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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義嬸的家事

      2015-04-20 06:33王開
      民族文學 2015年3期
      關鍵詞:百強

      窗臺上擱著一只杏條筐,有義嬸俯身挑筐里的野菜,她仔細地剔除枯葉和草根,將野菜放進瓷盆里。月亮溝的春天,如同龐大的百草園,暖風一吹,叉子芹、紫花芹、小葉芹、小皮襖、山白菜、山生菜呼啦啦鉆出來,給潮濕的坡地、溝塘子皴染一片綠色,也復蘇被酸菜土豆腐蝕一冬的胃口,人就和自然一樣神采奕奕了。

      有義叔搓完麻繩,眺望前山的樹林自言自語,樹葉指甲大了。有義嬸丟掉一截草須子,說,一晃兒快插犁了。立春那天起,有義嬸就琢磨家里的地咋種。節(jié)氣依序輪回,有義嬸被日子輪老了,一眨眼,她年近六十歲。花甲之人拿鋤頭,心里發(fā)怵,被雙手磨亮的鋤杠似乎損耗的不是木材本身,而是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的好光陰。有義嬸一說播種,氣氛靜默下來。好一會兒,有義嬸以商量的口吻說,今年咱雇大海的拖拉機種吧?有義叔說,咱家的地零散,窩工。有義嬸知道老頭子舍不得錢,也是擰,不服老??蛇@年紀跟誰擰呢,擰,就是跟自己逞能。其實有義嬸想到拖拉機突突突地滿地跑,也覺著排煙筒噴出去的不是煙,而是辛苦攢下的錢。要不,咱還跟百強插伙?有義叔說。有義嬸遲疑,百強還能干嗎?咱倆去求他。有義嬸停下挑菜,欲言又止。

      百強蹲在倉子底下修理小三輪,見有義叔老兩口進院,打聲招呼,順手搬兩只凳子,掏出兜里壓癟的煙盒,遞給有義叔。有義叔捏一根點著,心不在焉地抽。百強猜透老兩口此行的目的,去年,有義嬸來央求兩家插伙種地,當時百強想,有義叔家的大耕牛壯實,共出三人。他呢,只一個人,雖說有義叔家五口人的地,多自己一口,總的算起來也不吃虧。動真格才反應過來,有義叔和有義嬸畢竟不比年輕人,遠華體壯,但惜力,干活不肯哈腰。百強就后悔,念著有義嬸于他有恩,又不好表露。想到此,百強關心起有義叔的眼睛,問他最近狀況。有義叔說,勉強湊合。百強說,眼病是大事,別拖大發(fā)了,小病要大養(yǎng),早治少花錢少遭罪。百強一個勁兒聊眼病,有義嬸有些沉不住氣,說,百強,你叔見天兒摸瞎乎,這一開犁又犯難,我尋思,咱們兩家還合伙行不?頓了頓,有義嬸討好地笑道,你家缺糞,我勻一些給你。

      有義嬸,你家仨不頂一個,我看呀,這事就算了。美芝從屋里出來,身子倚著門框。

      美芝,你家缺糞,我白送你。有義嬸尷尬地重復一遍。

      我們可不敢沾你便宜,好說不好聽的。

      百強,咱再合伙種一年,明年我另想辦法,好吧?有義叔哀求百強。

      有義叔,不是我不幫忙,我擔心你體弱,到時候磕了碰了的我擔待不起。百強婉言拒絕。

      百強,我和你叔啥樣人你知道,你放心,萬一發(fā)生點啥,我們決不賴你。有義嬸說。

      有義嬸……美芝見公公從外面回來,咽下噎人話。

      滿福叔不用問也知道鄰居來意,帶點強制的語氣對兒子說,百強,有義叔眼神差,你幫襯著點。百強尊重爹,爹的話從不反駁。美芝不樂意,掉下臉子,忍著火不發(fā)作。滿福叔一錘定音,有義嬸面露感激,他叔,為這點地,年年麻煩百強,怪過意不去。滿福叔說,他應該做的。美芝把臉一扭。有義叔見狀,想跟美芝解釋,有義嬸暗中拽他的袖子,有義叔識趣地閉嘴。有義嬸說,百強,你多受累,再幫嬸兒一年。

      有義嬸和有義叔告辭,美芝一眼屋內的公公,跟丈夫懊惱,遠華一天到晚啥也不干,四十歲的人頂不起門事,咱憑啥老幫他?你爹也是,不心疼你,反而向著外人,這么大歲數(shù)還不忘……百強截住媳婦的話,答應都答應了,窮嘮叨啥。美芝抬手戳百強腦袋,你孝順,你孝順就等著挨累,哼,今年種完明年,明年種完后年,他們不死你甭想脫清凈!

      美芝的憤怒,滿福叔聽得真切,想批評幾句,又沒法張嘴,只好裝聾作啞,埋頭弄他的藥。

      滿福叔懂中醫(yī),多年來,靠這手藝給鄉(xiāng)鄰們治病掙錢。百強是滿福叔的獨子,婚后一直和爹住一起,他覺得,自己從小沒了媽,爹把他拉扯大不容易,自己和媳婦分家單過,爹會孤獨。精明的美芝盯著公公的中醫(yī)技術,自然不肯拋下錢袋子。平心而論,滿福叔對兒媳婦的做派頗有微詞,多次想教導媳婦為人要敦厚,可礙于身份,抹不開面子,又怕給兒子媳婦制造矛盾。再一想,美芝雖然嘴尖舌快,但過日子一把好手,就勸自己晾寬心。

      遠華原來在一處木材檢查站當臨時工,因懶惰好酒,前一段時間被清退。老婆彩秀在城里打工,兒子大晟在他舅舅的修車鋪學徒,遠華形單影只,看著家里的什么都不順眼。晚飯時,有義嬸熬了野菜湯,燜一鍋米飯,切一盤咸菜端上桌。有義叔喊醒睡覺的兒子,遠華瞅一眼飯桌,轉身去小賣店賒了啤酒花生,躲在西屋喝悶酒。幾瓶啤酒喝完,遠華暈著酒勁,給彩秀打電話,要去看她。彩秀說超市忙,不讓他去。遠華不敢得罪彩秀,掛了電話,借著上廁所撒尿,死命踹院子里的大黃狗發(fā)邪火。有義叔聽見大黃狗哀嚎,急忙跑出去,護著大黃狗。遠華雙手叉腰,罵罵咧咧。有義嬸隔窗望著兒子,搖頭嘆氣。

      夜里,村子的樹睡了,牲畜睡了,月亮和星星也睡了,只有村外的小河嘩啦嘩啦流,伴著有義叔和有義嬸低低的對話。

      有義嬸說,過年到現(xiàn)在,遠華也沒見著彩秀。

      有義叔嗯了一聲。

      有義嬸說,平安說,超市人手緊,彩秀頂著一大半呢。

      有義叔嗯了一聲。

      要不,給遠華拿點錢,讓他去城里買農藥吧。

      好。

      明天就讓他去。

      第二天早晨,有義嬸拿出編工藝品掙的五百塊錢交給遠華,囑咐兒子,買藥剩下的錢,給彩秀添件換季衣裳,就說他用工資買的。遠華興高采烈,懷揣著錢,坐上通往縣城的客車。

      買完農藥,遠華雇輛摩的送到客運站,托付給返程車乘務員。然后,掉頭去百貨商場,給彩秀買了一件流行款式的小衫。出百貨商場已近中午,遠華有些餓,拐進路邊的一家小飯館。因為惦記彩秀,遠華幾口喝光啤酒,醬牛肉和冷面也所剩無幾,便直奔超市。

      超市正在卸貨,表嫂齊欣見遠華來,隔著馬路招呼,遠華,你來啦?遠華答應一聲,加緊腳步,幫著搬東西。遠華搬三箱娃哈哈,彩秀忙給開門,師傅,小心點,別摔破了。遠華把娃哈哈放在角落,彩秀才看清是遠華,眼里立即跳出光亮,你怎么來啦?家里快種地了,買農藥。因忙著卸貨,兩人沒再多說。

      搬完貨,遠華的額頭滲出一層汗珠,彩秀拿條毛巾遞給他,讓他擦擦。表嫂齊欣一邊和送貨的算賬,一邊吩咐彩秀給遠華做點飯吃。遠華說,嫂子,我吃過了。齊欣打發(fā)走送貨車,說,遠華,嫂子家的飯現(xiàn)成的,你何必花錢吃呢。遠華嘿嘿笑,我餓了,順便吃了一點。彩秀說,嫂子,別管他,又不是外人。齊欣呵呵笑,家里人才不應該在外面吃呢,傳到你哥耳朵里,還以為我怠慢他弟弟。嫂子,你怕大哥休了你啊?彩秀開起玩笑。幾個人笑了一會兒,彩秀問遠華一些家里的事,叮囑他,暫時不上班,在家多幫襯爹媽。遠華默認。彩秀,我想和你說幾句話。遠華吞吞吐吐。表嫂嘴角挑了挑。彩秀說,什么話,大方說唄。遠華把彩秀拉到貨架子后面低語,彩秀,我,我今晚不走行嗎?彩秀說,不行,樓上沒閑床。遠華說,我住樓下,倉庫里不還有張單人床嗎。彩秀偷指表嫂,意思她不會批準。我去跟表嫂說。彩秀阻止遠華,算了,別找不自在。

      遠華和彩秀的談話內容,表嫂心知肚明,不等遠華開口,笑吟吟道,遠華,你和彩秀挺長時間沒見了,要不是倉庫潮濕,你就在這住下,嘮嘮嗑,明天再走。嫂子,我不怕潮。遠華沒聽懂表嫂的話外音。喲,哪能讓你住倉庫。要不,讓小楠下來吧,你和彩秀住樓上。小楠是另一個售貨員,也是鄉(xiāng)下親戚家的。遠華沉吟。不過,小楠最近犯濕疹,就怕她一受潮再嚴重了。小楠,小楠!表嫂把小楠喊來,今晚你在倉庫將就一宿,讓你嬸和你遠華叔住樓上。小楠不情愿,大娘,我身上抹著藥呢……往貨架子上擺貨的彩秀停下手中的活,嫂子,遠華一會兒得走,家里一堆活呢。遠華,車快到點兒了吧?遠華一愣,隨即點頭稱是。那快走吧,晚了趕不上車。彩秀催促遠華。彩秀,你就讓遠華住一宿唄,他好不容易來一趟。表嫂賣空人情。遠華眼上眼下征詢彩秀意見,彩秀從煙架拽下一條長白山,遞給遠華。轉身對表嫂說,嫂子,煙錢我一會兒給。表嫂一擺手,不著急呀,先放著。遠華知道自己留不下,掏出剛買的衣服,彩秀,我給你買的,不知你喜歡不喜歡。彩秀問遠華哪兒來的錢,遠華按照媽的囑咐說了。彩秀,還是我弟弟掛著你呀。表嫂和顏悅色。彩秀把衣服放進收款臺。遠華說,我走了。腳卻沒挪動。彩秀推了他一把,走吧。表嫂假裝人情味,彩秀,這會兒不忙,你送送我弟弟。

      去車站的路上,彩秀柔聲告誡遠華長點志氣,別到哪里都吊兒郎當?shù)?,干什么不像什么。遠華支吾,低頭走路。遠華,平安大哥給你找這份工作,費了不少心,你不思好好干,老給人家塞牙縫,表嫂在我面前說了多少風涼話呀。彩秀慢慢涌起眼淚。遠華見老婆傷心,突然罵道,齊欣那死娘們看人下菜碟,陰一套,陽一套,等他媽老子翻身時,看她還敢瞧不起我。彩秀說,真盼著你有這么一天,我也跟著揚眉吐氣。

      暮色籠罩著月亮溝,山水田野影影綽綽,喧嘩的鳥兒們藏進樹林,村子一派靜寂。有義嬸拎著一桶豬食喂豬,有義叔放?;貋?,雞鴨鵝圍著老主人呱呱叫,只有大黃狗懂事,趴在花架子底下,欣賞家里的晚景。遠華走進院子,大黃狗忘了無辜挨打的疼,熱烈地朝他搖晃尾巴。遠華理也沒理,藥箱子往院中央一躉,臉沉得雷雨天一樣。有義嬸和有義叔心知兒子這一趟城進得不開心,想問仔細,又怕他炸鍋,小心翼翼地伺候一院子的活物,看也不敢看兒子一眼。

      晚上,有義叔趴在被窩里抽煙。有義嬸翻來覆去睡不著。

      他爹,這么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彩秀在城里干得好好的,總不能辭工吧。有義叔的煙灰結得老長,掉在枕頭邊。

      是啊,彩秀回來了,工資誰給開?再說,彩秀進城幾年,習慣了城里生活,叫她回她也不能回。

      要不,你再求平安給遠華找份工作?

      唉,咋張這個嘴呀,原來的工作多輕巧,又體面,可遠華他……說實在的,這幾年平安為他也沒少操心。

      好歹你是他姑,彩秀又在超市干著,平安是明白人,多少得給你娘倆點面子。

      有義嬸沒接茬。

      有義嬸的憂慮隨著崖頭映山紅的燦爛暫時擱置。這一天,是與百強約定播種的日子,有義嬸一大早起來,和有義叔、遠華,趕著牛車往地里去。走到村頭,有義嬸猛然想起蘇子籽忘帶了,便招呼遠華停車。遠華一臉不耐煩,種那破玩意干啥!有義嬸賠笑,地頭地腦地扔著也是扔,撒一點籽兒,夏天吃蘇子葉,冬天包粘火燒,這兩樣彩秀愛吃呀。遠華勒住車閘,停在路邊。

      有義嬸重返村頭,不見兒子和老伴的蹤影,愣了幾秒鐘,恢復溫和的神態(tài),徒步追前面的爺倆。

      有義嬸,你怎么自己走?。堪購婇_著小三輪從后面趕上來,詫異地問。

      哦,我走得晚了點,你叔和遠華先走了。有義嬸沒說遠華甩下她。

      快上車吧。百強從駕駛座拽出一塊墊子,給有義嬸坐。

      有義嬸望著百強的背影,想到他小時候的樣子。那時候,百強常在街上流浪,一張小臉抹得五花六道,可憐巴巴得讓人心疼。有義嬸每次看見,就牽著他回家,洗凈他的臉,餅子米粥的讓他填飽肚子。倘若春夏,有義嬸會煮兩只雞蛋,背著遠華,塞進百強衣兜。有義嬸想著想著,忍不住笑了,百強,你還記得不,你揣著雞蛋跑出去玩,結果全跑丟了,你哭著回來找嬸兒的事兒。百強的聲音被風刮到背后,咋不記得,那天我在你懷里哭得傷心死,你哄我,又給我煮兩個,我才止住哭。那年月雞蛋稀罕啊,如今誰還在乎幾個蛋呢。有義嬸感慨。有義嬸,那些年要沒有你,我不知道活成什么樣。百強由衷地說。百強,嬸兒現(xiàn)在得你濟了。有義嬸動情。

      有義嬸和百強嘮著嗑,到了自家地里。有義叔已經(jīng)套好牛犁杖等著他們。

      遠華牽牛,百強扶犁,有義叔捻種,有義嬸撈滾子覆蓋。四個人各有分工,翻耕沉睡一冬的土地,黝黑的泥土散發(fā)著香氣,形成新的田壟,孕育生命。有義叔眼神不好,種子撒在土坑外,有義嬸發(fā)現(xiàn),一顆顆撿起來,數(shù)落有義叔,老頭子,你細致點。有義叔便放緩速度,瞅準手里的種子和泥坑播下去。這一來,又耽誤犁杖的進度。遠華嫌磨蹭,惡聲惡氣埋怨爹媽死腦筋,一年到頭就知道種地,汗珠子摔八瓣,才掙萬八千塊錢。有義嬸和有義叔不計較兒子的發(fā)泄,只顧加緊干活。百強聽不下去,遠華兄弟,其實你攤上好爹媽,家里外頭的輕松,彩秀在城里掙錢,大晟也逐漸長大,遇合適機會,你再找份工做,不挺好的事嗎?過日子要往前看,你說對不?遠華不便與百強掰扯,引著大耕牛犁地。

      太陽升上山頂,不覺已干兩個時辰,有義嬸招呼百強歇一歇,抽顆煙。有義嬸、有義叔和百強坐地頭閑聊,百強眺望綠盈盈的山脈,咱月亮溝這么好的風水,可惜沒人利用。有義叔說,或許哪天誰相中,來搞開發(fā)不一定呢。有義嬸說,誰有錢往這大山溝里砸,錢多燒糊涂了咋的。百強樂觀,有義嬸,沒準運氣來了,咱月亮溝大變樣呢。我看你們爺倆呀,白日做夢。有義嬸笑道。嘿,有義嬸,管它什么夢,有夢就好。對吧,有義叔?有義叔點頭附和。

      遠華把一條麻袋鋪在老梨樹下,躺在上面,架起二郎腿,瞇縫著眼睛假寐。他想著彩秀,想著表嫂齊欣的假惺惺,心里躥著一團火,燎著他,烤著他,讓他不能安生。想著想著,彩秀穿著那件小衫出現(xiàn)了,遠華,好看不?彩秀羞澀地問他。遠華伸手摟彩秀,撫摸著她,我老婆穿什么都好看。彩秀依偎著他,憂怨地說,遠華,你怎么不來看我,你不想我嗎?彩秀,我想你,天天想你,你回來吧!遠華解彩秀的衣裳,親吻著她,渾身扎了松毛蟲一樣癢癢。不行,我不能回去。彩秀恐懼地推開遠華。為什么?我要離開超市,表嫂就讓我死。話音未落,表嫂齊欣擠開彩秀,兩只手像鷹爪子似的抓撓遠華,哼哼獰笑,你想和彩秀親熱嗎?我立馬弄死她!

      遠華使勁一蹬,醒過來。臉上爬著一只螞蟻。他把它捏下來,惡狠狠一拽兩截,扔在地上。身首分離的螞蟻在開黃花的薺菜上掙扎,幾秒鐘后,一動不動了。另一只螞蟻爬過來,碰觸死去的伙伴,仿佛問它,你怎么啦?活螞蟻圍著死螞蟻轉來轉去,一副傷心的樣子,遠華無名火起,一腳踏上,碾死活螞蟻。

      遠華,干活吧。有義嬸喊兒子。

      我累了。遠華咕噥一句,重又躺在麻袋上。

      你……有義叔想訓斥兒子,覺著百強在場,把話咽回去。

      遠華,你得牽牛啊。有義嬸和藹地勸兒子。

      遠華不吱聲,一條胳膊橫在臉上,遮住陽光。

      算了,我牽吧。有義叔皺眉說。

      有義叔,你千萬小心啊,咱寧可慢點,一天種不完兩天。百強真擔心有義叔。

      百強,叔種一輩子地,使一輩子牛,沒事。

      大田就這樣歪歪扭扭種完了,收工那天,有義嬸望著嶄新的田壟,心情愉悅。這時,她突然覺著腰椎被什么扎了似的,疼得她蹲下去,手插進松軟的泥土。百強跑過去扶起她,有義嬸,你又腰疼了?百強,別聲張,讓你有義叔聽著。有義嬸,回頭讓我爹給你配幾副藥吧,你太累了。

      春天的花兒緊鑼密鼓盛開,各樣活兒也追得人腳步匆匆。

      有義嬸家的稻田都是開墾的河灘地,零零星星散布在村西的河套邊,只能靠人工栽植。偏有義嬸腰疼,這插秧的重活,不免心里敲鼓,好在大女兒遠芳回來幫爹媽農忙,有義嬸寬慰不少。

      稻田放兩天水,泡軟泥土,一家人開始插秧。有義叔和遠華負責運苗、揚肥料,有義嬸領著遠芳栽秧苗。母女倆一邊干,一邊嘮高小盧。遠芳離婚后,和高小盧同居多年也沒辦結婚證,有義嬸總覺著不牢靠,一再提醒遠芳。遠芳呢,早年并沒有嫁高小盧的心,她和高小盧在一起,就是圖母子倆有個容身吃飯的地方。母親又提結婚的茬兒,遠芳忍不住倒苦水:高小盧的兒子談對象了,遠芳的兒子也在談對象,可高小盧準備把開小飯館掙的錢給兒子買樓,過彩禮,遠芳兒子的婚事只字不提。 遠芳想著,小飯館是倆人共同經(jīng)營的,高小盧給兒子買房她不反對,照理自己兒子也該有份。遠芳和高小盧說幾次,兩人各持己見,談崩了。遠芳有心不和高小盧過,但聽說修高速公路可能占他們的飯館,遠芳想著高額補償,只好暫且忍下。有義嬸豈不知女兒委屈,連續(xù)栽了幾棵秧,勸女兒,你四十多歲的人了,出一家進一家哪那么容易。高小盧和你分心眼,換別人就不分了?唉,女人吶,一步錯步步錯,這都是命。你凡事多忍耐,淪落到這地步,還要得了強嗎?遠芳的眼淚悄悄滴進水田里。

      隔一會兒,遠芳說,媽,你和爹歲數(shù)大了,以后少種點地吧。不種地,吃什么?家里兩條腿的四條腿的都指望這把草籽呢。遠芳說,少種點,種多受累。像這稻田,不栽算了。我不栽稻,你們就花錢吃米。你要掛著我和遠玲,我們寧愿自己買大米。你們的日子啥樣我不知道?能省就省點吧。遠芳沉默。待會兒,回頭瞅一眼弟弟,媽,遠華老大不小的,你應該讓他頂起門戶,不然你們干不動那天,他咋辦?有義嬸長嘆,你看他頂?shù)闷饋韱?,自從被單位辭退,見天在家耍瘋,彩秀又不在家,沒人拘管他,我和你爹就倒霉了。媽,我說句不該說的話,遠華不成器,都是你和爹慣壞的。有義嬸直起身,嘩啦嘩啦著水,去取稻苗。

      開春一季忙過去,趁幼苗拱土前的農閑,有義嬸編制工藝品賺零花錢。有義叔放牧大耕牛,哪里青草茂盛往哪里去。一天黃昏,有義叔牽著大耕牛在河邊飲水,他慈愛地拍大耕牛脊背,蹲下身,擦洗鞋底的泥巴。一尾小泥鰍好奇地游過來,伏在河底瞧熱鬧,褐色的魚鰭扇啊扇,身子卻靜止不動。有義叔看得有趣,彈水花嚇唬它。小泥鰍一驚,鉆進石頭縫里。小泥鰍消失,有義叔眼前一黑,什么都沒了。他以為瞬間花眼,緩了緩,確定右眼真的看不見東西。有義叔心中忐忑,急忙牽著大耕牛,深一腳淺一腳走回家。

      有義嬸沒敢耽擱,雇下村里高大鵬的出租車往縣城趕。路上,遠華給妹妹遠玲打電話,告訴她馬上去醫(yī)院給爹掛號。遠玲也離了婚,在縣城一家銀行干保安,雖然掙得不多,女兒上學又花錢,也時不時給爹媽買點吃的用的捎回去。聽說爹的眼睛突然失明,遠玲唯恐發(fā)生不妙的情形,心慌意亂地朝醫(yī)院奔去。

      出租車終于停在縣醫(yī)院門診部前,遠玲撲上去拉開車門,喊一聲爹,眼里就噙著淚。有義叔強作鎮(zhèn)定,遠玲,璐璐呢?她上晚自習。遠玲攙扶爹下車,把爹送到診室,簡述病情。高大鵬上樓來,問有義嬸誰付車錢。有義嬸就要掏兜。遠玲攔住媽,跟高大鵬說,大鵬哥,多少錢,我給。大鵬說了價錢,遠玲如數(shù)付款。這一過程中,遠華像個看客站在一旁。遠玲不與他一般見識,詢問醫(yī)生爹患了什么病。醫(yī)生檢查后,掩上辦公室的門,對遠玲說,你父親患了眼動脈血栓,這種病特別討厭,發(fā)作前沒有任何預兆,一旦發(fā)作,幾乎眨眼之間的事。說白了,就是他的眼動脈被血塊堵塞,阻斷血流暢通。遠玲感覺腦袋嗡的一聲,大夫,這種病用什么辦法治呀?醫(yī)生搖搖頭,作為醫(yī)生,我必須跟你說實話,目前,眼動脈血栓治療尚屬醫(yī)學界的難題,也就是說,我們的醫(yī)學水平還攻克不了它。這種病有一個應急辦法,就是注射復方柳堿,及按壓患者上眼瞼,用血壓和藥物來促進血流恢復,效果比較好……遠玲急切地說,大夫,請你快點注射吧!醫(yī)生說,你聽我說完。你父親從鄉(xiāng)下來的吧?遠玲點點頭,我家離縣城遠,趕到醫(yī)院得一個多小時。他錯過最佳搶救時間。醫(yī)生表情遺憾,剛才我說的應急辦法,只能在90分鐘之內進行,反之,一切治療手段難立竿見影。這一點,請你做好心理準備。遠玲愣了,大夫,我爹的眼睛不能復明了?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這種情況下,復明希望渺茫。遠玲天旋地轉。現(xiàn)在我只能采取常規(guī)療法,患者最終恢復到什么程度,取決于他的身體素質,但他還存在白內障等其他方面的隱患……總之,不樂觀。遠玲無力地說,大夫,收住院吧。好,你先交押金吧,一萬。

      遠玲從醫(yī)生辦公室出來,對翹首張望的有義嬸說,媽,住院吧,爹的眼睛需要消除淤血,得十多天,我去辦住院手續(xù)。有義叔問女兒,遠玲,住院交多少押金?一萬。多少?有義叔以為自己聽錯了。遠玲重復一句。算了,咱開點藥,回家扎針吧,你滿福叔又懂中醫(yī)又會扎針,何必在這浪費錢呢。有義叔不想住院。遠玲按住他,爹,命重要還是錢重要?滿福叔懂中醫(yī),又會扎針,可他治不了你的?。∵h華從妹妹的神色里看出點端倪,爹,遠玲說得對,咱村沒縣醫(yī)院的醫(yī)療條件,萬一耽誤治病,沒省錢反而多花錢了。咱帶來多少錢你不知道嗎?有義叔反問兒子。遠華軟下去,爹,遠玲會想辦法么。她一個人帶著孩子,上哪想去!遠玲說,爹,你別管,我怎么也讓你住上院。有義嬸掏出僅有的五百元遞給女兒,遠玲,媽只有這些錢。

      遠玲踱到走廊,給老周打電話,說爹來住院,借點錢急用。電話那頭痛快答應,問需多少。遠玲說三千。遠玲又拿出自己的一千五百元,湊夠五千押金,余下部分二三天內補齊。

      遠芳聞訊趕到縣醫(yī)院,見了爹就哭天抹淚。有義叔寬慰女兒,大夫說了,這病來得快,去得慢,血塊需吸收消化,血管暢通就沒事了。遠芳陪爹聊一會兒,和妹妹遠玲退出病房,商量醫(yī)藥費的事。遠芳頗為難,遠玲,我的情況你知道,開飯館掙的錢都由高小盧掌握,這一千元是我平時積攢的,湊一份吧。遠玲沉下臉,姐,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連個高小盧也拿不下,跟他這些年,給他當傭人???趁早離開算了!遠芳說,我要像你的年齡就離開。另外,修高速公路可能占飯館,我熬了多年,總不能這時候走啊。真要占飯館,你就逼高小盧結婚!否則,他給你仨瓜倆棗跟打發(fā)要飯的有什么區(qū)別!遠玲給姐姐出謀劃策。可眼下咱爹的住院費咋辦?遠芳遇事愛討妹妹的主意。遠玲沒做聲。遠芳說,遠玲,我怎么覺著,實行醫(yī)保后藥費越來越高,除去報銷的,自己還得補一大半。遠玲說,醫(yī)院故意抬高藥品價格,靠醫(yī)保掙錢呢。姐妹倆正嘀咕著,彩秀上樓來,姑嫂三人走進病房。

      彩秀和家里人談論病情,閉口不提醫(yī)藥費。遠玲自然明白嫂子的用意,故意往上引,埋怨醫(yī)療費太高,到現(xiàn)在沒湊夠。彩秀心平氣和,點數(shù)縣醫(yī)院原先開不出資,自從實行醫(yī)保,工資是工資,獎金是獎金,活得特滋潤的黑暗。遠玲側擊不靈,改正面強攻,嫂子,我核計著,咱姊妹仨湊錢,把爹的醫(yī)藥費交上。彩秀瞟一眼遠華,笑了笑,遠玲,爹有病,你不知道我心里多著急,可你侄兒大晟張羅倒騰二手車,把我的錢劃拉光了。嫂子,你這些年也沒太大花銷,大晟買車總不會把你的老底填進去吧?妹,看你說的,好像我占了家里多大便宜。買車也不是三頭五百能解決,我省吃儉用攢的一點錢,都給他尚且不夠呢。嫂子……有義嬸怕遠玲惹惱彩秀,截過話兒,遠玲,遠芳,彩秀,看病的錢,媽自己出。媽,你哪來的錢!遠芳示意媽。有義嬸說,我賣野菜蘑菇的錢存著呢,取出來夠你爹的醫(yī)藥費了。說著,從貼身的衣兜摸索出一只手絹包,打開來,露出折疊的一張定期存單,一萬塊,存期三年。遠玲,一會兒你替我取出來,抽出你墊的錢,你姐的錢,剩余的交押金。彩秀說,媽,你留著那點錢吧,我找表嫂借,我們仨緊一緊,你就減少些負擔。有義嬸體貼兒媳婦,彩秀啊,在你表嫂家打工怪不容易,跟人借錢更不妥,媽現(xiàn)在還拿得出來,實在拿不出來那天,你們再盡孝。遠玲把有義嬸的存折擋回去,媽,不就一萬塊錢嗎,我們仨能湊上來,不行我多擔點,姐和嫂子少擔點。遠芳沒反應,彩秀端正身板,坐著不動。有義嬸說,你這孩子死犟,聽媽的,把存折挑了。

      彩秀走后,遠玲一肚子火潑在遠華身上,哥,你咋沒個男人樣,嫂子的話你信嗎?你兒子倒騰車,沒告訴你?遠華小聲說,她攢多少錢我哪知道,她不拿,我上她兜里搶?你窩囊死了!遠玲切齒道。你倆少吵吵幾句吧,我病不死,也給你們氣死。有義叔突然咆哮。三個兒女閉了嘴。

      從縣城回來,有義嬸的腰隱隱作痛,晌午時,去找滿福叔配藥。滿福叔正吃飯,撂下飯碗,回來啦,他叔的眼睛咋樣?有義嬸說,維持吧,沒什么希望。他叔知道嗎?他有約莫,問我?guī)状?。滿福叔說,人一上年紀,越活越走下坡路。有義嬸看著滿福叔的飯菜,一碗過水的涼大米飯,兩張干硬的煎餅,一盤子剩菜也是涼的。你就吃這個?美芝呢?去鎮(zhèn)里看孩子了。唉,村學校一撤并,孩子上學也費勁??刹?,幸虧他姥姥家在鎮(zhèn)里,不然天天坐校車, 午飯加車費,一月下來好幾百。有義嬸說,他們三口人一走,你的飯也成問題。我一個人好對付。這些年難為你。你不也一樣,養(yǎng)兒女養(yǎng)兒女,如今誰家不這么個養(yǎng)法。遠華哪能跟百強比,百強是孝順孩子。滿福叔不由慨嘆,百強待我真沒的說。他要在家,每天晚上都陪我嘮會兒嗑,冬天給我打熱水洗腳??蓛鹤釉俸?,不如有個好媳婦。美芝的脾氣你知道,守百強面跟我爹長爹短的,背過身凈使小性子……你呀,也別上火,扔下六十奔七十的人了,勞苦一輩子,該照顧照顧自己,別坑嘴。有義嬸心疼地望著滿福叔。吃的好壞我倒不在乎,百強不在身邊,我覺得孤獨。人老找伴,你早該聽我的。你的腰得做按摩,勤來幾趟吧。滿福叔岔開話。

      月亮溝一天比一天熱起來,村子被濃妝淡抹的綠圍裹著,河邊、田埂盛開狗尾巴吊花,玉米、豆子封了壟。有義嬸穿著水靴,背著藥壺,給自家的莊稼打藥。她蹲在小溪邊,按比例兌好除草劑,抓起幾十斤的藥壺背上。第一次,她沒站起來,第二次,她努力挺拔上身,不料,藥壺墜著她,用力不平衡,一下子摔倒,除草劑撒在她的身上、河岸,發(fā)出嗆人的刺激味。有義嬸爬起身,呆看著摔癟的藥壺。爾后,重新兌好藥,走進地里,按動柄桿,噴頭噴出霧一樣的農藥。田野和山巒將她顯得那么渺小、孤零。

      日近中午,遠華還在二國的小賣店甩撲克,他臉上貼滿紙條,撅著屁股吆五喝六。大海開著拖拉機過來,停下車,沖著遠華喊,遠華,你少扯會兒淡吧,有義嬸倒在地里了。遠華把撲克往木墩上一扔,問大海,我媽呢?在車上。大海的話音帶著怒氣。遠華登上車,看著頭發(fā)散亂的有義嬸,媽,媽,你咋啦?有義嬸軟綿綿地說,遠華,媽不注意跌一跤。大海,送我媽回家吧。大海沒吱聲,啟動拖拉機。二國隨后攆,遠華,你輸?shù)臒熷X呢?

      有義嬸在家躺了多日,滿福叔定時來給她按摩,敷藥,疼痛逐漸減輕。盡管如此,有義叔也憂心忡忡,問滿福叔,有義嬸能不能好利索。滿福叔說,他嬸的腰疼跟隨一輩子,就像長在身上,去根很難。想少遭罪,唯一的辦法是休養(yǎng),少干活。有義叔無奈,他滿福叔,我這身板你知道,離她我們家就塌了。人啊,哪一個不是七災八難過來的。攤上了,就往開處想,想窄了,人沒法活了。有義叔意味深長。

      在滿福叔的治療下,有義嬸終于行動自如。但滿福叔警告她,千萬注意保護腰,年齡大的人,犯一次重一次,萬一哪天癱炕上,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旁人跟著上火,自己遭不完的罪。有義嬸一一答應,心里卻急著去看水田。

      多日不見的水稻茁壯碧綠,也長了水稗。有義嬸脫了鞋,下去薅草。有義叔隨后下去,費力地辨認著眼前的稗草,摸索著往外拔……

      干累了,兩個人坐在石頭上,望著稻秧,盤算秋后的事情。有義嬸喜氣洋洋,今年還是豐收年,打下新米,留夠咱自己吃的,余下全賣掉。有義叔說,賣掉大米,明年開春收拾房子。收拾房子是有義叔的一大心愿,也是他的心病。以前有義叔身強力壯的時候,他家的房子在村里數(shù)一流,而今,他家的房子是村里最差的。別人家翻蓋后,大玻璃罩的門樓,窗戶裝塑鋼,地面貼瓷磚,吊頂燈,跟城里不相上下。大海家就這個標準修的,他家也是有義叔最不愿意去的,在大海亮堂堂的家里,有義叔的心是灰的,覺得自己像角落的一只蟑螂,那么丑,那么令人厭惡。他想,若自己還年輕,絕對不服大海的,他會把房子修得壓過愣頭青??扇死狭瞬恢杏?,莫說房子,就是幾壟地都侍弄不明白。這件事始終在有義叔心里擱著,發(fā)酵,時間越久,念頭越強烈。現(xiàn)在,他幾乎按捺不住,恨不得明天就翻修房子——他心中透亮著,自己眼瞎只在早晚。

      老兩口憧憬著秋天,大海開著拖拉機拉著老媽從地里回來,有義嬸見他娘倆,站起身招呼,大海,歇一歇再走。大海笑著應一聲,車熄火,自己先跳下來,扶著媽下車。

      看咱大海,多孝順。有義嬸看著親近的娘倆,不無羨慕。

      他孝順?倔起來跟他的驢爹一樣。大海媽明里罵著,表達自己的開心。

      有義嬸和有義叔笑了。

      有義叔,抽煙。大海挨著有義叔坐下。

      大海,今年在哪干呢?有義叔吸著煙,隨便和大海聊天。

      在外鄉(xiāng)的一家拼板廠,管吃管住,一月二三千塊。

      不錯。

      嗯。還湊合。我想讓我媳婦也去呢,夫妻倆干,一年能掙六七萬。

      還真是條路。

      可我不放心我媽一個人在家。

      這一邊,有義嬸和大海媽嘮得近乎。

      大海沒出去打工?

      這不地里的活拖累著,剛請假回來。老板不樂意放呢,人手緊缺。

      大海能干,忠厚,到哪里都錯不了。

      這孩子這點像我。

      有義嬸笑起來,你呀,好處像你,不好的全像他爹。

      大海媽也笑起來。

      笑夠了,大海媽說,真的他嬸,我總尋思著,咱這點地啥時候不種了,騰出手干別的去。

      你看咱村,不光我家大海,百強、大牛一撥棒小伙都在外打工掙錢呢。剩咱老的老,殘的殘,吭吭哧哧一把籽撒下去,換回多少不說,除草打藥收割的一大堆拖累,咱干不動啊。孩子們在外不放心,隔三差五往回跑,搭工夫,少掙錢。

      不種地,干啥?再說,我們遠華哪里和大海、百強比。

      咳……我就是可憐你,你要不為這點地,哪能傷了腰。歲數(shù)越來越大,又不能眼巴巴看著地撂荒,這往后可咋整。

      過哪河脫哪鞋吧。有義嬸說。

      荷包花撐開一串串的粉紅,有義叔的生日到了,遠玲、彩秀、遠芳和高小盧陸續(xù)回來。遠玲給爹買盒大蛋糕,一件半袖衫。遠芳和高小盧搬回一箱子魚肉和蔬菜,額外四瓶白酒。彩秀空著兩手。遠華見這陣勢,有點心虛,把彩秀叫回西屋,彩秀,你什么也沒買?彩秀眨眨眼,我的錢全給大晟了。你跟表嫂借點嗎,咱又不是不還她。你說得輕巧,表嫂的性子你不知道???你給她頂多半拉天呢,她一點情面也不講?你以為呢,在人屋檐下,你必須低頭,老實干活。彩秀一臉苦相。遠玲和姐買了東西,咱分文不花不好看。 你整天在家養(yǎng)大爺,我要供著大晟,遠玲和姐,爹媽,還能挑咱們嗎?遠華怕彩秀急眼,行行行,我隨便問一句,你說起來沒完了。

      有義嬸領著女兒和兒媳洗菜做飯,高小盧背著手,趾高氣昂地站在院子里,皇帝巡視似的四下打量。叔,這房子蓋多少年啦?有義叔說,遠華不到十歲時蓋的。怪不得,窗戶走形了,墻裂縫,冬天漏風啊。可不是,入冬燒多少柴也冷,炕熱乎,腦袋吹得冰涼。嗯。這房子該翻建了。恰好遠華走出來,高小盧揚聲道,遠華,我要是你,就重新蓋房子,大院套,三間寬敞大房,室內帶廁所,精裝修。遠華沒心沒肺,姐夫,那不美成神仙的日子。小盧,我有意修房呢。有義叔不愿兒子在外姓人面前掉價。高小盧卻想到另一層,啊,那我們也跟著風光了。哎叔,我看下遠芳做菜,她在飯店做菜都得我指導。我做的菜,在我們鎮(zhèn)數(shù)一數(shù)二,飯店天天客滿。有義叔一直不喜歡高小盧的吹噓和虛頭巴腦,也不與他較真。

      遠芳在鍋臺前燉魚,高小盧湊到一旁瞎指揮,說話操著居高臨下的腔調。遠玲聽不順耳,背后瞪他。彩秀掩口笑。有義嬸裝聾作啞,里外忙碌。等高小盧被油煙味嗆走,遠玲說,姐,你干嗎低三下四讓他像三孫子似的訓你?彩秀附和,姐,你真不能慣他這毛病。遠芳詭秘地跟妹妹和弟媳耳語,嗨,你倆有所不知,前些日子,高速公路占飯店的事確定了,補七八十萬呢!我得溜須他,哄他辦結婚證。遠玲說,姐,你長點心眼,別讓他唬住。遠芳抻脖子看下高小盧,低聲說,這些天我就千方百計哄他。這人吶,真他媽邪性,從前他追我后屁股吵嚷著結婚,我不長不短。如今他拿把成大爺了。遠玲鏟著大勺里的炒蒜薹,現(xiàn)在有錢就是爺。你盯緊點,越快辦越好,免得夜長夢多。彩秀說,姐,遠玲說得對,千萬別拖。遠芳朝妹妹和弟媳點頭,放心吧。

      遠芳說高速公路賠償?shù)氖?,含幾種潛意,一則她暗示家人,她就快結束和高小盧的同居關系,正式結為夫妻。二來顯示自己馬上有錢了,再無須在狹小骯臟的廚房里煙熏火燎。暗示也好,顯示也罷,遠芳借此向家人宣布,她即將過上幸福的日子。

      彩秀聽者有心,她琢磨的是瞅準時機向遠芳和高小盧借錢,給兒子大晟開修車鋪。吃飯的時候,彩秀情緒格外高漲。她倒?jié)M一杯啤酒,敬有義嬸和有義叔,爹、媽,我常年在外,這個家全靠你二老操持,我當晚輩的心里不安,敬你們一杯。祝爹媽身體健康!有義叔受寵若驚,端起酒杯。有義嬸說,彩秀,媽不喝酒,倒杯飲料吧。彩秀說,媽,今天是爹的好日子,你得喝,我給你倒點白酒,暢通血脈。彩秀再次端起杯,姐,姐夫,遠玲,咱們一塊敬咱爹咱媽。遠華還愣著,彩秀捅捅他,你傻啦。遠華諾諾答應。一家人干了杯中酒。彩秀儼然成了主角,幾杯下來,轉戰(zhàn)高小盧,姐夫,這些年你沒少為咱家出力,趁今兒的好日子,我和遠華敬你一杯。高小盧被彩秀的吹捧蒙蔽,有點飄飄然的感覺,仰脖喝干。遠芳拿起紙巾,替他擦嘴角的殘液。彩秀給高小盧重又斟上,自己換成白酒,再次舉杯敬高小盧,姐夫,你走鴻運啦,咱全家跟著高興。這是一喜,另一喜么,我們就等著你和我姐定婚期,喝喜酒。姐夫,到那時我一定擺上酒席,請全村人來祝賀!說著,給遠芳使眼色。遠芳伸手挽高小盧的胳膊,我和你姐夫商量婚期呢,就快定下來。是吧,老公?高小盧被彩秀和遠芳夾擊,擠出笑容,我想等年后呢。彩秀緊隨而上,哎呀姐夫,等什么年后啊,不就是補個儀式么,你和我姐早點結婚,對孩子的婚姻也有利。彩秀的話捅到高小盧的心窩子,兒子的對象家確實忌諱他和遠芳的關系,不贊成倆孩子來往,兒子沖他發(fā)火,弄得高小盧挺鬧心。高小盧沉吟不語。遠玲敲邊鼓,姐夫,你和我姐也該修成正果了,嫂子的意見,代表咱全家的意見。行!高小盧爽快地與每個人碰杯。最高興的莫過于遠芳,她沒想到,彩秀居然來這么一手,說服高小盧,解決她的心頭大事。遠芳一口干了大半杯白酒,臉色漲紅,摟著彩秀的肩膀,彩秀,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姐,看你說的,咱不是一家人么。一家人,一家人。遠芳有點醉,絮絮叨叨,小盧,咱們一家子今天高興,喝酒,喝酒。有義叔和有義嬸看著孩子們,覺得前所未有的幸福。

      彩秀喝了不少酒,卻竭力保持清醒,因為她還沒切入設計的正題呢。姐夫,你有錢了,可別忘了我們,否則,我和遠玲撕你的嘴。彩秀蒙著眼睛,瞟了瞟遠玲。遠玲哈哈大笑。有義嬸嗔怪,你這孩子,連你姐夫也鬧。高小盧也笑起來,弟妹,你把姐夫當什么人了,姐夫要是忘了你們,讓你姐拿刀把我腦袋割下來,當球踢,當泡踩。有義嬸罵道,這幫癟犢子,越說越?jīng)]正經(jīng)。彩秀擦著笑掉的眼淚,姐夫,割你腦袋我們得償命,誰干那蠢事。 你以后啊,多拉幫點你侄子,我們就知足。我們王家上代遠華一根獨苗,這代大晟一根獨苗,他是王家的命根子。他好,我們全家都好。是吧,媽?有義嬸被媳婦感動,連聲稱是。彩秀見火候差不多,環(huán)視桌上的人,不瞞你們說,大晟呢,倒騰二手車挺掙錢的,一輛車多時掙二三千,少則千兒八百,可他畢竟小,考慮事不周全,沒留神買輛黑車,掙的錢全賠進去了。好在他舅說大晟的手藝學得不錯,有意讓他開間修車鋪,簡陋點就簡陋點,慢慢積累。我覺著他舅的建議對,姐夫,錢的方面,我就朝你張嘴了。剛才還眉飛色舞的高小盧,一聽彩秀提錢,立馬退縮,弟妹,補償還不一定什么時候到手呢。彩秀說,姐夫,據(jù)我所知,高速公路占地的補償款已經(jīng)陸續(xù)在給,我們也不三天兩日就用。高小盧沒反應。有義嬸怕再談下去尷尬,招呼兒女們吃菜。

      入夜,月亮溝的燈光如同遺失大地的星星,東一顆西一顆地閃爍,將山野襯得愈加黑沉靜謐。有義嬸家東西屋亮著燈,各說各話。西屋的遠華摩挲著老婆,內心有種東西烘烤著。彩秀不冷不熱,不拒不迎。遠華有些性急,解彩秀的衣扣。彩秀將他的手推開,遠華,你還是不是爹?遠華莫名其妙。大晟的事兒你咋不說話?屁都不敢放一個!哎呀,我說你咋繃著臉呢,回頭我跟高小盧說不就完了。遠華恍然。他要不借呢?不借我有啥法,錢是他高小盧的,我偷我搶?照你這么說,大晟的修車鋪開黃了?你弟弟開修車鋪掙那么多錢,不然你跟你弟弟借?我弟的錢你想都別想!那我也沒辦法了。遠華手一攤。

      東屋的小北炕躺著高小盧,他喝得醉醺醺,睡著了。遠玲、遠芳一左一右圍著爹媽,嘮貼己話。這彩秀,一肚子蔫巴心眼,還以為她真心撮合……遠芳咽下下半句。天底下哪有白吃的午餐。遠玲撇嘴,我嫂子看著憨,實則精著呢,我哥給她賣了還得幫她數(shù)錢。有義嬸說,你們倆呀,她和遠華兩口子,能賣遠華嗎?遠玲說,媽,她有些地方挺過分的。爹過生日,她一點渣不掉,還訴一堆苦。表面成全我姐的事,卻為自己盤算。就她這歪心眼,姐夫回避也對。遠玲,她不也為大晟好,大晟是咱家的孩子,咱不管誰管。媽,問題是彩秀心計太多,你信她手里真沒錢了?遠芳說。唉,遠華那樣兒的,彩秀不積攢幾個,日后我和你爹老了,他們怎么過。媽,你一輩子替人想,誰替你想呢?遠玲說。有義嬸似笑非笑,遠芳,遠玲,我和你爹商議,拿出一些養(yǎng)老錢給大晟開修車鋪。媽,你糊涂啦?遠芳叫起來。不行,媽,這肯定不行!遠玲強硬了語調,你和爹口攢肚挪省下點錢,現(xiàn)在你心一軟拿出去,將來有個病災的咋辦?放心,爹媽不牽扯你們。媽,你說的什么話!我們不是怕受牽扯,是這錢你不該拿!我不拿,你們讓遠華拿?他拿得出來嗎?媽知道看病費用大,這次你爹壞眼睛,農村合作醫(yī)療報銷不到一半,自己還掏好幾千,養(yǎng)老保險每月幾十塊錢,買小藥吃都不夠。這些困難明擺著,我哪能不懂??纱箨尚栌缅X,我和你爹咋忍心不管。

      娘仨爭論不休,遠華開門進來,他的酒勁還沒過,眼珠子紅通通的。遠玲白他一眼。遠芳往炕里挪挪,給他騰地方坐。遠華撈過一把椅子,面朝爹媽姐妹坐下。遠華,你怎么不多陪陪彩秀。媽,別恭敬她,又不是新娶的小紅媳婦。有義叔一掌摑在遠華頭頂,癟犢子玩意兒,怎么說話呢。遠華傻笑,爹,媽,我想核計大晟開修車鋪的事。你想動爹媽的養(yǎng)老錢?你瘋啦,還是吃錯藥了?遠玲不等爹媽表態(tài),啷搶過話。遠玲,你能不能改改你的脾氣,從小到大就跟吃槍藥似的。有義叔責備遠玲。爹,你還慣著他,他來榨你的骨血了!遠華,媽和爹攢下一點過河錢,如果孫子需要,我給。但我不能全給,防備我和你爹躺炕上那天用。遠華,我猜這主意是彩秀的吧?遠芳問。姐,咱先支持大晟把修車鋪支巴起來,等他掙錢再加倍還給爺爺奶奶。遠華,你沒那奸心眼,蒙不了我。你為溜須老婆,連爹媽手心里的一點錢都要挖,虧心不虧心?不是姐,我這不想著家里的錢也沒花在外人身上。哥,你能不能長點脊梁骨,人家裝槍你就放,腦子進水了咋的?遠玲變了腔調。

      西屋的彩秀支楞著耳朵聽東屋的話,遠玲姐妹將矛頭直接指向她時,穿過走廊來對陣。姐,遠玲,我在咱家快夠二十年了吧,我咋從沒想到,給你倆留下奸詐的印象?我以為咱姊妹仨不隔心呢。遠芳不躲不閃,彩秀,凡事?lián)Q個角度想,你爹媽的養(yǎng)老錢,你同意你弟弟往外掏?姐,你意思說我們不孝唄?姐,我問你,你開飯館資金周轉不靈,借咱家的錢還了嗎?遠芳語塞。沉默片刻,遠芳說,我借家里的錢不假,但你別忘了,這些年家里種地的化肥由我們負責一部分。姐,咱家的化肥你們確實幫了忙,可你們每年沒拿走二百斤新米?彩秀,你這么說就昧良心了,我哪年沒回來春播秋收?姐,你說誰昧良心?彩秀一下漲紅臉。遠華見老婆動怒,堅決維護老婆,姐,你趕緊還錢!還不還的,跟你們關系不大吧?錢一分一毛都是咱爹媽掙的。遠玲突然插話。遠玲,家里的地沒有我們三口人的份嗎?既然有我們的份,賣糧食的錢就有我們的,怎么說跟我們關系不大?彩秀緊追不放。呵呵,嫂子,玉米豆子多少錢一斤你不知道嗎?國家的補貼永遠追不上種子農藥化肥漲價,你算算細賬,告訴我一畝地凈剩多少錢?其實賣糧食掙點錢全靠水稻,月亮溝的水田哪一塊不是大伙兒開墾的,咱家的更是爹媽一鎬頭、一鋤頭刨挖出來的!嫂子,我想問問,你挖幾鍬,刨幾鎬頭? 彩秀、遠華面對遠玲的質問啞口無言。遠玲,我知道爹看眼睛你承擔兩千塊,你大方,我們比不了。哎,年輕,臉蛋漂亮,就是滋潤呀。彩秀專攻遠玲的軟肋,暗指她和老周的事情。遠玲果然吃不住勁,出言不客氣。姊妹幾個便吵起來。有義叔和有義嬸怕高小盧笑話,厲聲呵斥兩個女兒,好言好語暖著彩秀,平息一場風波。

      女兒們走了,彩秀返回超市上班,家里恢復日常狀態(tài)。

      有義叔放牛路過二國的小賣店,二國抻著脖子叫他,抽顆煙再走。有義叔將牛拴在一根木桿上,坐在二國的小賣店帳篷底下。二國濺了一陣兒唾沫星子,瞅著有義叔直眉瞪眼。二國,有事嗎?有義叔,二國撓撓腦袋,下決心似的一咬牙,有義叔,我說了你老別生氣。遠華在我這兒欠下一千多塊錢,我店小利薄,經(jīng)不起這么欠啊。有義叔摁滅煙頭,二國,你放心,叔保證不為難你。有義叔,你老在我怎么不放心呢。二國,叔盡快給你結。

      憋一肚子火的有義叔牽?;丶?,有義嬸撂下手中的編織活,給老伴舀水洗手。有義叔悶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咋啦?有義嬸不知老伴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你手里有多少錢?有義叔問。剛編織廠來結算上批活,七八百吧。湊一千,還二國的小賣店。有義嬸沒反應。有義叔以為她沒聽見,又說一遍。半晌,有義嬸望著自己粗糙的手:我怎么養(yǎng)了一個要賬鬼喲。

      晚飯的時候,有義叔和有義嬸吃得鴉雀無聲,偶爾,筷子碰盤碗發(fā)出叮當?shù)妮p響。一頓飯快吃完,電話鈴響。有義嬸拾起話筒。媽,明天我托客車捎回點東西,記得接貨啊。遠玲……有義嬸心里一酸,聲音哽咽。媽,你咋啦?遠玲急切地問。有義嬸不知為什么沒了往日的剛強,身子靠在椅子上,遠玲,媽累了。媽,到底咋回事?有義嬸掉著眼淚,說了遠華在小賣店的欠賬。遠玲,今天媽剛結的工錢,到手還沒熱乎呢……那個敗家子,他不把那個家敗壞了不甘心!遠玲大罵。

      遠玲坐在床上淚眼蒙,周行長噴著酒氣,撲向遠玲,我的寶貝,想老公沒?遠玲木頭一樣。周行長抱住她,努嘴在她臉上、脖頸亂親,咦,寶貝兒,哭啦?哎喲,怨老公多日子沒來看你吧,乖,抱抱啊,不哭。周行長抱住遠玲,亂七八糟地哄她。遠玲哭一會兒,仰臉問,老周,我有點事求你,行嗎。寶貝兒的事,十件八件也答應。老周,你幫我找份工作。嗯?現(xiàn)在的工作不好嗎?白天在銀行上班,晚上跟我上班,多舒服啊。給我爹媽找份工作。嗨喲,我的姑奶奶,你嚇死我了。就為這哭啊?小菜一碟。城里的,城周邊的私營企業(yè)隨便挑一家,他們也需要能干踏實的人當守衛(wèi)呢。你挑家好的,多給點工資,供吃供住。好好好,寶貝兒的旨意一定照辦。遠玲破涕為笑,與周行長調情。

      有義嬸和有義叔為遠玲的一番苦心百般糾結。有義叔想去城里食品廠打更,有義嬸抵死不同意,兩人吵起來。有義嬸罵有義叔貪圖享受,有義叔說我是為你盤算,我這眼睛摸瞎乎,地里的重活全扛在你身上,你還能干幾年?!有義嬸自有主張,你想過沒,咱們在,家還像家,咱走出去,家就塌了!那彩秀……

      有義嬸和有義叔拒絕去食品廠打更,遠玲氣得和姐姐遠芳嘟囔,遠芳亦無可奈何,遠玲,媽也不會撒手她的地,更不會離開家,她未見舍不下幾畝地,舍不下那座老房子,地早把她累枯了,家讓她操碎了心,但她必須為遠華堅守。遠芳的分析,令遠玲對姐姐刮目相看,她沒想到,姐姐在這個問題上比她想的深得多。

      去食品廠的事觸動有義叔,他決定提前修房子。有義嬸也同意老伴的決定,便張羅著買材料,給老房子修修補補。忙碌一個多月,修房竣工,疲憊不堪的老兩口掩不住歡喜,站在院子里,向往等一家人再湊齊,在屋前拍張全家福。

      幾聲汽車喇叭驚動有義叔和有義嬸,兩人循聲望去,居然是侄子平安來了。有義叔和有義嬸喜形于色。修房這段時間,平安給予很多的支持,節(jié)省不少錢,所以,有義叔和有義嬸對侄子心懷感激。平安吶,快來看姑父的房子。有義叔指點著散發(fā)油漆味的新房子。有義嬸說,平安,多虧了你。姑,別說見外話,我不是你侄子嗎。三人一邊說著,走進屋。

      平安給有義嬸帶來驚人的消息:彩秀跑了。

      彩秀使手機上網(wǎng),認識一男網(wǎng)友,兩人聊得來。時間稍長,彩秀透露自己的隱私,男網(wǎng)友趁虛而入,溫暖了她的心。結果,彩秀被他誘惑,扔下超市的工作跑了。

      有義嬸眼前一黑,險些栽倒。

      平安吶,她跑哪去啦?有義叔顫抖著問。

      目前還沒消息,她手機關機。平安沮喪地說,姑,姑父,這事怪我,我對不起你們。

      平安,她自己作的,不怪你。有義嬸說。

      姑、姑父,那我先走了。我已經(jīng)請公安部門協(xié)助找人,一旦彩秀有下落,我一定通知你們。

      有義嬸望著侄子的車遠去,心被什么掏空了。

      超市炸開了鍋,表嫂齊欣幸災樂禍,挨個給家里的親戚宣揚,繪聲繪色給遠華講彩秀出走前的過程。彩秀的弟弟聽說姐姐失蹤,也威脅遠華,找不到姐姐就砍死他。遠華蹦跳著發(fā)瘋,咬牙瞪眼與彩秀離婚。而更多時候,他像一棵失水的白菜,蔫巴的一攥一把碎末。

      城里鄉(xiāng)下為彩秀的事亂作一團,四天后,彩秀回到超市。所有人傻眼了,包括喜歡搬弄是非的表嫂齊欣。平安安排老婆齊欣穩(wěn)住彩秀,自己開車接有義嬸和遠華進城,商量下一步的事。

      有義嬸一踏進超市,齊欣就格外熱情地給她讓座,湊近她,神神秘秘地向樓上張望,壓低嗓音,姑,咱得問問她,這幾天跟野男人干什么去了!不能這么放過她,太丟人了!你是不知道啊,你侄子氣病了,天天吃不下睡不著的。姑,我跟遠華說,她有心跟人跑,就是沒心跟咱過了,干脆離了痛快。有義嬸沒做聲。這也是你侄子的意思。齊欣追加一句。

      有義嬸默不作聲。

      哎呀姑,你說這遠華,彩秀跑的這幾天,我和你侄子跟他快磨破嘴皮子,給他出主意想對策,他指天發(fā)誓地保證不要她??扇思乙换貋恚拖窈淖右娯?,啥脾氣也沒了。齊欣繼續(xù)鼓噪。

      侄媳婦,彩秀和遠華讓你們操心了,我當媽的沒教導好。

      姑,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姑,你在這住幾天,解決完事情再回去。在這人多,還有你侄子撐著,彩秀不敢支毛。她想走就走,但這些年掙的錢得留下,讓她凈身出戶。你說是不,姑?

      侄媳婦,這事兒呀,不能在你這添亂,我把她領回家,天大的事回家解決。

      哎呀,姑,你這么走我哪放心,你治不了她的。

      侄子平安也不太同意有義嬸回鄉(xiāng)下處理彩秀的事,有義嬸相信侄子為她考慮,為表弟遠華考慮??伤^不能把侄子扯進去,將來給齊欣落下話把。而且,她相信彩秀的本質,是遠華逼她走上岔路。她無論如何不會答應彩秀離婚,那樣的話,遠華下半輩子就完了。

      回家后,有義嬸千方百計討好彩秀,甚至拿出自己的棺材本,一副金耳環(huán)送彩秀,哀求她,只要不離婚,去哪里打工隨意,話中深意不言自明。遠華整天守著彩秀寸步不離,一個勁兒哄著她,彩秀穿著那男人買的衣服,遠華也佯裝不知,夸彩秀穿在身上好看。遠芳和遠玲也回了家,姐妹倆理解彩秀的出軌行為,希望她看在老人孩子的份上,保全這個家。

      彩秀跟男人跑的事情傳遍月亮溝村,鄉(xiāng)親們議論紛紛。牙尖嘴利的美芝尤其好事,竟然在街上堵住有義叔刨根問底,有義叔,這彩秀平時挺老實的,咋做出這種事呢,真是蔫巴人咕咚心!話說回來,依我看,彩秀也是一時糊涂,不至于和遠華離婚吧?有義叔緊皺眉頭,百強媳婦,彩秀的事不勞你牽掛。張家有張家的難,李家有李家的難,管好自家的事才是正經(jīng)。有義叔抬腿就走,把美芝閃在街上。

      入伏后的月亮溝連續(xù)下了幾場雨,土地灌得飽飽的,河水漲起來,道路濕漉漉的,一腳下去便汪出水來。有義嬸擔心稻田給水沖毀,趁著雨歇晌的工夫去挑稻埂??罩嘘幊脸恋?,烏云壓著山頂,欲將硬朗的大山壓垮。有義嬸穿著笨重的水靴,疏通堵塞的稻田水口。她干得那么專注,仿佛世界上只剩這一件事。

      他嬸,這么涼的水,對你的腰不利。

      有義嬸聽到一輩子不會聽錯的聲音,眼淚打轉。她沒抬頭,也沒回應。

      背后多了一個人扒拉土埂。

      有義嬸仍舊干活。

      疏通完稻埂,水嘩啦嘩啦流淌,稻秧齊刷刷站立。

      快上來吧。滿福叔再次催有義嬸。

      他滿福叔,你也去稻田了?有義嬸恢復常態(tài)。

      百強活忙回不來,我去侍弄侍弄。

      這點地拖累了百強,孩子山里山外的來回折騰。

      滿福叔等有義嬸走到路旁,沉吟片刻,他嬸,美芝不懂事,你和他叔別介意。

      她在咱眼里永遠是孩子,不介意。有義嬸真心地說。

      我知道你心里堵得慌。

      有義嬸的眼淚又涌上來。

      他嬸,那個家最難的是你。

      有義嬸的眼淚淌到臉上。

      你覺著憋悶就和我說,心里開道縫,敞亮一點。

      他滿福叔,人說養(yǎng)兒防老,現(xiàn)在咋倒過來了,老養(yǎng)小,還不落好呢。

      有義嬸在四下無人的曠野,守著滿福叔,哭得肝腸寸斷。

      彩秀走了,去省城當保姆。有義叔經(jīng)歷這場變故,視力嚴重下降,且右眼痛感日甚,眼仁赤紅。有義叔心知右眼保不住,瞞著有義嬸,硬挺著。

      汛期來臨,先瓢潑大雨,再夜半起風。嗚嗚的風聲驚心動魄,好像要給月亮溝攪翻個兒。那一夜,村里人聽著窗外的風聲到天明。

      月亮溝果然變樣了:風走過的地方,莊稼像篦子一樣倒下去。有義叔家兩塊玉米田遭災,他心疼得刀剮一般,自己去地里扶。有義叔將幾棵玉米攏為一撮,用葉子捆綁,中間插根木棍支撐,希望它們重新站起來。渾濁的泥漿里,有義叔視線不清,被淤積的雜物絆倒,太陽穴磕在一塊突兀的尖石頭上……

      人們發(fā)現(xiàn)有義叔時,已經(jīng)來不及搶救了。

      滿福叔和鄉(xiāng)親們張羅著,給有義叔發(fā)喪。

      有義叔意外去世,有義嬸倍覺孤單,每天呆在家里,沒白沒黑地做工藝品。遠華自彩秀走后,就跟丟了魂似的,整日在二國的小賣店混,爹一死,家里愈發(fā)冷清,遠華更不愿面對。滿福叔目睹有義嬸的狀態(tài),心里非常難受,一天,大海媽來買藥,兩人聊起有義嬸。大海媽說,那個家呀,這下全扔給她了。年輕時苦,老了還苦。滿福叔一邊抓藥,一邊說,大海媽,你倆打小的姐妹,這陣子你多去陪陪她吧。大海媽說,我是這心思呢。他滿福叔,你也別顧忌什么了,咱倆輪換著去,行不?滿福叔點頭。

      有義嬸坐在炕頭粘倭瓜,周圍堆著亂糟糟的樹枝、藤條、染料。滿福叔在椅子上坐下來,沉默良久,開口道,他嬸,你若煩了,就出去走走。大海家,我那兒,你愿意去哪隨你。我不煩,我這一堆活兒呢,編織廠等著要貨。滿福叔心底哀嘆,你見天一個人呆著,不怕悶出病來?有義嬸給切成片的獼猴桃藤刷上糨糊,粘在倭瓜的外層,凈瞎說,我咋一人呆著啦,你沒在這兒?滿福叔笑了。

      美芝敏感滿福叔的動向,純屬一種潛意識。有義叔尚未落葬,她就意識到什么,等喪事結束,她腦子的模糊念頭清晰了——有義叔一死,是否意味著公公和有義嬸再續(xù)前緣?當年,公公和有義嬸愛得死去活來,無奈雙方老人反對,硬是棒打鴛鴦,有義嬸嫁給有義叔,公公另娶婆婆。幾十年過去,事情退回原點,所不同的,兩人各有兒女而已。可如果一個要娶,一個要嫁,誰又攔得住呢?美芝暗自揣摩,再看公公,覺著舉手投足都含這傾向,百強輪休回家時,便和丈夫說了。百強說,又胡咧咧,有義嬸愛犯腰疼病,爹給她治不很正常嗎。我覺著不正常。我看你是騾子放屁尥蹶,自驚呢。滾!美芝捶了百強一拳。百強順勢捉住美芝,嬉皮笑臉,媳婦,我好容易回一趟,你不想好好慰勞我,凈扯沒影兒的。美芝心頭一熱,偎在丈夫懷里,嘴上還不忘剛才的話題,反正,我覺著爹有想法。百強,要不你套問套問爹?百強若有所思。

      遠玲想讓媽進城住一段時間,散散心。又怕媽不去,謊稱自己太忙,請媽給璐璐做飯。饒是如此,有義嬸也猶豫不決。滿福叔猜到遠玲的深意,便說,孩子上學離不開人照顧,我看你還是去吧。有義嬸說,我一走,一院子的活物誰伺候,遠華吃飯也沒人做。滿福叔說,雞鴨鵝狗的誰得空不揚把谷子撒把糠,餓不死。你若放不下新房子,日子久了,我們來掃掃灰啥的。遠華你更不用惦記,他還能餓自己肚子嗎。

      在滿福叔的勸說下,有義嬸同意進城。臨走那天早晨,大海媽和滿福叔送她,大海媽說,他嬸,你盡管去,家我替你望著。滿福叔說,住膩就回來。有義嬸上了車,從車窗里看著大海媽和滿福叔。大海媽心一酸,掉下眼淚。

      有義嬸進城,美芝樂夠嗆,不識深淺地問公公,爹,有義嬸真走啦?滿福叔說走了,她勞累一輩子,該享幾天福了。爹,你說遠玲能給有義嬸在城里找老伴不,現(xiàn)在不少死老頭的老太太都找城里老伴呢,人家有退休金,有樓房,吃喝不愁的,比起農村的日子天上地下。滿福叔非常反感媳婦的話,美芝,有義嬸找不找是她自己的事,咱有必要操這心嗎?美芝被公公嗆一句,翻楞兩下眼,爹,我這不也盼有義嬸好么。

      平素,有義嬸幾乎不住遠玲家,所以她對城里生活完全陌生。剛來的幾天,遠玲帶她在縣城逛了一遍,特別是菜市場、藥店、去學校的路怎么走,千叮嚀萬囑咐,還親自領她多走幾次,熟悉路線。但是,身邊有遠玲,有義嬸有依靠,認得路。沒了遠玲,她一見往來飛馳的車、穿梭的人流就發(fā)憷,慌張。一天,有義嬸買完菜,從市場出來就朝著家的反方向走去。有義嬸渾然不覺,沿著大街越走越遠,越走樓群越稀,人越少。她有些著急,又忘記家住的街巷樓號,不知不覺,轉到天快黑了。

      遠玲下班回家不見媽,問璐璐,你姥呢。璐璐說,放學回來就沒見姥姥,我沒飯吃,怕上晚自習來不及,自己煮的方便面。遠玲驚詫,你姥一直不在家?是的。媽,你說姥姥來給我做飯,我看姥姥來,倒給咱們添亂了。璐璐抱怨。璐璐!胡說什么你!姥姥剛從鄉(xiāng)下來,什么都陌生,她需要適應,懂嗎?以后姥姥在家,不許說這種話!璐璐挨了訓,心情郁郁地上學去。

      遠玲顧不得女兒的感受,急惶惶給110打電話,請幫助尋人。之后,她滿縣城找媽。遠玲一條街一條街找,邊走邊喊,不巧在黑暗處碰上個醉鬼,那醉鬼突然咳嗽一嗓子,攔在遠玲面前,嚇得她魂飛魄散。幸虧醉鬼沒別的企圖,只是搞惡作劇,一場虛驚。遠玲走到筋疲力盡,也沒發(fā)現(xiàn)媽的蹤影。她蹲在馬路邊,哭了。這時,110警察的電話進來,說在近郊發(fā)現(xiàn)有義嬸。

      110警察將有義嬸送回家,遠玲給媽煮了一碗熱面條,臥只雞蛋,捧到媽面前,媽,吃飯吧。有義嬸沒吃飯的胃口,木然地看著,不動筷。遠玲含淚檢討,媽,都是我粗心,以后,我在你兜里放張紙條,寫上咱家的地址,你若找不回來,就拿紙條問一下。有義嬸說,遠玲,媽在這兒,凈給你幫倒忙,媽無用。媽你別瞎想,你在這,我就安心。媽,你吃飯啊,面條涼了。有義嬸不愿給女兒增加精神壓力,撫摸著女兒的頭發(fā),微笑,撿起筷子。

      隨著時間延長,有義嬸漸漸熟稔周圍環(huán)境,但另一件事給她心里蒙上陰影。一天晚上,周行長要過來,遠玲避開媽,壓低聲音,說不方便,周行長不快地掛了電話。又過些日子,周行長突然來了,說應付完公務餐,來休息一會兒。他自我介紹說,嬸,我姓周,縣商業(yè)銀行的行長。我是遠玲的朋友,這房子是我給遠玲租的,你家的事情我知道,你就安心在這住吧。有義嬸尷尬地笑著,給周行長倒杯水,周……周行長,我給你添麻煩了。周行長一揮手,嬸,我是遠玲的朋友,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嬸,遠玲這兒太小,我在附近看了間房子,打算租下來給你住,你愿意嗎?有義嬸嚇了一跳,周行長,可使不得!嬸,這點錢對我無所謂,只要你老人家在這兒住得開心,遠玲就開心,遠玲開心,我就開心。周行長,這哪行,我不能要你的房子。有義嬸不知如何回絕才合適。

      整個下午,有義嬸沉浸在一種忐忑的情緒中,她想和遠玲說說周行長來過的事,又覺著,遠玲應該知道周行長的此行,甚至周行長事先獲得女兒同意,才有這一番談話。想清楚的有義嬸,心安穩(wěn)許多。

      你要回來?電話里的滿福叔又驚又喜。

      嗯。近日就回。

      三天后,有義嬸拎著遠玲買的各樣東西回村了。

      有義嬸站在院子里,環(huán)視著豬圈牛棚,倉房雞窩,覺著那么親切。大黃狗圍著她撒歡,蹭她的腿,傾訴對老主人的思念。有義嬸蹲下身,貼著大黃狗喃喃自語,大黃啊,你想我,我也想你。大黃狗的眼睛水亮亮的,伸出舌頭舔舐老主人。

      回來啦?背后響起滿福叔的聲音。

      有義嬸站起身,望著他笑了。

      以后哪里也不去啦,就在這月亮溝守著房子和地,守著遠華。

      滿福叔眼里閃過異樣的東西,沒別的啦?

      沒啦。有義嬸躲避滿福叔的目光。

      村外,溝溝坎坎的莊稼飽滿地挺立著,漫山的樹葉紅幾枚,黃幾枚,點綴初來的秋季。

      美芝無法再坐視公公與有義嬸的往來,催回百強。美芝將近期的所見所聞一一告知丈夫。百強不以為然,他前次套過爹的口風,爹根本沒那意思,怪美芝一驚一乍。美芝說你在家才幾天,懂什么,這種事女人最敏感。拉倒吧,還敏感,我看你就是神經(jīng)過敏。美芝深度分析,證明她推斷的合理性。百強默不作聲。美芝說,爹若真跟有義嬸過,他掙的錢還會給咱們嗎?以后家產怎么分?百強,你仔細想想這里面的利害。百強臉上漫起疑云,啥時候趁爹高興,我再問問他。

      百強尚未來得及與爹進行父子對話,美芝擅自主張,大鬧有義嬸。美芝瞄著公公從有義嬸家出來,后腳吱溜順著院門縫鉆進屋,瞅著有義嬸陰陽怪氣,有義嬸,腰疼緩點嗎?有義嬸說,強多了,多虧你公公。呵呵,有義嬸,我公公待你格外上心啊。有義嬸聽出美芝的挑釁,說,美芝,咱幾輩子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有事不是牽著一村人的心?有義嬸,沒想到你這么會說話,難怪我公公受迷惑呢。美芝,這話從何說起?做都做了,裝什么糊涂?。∶乐ヒ粨P手,咱村誰不知道你和我公公的事?美芝索性撒潑。有義嬸平白受晚輩人羞辱,努力克制著自己,任美芝信口胡謅。有義嬸不反擊,美芝沒趣,扔下一句:別再勾引我公公。掉頭離去。

      晚飯后,大海媽來了,見有義嬸落寞的樣子,氣憤地說,你太老實,擱我,我就直接沖她,我跟你公公好,關你屁事!我不但跟他好,還預備嫁給他呢!大海媽一通數(shù)落,有義嬸悲從中來,我哪能不分長幼尊卑,說傍道話(抬杠)。那你一人兒窩囊著吧。大海媽挨著有義嬸坐下來,玉香,信我的,和滿福捅破這層窗戶紙,好時光錯過了,余下這點風燭殘年,抓緊吧,人就這一輩子,別遺憾到死,來世托生什么誰知道。有義嬸掉眼淚。大海媽掏出兜里的手絹給她擦,你倆各缺一半,早搬一塊早享福,滿福呢,有人知冷知熱,不用再寂寞。你呢,別怪我說話難聽,遠華不是養(yǎng)業(yè)子,你指望不上他。你的歲數(shù)、身體明擺著,別的不說,單說種地,你馬上就快種不動了,到那時你咋辦?包給別人。有義嬸嘀咕一句。許多年來,沒有人叫有義嬸的名字,她自己也忘了,大海媽這一叫,如同一柄小錘子砸在她心上,令她渾身元氣散盡。你包給誰呀?咱村的壯勞力全在外打工掙錢,剩下老的老,小的小,殘的殘,自家那幾條壟還發(fā)愁呢。我家、滿福,不都是例子嗎?退一步說,就算有人包,一畝地三百二百的,你家一共幾畝地,承包費多少錢?恐怕你吃日常藥都供不上。有義嬸無語。玉香,別再苦撐苦熬的害自己,你張不開嘴,回頭我讓他來找你!

      大海媽做有義嬸思想工作的時候,遠華在小賣店斗地主。二國幾個七嘴八舌逗遠華,聽說你媽和滿福叔好啦?遠華,這下你妥了,找個能掙錢的爹。遠華急赤白臉,突然摔了撲克,瞎他媽嘞嘞什么!二國幾個面面相覷,他們從未想到遠華這么大的脾氣。二國反應快,收攏著撲克,哎哎,遠華,哥們兒沒譏笑你的意思,真心祝賀。你想,滿福叔的技術多養(yǎng)人,一時半晌兒的,你也借光手頭寬裕不是。遠華不做聲,心里合計著二國的話。他想,媽果真嫁給滿福叔,自己就像一只巢穴里的蟲子,遲早被家里的空曠給吞噬了。遠華越想越不平衡,心中灌下煤油一般熱辣,他再也沒興趣斗地主,撲克一推,起身就走。

      遠華蔫頭耷腦,有義嬸以為他想念彩秀,淺淺地說幾句彩秀打沒打電話,保姆干得舒心不舒心之類。遠華胡亂應付幾句,再無下話。兩天后,遠華腦子里靈光一閃:跟滿福叔要三萬塊彩禮,第二,每月給他三百塊生活費,第三不準占他家的房子,三條做到,就同意滿福叔跟媽過。想出策略的遠華,預備找機會攤牌。

      大海媽借口買藥,坐在滿福叔的小屋里。他滿福叔,你還猶豫什么?玉香現(xiàn)在的處境多艱難,你不心疼?滿福叔認為有義叔過世不久,提這茬不妥當。什么妥當不妥當?shù)?,死去的人哪看得見活人的難,他有義叔不是心窄的人,他若九泉之下有靈,會贊成這件事。一村子的眼睛盯著呢,一村子的嘴品評呢,你忽略得了?他滿福叔,你啥時候變得這么磨嘰?你要這么想,永遠也不可能跟玉香在一塊!大海媽使激將法。滿福叔沉默。良久,他鼓足勇氣,大海媽,我就去找她!

      滿福叔和大海媽前腳出門,下河洗衣的美芝后腳回來,瞄著兩人朝有義嬸家走去,趕忙丟下洗衣盆,悄悄尾隨。

      滿福叔、有義嬸和大海媽三人的談話,美芝聽得滴水不漏。

      十一

      秋風在窗外吹拂,菜園子的一架老葡萄葉嘩啦嘩啦給掃下來,屋里的燈光被窗簾遮擋,朦朧,三人的說話聲也時斷時續(xù)。百強說,爹,你真想和有義嬸過嗎?滿福叔說,百強,爹想開開心心活幾天,不枉這一輩子。哎呀爹,合著這些年我們讓你憋屈啦?美芝話中帶刺。百強說,爹,我知道人老怕寂寞,你若覺著沒意思,我辭工回來陪你。滿福叔說,百強,爹知道你孝順,但這不現(xiàn)實,爹想著,身邊有個人,端個熱湯熱水的方便。爹,你的意思是我沒端好熱湯熱水唄?美芝咄咄逼人。滿福叔沒理她,和兒子說,你自小跟有義嬸長大,她啥樣人你最清楚,她和爹過,你也減輕負擔,在外少一份惦記。百強遲疑。美芝知丈夫念著有義嬸的恩情,狠狠剜他一眼,轉向公公,爹,你和有義嬸年輕時好一場,現(xiàn)在湊一塊是遂了心愿。可是爹你想過沒有,有義嬸來了,以后咱的家產咋辦?你也知道,我和你兒子想再給你生個孫子,加上你大孫子,咱一家五口以后的日子咋過?滿福叔說,美芝,我知道你的疙瘩系在這上,你放心,你有義嬸不會搶錢,她和我一樣,只圖到老時舒坦幾天。爹,說著簡單,動真章兒就不是那回事了。美芝步步緊逼。你想咋樣,美芝?爹,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若鐵定心娶有義嬸,兒子媳婦橫插一杠子也讓人笑話,我們成全你。滿福叔以為兒媳婦開明,不做惡人,發(fā)自內心地感激,美芝,我和你有義嬸謝謝你。爹,你先不用謝,我還沒說完呢。爹,咱們約法三章,你和有義嬸的事我們絕不阻攔。啥約法三章?滿福叔莫名其妙。第一,你和有義嬸不許住家里;第二,你的存款全部交我們;第三,以后生病養(yǎng)老送終我們一概不管。美芝干脆利落說完,瞪眼看著公公。滿福叔渾身哆嗦。百強見爹動怒,斥責美芝,你他媽一張破嘴像呱嗒板子似的,就不能少說兩句?美芝不服,與百強爭吵,摔東西。

      滿福叔家吵翻天,遠華也在和媽討價還價。遠華的荒唐三條,讓有義嬸哭笑不得,而更多的是傷心,她沒想到兒子不知廉恥到理直氣壯的地步。遠華,漫說你這三條,一條我都不能答應,更不能跟你滿福叔提,媽說不出這樣的話。你不說,我說。遠華,實話告訴你,你滿福叔那邊我還沒給準信兒,你現(xiàn)在去說,等于伸嘴巴子給人打,磣人啊。好,那你什么時候答復滿福叔,順便一塊說。遠華一甩手回西屋睡覺。

      有義嬸受不了內外夾擊,一股火病倒了。大海媽去看望她,兩人無語凝噎。素芹,這邊也逼,那邊也逼,這事兒沒成,弄得滿城風雨,要不就放下吧。有義嬸喊著大海媽本名,不勝唏噓。大海媽陪有義嬸小半天,鼓勵她堅定信心,眼看到放學時間,才回家給孫女做飯。剛出有義嬸家大門,碰到滿福叔。唉,你去勸勸她吧。滿福叔說,大海媽,我有辦法,你放心吧。你和她好好說啊,別輕易放下,人一輩子有幾天活頭,活著的這幾天,又有幾天快活。大海媽感慨萬千地走了。

      滿福叔進屋,見有義嬸粘貼工藝品,責怪她生病了還不歇一歇。有義嬸撂下工藝品,閑著鬧心,手邊有點活忙叨就淡了。滿福叔說出他的想法:兩人搬鎮(zhèn)里去,租間房子住,靠賣藥為生不成問題。但有義嬸考慮遠華,不同意。滿福叔理解有義嬸,退一步說,也可以在村里租房子,土地遠華能種就給他種,他不能種,滿福叔和有義嬸種,實在種不動,干脆白給別人種,到秋交點米算地租。有義嬸仍覺不妥,她怕兒子三朝兩日的無理取鬧,老的小的丟人。滿福叔沒轍了,兩人枯坐著,箱蓋上的一架老式座鐘咔嗒咔嗒轉動,一分一秒地戳人心。

      兩位老人進退無路,美芝和遠華在小賣店斗毆。美芝去小賣店買東西,恰好遠華在,指桑罵槐地嘲笑遠華窮瘋了,賣自己的媽掙錢。遠華再懦弱,也受不了美芝這般羞臊,拎起一只空啤酒瓶砸她,美芝一閃,酒瓶子撞墻,應聲而碎。美芝一向不讓人的主兒,撲上去廝打遠華,兩人扭成一團。二國和其他人見勢不妙,扯開兩人。遠華和美芝像兩只鏖戰(zhàn)的斗雞,一個滿臉血痕,一個披頭散發(fā),隔著人群互相叫罵,吸引鄉(xiāng)親圍觀。

      美芝的破馬張飛令滿福叔忍無可忍,明確提出分家另過。美芝見事情鬧大,搬回百強平息。百強吩咐美芝做了一桌子菜,給爹賠禮。百強喝下半杯白酒,回憶著爹拉扯他的不易,說得淚流滿面。滿福叔的腦海中也浮現(xiàn)舊時的艱難,忍不住老淚縱橫。百強說,爹,千不該萬不該,怨兒子不孝,惹你生氣。爹,你怎么罰兒子都行,但兒子寧死不許你一個人單過。美芝害怕百強不饒恕她,也怕就此斷一條財路,違心換上笑臉,向公公道歉。

      有義嬸獲悉滿福叔要與兒子分家的消息,苦勸他不能那樣做,建議兩人的事情緩一緩,等秋收后再議。他滿福叔,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一急做了絕事,百強的臉往哪兒擱?你叫他以后在村里咋抬頭?馬上收割了,春天撒的草籽,咱還得收,等莊稼上場,或許就有轉機了。滿福叔望著村子四周的山色默許。

      秋天一夜就來了。

      夜里下一場霜,翌日早晨,稻田的淺黃變深黃。此時,月亮溝按照一年的程序,進入收割階段。

      颯颯秋風中,有義嬸和遠華套上牛車,吱呀吱呀駛向自家的地里。有義嬸將大耕牛拴在老梨樹底下,割倒幾株玉米,棒子也沒掰,整棵塞給它,吃吧,你也辛苦一年了。大耕牛一聲低哞,大嚼起來。

      遠華的勞動態(tài)度一如既往,割玉米的姿勢像唱戲似的,腰板挺直,一手扶秸稈,一手揮刀,全無力道。割大半天,才前進一小段。遠華勉強割完一條壟,有義嬸已落他一壟,再過一陣兒,有義嬸落兒子兩條壟。娘倆就這樣一個緊,一個慢地干活??煨蔚臅r候,遠華哎呀一聲,有義嬸驚詫,放下鐮刀,朝遠華奔來,發(fā)現(xiàn)遠華的指縫滲出血,問遠華,是否砍著腿了。遠華疼得咝溜咝溜吸風。有義嬸掰開遠華的手,血洶涌而出,她拽下脖子上擦汗的毛巾,包裹遠華的傷口,用根布條捆扎緊。然后,她讓遠華回村,找滿福叔敷止血藥。

      有義嬸望著遠華一瘸一拐走了,心里忽生傷感,對這個獨生子恨鐵不成鋼,又憐他與彩秀長期分居,夫妻有名無實,因此屢屢原諒他的錯誤。有義嬸一聲嘆息,拾起鐮刀,繼續(xù)割玉米。

      下午,有義嬸坐在玉米秸稈里掰玉米棒子,她的身旁堆著金黃玉米,秋陽照耀著它們,也照耀著有義嬸,照耀著層層疊疊的五花山。一只野雞飛來,落在有義嬸前方,機警地望四周,偷瞄有義嬸,確認沒什么危險,伸長脖子叨散落的玉米粒。有義嬸明知野雞的心思,任它耍小聰明。野雞得意洋洋起來,滿地轉悠。有義嬸忍不住抿嘴樂。忽然,野雞撲棱著翅膀,飛向后山的密林。有義嬸四下張望,發(fā)現(xiàn)了滿福叔。

      你咋來啦?

      滿福叔說,我不來,你一人啥時候能干完。

      滿福叔坐在另一堆玉米秸稈里,開始掰玉米。

      你一來,把野雞嚇跑了,不然它還給我做伴呢。

      滿福叔說,要不我再去給你追回來?

      有義嬸撲哧一笑,也不掂量掂量腿腳。

      有義嬸和滿福叔邊聊天邊干活,地里的金黃漸漸多起來。

      十二

      玉米地的另一端響起咔咔的聲音,有義嬸和滿福叔驚愕地望去,見玉米一片一片倒下去。大海?是大海?有義嬸和滿福叔同時看清割玉米的人。有義嬸,滿福叔,大海隔著老遠喊他們。大海呀,你啥時回來的?有幾天了,有義嬸,我來幫你收地,你別急啊。有義嬸哽咽,不急,不急。

      大海割到有義嬸和滿福叔近旁,停下來休息。大海環(huán)視著秋后的土地,神情不無向往,滿福叔,有義嬸,你們知道嗎,如果咱的土地全種一樣莊稼,就可以使收割機,那大機器走一遍,秸稈是秸稈,棒子是棒子,又省時又省力??上г塾貌簧?,你看,這塊種玉米,那塊種豆子,太分散了,現(xiàn)代機械干瞪眼。滿福叔說,果真用機械收割,那和電視里演的北大荒一樣了。有義嬸說,機械收割得多少錢吶,咱種一畝地才剩多少錢。大海給有義嬸舉例,如果土地連片耕種,從播到收全程機械化,節(jié)省下來的人工和勞力投入到別的行業(yè)去,土地的耕種成本減少,利潤就相應提高。這叫土地集約經(jīng)營。滿福叔和有義嬸聽得感興趣,問大海土地咋集約經(jīng)營。大海進一步解釋,就是農民把土地有償租賃給一個公司或一個大戶經(jīng)營,打破張家李家的條塊,大面積平整土地,機械就能撒歡干了。有義嬸眨眨眼,大海呀,嬸兒聽你這一說,咋覺著像回到舊社會啦,那不有人成大地主啦?大海樂出眼淚,有義嬸,這不一樣的,比如說,你把土地租給哪個公司,土地證還在你手里呀,而且他們給你的租賃價格比你自己私下出租高得多,你騰出時間和精力,編工藝品,或者干其他的掙錢呀。有義嬸聽懂了,大海,照你說的,咱月亮溝也能實現(xiàn)就好了。大海說,滿福叔,有義嬸,咱月亮溝還真有可能實現(xiàn)土地集約經(jīng)營,但關鍵要看你們??次覀儯繚M福叔和有義嬸訝異。對。實話告訴你們,村長長福哥這陣子就和一家公司洽談呢,人家相中咱月亮溝,預備在這兒搞現(xiàn)代農業(yè)開發(fā)呢。如果大家都同意,土地集約經(jīng)營就遠在天邊,近在人前。到那時,滿福叔,有義嬸,你們誰也不必為種地發(fā)愁,你二老的婚事也去掉一大阻力。滿福叔和有義嬸面露喜悅,兩人仿佛看到下一個春天的景象。

      滿福叔突然問,大海呀,你總不在家,咋一回村啥都知道?大海嘿嘿一笑,滿福叔,不瞞你,我和百強及其他在外打工的兄弟,這次除了回來秋收,還帶著長福哥交代的任務。啥任務?嘿嘿,長福哥派我們做你們的思想工作,支持他搞土地集約經(jīng)營。有義嬸揮手給大海一巴掌,罵道,這鬼頭孩子,學會玩心眼了。反正我們?yōu)樵墼铝翜虾妹?。大海笑嘻嘻辯解。

      秋收順利結束,有義嬸總想著大海的話,心里充滿希望。滿福叔的情緒也很高,因為他和有義嬸的約定可以續(xù)談了,村長長福也為此找百強談了幾次,讓他做美芝的工作,老人尋找幸福,做晚輩的不能出于私心阻撓。就在滿福叔喜悅時,美芝懷孕了。百強剛一提茬,美芝連哭帶嚎耍性子,滿福叔為了美芝肚子里的孩子,無奈擱置和有義嬸的事。

      美芝以孩子壓制公公得逞,更加氣焰囂張,每次在街上碰見有義嬸,說話夾槍帶棒,令有義嬸不快。一天,遠芳和遠玲回村探望媽,路上遇見美芝,美芝出言不遜,遠玲毫不客氣地回敬,遠芳息事寧人,拉著妹妹走了。遠玲在城里過得不開心,周行長的老婆知道了她和周行長的事,到保安公司去叫罵,給她家門口系上一雙破鞋。遠玲受委屈,周行長不敢露面,所以這次回村,一為媽的事,二也為自己療傷。有義嬸被這些事情攪得心力交瘁,萎靡了許多。

      入冬,山野一派寂靜,森林是黑的,初雪是白的,河流凝成一塊光潤的玉。從春到秋勞碌的人們,迎來一年中較為悠閑的日子。冬月初六這一天,逢著集日,有義嬸去鎮(zhèn)編織廠送工藝品。結了賬,有義嬸惦記著給遠華買雙棉鞋,便隨著擁擠的人流往集市上走。美芝也在集市,不留神滑倒,人們礙于她是孕婦,誰也不敢出手相救。有義嬸發(fā)現(xiàn)倒在地上的是美芝,身下一灘鮮血,急忙撥開人群,上前扶起她,美芝,美芝,你咋樣?。棵乐ツ樕n白,說不出話來。有義嬸哀求圍觀的人,誰載美芝去醫(yī)院,出什么事情由她負責。有義嬸再三哀求,終于感動一輛出租車司機,將有義嬸和美芝送到鎮(zhèn)醫(yī)院。

      美芝醒來時,看見床邊的有義嬸,滿面愧色。有義嬸笑著說,美芝,孩子保住了,大夫說,住幾天就能出院,但回家要繼續(xù)安胎。有義嬸……美芝嗚咽。一旁換藥的護士說,你真幸運,如果不是這位大媽及時送你來,替你家屬簽字,肚子里的孩子就保不住了。美芝萬分愧疚,有義嬸,我對不起你。美芝,別多想,你身子虛,好好調養(yǎng)要緊。你放心,百強馬上就到。美芝拉著有義嬸的手,有義嬸,原諒我年輕不懂事,等出院了我和百強一起陪著爹去你家正式求親。有義嬸給美芝掖掖被角,好孩子,快歇著吧。

      美芝出院后,有義嬸提著一筐雞蛋去探視。百強正在給媳婦燉老母雞湯,見有義嬸來,幾步迎出去,熱情地招呼,有義嬸,快進屋!有義嬸把雞蛋筐交給百強,百強啊,這些雞蛋給美芝補補身子。百強頗過意不去,有義嬸,你救了美芝娘倆,理應我們感謝你,反讓你破費。兩人在外面說話,美芝在里面問,百強,是有義嬸嗎?快進來!有義嬸進屋,打量著面色紅潤的美芝,說,恢復得不錯。美芝發(fā)自肺腑地說,有義嬸,我能恢復這么快,多虧爹的草藥。這些天,爹每天調配草藥給我安胎補養(yǎng),我好了,爹累壞了。有義嬸知美芝因一場意外體驗到親情的重要,為她高興。美芝當著百強的面,再次提起陪爹去求親的事,美芝和百強強調兩人的心愿:讓有義嬸風光體面地和爹搬到一起。但有義嬸把話岔開,美芝和百強不明白有義嬸為什么不正面回應,百強說,有義嬸,你要覺得我和美芝不妥,我請大海嬸子和長福哥陪爹去。有義嬸站起身,美芝,你好生歇著,洗洗涮涮的活呀,吩咐百強干。百強,這段日子你多承擔家務,把美芝伺候好。不然,嬸可饒不了你。說完,不待百強和美芝挽留,一個人回家了。

      有義嬸走后,美芝和百強百思不解,兩人誤以為有義嬸心里的結沒解開,商議著由百強跟爹透露,讓爹親自去和有義嬸談,請她接受一家人的誠意。滿福叔也為兒子和媳婦態(tài)度的轉變感到欣慰,配好給美芝熬的藥方子,直奔有義嬸家。

      十三

      滿福叔奪下有義嬸手里的工藝品,你是不是不原諒美芝和百強?有義嬸溫和地說,我是那心窄的人嗎?不心窄,為啥倆孩子的建議你不聽?還是你嫌棄我了?有義嬸被逼無奈,只好吐露實情。原來,遠華見美芝不再與媽僵持,反因感激主動示好,產生陷入絕境的孤獨感,他向媽重申,你嫁滿福叔我管不著,但必須兌現(xiàn)那三條。有義嬸唯恐兒子攪鬧生事,哪里敢應承美芝。滿福叔知道問題仍在遠華身上,也覺頭疼,問有義嬸,前些天遠芳和遠玲回來是否勸遠華。有義嬸說,其實她姊妹倆主要為這個目的,可遠華死活不吐口。

      那就沒辦法了?滿福叔十分悵惘。

      大雪無聲,一場又一場,月亮溝仿佛活在塵世之外??蓧m世上的事情,盡在炊煙的裊裊飄蕩中,散發(fā)著經(jīng)久不息的味道。

      漫長的冬季里,鄉(xiāng)村男人的娛樂方式永遠那么單調——喝酒吹牛、玩撲克搓麻將。在這樣的生活中,遠華出事了。

      二國在山溝的蛤蟆塘看護房聚眾賭博,讓遠華給望風,縣公安局刑警隊得到舉報,會同鎮(zhèn)派出所下鄉(xiāng)抓賭。遠華發(fā)現(xiàn)山下的警車,扭頭就跑,給賭徒報信。警察在后面追趕,遠華拼命跑,不料心慌意亂,被樹樁子絆倒,一個寸勁折斷了腿。結果,與競相逃奔的賭徒們一塊被緝拿。

      有義嬸得知兒子犯案,不知如何是好,唯有求助滿福叔。滿福叔勸有義嬸穩(wěn)住神,他先去派出所一趟,看有什么辦法沒有。有義嬸別無他法,只好叮囑滿福叔,道遠路滑,多加小心。

      滿福叔到了鎮(zhèn)派出所,刑警隊的警察告訴他,遠華已送到鎮(zhèn)醫(yī)院治傷,暫時不許家屬見面。滿福叔想,這樣回去等于白來一趟,就去找派出所的鄭所長。滿福叔曾為鄭所長的媽治好病,鄭所長看在私人交情的份上,讓滿福叔在他辦公室休息一會兒,等核實完材料再說。滿福叔就耐心候著。幾小時后,鄭所長告訴滿福叔,經(jīng)初步調查,確認遠華沒親自參與賭博,又照顧他的腿傷,免于刑事追究,只做罰款處理。滿福叔十分欣慰,再三致謝鄭所長。

      有義嬸又喜又憂:六千元,她上哪里湊呢。思來想去,有義嬸給彩秀打電話。有義嬸說了遠華犯賭的事情,懇求彩秀把罰款墊上,回頭她負責還。彩秀,媽實在倒騰不開,新糧食價格低,一粒沒賣呢。等賣了糧食,媽第一時間還你。彩秀毫不猶豫地推脫,說當保姆的工資大多數(shù)給大晟開修車鋪用,若手里活泛,一定幫媽和遠華渡過難關。有義嬸無語,掛斷電話。

      有義嬸默然垂淚時,滿福叔一家也在討論遠華的事。美芝說,爹,有義嬸能交上這么多錢嗎?你有義嬸正為錢發(fā)愁呢。美芝,百強,爹想和你們商量個事。百強說,爹,你說吧。爹想把咱家的錢取出來交罰款。美芝率先表態(tài),認為理應幫有義嬸跨過這道坎,并讓百強陪爹去鎮(zhèn)里。滿福叔淚水盈眶。

      滿福叔和百強在鄭所長帶領下,到醫(yī)院看望遠華。遠華的腿打著繃帶,扎著吊瓶,一副狼狽的樣子。鄭所長教訓他一番,指著滿福叔說,你要感謝滿福大叔,是他替你交的罰款。以后啊,正經(jīng)做人吧!遠華叫了一聲滿福叔,再也說不出話來。滿福叔慈祥地微笑,他看到遠華內心的堅冰在融化。百強上前說,遠華,沒事了,咱們現(xiàn)在就回家。

      遠華的腿傷在滿福叔的治療下很快復原,性情也收斂許多,再不去小賣店泡時光。白天,呆在家里劈柴,幫媽干零活,晚上陪媽看完電視就回自己屋睡覺。娘倆嘮嗑的時候,難免提及彩秀,有義嬸想讓遠華去省城找份工,方便和彩秀見面,遠華總是避而不答。有義嬸目睹兒子的成熟,心情復雜,她對大海媽說,等過了新年,讓大海帶遠華去他的廠子,互相有個照應。大海媽也覺著,遠華承受打擊教訓,醒過腔來,能踏踏實實干點什么了。

      臘月里,大雪封山,月亮溝也到殺年豬的時候。這一天,有義嬸殺年豬,剛領完結婚證的高小盧開車拉著遠芳和妹妹遠玲回來,美芝、大海媽、百強、大海、滿福叔及村長長福等鄉(xiāng)親都來了,大家在一起聚會。酒桌上,長福當眾宣布,村里與綠莽公司簽訂土地集約經(jīng)營的承包合同,公司除按現(xiàn)代理念開發(fā)土地外,另擬建一座大莊園,部分土地包租給樂于回歸鄉(xiāng)村的城里人。另外,隨著人口老齡化的加速,老有所依、老有所養(yǎng)不僅是國家的責任,也是社會的責任。莊園里就含一座高標準養(yǎng)老院,讓老人在優(yōu)雅環(huán)境中頤養(yǎng)天年。而且建院規(guī)劃已經(jīng)做好,只等春暖花開,選址建設。大家興奮地鼓掌祝賀。長福又說,按照綠莽公司的設計藍圖,需要很多人為公司服務,比如管理人員、勤雜人員,護理人員等等,到那時,大家可以在家掙錢,不必拋家舍業(yè)的外出打工。長福說,滿福叔,我特別向公司推薦你,他們想聘請你為養(yǎng)老院的老人診療,愿意無償為你二老提供住房。有義嬸竟然像小孩子似的羞紅臉。

      長福給遠華倒杯酒,遠華兄弟,如果我給你在莊園找份工作,你愿意干嗎?遠華愣了,遠玲捅他,他激靈一下站起來,長福哥,我愿意。能踏實干嗎?能。長福說,遠華,彩秀不在家,說實在的,挺難為你。其實我早想和你談談,只是太忙一再拖后。我也是想等合同的事四腳落地,大家的難就一并解決了。遠華,就著今天的喜興,我給彩秀打電話,我請她回村,在養(yǎng)老院任職。彩秀細心,有耐性,干什么像什么,我信任她。

      長福掏出手機,和彩秀通話。

      彩秀正與主人家生摩擦,一聽長福的聲音,忍不住哭了。

      長福說了家中的變化,邀彩秀回村,彩秀早已體會到一個女人在外漂泊的艱難,想到家的溫暖,泣不成聲。

      長福把手機交給遠華,彩秀,是我?;丶野?。

      遠華……

      遠華說,彩秀,媽,姐和姐夫,遠玲,滿福叔,我們都等你回來。

      一屋子的人淚花閃爍。

      創(chuàng)作談:

      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古名“赫圖阿拉”,也叫“興京”。而實際上,赫城小得要命,城區(qū)人口3萬余,四面大山,至今不通火車。凡遐荒之地,必生奇崛,赫城亦概莫能外。但赫城與努爾哈赤乃至清王朝的關系,我就不嗦了,我想說的是,我真心在意赫城,那些漫山遍野的樹,那條流淌了千百年的蘇克素滸河,那些豎立的山神廟、土地廟,在我看來,無不浸潤著天然的神性。

      我的前半輩子,都交給赫城,后半生也未見得離開。

      赫城以林農為主。原來在鄉(xiāng)鎮(zhèn)時,我管過林業(yè),后來管農業(yè)。管林業(yè)是造福德的事,拿國家的錢幫老百姓栽樹置財產;管農業(yè)就麻煩了,村民為有戶口沒分著地的孩子三天兩頭來找,兩家因地邊界吵架也來找,作孽的事兒我也沒少干——作為退耕還林的一線執(zhí)行者,在炎炎夏秋,帶人挨個山溝亂竄,揮舞鐮刀砍掉陡坡上剛熟的作物。我們砍,村民站遠處看著,性子潑辣強悍的,血紅了眼睛咒罵我們,氣急了不惜訴諸武力。

      近幾年做了宣傳工作,仍免不了往村莊跑,聽說和親歷許多奇聞異事,心情也隨之起落浮沉。我知道整村的壯勞力、姑娘媳婦出走了,懷揣著發(fā)財致富夢,把自己投擲到遠方去。留在家里的老人種不動地,就私下里轉包,一畝地給個三二百塊承包費,或者折算成大米,圖個省心。包地的也是本村人,租下千八百畝地,靠積蓄靠貸款,享受到國家惠農補貼,風風火火挺像回事。但他不怎么懂經(jīng)營,錢沒掙著,倒欠下一屁股債,那么多的地,撂又撂不下,手抓個刺猬。出門打工的人家也不一定真歡喜,年輕些的,留守的一方性壓抑,年紀大的帶著孫輩過活,不易可想而知。更有甚者,村長成了全村人的孝子——誰家老人過世,他得里外張羅發(fā)喪,因為死者兒女都在外,千里奔喪,哪兒還來得及。

      行走赫城的鄉(xiāng)下,我常感念村莊的美,其中又夾雜著小憂傷:我想看見雜花生樹中的白色炊煙,圍墻內的庭院傳出夫妻的摔盆子砸碗聲,街巷中跑著雞鴨鵝狗,爺爺奶奶抱著小孫子坐在門口望風景??墒菦]有,村莊太安靜了,連只鳥也懶得飛來。曾經(jīng)在耳邊沒完沒了跟你磨嘰要地,為捍衛(wèi)一片種在超坡地的莊稼,擼胳膊挽袖子跟你拼命的情景,默默成了念想。我私下里合計著,當耕者對耕作對象失望到斷然放棄,能否尋個法子,還原村莊的喧鬧,恢復它的屬性,讓人們體面地生活,不為寸土相爭,不去親手破壞老祖宗選定的風水。

      于是,我做了一回莊生。

      責編手記:

      自本期始,一個嶄新的欄目“本刊新人”同讀者見面。入列作者皆為首次在《民族文學》發(fā)表作品,長幼不限,但概以青年為多。編者企望借此一方園地,以鼓新銳之風,以喚新綠之顏,以養(yǎng)新巧之致。

      本刊新人王開,是位筆力精熟的好手。隨她走了月亮溝這一遭,交下了有義嬸這家里家外的一幫子東北鄉(xiāng)民,竟有些不忍合卷同他們作別了。農民不易,特別是農耕文明式微、城鄉(xiāng)矛盾對撞的當下,尤以為甚。鄉(xiāng)約傳統(tǒng)、人倫生態(tài)微妙地潛變,鄉(xiāng)人輾轉恣睢之間無不拷問著世道人心。讀罷這一篇,一定有更多讀者與今日農民之心事靠得更近了。愿有義嬸和她的鄉(xiāng)親們每天都能生活得更暖一些,寬慰一些,堅強一些。

      責任編輯 石彥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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