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一虎
外省人和本省人
◎ 胡一虎
我母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臺灣本省人。在20世紀50年代的臺灣,一個閩南姑娘如果嫁給一個外省人是非常丟臉的,會被人笑話。由于一些歷史原因,外省人與本省人一直被一層玻璃天花板擋著。比父親年齡小很多的母親一開始不愿意嫁給父親,不同省籍在她的心中意味著水火不容。我會去想象當時年輕的父親獨身一人打拼的艱難。他是外省籍,沒有土地,沒有積蓄,面對心愛女子的決絕,他如何去堅持。父親對這段經(jīng)歷頗為自豪又言及輕松——擒賊先擒王,這個王就是母親的母親,他的岳母。他和他岳母的感情非常好,經(jīng)常會送一些小禮物討好他岳母,而他岳母也非常喜歡英才俊朗的“小胡哥”,這就成功解決了非常關(guān)鍵的一步。加上我母親的姐姐也是嫁給了外省人,而這個外省人恰恰是父親在軍中的好朋友,如此一來,受到“兩面夾擊”的母親自然乖乖“敗下陣來”,于是就組成了外省人和本省人的“融合文化”。
父親和母親的融合過程并非全是輕松,兩個有迥異家庭背景和文化背景的人起初是通過吵架來表達彼此的感受。父親骨子里的世家風范,有霸氣,有豁達,有仗義;而生活于日據(jù)時代的母親更多的是低調(diào)的精致,講求情調(diào),溫柔婉約。父親總喜歡評論時政,這時母親就會說:“你不要再講了好不好,這樣不好?!庇袝r候母親會故意用當?shù)氐拈}南語反駁父親,父親就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罵我啊。”當時作為小孩子的我聽了他們的爭吵只是覺得很有意思,今天想來真是體會出了父親和母親為了融入彼此所付出的辛苦代價。
有關(guān)初來臺灣時的情勢,父親很少跟我們提起。作為他五個兒女中最小的一個,我從出生就注定與那段歷史相隔遙遠。我只有從書籍和影視作品中獲取片段式的信息,去想象被永遠沉默的父親壓在心底的那段歲月。在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有一段對話給我的印象非常深。主角小四的父親是外省人,生計艱難加上工作不如意,與自己的妻子發(fā)生一陣爭吵。在這段鋪陳中,小四的父親終于打破偽裝的堅強和鎮(zhèn)靜,他含著眼淚,語帶硬咽,真情流露地對太太說:“我們己經(jīng)夠辛苦了,我只剩下你跟幾個孩子,不要再嚇我了。”他的妻子說:“只要你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一切全靠我們自己了。”這一小段對白毫無保留地剖析了外省人來到這個小島上,沒有父母、家產(chǎn),也沒有任何人事背景可靠的無助與無力。原本在一個熟悉的環(huán)境中成長,有一定的人事身家背景,也有父母親保護的一個人,突然就要被迫面對一個未知也毫無渠道與人事背景的世界。他的真情流露透露出心中的萬般不愿,即使有獨立的特性也只是包裹著不得不接受事實的無奈,此時的眼淚只能成為暫時的慰藉。
不知道父親有沒有流過這樣的淚水,總之在我懂事之時,父親己決定將這一切深鎖于心底。我看到的父親是一個對生活積極樂觀的父親,一個剛正不阿的父親,一個正直廉潔的父親。
(摘自《我是誰:TIGER胡一虎》中信出版社圖/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