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種小說家

曹寇：在我看來小說有兩種，一種像阿城和汪曾祺，他們是欣賞世界描述世界，還有一種作家是“在”其中，如郁達夫、沈從文。這兩種也是蘇東坡和李白的區(qū)別。小平就屬于后者，他也不是自認通透的作家或知識分子。

趙志明：我沒想跳出來。我不太以寫東西來分人，我一直認為寫作只是技能，沒有高下，就像你會補馬桶那水桶你就補不了，盡管馬桶盛的是穢物，這是存在性。我強調(diào)自己的是不想賣腦子，我很高興做的事是說個俏皮話之類的，工作越跟我沒關(guān)系，我的精神可能就越純粹，如果被迫謀生，我愿意選擇體力勞動，陶行知說的“滴自己的汗，自己的事自己干”，如果我能做個歐美所說的藍領(lǐng)、流水線工人，或者卡夫卡那樣的銀行職員應(yīng)該很好。人們好像愛說卡夫卡的憤怒來自那份平庸的工作，我覺得恰恰相反，他應(yīng)該在里面得到了快樂。

曹寇：恰恰公務(wù)員機械的生活經(jīng)驗，對他來說非常重要。

趙志明：一種人際感情關(guān)系可以造成痛苦，沒辦法處理好你又深受困擾，但一份工作令人痛苦，我覺得有點矯情?；蛘呶鞣饺撕退麄兊墓ぷ鞲覀儾灰粯?。

曹寇：大學(xué)時你也這樣，你沒什么變化。好像是我叫你寫小說的，之前你寫詩。

趙志明：我自己總結(jié)了兩點。老韓（韓東——編者注）說寫作階段分自發(fā)、自覺，曹寇很早進入了自覺的階段，制造了那么多王亮張奎，用相同的人名把事件搞得迷宮一樣，每個王亮都是王亮，每個王亮又都不是王亮，即使用一百個名字來替代，也一樣。曹寇如果有文學(xué)野心，那也是很早就有，而不是寫好了才有的，跟他的本性有關(guān)，即使他做別的也有猛的惡狠狠的勁。我現(xiàn)在還在自發(fā)階段，不怎么寫沒準寫得不錯，想寫時可能寫得很差。還有一點是我來北京后寫得很少，北京的朋友有的覺得我不可能再寫了，但南京的朋友從來沒這樣擔(dān)心過，他們會說你應(yīng)該寫，而不是不寫就廢了之類，他們說的和我的自我認可是接近的。

小說是什么——“說事”

曹寇：你喜歡《促織》，《聊齋》里講一個小孩變成蟋蟀去宮廷里和蟋蟀戰(zhàn)斗的故事。

趙志明：我之前寫“玄幻”的，鬼啊瘋女人啊，我不想寫人，就杜撰個鬼。歐洲有位卡特改寫了很多童話，童話教人善，但她認為善其實不存在，不能告訴孩子不應(yīng)該相信的，所以她把結(jié)局都改了，比如白雪公主就是被后母搞死了——當(dāng)人遭遇不幸時有人來救，事實肯定不是這樣。

曹寇：你剛在《小說界》發(fā)的《石中蜈蚣》特別好，玄幻妙絕。用中文系的說法，你的小說有志異的部分。

趙志明：去年寫的《石中蜈蚣》，這類包括《促織》是我的興趣點，我還寫過一篇《山陰路上》，一家人去廟里給夭折的長子做法事，帶著小兒子，然后他在去的路上睡著了，一路上還有法事過程中，他夢到各種千奇百怪的事，蜂擁而來。

曹寇：我覺得小說不是事件，也不一定是故事，在我看來是“說事”。張羞的《散裝麻雀》，沒有一個故事，就是打牌吃喝踢球等等，全是“事”。

趙志明：很多人寫東西有個目的性，偏重意義，說的時候意義還是要拿出來說。張羞的東西真的只是呈現(xiàn)“事，”要是事件，就有意義性了。事是客觀的東西，你可以用各種眼光打量它呈現(xiàn)它，但事實、事件和故事都是意義性的。吃飯拉屎就是“事，”但講一個人吃著山珍海味過著帝王般的生活，這就是事實。要變成事件呢，就講他吃的東西是怎么得來的，比如殺人放火得來的，那意義就更大化了。

曹寇：說事，是不作判斷，不表態(tài)，不在表述中引向什么東西，只是客觀存在，無論是真實的還是假的。像福樓拜，他不引導(dǎo)讀的人向什么地方。我推薦你寫《陽羨鵝籠》的故事，一個人背著鵝籠，遇到一個書生，書生吐出杯盤酒肴，又吐出一個女人共飲，后來書生醉了睡去，女人又吐出一個男人來，再后來后來書生邀女人睡，男人又吐出一個女人來。

趙志明：這個故事太牛逼了。我以前想寫一個小說，也是志異，是西游記一段，那段也是最溫情的，沒有吃唐僧肉打斗那種。講的是唐僧在森林里和徒弟們走散了，月色清朗，一些山精樹怪出來和唐僧喝了一頓酒，有個女花怪喝多了要和唐僧怎樣怎樣，另外的幾個就生氣了：我們本來是和唐公飲酒，結(jié)果你這樣，敗壞了我們的雅興。然后他們一陣風(fēng)就沒了，接著就是唐僧喝醉了睡著，聽到孫悟空找來喊師父，唐僧說：為師難道做了一個夢嗎。

曹寇：樹怪們仰慕唐僧的大功德，高僧嘛，要一起談?wù)務(wù)芾怼?/p>

趙志明：增加自己的修行，修行的人需要有人點撥之類。如果拍電影，這個故事也非常好，世界名導(dǎo)演怎么出來的，都和古代文化傳承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說是仰慕也好。像寫《石中蜈蚣》，我喜歡奇怪的東西，寫起來會很感興趣，有一天跟人聊天說到魚被空間困住的，想要躍出水面，是異世界的感覺，《石中蜈蚣》也是這樣，在寫四維空間。我有些想法，很想當(dāng)然。

你一直很冷靜，我卻有個不太好的習(xí)慣，寫著寫著自己會high。去年還寫了《I am Z》，是因為有一天聊天聊到佐羅，佐羅就是啪啪啪嘛，我就想寫成小說不是很酷嗎，我寫了一個鄉(xiāng)下一個小孩，熱衷于在人們臉上畫“Z”的故事。

曹寇：你從來不會考慮到中西之分，喜歡就是喜歡，對你來說有價值都一樣。而且你從來不油滑，從來沒享受過油滑的任何好處，沒有利益就不會油滑。

趙志明：那是省力的聰明的寫作。

曹寇：你的小說也總結(jié)不出什么套路。除了特別喜歡“月色清朗”，石中蜈蚣就把月色寫成了一篇小說。

趙志明：我骨子里還是浪漫的傷感的。但如果敘述中出現(xiàn)自我感覺太好的傷感，我會很不喜歡，那是應(yīng)該過濾掉的。杜拉斯的《情人》，有很多地方不好，但一個很好的地方就是超脫了這些。

曹寇：她沒有自我感動，是不抒情的，描述的少年往事是冷靜的。

趙志明：她的文學(xué)表達有技巧，但至少她沒想通過這個故事達到自我感動，這方面，韓東更強大一點，如果他想寫一個小說，而且故事有個源頭，如何發(fā)生，他會反復(fù)拷問，把不要的東西摒棄掉再寫。我喜歡明澈，小說表達應(yīng)該是明澈、清晰而準確的，情感上的認同是其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