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有光
掬一窗綠色飛鳥
◎ 周有光
我在85歲那年離開辦公室回到家中的一間小書室,看報,看書,寫雜文。
小書室只有九平方米,放了一個頂上接天花板的大書架、一張小書桌、兩把椅子和一個茶幾后,所余空間就很少了。
兩椅一幾,我同老伴每天并坐,紅茶咖啡,舉杯齊眉,如此過著我們的恬靜晚年。小輩戲說我們是“兩老無猜”。
人家都說我的書室太小。我說夠了,心寬室自大,室小心乃寬。
我的座椅旁邊有一個放文件的小紅木柜,是舊家偶然保存下來的遺產(chǎn)。
我的小書桌桌面已經(jīng)風(fēng)化,有時會刺痛我的手心。我用透明膠貼補,光滑無刺,修補成功。
一位女客來臨,見到這個情景就說:“精致的紅木柜陪襯著破爛的小書桌,古今相映,記錄了你家的百年滄桑。”
我下放寧夏平羅“五七干?!保瑒趧痈脑?,褲子破了無法補,急中生智,用橡皮膠布貼補,非常實用。
后來回到北京,我把橡皮膠貼補的褲子給我老伴看,引得一家老小哈哈大笑!
聶紺弩在一次開會時見到我的褲子,作詩曰:“人譏后補無完褲,此示先生少俗情!”
我的小室窗戶只有一米多見方。窗戶向北,“亮光”能進來,“太陽”進不來。
窗外有一棵泡桐樹,二十多年前只是普通大小,由于聽其自然生長,年年橫向蔓延,如今已長成了蔭蔽對面樓房的蓬松大樹。
我向窗外抬頭觀望,它不像是一棵大樹,倒像是一處平廣的林木村落。一棵大樹自成天地,獨創(chuàng)一個大樹世界,開辟了我的廣闊視野。
許多鳥群聚居在這個林木村落上。每天清晨,一群群鳥兒出巢,集結(jié)遠飛,分頭覓食。
鳥兒們分為兩個階級。貴族大鳥以喜鵲為主,驕居大樹上層。流氓小鳥以麻雀為主,屈居大樹下層。它們白天飛到哪里去覓食我無法知道,一到傍晚,一群群鳥兒先后歸來。
奇特的是,時有客鳥來訪。有時鴿子飛來,在上空盤旋,帶著響鈴。春天燕子是常客,一隊一隊在我窗外低空飛舞,絲毫不怕窗內(nèi)的人。
不幸天道好變,物極必反。大樹的枝葉擴張無度,擋蔽了對面大樓的窗戶,根枝伸展威脅著大樓的安全,終于招來了大禍。一次大動干弋的砍伐行動開始了。大樹被分尸斷骨,浩浩蕩蕩,搬離遠走。
天空更大了,可是無樹無鳥,聲息全無!
我的窗外天地,從此消失!
(摘自《我的人生故事》當(dāng)代中國出版社 圖/全景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