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
不用避諱,我的父親叫畢明。
和所有的孩子一樣,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我以為父親的名字就叫“爸爸”。突然有一天,我知道了,他不叫“爸爸”,他叫畢明。
長大之后我又知道了,父親原來也不叫畢明。我見過他廢棄了的私章,隸體朱文,他曾經(jīng)是“陸承淵”。
為什么叫“陸承淵”呢,因為他的養(yǎng)父姓陸,他是“淵”字輩?!皽Y”字輩下面是“泉”字輩。從理論上說,我應(yīng)該叫“陸某泉”。
但是父親的養(yǎng)父很不幸,父親的養(yǎng)父有一個弟弟,是一個流氓,這個流氓告發(fā)了自己的親哥哥,因為他的親哥哥把大米賣給了日本人。
父親的養(yǎng)父是被處死的,罪名是漢奸。那個流氓弟弟失算了,他什么也沒有得到。父親養(yǎng)父的財產(chǎn)全充公了。
為了生計,父親放棄了學(xué)業(yè),“革命”去了。他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在沈陽軍區(qū)空軍機場做機要員。建立檔案的時候,誠實的父親說了實話,他被部隊“勸退”,回到了地方。
回到興化的父親得到了一個新的名字,他成了“畢明”——含義來自《水滸傳》,林教頭鳳雪山神廟:逼上梁山,走向光明。
但施耐庵遠(yuǎn)遠(yuǎn)稱不上偉大。真正偉大的那個作家叫魯迅。魯迅把他的如椽大筆一直伸到了我的家,就像《阿Q正傳》描繪的那樣,陸承淵“不許革命”,陸承淵“不許姓趙”。
1971年還是1972年?那是個大年初一,當(dāng)年的陸承淵、現(xiàn)在的畢明,正在看書。看得好好的,他突然哭了,事先沒有任何預(yù)兆。對一個孩子來說,這樣的“大年初一”蕩魂攝魄。我害怕極了,卻多了一個心眼,偷偷記住了那本書。那是一本魯迅的書。
高中還沒有畢業(yè)我開始閱讀魯迅,我全明白了。
做作家需要運氣,做讀者也需要運氣。我想我比同年的孩子更能理解魯迅。
還是來說說我是怎么知道父親叫“畢明”的吧,這個場景是這樣的:
我們一家人都在家里,墻外突然傳來了許多急促的腳步聲,我的家一下子擁擠起來,站滿了父親和母親的學(xué)生。他們帶進(jìn)來一股十分怪異和緊張的氣氛。父親和他們說了一些什么,隨后就跟著他們走了。
我的家一下子空了,只留下我一個。我不知道這個時候我是幾歲,可能是三歲,也可能是四歲,這是我自己推算出來的。
后來我一個人出去了,意外地發(fā)現(xiàn)學(xué)校的操場上全是人。我站在外圍,也擠不進(jìn)去。我就一個人晃悠去了。
就在我離開不久,口號聲響起來了。很響。很整齊。
我記得我來到了一個天井的門口,門口坐著一位老太太,她的頭發(fā)花白花白的。她坐在門檻上。
老太太突然問我:“曉得畢明是哪一個???”我回答了沒有,記不得了。老太太說:“畢明就是你爸爸。在喊呢,打倒畢明。打倒了哇?!?/p>
我從此就記住了,爸爸叫畢明。
那一天的晚上父親一直坐在那里泡腳。一家人誰都不敢說話。
對了,也許我還要補充一個場景,1997年7月19日下午,我的兒子出生了。我借了一部手機,在醫(yī)院的陽臺上給父親打電話,我要把兒子出生的好消息告訴他老人家。有一件事我是不能不和父親商量的:我的兒子到底是姓陸還是姓畢?
父親在電話的那頭再也沒有說話。我在等。我們父子倆就那么沉默了。后來我把借來的手機關(guān)了。我決定讓我的孩子姓畢。其實我不想讓孩子姓畢——我還好,我的兒子也還好,可我理解我的父親,這個姓氏里頭有他驅(qū)之不盡的屈辱。
(摘自《東方早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