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樹橘子花
“寶兒,為什么我看見你坐在空調(diào)上朝我看?”
夏橘子睡著睡著突然坐起來,睜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房間里不知名的地方。
我晚上習慣性失眠,總是枯躺到天明,此刻還醒著。
我看了眼伸手不見五指的掛式空調(diào)上面,見怪不怪地對她說:“你睡迷糊了。我不在空調(diào)上,在你旁邊?!?/p>
她很不解,頭發(fā)散亂地在一片黑暗里跟我爭執(zhí)。
“不是的!”她伸手亂揮,“你明明就在空調(diào)上面!”
我嘆了一口氣,覺得雞同鴨講又不得不講:“你仔細看看,我在空調(diào)上還怎么跟你說話?!?/p>
邏輯思維好像恍然全竄回她腦內(nèi),夏橘子半夢半醒地“哦”了一聲,又慢慢地躺了回去。
我閉眼等一會兒,直到身邊傳來均勻的呼吸,才在心里長長地噓了口氣。
也記不清是什么時候開始的了,橘子說夢話。
一開始還是看到黑衣人流竄在窗簾外,后來就成了房間里開滿了大片黑色的梅花,花樹底下有蛇——子最害怕蛇。
但最多的還是關(guān)于我。
那些片段支離破碎模糊不清,我卻都聽得懂。
有天她在夢里呢喃說:“一天三片,黃的白的……一……一天三片?!?/p>
那陣子我臉上發(fā)了疹子,自己又不注意,總是忘記按時吃藥。她害怕得要命,擔心她女兒瞼上留疤,老把這個事揣在心里。
有天她睡著睡著突然說“你!試卷……試……做了嗎?”
我記性不好又丟三落四,上學的時候趕作業(yè)總是趕漏,可現(xiàn)在我都用不著做試卷了。
可我還是回答她說:“嗯,做完了。”
假如我較真地跟她爭論她是否在做夢,她會更加不安穩(wěn)。
再有天,她頗為神神叨叨地念了一句:“保佑保佑,媽媽……保佑你?!?/p>
我從小到大跌跌撞撞,長得頗為辛苦,又是個事兒精。她徒手把我提溜到這么大,雖然表面上堅定果決,其實事事者憂愁,可能下意識在心里念叨念叨,睡著了不覺,才會這么念出口的。
寒意期近,晚閭夜深露重,大房間里涼颼颼的。
“寶兒,冷不冷?”她頭歪了歪,眼角被壓出個褶,睡眼惺忪地又問我一遍。
我縮著腿把肩頭兩邊的被予掖進一點,確定已經(jīng)給自己制造了一個毛毛蟲的蛹,又踹了腳膝蓋旁過分暖烘烘的湯婆子,回答說“不冷。你睡吧?!?/p>
不過她本就不是醒著的,所以也沒理我,得到一個好答案以后嘟嘟噥噥著摸了我被子兩把,就滿足地睡過去了。
落地窗外烏漆抹黑,最后的秋蟲們一嗓子接一嗓子清脆地吱吱唧唧,我總以為那是星星閃爍的聲音。
那年,夏橘子畢業(yè)了。
她在蘇北某地讀的歷史系,專科完以后回蘇南分配工作當老師。
橘子的父親是個玻璃廠的小會計,母親在紡織廠做工。她的祖父祖母曾經(jīng)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小姐,抗日戰(zhàn)爭時候家族分崩離析,從浙江逃來這個偏安一隅的小城。幾年后上山下鄉(xiāng),橘子父親在農(nóng)村插隊時跟她母親結(jié)了婚。
橘子長得跟父親很像,瘦骨嶙峋,鼻粱高挺,那會兒還不時興苗條這個詞。
她小時候做針線,不當心把剪刀捅進過右眼,現(xiàn)在傷已經(jīng)長沒了,但右側(cè)的瞳仁仔細看并不是一個完整的黑色的圓。這個事故剝奪了她一只眼睛大部分視力,因此她架了副眼鏡。這并不妨礙她的漂亮,夏橘子是個時髦精致的女人。
她本該被分去城里的初中,也就是她畢業(yè)的母校??尚iL念起橘子讀書時的沉默寡言,覺得另一個時常對他噓寒問暖關(guān)懷備至的更好,思及這些,便硬生生把橘子拒之門外。
橘子被分去了一所鄉(xiāng)下中學。
她就這么開始蹬著高跟鞋,穿著絲襪和一步裙,披著及肩短發(fā),走路穿過整個鎮(zhèn),去學校給拖著鼻涕的熊孩子上課了。
鄉(xiāng)里鄉(xiāng)間沒見識的女人男人忙完田里店面的事后,老愛聚在一起磕瓜子講閑話。鎮(zhèn)上突然多了個特立獨行的年輕女人,這可真是再好不過的大談資了。
有天下晚課,跟橘子同辦公室的女老師神神秘秘地扯過她的胳膊。
“橘子呀,你知道外頭的人說你什么嗎?”
橘子一臉疑惑?!笆裁??”
“他們……他們說你這么瘦是因為從來不吃米飯和肉,只吃青菜!”
橘子絕倒。
她總算明白人言可畏了,可長得不那么膀大腰圓也不是她的錯呀!
時光飛逝,幾年前手植的枇杷樹現(xiàn)也已亭亭如蓋了。
這地方似乎總讓她覺得格格不入,雖然在這里認識了核桃她爸,生養(yǎng)了小核桃。但什么也不能改變她去到城里的心。
況且,核桃以后讀書得進城里的學校!城里的小孩子都能說英文了!
她狠狠心,一咬牙,沖進了擠破頭的逆流。
橘子通過層層關(guān)卡,筆試又面試,硬生生闖進唯一一個名額。
這所學校是民辦私立中學,剛成立不久,師資都是各處挖來的精英。橘子被錄進去的理由十分奇特。
在鄉(xiāng)下工作時學校里很容易缺老師,安排的課目跟老師的數(shù)量嚴重不成比例。橘子身兼數(shù)職,老本行歷史是得教的,除此之外還有地理和生物。她有天還神秘兮兮地跟我說: “我還上過節(jié)語文課?!?/p>
她筆試考了頭一份,面試講得條理清晰。其實本有個走后門的,但有考宮提出了異議。
“教課沒得說,我還聽過她上生物,講得很好!”
這個考官頗有威望,于是最后水到渠成地選了夏橘子。
橘子好開心,核桃不開心。
我那時還在念小一,媽媽去城里以后,就沒人早起給我扎辮子了。我爹大手一揮說:“剪了唄!”
我就成了個男孩頭的小姑娘。
可偏偏又是自然卷,剪短后頭發(fā)卷得愈發(fā)歡實。我天天頂著一個蓬松無比又形狀詭異的發(fā)型去上學,簡直土爆了!
或許是這件事傷及了自尊心,此后我再不肯好好剪頭發(fā)。
橘子和我爹千方百計安排我轉(zhuǎn)學。
一年后,我從鄉(xiāng)下小家搬進了橘子學校安排的宿舍公寓房。
橘子很擔憂,她覺得城里孩子個頂個的聰明漂亮,害怕我課業(yè)跟不上,特意去找人要來假期作業(yè)給我補功課。
我趴在水泥桌上寫算術(shù)題,一遍又一遍。頭發(fā)已經(jīng)長長了,城里的女孩子從不綁兩個小辮,她們流行單馬尾。
橘子說:“我們也單馬尾?!?/p>
她比照著給我穿上喇叭形的牛仔褲,花邊領(lǐng)襯衣,把額前的頭發(fā)全箍到后面去,再綁個利落的馬尾。從外表上把我偽裝成一個洋氣的小姑娘。
實際上內(nèi)里不是。
轉(zhuǎn)學后我被排擠了,做操時有人故意不讓我排進自己的位置。
我特別委屈,無助地回家找夏橘子。
可我沒想到夏橘子會生這么大的氣。
橘子找到班主任,言辭冷靜地表示需要她解決這個事。
回家后橘子說:“媽媽不能維護你周全,免你不受欺負,但你什么也不差,沒哪兒比不上別人的。你學得比別人更棒,你會彈琴和唱歌,你不能自卑,你是個特別好的女孩子?!?/p>
我遺傳的她,自尊心特別強。
夏橘子監(jiān)督著我奮起直追,我在桌的一邊做功課,她就在另一邊燜飯炒菜。
公寓房狹小得可憐,沒有裝修只有四壁水泥。夏橘子有可以用電飯煲做出四菜一湯的絕技。
日光偏西,太陽熾烈的溫度覆在了云層以下,漫天的橙黃靛紫。
夏橘子在蒸米飯上擱了一碗切片小香腸,整間小屋里都彌散著肉類的香氣。
她舉著古箏調(diào)音的金屬小扳手聽我彈完最后一遍《漁舟唱晚》,輕輕地說:“寶兒,咱們吃飯?!?/p>
中學時是她教的我。
我在她課上睡覺。我很累很疲憊,畢竟做一個塔尖的學霸不容易。
個中滋味不想贅述,總的來說可繪張圖表,峰值徘徊再層層遞減,最后趨于底端。
我那時太過驕傲自負,一有些風吹草動就被驚擾,談何保持領(lǐng)先水平,簡直天打雷劈,無論如何也接受不能。
我都如此,夏橘子亦然。
她開始歇斯底里。
我每日都不想回家,一回去就是無盡的爭吵謾罵。
我們都不能心平氣和。我懷念從前的夏橘子,可是匆忙過隙的白駒將她帶走了。我們用言語互相撕扯直至遍體鱗傷。
我在二樓書房,她在一樓客廳,中間隔著兩段樓梯,壁燈亮著。我偷偷從扶手間的縫隙里望下去,夏橘子坐在電腦前,半柬光打在她的顴骨上,陰影深邃,五官蒼白肅穆。她都不笑。
我快不認識她了。
臨近中考,夏橘子愈加忙碌。
有天她突然找到我,臉上帶著些欣喜的神色,對我說:“今天我跟柚子和葡萄老師去看了個德高望重的算命人,她說你們能通過。只需去掉一些晦氣,就萬無一失。于是她要了生辰八字做個法,不用擔心?!?/p>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她。這很難想象。那瞬間我以為她是在跟我開玩笑。我不信鬼神,自以為她也不信。
我以為我們都倔強固執(zhí),認定的事九頭牛拉不回,決定的事拼了命也要達成。而這些都建立在依靠自己的前提下。將來是自己的,何需鬼神置喙?
腦里高大無比的印象轟然坍塌,成了跌進塵埃中的一粒。
我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哭得肝腸寸斷。她在外面敲門。
她說:“寶貝你開門,媽媽不去請人算了,你開開門!”
我不敢開門,我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去面對她。
事實上站在她的角度上她是無辜的,這根本只是件小事,也許大多數(shù)家長都會通過類似的方式來增加心里的籌碼,即便求神拜佛也許真沒什么實質(zhì)性的效用,只求安心,他們就會去做。這情有可原。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無法接受。歸根結(jié)底可能是因為覺得軟弱的人才會選擇這種方式,而把夏橘子跟軟弱掛上鉤,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
她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我的支柱,倘若支柱并非想象中的堅不可摧,我就會恐慌。
我不敢直面這個事實,所以才拼了命地去發(fā)泄哭泣。
我最后還是打開了門,她擰了一條熱毛巾給我,又信誓旦旦地保證她不會去了。
我擦干了眼淚,眼角和鼻頭火辣辣的,像方才草草打掃過的戰(zhàn)場。
為什么開戰(zhàn)已經(jīng)沒人想弄明白了?
曾有一次激烈地吵架時她指責我說:“永遠不知道你是為了什么又不痛快了!整天整天地奠名其妙喜怒無常!搞得別人也不開心!”
我卻很有理由,認為自己完全不是無理取鬧。
先開口的那個意味著示弱,我是個執(zhí)迷不悟的倔脾氣,交鋒里我不能認輸。所以先認輸?shù)幕径际窍拈僮印?/p>
她踩腳踏車去買整袋零食或者揣個大哈密瓜回來,我就不生她氣了。
母女哪有隔夜仇的?可我真是累極了。
順利升學后我們商定讀美術(shù),結(jié)果一晃大半個高中就渾渾噩噩地過了。我讀的純文化類學校,所有專業(yè)相關(guān)的事都得自己聯(lián)系自己跑。
我只有夏橘子了。
她上天下地查詢打聽。
我去過許多畫室,最近的是在上海。夏橘子每周出來看我,帶著鹵肉和醬菜。她一個人摸清了周圍的地形,周末就在招待所給我做腌燉鮮喝。
鮮肉跟咸肉煮在一起,加了萵苣和冬筍,熱湯濃稠,依稀還是從前的味道。
但我覺得自己快被壓力凍麻木了,我不能停下來喘息,假如稍一松懈,將來怎么辦,夏橘子伺去何從?
省內(nèi)考過,輪到省外的單招,她又只身帶我東奔西跑。
考點不一,考罷一輪,第二日還要趕下個場子。
剛上地鐵,等過幾站后有人起身離開,留下一個座位。
夏橘子示意我去坐,她可能感冒了,午間的時候聲音就粗重沙啞。
我沒動。
她突然毫無征兆地暴躁起來。周圍的人驚異地看著我們。她憔悴地抱著一盒顏料沖我發(fā)火,頭發(fā)束在腦后歪歪斜斜。
她指著空座位說:“你坐!你坐下!”
我不肯,她越發(fā)光火?!敖心阕憔妥?!站那么久能不累嗎?還有那么多站!”
其實我不累,她左手推著畫箱右手拖著顏料盒,身后扛著行李包,而我只背了一個畫板而已。應(yīng)該累的是她,該坐一坐的也是她,可是我莫名奇其妙說不出讓她去休息的話。
她硬把我手里的畫板搶過去架在一堆行李上,最后說了一個字:“坐!”
我訥訥無言,木木地坐下了。
我的視線沒處安放,就蜷縮在一處發(fā)呆。夏橘子穿了件極長的黑色羽絨服,下擺是一個橢圓形,衣角上全是灰,你知道的,黑的材質(zhì)別的不顯,唯獨灰色格外清晰。
夏橘子從前喜歡紫色。我曾特別驕傲這件事。
原因么……譬如你在路上隨便逮住一個女人,你問她喜歡什么顏色,鐵定脫離不開紅黃藍綠。但夏橘子不一樣,在那個人人都以白跑鞋大花裙為榮的年代,夏橘子時髦又洋氣。
每到寒暑假,她就喜歡乘車去上海。她不能丟我在家里,因為我是個黏糊的跟屁蟲。
她要去步行街買衣服,去書城買資料。
夏橘子擠在人堆里挑衣服,我就趴在櫥窗旁邊看娃娃;夏橘子去選歷史紀錄片,我就翻故事書和動畫片。
她常常不舍得給自己買正價的衣服,著實喜歡的就多瞅兩眼,但她可以省下半個月工資替我買一條綴滿雪紡花的裙子,能讓我在鏡子前面臭美半天的那種。
她牽著我的手說:“陪媽媽再去商場三樓看看?”
我說:“不行,媽媽我要上廁所。”
她假裝嫌棄我“懶驢屎尿多?!?/p>
這句俗語簡直精辟又可愛,粗魯?shù)煤苡械览恚耆瘩g不能。
我意識到自己好像跑偏了,回過神來周圍依然嘈雜紛擾。
地鐵飛馳,窗外打著燈的廣告迅速向后退去。這個從前我仰慕欣羨的城市已經(jīng)不能叫我提起半分興趣。
夏橘子那么愛漂亮?,F(xiàn)在她披著一件黑得沒有顏色的衣服,神色黯淡,鬢發(fā)散亂,面頰青黃。
罪魁禍首是我。
我扭頭看玻璃上映出自己的臉,心里滿是倉皇孤寂,我忍不住要流淚了,可是假如我哭了,周圍的人一定覺得這個女孩子是因為跟家長爭執(zhí)而委屈。
我確實委屈,可委屈得壓根不是那么一回事。
周圍的人當然不懂,可惡的是夏橘子也不懂。
我很難過自己不是一個頂夭立地或者精明能干能說會道的孩子,我時常懦弱笨拙,膽小怕事,更多時候是個鋸嘴葫蘆。我忍耐不住了會跟她吵架,但吵完了我又自責哀傷。但我什么都不能說不敢說,就這么默默地傷敵一萬自損七千。
如果這一站永沒有盡頭,生命戛然而止,我們是否能握手言和,裂縫是否能重塑,我是否能了解她所思所想,她是否能知道她女兒的困惑迷惘呢?
不得而知。
我總想寫寫她,這世間的魑魅魍魎她都能替我擋盡了,當她女兒我何德何能?
實際上我所述的不過九牛一毛、冰山一角,人性如是,想法瞬息萬變不一而足。即便夏橘子,我也不能說自己是她肚里的蛔蟲,我只看得出她累了乏了,知道她是因為瑣事纏身,知道她心思重,說不得。
但一想起來她的事,腦里就嗡嗡不止,仿佛有一群香客漫無休止地念,漸漸地,念就變成了唱,合起來的聲音非常響,就像臺風季節(jié)上林湖的潮水。
夏橘子是林湖上的潮水,合著溫厚、綿熟、靜雅的唱誦,瞬息萬變但從沒離開過。
長久以來的僵持在我心里打了個死結(jié),我一廂情愿地認為打不開。其實耐心一點,未必不是沒有出路的。
人總得向前看,新一輪什么時候都能開始,關(guān)鍵是有沒有意識到與從前不同,能不能直面齟齬,是不是做好準備。如果我退一步,那么下一步她一定會追上來。
你問我為什么這么篤信?
沒為什么。
她可是夏橘子,我媽媽。
最近假期回去我跟她睡。夏橘子還說夢話。
可能一個成年人吐出這么多荒誕的言語讓入覺得好笑,但我只覺得后怕。
她可以無中生有,找出一大堆你想也想不到的事來擔心。
我有位年紀大了再也記不清事理的太奶奶,她可以在上一刻看著你笑覺得你熟悉,下一刻就徹底忘了你的名字,把你歸類為一個陌生人。
我總是習慣往悲處想,想多了甚至覺得這是某種我無法預(yù)知無法控制的征兆。
世事變遷,時不待我。
曾有個年少天真時孩子們都會問的,關(guān)于生死的問題。
“媽媽,你以后別死,行嗎?”
“這哪是我能做主的呀。”
誰也不能妄圖改變,誰也做不了主。道一生不盡相同,但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統(tǒng)統(tǒng)赤條條地來又赤條條地去,死后歸塵歸土,看誰能把誰留住。 但我還是想說啊!
“你受了太多苦,心里藏了太多事,哪天能松懈都是遙不可及的奢望。我有一百一千一萬個愿望想給你許,可神明是不存在的,他們也聽不到我的祈求,神明總有一天會把你帶跑。人生看似冗長實際短暫,漫漫長河里不過是白駒過隙的滄海一粟。我無能也無力,誰來幫幫我,誰能來幫幫我?!可連無所不能的你也不能。
“我現(xiàn)在可以像鴕鳥一樣埋在沙丘里不看不聽不想??蓵r不待人,鐘表指針嗒嗒。我多愁善感敏感害怕得像個初出蛋殼的雛雞,每走一步都跌跌撞撞,每扇一下翅膀都膽怯。我覺得一輩子統(tǒng)共細數(shù)就那些無聊枯燥的事,牙牙學語到成人自立,讀書考學到工作生子。你替我安排好你走過的每一步,你期待盼望著我不會重蹈覆轍,我會幸福美滿。可你哪知道我并不在乎這些,我亦步亦趨地踩著方格走,開始是為了自己,走得暈頭轉(zhuǎn)向不知所謂,如今還是為了自己嗎?”
天知道我的難過和憂愁怎么也收不住,它們像順流而下奔騰呼嘯的江水洪流,沖破堤岸和水閘,沖破一切天塹桎梏,漫灌去到我永遠都到不了的地方。
我溫柔的夏橘子,洋氣的夏橘子,嚴厲的夏橘子,較真的夏橘子,利落的夏橘子,‘性急的夏橘子……
怎么就老了呢?怎么這么快就老了呢!
“我是那樣愛你,可你不知道。”
“幸虧你不知道?!?/p>
夏橘子翻了個身,嘟噥了兩句又沉沉地睡著了。
她不知道她的小女兒核桃正偷偷地把大半個臉埋在枕頭里,上齒咬著下齒,眼淚淌出來,濡濕了半片枕巾。
創(chuàng)作談
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這樣的,白日里俗事纏身疲于奔命,到了晚間洗澡刷牙擦干頭發(fā)后躺在床上瞌睡的間隙,總會朦朦朧朧地發(fā)呆。發(fā)呆的時候我就常想起以前的事,它們像走馬燈一樣清晰,仿佛近在眼前,但仔細琢磨又驚覺已經(jīng)過去很遠了。
我的母親是典型的中國女人,無微不至,家里家外地操心。再加上職業(yè)是教師,就更不必說了。她對自己的學生很溫和和藹,仿佛有用不盡的耐心,對我卻并不那樣,所以我怕她敬她愛她。
上學時候作文課總會要求寫寫父母,這個題材使我感到情怯,我寫過很多類似的內(nèi)容,卻都覺得幼稚蒼白。我認為我的筆和字是描述不出萬一的,因為最親近的情感滲入骨髓,哪能憑一句話概括?但自己又太笨拙,我挺羨慕那些能夠直接說出“我愛你媽媽”的孩子,這句話統(tǒng)共五個字,對我來說太艱澀了。
我的太奶奶去世之前,我去醫(yī)院看過她。她的手枯瘦蒼白,布滿皺紋。她很痛苦,從樓梯上摔下的緣故,半身的傷痕。有些傷口結(jié)痂了,她想要撓,可是手臂被綁住了一一大人們怕她下手沒輕重,弄破好不容易長好的口子。我就看著她掙扎的手,想:我要去握一握。
我就去了,這是我最后一次握她的手。
我母親的手也是這樣的。遺傳的濕疹好不起來,一片一片地掉皮紅腫。醫(yī)生說,假如想要康復(fù),就不能洗衣做飯,不能過多觸碰液體。這怎么可能?她是個主婦呀。
母親從前很喜歡牽我的手,后來就不了。偶爾握緊一次,她都會迅速地放開,說是怕傳染或者太過粗糙硌到我。但她的手很暖,我記得那個溫度。
我看著她的手,覺得終其一生大概也還不清這業(yè)報。
那就讓我好好寫寫她吧,但愿我的筆力能夠。
橘子是橙黃色的,它是個溫暖極了的顏色.有母親在,整個世界就暖洋洋的。
我要陪她從天光乍破,一直一直,走到暮雪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