響了,一朵大花就像在宇宙里開放了。心猛烈地跳起來?!@是我第一次看煙花的感受。

      之后要等三到五分鐘,也可能更久,但總不會少于三分鐘,又一朵綻放了。

      三哥讓我們中間帶相機(jī)的人給他拍照,他穿著假的皮夾克,又黑又亮,是過年新買的,那時候他已經(jīng)從監(jiān)獄里出來了。他每次照相時,都不老老實實,非要在快門響之前做一些怪動作,比如跳起來,比如伸出一條腿,比如馬上要倒下去,那些動作都傻極了。輪到我們照相,他也堅持要我們做那種動作,他說,你們都不會照相,一照相就站在那一動不動,傻不傻啊。隨后輪到小合影,他依然在快門響之前突然倒向其他人,好像有什么突發(fā)事件一樣。

      我想說的是,和他同齡的大人,都不會干那種事的,就算我這種比他小得多,還在讀初中的小孩,也絕不干那種事。

      他就像個小孩子。就像個小孩子,把成人世界的規(guī)則拿來生硬地往自己的身上套,就像小孩子學(xué)大人說話。但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是不是全都是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呢,比如發(fā)財,他想的發(fā)財和其他大人們想的是一回事嗎?他真的對現(xiàn)實世界有了解嗎?

      說到這里,我真的對現(xiàn)實世界有了解嗎?這種了解有何意義?

      春節(jié)過后很久,我收到了正月十五那夜拍的若干照片,我沒有看到三哥的,可能是合影的時候我沒參與,可能我本能上抵觸和三哥合影,我只看到了我的照片,確實,如他所說,每一張照片都是傻站著,有一張是白天拍的,有風(fēng),風(fēng)來了時,我為了防止風(fēng)把頭發(fā)吹亂,臉向著風(fēng),眼睛斜看著鏡頭,結(jié)果頭發(fā)還是被吹得很亂,像是用洗發(fā)水搓出泡泡后抓上去定型了一樣難看。傻極了。沒有一張照片是笑的,都是嚴(yán)肅地看鏡頭的動作。

      你拍照時是不是也那樣。

      時間如飛,轉(zhuǎn)眼就到了三哥渾身酒氣去我們家里要豬蹄爪的那年了。那年,他的弟弟進(jìn)縣城做小買賣,留下幾間房子讓他看著,他住在里面,很快就把屋子住得像豬圈,一進(jìn)門就是柴草橫行,鍋蓋在鍋上半蓋不蓋,前后門都是半開著,就像遭了搶,而且是發(fā)狂一樣的搶,把鐵鍋和灶坑都搜刮過一樣。拐進(jìn)臥室,我看見三哥披頭散發(fā)躺在炕上睡覺,被子堆在里面,他一個人斜著蜷在炕中間,什么也沒蓋,枕頭也沒有,在他身旁,是一張飯桌,桌上是剩菜,我不知道剩菜是前一天晚上的,還是當(dāng)天早上的,總之當(dāng)時是下午,也可能是當(dāng)天中午的,但我總覺得那種睡法,不太像是吃過午飯的,我甚至懷疑他是否有吃午飯的動機(jī)。

      在他的腳邊,有一只花貓安靜地臥著。那只小動物忠心陪著他。你如果見到了,你就知道,說貓沒有狗忠誠,這說法不太靠譜。為什么狗忠誠呢,狗不嫌家貧,就算你再怎么待狗不濟(jì),狗還是跟著你。你會不會覺得狗挺傻的,會不會覺得狗有點(diǎn)愚忠。人當(dāng)然會喜歡那種動物了,你對它好不好,它都當(dāng)你是神。

      但如果以此否定貓的忠誠,是不是有點(diǎn)可笑。

      在看到貓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那是一間丟失了時間的房間,回想到廚房的荒涼零亂,看到三哥半光著身子睡著,被子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覺得有些寒意。當(dāng)時已過了春季,是初夏時節(jié)。三哥就像不應(yīng)在這世界上存在的人,在別人都在地里干活時,他在睡覺,睡得丟了時間,忘了世界。我本來是找他有點(diǎn)事,有點(diǎn)和種地有關(guān)的事,但是那時候,如果把他喊起來,我懷疑,在他周圍會發(fā)生時空的扭曲,他不知會把世界拉到什么地方去。

      說白了,我怕把他叫醒了,他會發(fā)酒瘋。

      于是我輕輕地退了出去,避免發(fā)出聲響。在整個過程中,三哥家的貓都閉著眼睛老老實實臥在那里,不看我一眼。

      當(dāng)我走出了他的臥室,看到零亂的地面,看到水缸時,我想到那一天,那一天也有一只貓。但十年早已過去,那只貓應(yīng)該已經(jīng)作古了。

      那一天,三哥和二苗喝過水,一個坐在炕邊上,隨時準(zhǔn)備走,一個站在地上,和二苗沒話找話。那時的三哥,是否像他出獄之后那樣,心里有很多和自身分離的想法。

      他們還沒說過兩句話,一種曖昧的氣氛就在小屋里生成了,二苗坐在靠著門邊的炕角,三哥站著,形成一種壓迫的氣勢,三哥已經(jīng)有了孩子,而二苗尚未結(jié)婚。那時三哥丟了一只眼睛,眼眶里是一只逼真的義眼,三哥信口而出的話,也許讓二苗有那么一刻心蕩神迷,或者不知為何就春情薄發(fā)。又或者,二苗根本沒有那個意思,但三哥突如其來的攻勢,讓二苗瞬間放棄了抵抗,也許三哥是溫柔的,不是一個魯莽的強(qiáng)奸犯。在那間屋子里,炕上還有著余溫,炕角堆著被子,一切都像準(zhǔn)備好的。

      我不會在這里描寫細(xì)節(jié)。這個問題我還沒想明白。

      我曾看過王小波的一個采訪,想必很多人看過,一個看起來比較二的主持人,問王小波為什么在小說里搞那么多色情描寫。王小波說,那是情節(jié)必需的。

      我相信王小波大叔的說法。但此刻,情節(jié)不必需,即便必需,也超出了我的能力。

      我相信,加上一些情色描寫,會解釋某種真相,因為那是當(dāng)時真實發(fā)生的,很多秘密在那里都可能找到答案。我相信王小波的情節(jié)必需說,如果沒有那些文字,就不會有一個真實的王二和陳清楊。

      但是,即便我在這里書寫了三哥和二苗的色情場面,也不會有一個真實的三哥和二苗,有的,也只是我虛構(gòu)的真實,我不想在這里虛構(gòu)過多的真實,我可能已經(jīng)離真實太遠(yuǎn)了。

      我將繼續(xù)寫下我聽到過的事實,我的所有虛構(gòu),都是在我有所耳聞的基礎(chǔ)上展開的。如果我寫下了,也便是坐實了三哥的罪行,如果那是罪行的話。而事實上,三哥可能根本沒和二苗發(fā)生什么,在我的所有回憶里,三哥是個酒鬼,是個不成器的人,是個愛玩的家伙,不要命,但唯獨(dú)不是個色狼。

      又或者,他是個溫柔的色狼?

      我不能確定。即便所有人都告訴我,三哥的確是個色鬼,那我也要重新審視,審視我的記憶里是否有什么是缺失的。是否有什么修改了我對三哥的判斷。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職業(yè)是專業(yè)作家。

      專業(yè)作家有的很富有,盡管他們可能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更富有才對。

      有的并不富有,他們稱自己為碼字的,他們中的一部分,有著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靠寫作已經(jīng)可以獲取和自己的工資相當(dāng)?shù)氖杖耄撬麄儾粫o掉工作。因為碼字這種活很費(fèi)心,你必須定期提供稿件,寫一些自己不太想寫的東西,也很難成名,頂多只會增加一些雇主。而如果完全寫自己想寫的文字,會怎么樣呢。

      會沒人看。

      讀者對作者自由的容忍度很低。

      但是有不少作者情愿為他的自由付出代價。他們花幾年的時間,寫幾十萬字的小說,發(fā)給他的好朋友,他的好朋友看了三頁,就沒了下文。

      為什么,你可能會問,為什么他下了那么大工夫?qū)懙男≌f,他的好朋友只看三頁。他的好朋友可能會說,為什么我要看下去。難道就因為我是他好朋友,就要下咽他做得極難吃的菜嗎?

      說到這里,你就能發(fā)現(xiàn)寫作做為一種職業(yè)的尷尬性來。你可以愛寫,但不意味著它能成為你的職業(yè)。如果你要以此為業(yè),就必須滿足一種或若干種普遍的需求,這種需求可以來自讀者,可以來自編輯,編輯的背后是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理念,也可以來自有錢人,有錢人會請你當(dāng)槍手,只要他喜歡就行。

      任何人都不接受一個寫作者完全按自己的想法去寫,除非那個作者是天才,他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寫出什么來都有一大堆人迷得要死,那種人只能是天才,如果你胡寫亂寫,但沒有一個人被你迷得要死,你就不要以為自己和天才有什么關(guān)系。

      作為以閱讀為工作的讀者,我總會遇到一堆自以為是的作品,寫那些作品的人,有時候我覺得挺可憐,因為他們不是追逐自己的心,而是追逐,追逐一種,他們認(rèn)為這個在文學(xué)史上,在文學(xué)的意義上是好的,他們追逐這個。

      你能幫我想一個比喻描述這種作為一個蘋果,心里始終想著蘋果該如何如何才可稱為好蘋果的人嗎?

      我好像已經(jīng)說出了一個比喻。

      以上。我把問題說得復(fù)雜化了。

      寫作沒有那么多復(fù)雜的欲念參與,寫作只是為了讓人感動。

      不,寫作不是為了什么。而是有感而發(fā)。

      或者,也可能只是為了逃避。

      又或者。一個人只是想寫一封情書。

      他搓了一紙簍的紙球,此刻,他的愛人正在東直門瘋狂地購物,她不會想到自己在黃昏時被一張意料之外的紙感動得,笑得像個孩子,而后哭泣。

      到此為止。

      三哥沒有那封情書,三哥沒有浪漫,三哥罪惡的根源在于他缺乏浪漫,他瘋狂,他天真,他易怒,他異想天開地認(rèn)為騙局可以奏效。但是他沒有浪漫。

      也許,他不缺乏浪漫,只是不會表達(dá)。和有沒有浪漫無關(guān)。

      他對二苗說,我有錢,我兜里有錢,你和我好,我兜里有錢,都給你。

      二苗相信了,二苗不是要賣,可是三哥說他有錢,二苗就想當(dāng)然認(rèn)為那是很多錢,也許不是很多錢,可她正好缺錢,不管是要買頭繩還是連衣裙,她缺錢,她不但缺錢,還缺根弦兒。我這么說可能有些惡毒,從傳言的角度分析,這種假設(shè)會得出和傳言相符的結(jié)局。

      二苗被三哥極其低級的謊言蒙騙了,整個過程沒有浪漫可言,沒有快感可言,因為三哥一身酒氣,滿嘴口臭,口水發(fā)粘,頭發(fā)泛餿,腋窩刺鼻,面目扭曲,一只假眼在半睜的眼瞼后像死魚眼一樣一動不動,下面?zhèn)魃蟻淼膼撼舾且魂嚌膺^一陣。

      二苗開始不久就后悔透了。她拼命地要推開三哥,三哥狠狠壓住二苗,二苗越掙扎,三哥越使勁,三哥覺得勢頭不對,再不結(jié)束自己就壓不住二苗了,這么一想,三哥慌了神,一瞬間完全疲軟,一敗涂地。三哥松勁時,二苗使了一股蠻力,把三哥掀翻在炕席上,二苗一轉(zhuǎn)頭看到了三哥下面亂七八糟的一團(tuán),因為黏液糾結(jié)著,釋放著腥臭的熱氣,世上不可能有更骯臟的場面了。二苗蹲在地上劇烈的干嘔。

      錢呢,給我錢??!二苗站起來沖三哥大喊。三哥一聽嚇壞了,顧不得提褲子,一把捂住二苗的嘴。

      你小點(diǎn)聲兒,叫人聽著,什么錢,你要什么錢。

      二苗一把甩開三哥的手。

      你想賴哦,你不是說給我錢嗎,錢呢!

      沒有錢!我上哪給你錢,我哪有錢給你。我看你趕上賴貓子了,誰說要給你錢了。

      沒有錢你剛才說要給我錢,你今兒不給我錢,你出不了這個門!

      還反了你了,這是誰家,還我出不了這個門,這是你家嗎?

      這不是俺家,這也不是你家!你不給我錢看我能饒了你!

      等等,這不是二苗家,也不是三哥家,這是誰家呢?

      誰家也不是,它從一開始就不是誰家。

      故事發(fā)生在我的老家,發(fā)生在北方沿海農(nóng)村的一間小屋里。它只是一間空著的小屋,不是誰的家,整個村子也是空的,那些口口相傳著三哥二苗故事的人,都不在這個村子里,這是一個空村子,一個想象中的場景,它殘缺片面,我所描述的,并不比我看到的更多。

      三哥也并不是真實的三哥,他只是從道聽途說中引申出來的,二苗是個編造的名字。我不知道她的原型是誰,不知她長得什么樣。

      那天上午下午或是晚上,二苗的原型和三哥的原型發(fā)生了一次性關(guān)系,而后二苗向三哥索要錢財,三哥把身上僅有的要去買酒的兩塊錢給了她,她嫌少,太少了,于是她報了案,報三哥強(qiáng)奸,警車很快就來了,三哥慌了,他去村長家求情,村長把他趕了出去,在小村有限的小路上,三哥被警察迅速捕獲。

      但我必須誠實地說明,上述最接近傳聞的復(fù)述中,也加入了很多編造的成分。

      在上述場景中出現(xiàn)的三哥和二苗,甚至不是我在這篇小說絕大部分文本中試圖呈現(xiàn)的三哥。他似乎完全是另外一個人,卑瑣而無辜地完成了一場未完成的罪行。

      他的存在,只是為了接近真實。

      他不會生來,也不會死去,他和二苗將長久地滯留在那個沒有入口和出口的,荒無人煙的,片面的村落,甚至走不出那間房子,因為他們一開始就站在門里,還有一只暗處的貓陪伴著他們,那只貓已經(jīng)隱入了黑暗,三哥無法介入的黑暗,貓不會再出現(xiàn),缸里的水所剩不多,鍋是空的。炕也將慢慢變涼。三哥和二苗結(jié)束了戰(zhàn)斗,他們說完了安排給他們的臺詞,一時還出不了戲,他們穿好了衣服,一個坐在炕頭,一個坐在窗邊,不說話。他們都在暗暗地想,自己到底是誰,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仇恨那么快就消靡了。她似乎記得她應(yīng)該在臺詞里說到要報警,為什么還沒有報警戲就結(jié)束了。三哥記得他應(yīng)該跪在地上求饒,為什么自己最后竟然和二苗吵了起來。

      真是失敗的一幕戲。接下來呢?

      也許兩個演員之間應(yīng)該真的開始一場愛情,來緩解這孤獨(dú)和無望的世界,來沖淡他們存在的荒謬。

      但是他們沒有等到愛情,他們發(fā)現(xiàn)太陽快速地向西移動,老黃的墻紙映出夕陽橙紅的黯淡的光。天很快就黑了,在他們感到驚慌之前,在他們還沒有因為驚慌而相擁到一起之前,屋子里就完完全全黑了下來,整個村落,整個房間都和他們一起消失在黑暗中,也許會有黎明,也許不會有。

      也許兩個字,只是用來安慰。

      讓我們再去尋找那個真實的三哥吧,隨著記憶素材的瀕臨枯竭,三哥快速地跨到了他生命的終結(jié),就像一場喜劇,三哥喝了幾碗酒,哈哈大笑著來到大商店,那個曾是集體供銷社如今已是私人承包的大商店,他掏出錢來,買了一瓶樂果乳油。樂果乳油這種東西,并不美容的,也不是豐胸的。它之所以叫乳油,可以理解為,它是一種可以變成乳的油。它是一種看起來很像油的淡黃色的液體,倒出三小瓶蓋的容量,再倒進(jìn)一桶清水,清水就會變成牛奶的顏色,很神奇。三哥買了一小瓶樂果乳油。

      不。

      那并不是買樂果乳油的季節(jié),沒有人會在那個季節(jié)去買樂果。

      三哥沒有去大商店,他在翻箱倒柜,在他媽堆積了大量物品的里屋翻找,光線黯淡,就像另外一個三哥的作案現(xiàn)場,他要找出他媽把他的錢藏在了什么地方,結(jié)果在一個紙殼箱里找到了整整半瓶樂果。

      他把樂果扔在一邊,繼續(xù)找,把整屋子的灰塵都翻飛了起來,也沒找到一毛錢。

      他坐在地上,罵道,錢都給我藏哪里去了,一分錢也沒有,要我死哦,要我死哦。

      他嘴里說著死啊死的,但他不會去喝樂果。

      他不是坐牢那個三哥。

      坐牢的那個三哥不曾做過強(qiáng)奸犯,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為什么藏到了蘆葦叢里。

      不知為什么又藏到了井里,還看到了諸多異相。

      而做過強(qiáng)奸犯的那個三哥,只是為了劇情需要演了一場戲,卻并不是真的強(qiáng)奸犯。

      那么死去的三哥又是誰呢?

      他最終死了,在死之前,他喝過藥量不確定的樂果乳油,腹部劇痛,他來到他媽面前,說,媽,我喝樂果了,我要死了。

      他媽聽到了,就像身處另外一個濃稠的時空,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來,極其不確定地看向她的兒子,她的年過四十的兒子,此刻,他的兒子斜著身子靠在黑漆漆的老板門上,右眼里有淚水,嘴里涌出白沫,媽,我要死了,我這次真要死了,你不用罵我了,錢也不用藏了。

      這時候,在更里面的一間臥室里,那曾是三哥和三嫂住的房間,簾子掀開,他常年臥床的爸爸走了出來,皮包瘦骨,他爸爸身體虛弱,走了幾步路就累得要扶住門站著,最終他艱難地走了兩步,挨著炕沿坐了下來,后背靠著貼滿老黃報紙的墻,看著他的兒子慢慢委下去,倒在地上,開始翻白眼。他的爸爸沒說話,而是笑了,因為嗓子里有很多積痰,他爸的每一聲笑都扯出長長的痰音。

      他媽在炕上說,死了,死了,死了好。說了幾句話,重又回到她面前黏稠的時空里,好像發(fā)生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

      在她背后,是一桌剩飯,在她前面,是一堵老墻,她把腳伸在被子里,被子里還有三雙腳,三雙女人的穿襪子的腳,三個女人面朝窗外坐著,說著笑話,她在旁邊聽著,手里拆著舊毛衣,把毛線纏成一個球,纏完了一個再纏一個。

      三哥死過之后。他爸又回到里屋的炕上,放下了簾子,他媽開始和那三個女人一起說話,毛線纏好了,她們開始在被子上玩骨子兒,也就是豬腿上一種關(guān)節(jié)骨做成的玩具。

      三哥完全死透了,完成了死的任務(wù),他慢慢從地上坐了起來。推開后門出去了。三個向窗而坐的女人都沒有看見他出門。她們在說笑話,所以也沒聽見他出門。三哥他媽是朝著墻側(cè)向著三哥的,也就在余光里看著三哥站起來,推開后門走了。他爸在里屋的炕席上躺著,扯出長長的痰音,這次不是笑,是咳嗽,咳了很久。終于咳出了一大口痰,舒服極了。

      三哥沒什么地方可去了,他身上沒有錢,哪里也去不了。他應(yīng)該等著有人給他燒紙錢,可是他不想等,他總覺得,那些錢就是燒給他,他也不一定能拿到,還不知道要被誰藏起來。他在路上走著走著,遇到了那個在井邊死去的女人。女人告訴他,她曾因為偷了一穗玉米,被玉米地的主人發(fā)現(xiàn)了,追了上來,一把三棱刮刀扎進(jìn)了肋下,好疼啊,真的好疼啊。

      三哥問她,現(xiàn)在疼嗎?

      疼,沒那么疼了,一陣陣還疼。

      說完掀開衣服給三哥看她的傷,暗紅的血還在流著,三哥往下看去,血流在地上,在她身后流了一道斷斷續(xù)續(xù)的黑線。

      女人問他,你的左眼呢?

      在工地上讓鋼筋扎瞎了。

      女人問他,疼嗎?

      當(dāng)時太疼了,現(xiàn)在想起來還疼。

      說完,兩個人都嘆著氣。

      女人問三哥,你現(xiàn)在去哪?

      三哥說,能去哪?

      女人說,我也不知道,我在這個村里走了好幾年了。我記得你,我常常見著你。你看不見我。

      你喜歡我?

      說不上喜歡,我這里很疼,沒有心思喜歡誰,我就是經(jīng)常能見著你,就熟悉了,說不上喜歡。我不喜歡你。

      那咱們往后往哪去?不是說死了就能投胎嗎?不是死了要去見閻王嗎?閻王家在哪?

      我不知道啊,我就想找個大夫給我上點(diǎn)藥包一包傷口,前幾年死過一個大夫,死完了就不知道去哪了。

      哎,我想起來了,你見過馬王爺嗎?

      沒見過。

      我見過,馬王爺跟我長得一樣一樣。咱倆去找找他。

      兩個人于是去了那片三哥曾經(jīng)藏身的玉米地,沒有見到馬王爺,三哥又去看了一趟干井,干井已經(jīng)填平了,就剩下一圈石頭,三哥抬了抬頭,也沒有看到彩云。三哥對女人說,我看見你就死在這里。

      女人說,是啊,記得,我一般不來這。

      那咱們走吧。

      三哥就沿著路和女人一直走,一直走。天黑了,天又亮了,女人的傷口不停地流血,不停地疼,三哥有時候想和女人親熱一下,但女人根本沒有那個念頭。他們在我的村子里走來走去,卻總也走不出去。

      三哥問女人,咱們怎么走不出去啊。

      女人說,我不記得了。

      他們穿過玉米地,穿過樹林,穿過房屋,穿過去又回來了。

      是啊,又回來了。

      怎么辦,能走出去嗎?

      第三天,三哥看到給他抬棺材的人,他們把他埋到了海邊的祖墳里。三哥和女人一直跟到了海邊。

      海上有船,三哥對女人說,走,咱們坐船去,坐船能走。

      三哥和女人上了一艘船,剛上去坐穩(wěn),一只貓?zhí)搅舜?,三哥一看,是他養(yǎng)的貓。

      三哥一下就笑開了花,嘿嘿,你看看,貓哎,我的貓哎,來跟我做伴了。走,一起走吧。

      三哥起了錨,拉響了馬達(dá),船突突突朝海里開去了。

      貓上了船之后,常常去舔女人的刀傷,沒過多久,女人的傷就好了。

      這便是我聽到的關(guān)于三哥的最后一個傳聞,據(jù)說他死了之后,他的貓在他回家的路上等著,喵喵喵叫著,叫得很慘,沒有人去趕它。貓一直等了兩天,第三天不見了,以后也從沒有人見過那只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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