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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楊鎮(zhèn)傳奇

      2015-04-30 19:29丁燕
      飛天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桂蘭白楊

      丁燕,詩人、作家。上世紀(jì)七十年代生于新疆哈密,漢族。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新聞學(xué)院、新疆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著有詩集《午夜葡萄園》、《母親書》,長篇小說《木蘭》,散文集《工廠女孩》、《雙重生活》、《沙孜湖》、《和生命約會四十周》、《王洛賓音樂地圖》、《饑餓是一塊飛翔的石頭》、《生命中第一個365天》,詩論集《我的自由寫作》等。曾獲第三屆“中國當(dāng)代十大杰出青年詩人”?!豆S女孩》獲新浪讀書2013年“中國十大好書”、2013年中國報(bào)告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排行榜榜首、國家圖書館第九屆文津圖書獎等榮譽(yù)?!兜吞炜眨褐榻侵夼さ耐磁c愛》獲第五屆徐遲報(bào)告文學(xué)獎、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提名,現(xiàn)居?xùn)|莞。

      2015年元旦,望著縣圖書館窗外的薄雪,我想起了我爹。

      我叫七十,五十五歲,一直在縣文化館工作。每逢過年過節(jié),我都會到縣圖書館翻翻縣志,看看報(bào)紙,想一想我們這個鎮(zhèn)是怎么來的,這里的人是怎么過日子的,我是怎么從一個娃娃變成老漢的。

      我爹是十六年前走的。

      那是1999年的正月,薄雪中的白楊鎮(zhèn)異常寂靜,從街道兩邊的院墻中探出的紅燈籠搖擺著穗子,滿地鋪陳著炮仗子炸出的紅紙屑,空氣中一股油炸蒸煮后的氣味。晨曦中,一個瘦高老人一手拿長長的火剪,一手提紅柳筐子,踢踏而來。他不撿塑料袋,不撿礦泉水瓶子,單撿落在地上有字的紙。他的左腳踩不實(shí)地,身子止不住往右傾,可手里的火剪夾紙時,倒還靈活。

      我爹萬灶保干這撿字紙的活已有五年。五年前,我娘換換子因疲勞過度,撒手人寰。我娘臨走給我爹留下話:“鐘在廟,聲在外,人要多積點(diǎn)德……”下葬了我娘,我爹就開始出門撿字紙。他說,字紙是珍貴物件,不敢亂糟蹋,糟蹋了有罪。

      我勸我爹大過年的就不要出門了,可他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喜歡用報(bào)紙包年貨,用完就隨手一扔,街邊到處都是,看著堵心。我爹把字紙收集到筐子里,慢步走到大十字鐘鼓樓魁星閣旁,將字紙倒進(jìn)字紙爐(六角形錐體火爐,有個高煙囪,像座寶塔)。爐腔很大,裝有通風(fēng)助燃的爐篦。望著字紙燒起來的模樣,我爹萬灶保突然想起我爺做的那個夢——這些燃起來的物件,不正像那些紅嘟嘟粉團(tuán)團(tuán)的牡丹花嗎?我爹萬灶??粗切┳旨垙哪档せㄗ兂珊诤螅牧伺纳砩系膲m土,瞇著眼看了看鐘鼓樓上的大鐘——鐘是新的,可聲音還像當(dāng)年,聽到耳朵里敞亮得很,像他婆姨換換子年輕時的笑聲。

      這個年過完,他老人家就走了。

      走之前,他給我講了我爺做的那個夢。

      1939年的七月一日,我爺身穿灰布長衫出了門,腰板子挺得像天山上那些長了好幾百年的老松樹。當(dāng)我爺從鎮(zhèn)東頭走向鎮(zhèn)中心十字路的戲臺時,那些賣煎餅的、拉駱駝的、賣草藥的、打鐮刀的,都微微躬腰向他點(diǎn)頭:“萬掌柜,早!”我爺迎著晨曦點(diǎn)著他的下巴回著禮,臉上帶著股隱約的笑意。那笑意中有幾分歡快,也有幾分矜持。

      今天,是我爺萬掌柜選羊王的日子。

      我爺是個羊倌,因右手是六指,小名叫多多。我爹是獨(dú)子,幼時多病,被我爺許給了灶王爺,小名叫灶保子。我爺爺七十歲上有了我,我的小名叫七十(到了鎮(zhèn)上男人的嘴里,我就成了死氣毛)。我外婆生我娘時難產(chǎn),我外爺在產(chǎn)房門前殺了只綠毛紅頭大公雞,所以我娘的小名叫換換子。我外爺說,若叫了別的名字,那只替換我娘的大公雞就會不依不饒,魂影子會在墳上跳騰,鬧得活人不得安寧。

      我問,那用雞換來的男娃叫啥?

      我外爺說,雞換子。

      我終于想起來,在我們白楊鎮(zhèn),有三四個叫雞換子的男人。

      這一天晨起,我爺做了個夢,夢見后院里突然炸開了一片紅嘟嘟粉團(tuán)團(tuán)的牡丹花。那花開得那個艷呀,像一湖水里掉進(jìn)去了個大金蛋——可白楊鎮(zhèn)是西北東天山腳底下的小鎮(zhèn),常年濕寒,一年三季穿冬衣,絕長不出牡丹這樣?jì)少F的花。這一汪牡丹花是來報(bào)喪的貓頭鷹,還是討吉利的鵲娃子?擱在平日,我爺定會找鎮(zhèn)上的蠟頭子(類同巫師)看看仙板子(占卜的一種方式),討問個明白??山裉欤烆^子正在土戲臺子等著給他家作法呢——我爺?shù)哪_只能直直地邁向鎮(zhèn)中心。

      好羊倌多得很,可沒人是六指。我爺一出生,嚇了我太奶一跳。左看右看,總覺得這渾身周正的娃娃右手多了個小叉不吉利,就琢磨著要把那物件剁下來??傻降资菈K肉,怎么舉刀都狠不下心去。我太爺見了嚇了一哆嗦,把刀奪下塞進(jìn)炕底的毛氈里說:“傻婆娘,給咱娃起個名字叫多多,就能沖散邪氣嘍!”

      我太爺太奶死得早,留下三畝薄地兩間平房一個羊圈三十只綿羊——我爺年紀(jì)輕輕就開始當(dāng)家。他不像別人那樣整天在地里侍弄小麥大麥青稞玉米,他只種些洋芋就撒手不管。他反穿羊皮襖進(jìn)山放羊時撂下了話,說山跟前的地不像平原,種啥都能長飽,這里天寒,種洋芋能多收幾麻袋,種別的都是瞎扯淡!

      我爺跟著山里的哈薩克族人學(xué)放羊——夏天到夏窩子,冬天到冬窩子,年復(fù)一年,大羊下小羊,小羊長大了又下小羊,羊群像印子錢的利息越滾越大,終于,蓄滿了一萬只!

      我們白楊鎮(zhèn)有個講究,誰家的羊養(yǎng)到一萬只,就要在鐘鼓樓旁的戲臺子上選羊王。

      選羊王有講究——選好了,家能興旺;選不好,家會衰敗。敗起來還會像大樹連根拔起。

      我爺心里擔(dān)憂,早已囑咐伙計(jì)們先從羊群中挑出十頭健壯肥碩的大羯羊,到渠溝邊洗了澡,喂了精飼料,待鐘聲一響,就等它們中那個最強(qiáng)壯的跳出來領(lǐng)受羊王待遇。

      等我爺走到鐘鼓樓下時,四鄉(xiāng)趕來的人群已擠成螞蟻疙瘩,可這黑疙瘩能自己裂開縫,等我爺順著那條細(xì)縫子一直走到土戲臺上后,黑疙瘩又?jǐn)€成了密密的一團(tuán)。

      鐘聲就在這個時候響起。

      鐘聲自鐘鼓樓二層晃晃悠悠傳來,如大缸破裂,似云朵炸開。鎮(zhèn)上的人白天看日頭晚上看星宿,時間觀念模糊,完全憑感覺行事,此刻,頭頂被陡然炸開的巨響猛擊一下,渾身通透發(fā)緊,毛孔大張,既緊張,又有說不出的愉悅。

      后來,我在圖書館查資料始知,白楊鎮(zhèn)雖遠(yuǎn)在西北偏北的東天山下,但也有兩百多年的歷史,鎮(zhèn)子雖不大,卻因建有五十多座廟宇而聞名。土地廟、將軍廟、風(fēng)神廟、蟲王廟、城隍廟、山神廟等,分別建在鎮(zhèn)子的東西南北。鎮(zhèn)中心大十字建的是座鐘鼓樓,高三層,基座由花崗巖石條和原木木方建成,二三層皆為木制。二層四面周遭通透,齊腰的欄桿使合力支撐的明柱越發(fā)顯得穩(wěn)當(dāng)緊湊??磕系募茏由蠏熘诖箸?,靠北的座子上立著面大鼓——“鐘鼓樓”因而得名。

      三層之上有個閣樓,供奉的是青面紅發(fā)手拿朱筆的魁星像??请m模樣不好看,但卻是北斗七星中的第一星,主文運(yùn),甚為白楊鎮(zhèn)人喜愛。

      鐘聲過后,蠟頭子已給香案上了兩根蠟燭三根香,點(diǎn)化了紙錢,向神靈祖宗通說了一番,就側(cè)身閃到一旁,空出位置等待羊王登臺。

      馬有馬王,牛有牛王,羊自然也有羊王。羊王藏在羊群中,有時主人知道,有時主人并不知道?,F(xiàn)在,大家就像等著看新媳婦揭蓋頭般屏住呼吸——空蕩蕩的戲臺上,即刻會有只健碩的大羯羊跳上來接受眾人的掌聲,萬掌柜的戲才算是到了高潮。

      然而,靜默無聲!

      別說群羊,就是那些預(yù)備好了、洗干凈毛發(fā)的十只大羯羊,也個個神情木訥,猥瑣在土臺下,雕塑般邁不開蹄子。

      我爺頓覺一陣寒氣從指尖爬來,一路攀援至脊梁,身上的寒毛,根根豎立如針。他記起那個夢,思忖自己是不是走黑路遭了大肚子女人重身子的沖撞,沾上了陰氣?

      這時,臺下刮起一陣風(fēng),忽閃出一個影子,一下子就竄上了臺子——是只又黑又小的老羊,屁股后的一團(tuán)雜毛上還粘著絲絲縷縷的姜黃稀屎。我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心里一咯噔,說完了!再定睛一瞧,那羊坦然地將身子轉(zhuǎn)了過來,對著眾人站定,一派要領(lǐng)受歡呼的領(lǐng)袖模樣。

      我爺?shù)男目裉饋?,跳得滿鎮(zhèn)人都能聽得見。當(dāng)他舉起手掌時,他知道自己是在吩咐伙計(jì)——“快把那頭瘋羊扯下來!”

      伙計(jì)們得令,跳上臺子,甩開粗麻繩,套在那只又老又丑又病又小的稀屎溝子(溝子即為屁股)身上。你長成這般腌臜模樣,也敢充當(dāng)羊王來搗亂!伙計(jì)們惟恐手腳不麻利沖撞了主子的福氣,下起手來相當(dāng)兇狠,三下兩下,已將那瘋羊扯倒。瘋羊側(cè)臥在土臺上,身上捆綁著粗麻繩,卻一點(diǎn)也不配合,不停地猛蹬四蹄,想要從麻繩中掙脫。見捆綁得嚴(yán)密,它居然扯著脖子大叫起來:“咩”,身子底下擠出了一汪黃尿和一坨黑油油的糞蛋子。臺下眾人笑了起來,笑聲像巨掌在用力摑我爺?shù)念a。他渾身打顫,下巴上的胡子一翹一翹的,兩眼要噴出血水子來。

      鐘聲再次響起。鐘聲讓人群有了片刻寧靜,然而,隨著聲波消失,人群里突然滋出股古怪味道。這味道像漚了很久的大糞,一下子就撲到了我爺?shù)纳砩?。我爺像被這味道迷住了心竅,只見他虛虛地朝下?lián)]了揮手,伙計(jì)們就下死力氣把那只瘋羊拽到了臺下。

      土戲臺突然變得空蕩起來。這個時候,人們不再關(guān)注那沒有主角的空場子,而是仰頭看那吊在空中的大鐘。大鐘高懸,像一句偈語說完后畫出的句號。

      我爺急了,跳進(jìn)那十只洗過澡的大羯羊當(dāng)中,不由分說,拽出一只強(qiáng)壯的,讓伙計(jì)們強(qiáng)行推到臺子上。沒想到,這只羊一到臺上就渾身打抖,沒人按它,它自己已傾身倒地,打著滾要拼命下去。

      大伙兒又是一陣笑——頭一只是老病羊,死活不下去;這一只是大羯羊,死活要下去!老萬家這唱的是哪出戲?

      第三次鐘聲響了起來……

      雖然萬掌柜家的羊王最終沒選出,但卻并不影響眾人心情。大家連續(xù)看了三場大戲——《陳州放糧》、《捉放曹》、《武家坡》。這些一大早就從四鄉(xiāng)趕來的人們,把土戲臺子前后擠得人頭攢動。那些臺上涂了脂抹了粉的角無論是唱還是跳,都引來陣陣慷慨掌聲,我爺就是在這些掌聲中落的淚。

      這時,蠟頭子走了過來,拍著我爺?shù)募珙^道:“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p>

      后來,他們成了朋友。

      再后來,還成了親家。

      我爺?shù)募覙I(yè)果然從此敗落。羊下的羔不是產(chǎn)早了被凍死,就是產(chǎn)晚了賣不上好價(jià)錢。羔產(chǎn)不到正點(diǎn)子上,就像莊戶人家總生不下男娃。

      說來更奇,向來濕寒的白楊鎮(zhèn),1947年居然迎來一個少有的暖春。溫暖滋生的病菌蔓延成瘟疫,讓全鎮(zhèn)的牲畜死了九成。那些種青稞大麥的人家還能勉強(qiáng)度日,可我爺一心發(fā)展畜牧業(yè),地早荒了??吹饺锏狗拇笃w,我爺突然想起選羊王那天做的夢——眼前這倒伏下來的羊群,不就像紅嘟嘟粉團(tuán)團(tuán)的牡丹花嗎?我爺大叫一聲,口噴鮮血倒地——他終于明白,那稀屎溝子的丑羊,正是他家的羊王!

      他慢待了羊王,羊王就罰他從穿長衫的掌柜變成穿短衫的下苦人!

      我爺穿著短衫到田里去干活時,田已不認(rèn)得他了,田一下子就能覺出他是外行,開始欺負(fù)他。站在早春的田里,我爺覺得他的小腿和腰里裝的不是骨頭,而是鐵絲,每彎一次腰,鐵絲就在身子里掙斷一次;再彎一次,再斷一次。鐵絲斷在肉里,不是鈍疼,而是刺疼。這樣的日子過到哪一天才是頭?我爺成為一個尋常老人的過程是緩慢而漸進(jìn)的。東一條皺紋,西一根白發(fā),東一塊骨頭,西一塊老筋,當(dāng)年那個萬掌柜早已不見蹤影。沒人能說得清他的白發(fā)和皺紋是哪個傍晚長出來的,也沒人能記得住他的頸骨是哪一個清晨佝僂下去的。這一切在某一個時刻聚齊后,我爺就和白楊鎮(zhèn)那些賣煎餅的、拉駱駝的、賣草藥的、打鐮刀的人,沒任何差別。

      我爺并不是憐惜自己,只覺對不住兒子。

      可后來,我爺咧開沒牙的嘴笑了起來——兒子確實(shí)被灶王爺保佑著——萬灶保非但沒有因破敗的家業(yè)低人一等,相反,貧農(nóng)成分讓他走起路來也能將腰板挺得像百年老松那么直。

      其實(shí),我爹的故事比我爺?shù)倪€精彩。

      1967年正月二十日,白楊鎮(zhèn)人聽到鐘鼓樓大鐘響起后,還伴有一個男人的嘶啞呼喊:“上工了——上工了——”

      我們的年要從臘月初八一直過到清明??纱箸娨豁?,社員們就被逼出了門。冬天沒什么活好干,革委會萬主任就讓社員去掏干渠,說免得春水下來堵??涩F(xiàn)在離下春水還有小半年時間,干了也是白干。社員們縮頭攏袖,跺腳罵姓萬的短壽,怪不得老爹選不出羊王。

      我娘換換子聽到我爹萬灶保敲響大鐘后,就躺在炕上唉呦起來。她兩手捂耳,閉著眼睛,左右晃著腦袋。鐘聲越敲越響,她的頭也越來越疼,疼得在炕上直打滾。只見她頭發(fā)披散,鞋子蹬掉,衣裳扣子失散了兩粒。最要命的是,綁褲子的帶子松了下來,露出大紅褲衩的邊縫。我已七歲,懂得羞恥,忙替娘把褲子提上,又把褲帶系成了個死結(jié),推門循聲而去。

      我熟悉這個鎮(zhèn)子,就像螞蟻熟悉回家的路。我自信我已很了解它——多年后,當(dāng)我坐在圖書館翻閱縣志時,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對我一直是個謎。據(jù)縣志記載,白楊鎮(zhèn)“先有廟后有鎮(zhèn)”。自漢朝起,皇帝老兒就在這西北之地屯田。到了清朝,來這里的人就更多了——當(dāng)兵的、當(dāng)官的、種地的、養(yǎng)羊的、拉駱駝的、做小買賣的……這些人像蜜蜂聞著花香,聚成團(tuán),慢慢形成了個鎮(zhèn)子。鎮(zhèn)不大,五湖四海的人有兩三萬,大家覺得無依無靠,就在此地開始修廟。山西人一座,陜西人一座;當(dāng)兵的一座,種田的一座。大大小小,修了五十多座。

      這年臘月一開始,我爹萬灶保就開始革這些廟的命——無論土地廟、將軍廟、風(fēng)神廟、蟲王廟、城隍廟、山神廟——我爹率眾武將干革命的程序都一樣:搗毀香案、踢翻茶幾、砸壞桌椅、戳穿灶臺上的鍋,打爛架子上的鼓,拽下鈸上的綢子……

      誰讓我爹萬灶保是白楊鎮(zhèn)革命委員會的主任呢?

      當(dāng)萬主任帶領(lǐng)著革命武將又爬上鐘鼓樓二層時,打爛了那面比三四個洗臉盆加在一起還要大的鼓。打爛鼓容易,打爛鐘卻有些難。萬主任陰著臉踱步到那半人高的大家伙面前,突然展開了眉眼:“嘿,上工不正缺個報(bào)時器么?”我爹回家找長棍子要抬鐘時,我娘甩著粘了粗面的手就罵開了:“你就造孽吧造孽!你不怕現(xiàn)世報(bào)啊現(xiàn)世報(bào)!你以為祖宗沒長眼啊沒長眼!”我爹萬灶保才管不了這些輕飄如雪片的言語。他靠革命起家,難道還對付不了這么口沒熱氣的鐘?他帶著幾個愣頭青把大鐘拆了下來,用我家的長松木棍架起來,抬到地埂邊,綁在老榆樹上。一試,聲音果然洪亮。

      萬主任耐心地等到正月二十,一大早就開始猛敲鐘,并在鐘聲間歇伴以嘶啞呼喊:“上工了——上工了——”

      當(dāng)鐘聲混合著嘶啞聲傳到我娘換換子的耳朵里時,我娘像被人拿著刀剜去大腿肚上的疙瘩肉,疼得滿炕打滾。

      我外爺外婆早已過世,沒人給我娘燎病,我只有踢踏上鞋子沖出家門,到田埂邊找我爹算賬。

      我說,爹,娘聽不得大鐘,都疼暈了。

      我爹嗯了一聲說,聽聽就慣了。說完,不再理我。

      我被爹嗆得百無聊賴,不知接下來該干什么。很快,我就被那口大鐘吸引住了。這是我第一次離大鐘那么近,我?guī)缀跻呀?jīng)挨到它了——如果我伸手,很容易能摸到那凸凹著花紋和字符的外表??晌业降讻]敢伸出手。我被這厚實(shí)的大家伙嚇了一跳!它潤澤油光地懸在樹上,周身起伏著曲線,和我平常所看到的那些物件皆不相同。我家的桌椅板凳,我可以摸可以坐,可這口鐘,我連多看幾下都覺得心跳氣憋??晌矣謱?shí)在忍不住,要往它身上瞥。我尤其喜歡鐘耳,像剛出鍋的油餅,哪哪都滋潤??粗粗桶V迷了,恨不得張開嘴,咬一下那耳朵,看它會不會疼得叫起來。

      這樣的鐘——神了!

      以前和娘走過鐘鼓樓時,我每次都耷拉著腦袋看鞋尖,絕不敢仰頭逼視。我娘說,大鐘是圣物,代表著祖先,代表著規(guī)矩,我們俗物多看一眼,就多臟了它一分。

      雖然我外爺沒給我娘傳授太多的占卜打卦術(shù),可我娘到底不是一般婦人——一聽木頭敲到大鐘身上,就覺得是不肖子孫在糟蹋祖宗,羞愧得想死。她心里一羞愧,就頭疼;她一頭疼,就滿炕打滾。

      我看見那些站在我爹身旁的男人們個個灰頭土臉,卻目光炯炯。他們像狼盯兔子般盯著這口鐘。他們是喜歡還是痛恨,我搞不清楚。而現(xiàn)在,我爹像被無名鬼火燒著,滿面紅光,抄起地上的松木短棍就往我手里塞:“來,使勁敲!”

      幾個男人咧開嘴笑了起來,呲出滿嘴黃牙。

      我像被開水燙著了手,猛地甩開,木棍掉在了地上。一個男人見狀噌地竄過來,抄起那棍子,攢足氣力,往鐘身上猛砸。我爹見他砸得開心,劈手奪下那棍子,開始自己痛快起來。我在家聽到鐘聲時,直抱怨娘太敏感,反應(yīng)怎么那么大!現(xiàn)在,我的耳朵里像是發(fā)生八級地震,一股股暗紅火苗騰空而起,將我裹在篝火堆里。那烈焰蛇芯子般上下攛掇,幾乎要將我燒烤成一塊滴油的肉皮。我捂著耳朵逃竄開,撒開兩腿,順著地埂往鎮(zhèn)上跑。

      跑著跑著,一頭撞進(jìn)對面來人的懷里。一抬頭,是光棍漢長韁子。

      他扯住我的胳膊問:

      “氣死毛,是你爹在敲鐘嗎?”

      我搖搖頭,又點(diǎn)點(diǎn)頭。

      他甩開我的胳膊就往地里走。我看他走得殺氣騰騰,擔(dān)心我爹要出什么事,但卻又盼望著出什么事。

      頓了頓,我折過身子,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長韁子身后。

      地埂邊,敲鐘已變成一種獎賞。萬灶保像發(fā)糖票、糧票、布票一樣說:“你,敲一下。你,敲三下。”在我爹的指揮下,這大鐘像暮色中的老牛,渾身分泌出粘乎乎的眼淚。砰一聲,淚花揚(yáng)了起來;砰又一聲,揚(yáng)起的不是淚花,是血花。

      我停住腳步,站在地邊忍不住咳嗽起來。我看見長韁子竄了過去,從我爹手里奪過木棍,丟在地上,用腳踩住道:“皇帝輪流坐,你灶保子的主任癮也該過完了吧?”

      后來,當(dāng)我坐在嶺南圖書館冬日的暮色中,遙想那天的情景時,才慢慢體味到光棍漢長韁子的殘忍與決絕并非空穴來風(fēng)——長韁子力大身強(qiáng),一定不愿讓病秧子萬灶保坐在主任的位置上作威作福。他也想使喚使喚別人。他想,仗著他的力氣,只要一揮手,灶保子就會被嚇破膽。灶保子不就是那個吃軟飯的男人么?沒想到,我爹萬灶保自從穿了新衣戴了像章后,人長了萬倍精神,雖然還是那么瘦,卻一下子有了底氣。他已給那些圍著他轉(zhuǎn)的青壯年社員加了工分,并勾畫出一個唾手可得的明天,讓他們成為自己的死黨。所以,當(dāng)長韁子腳踩木棍扯著嗓子叫囂時,我爹根本沒膽怯,一揮手,一群人就凝成團(tuán)滾了過來,呼啦啦一下,把長韁子打翻在地。我爹拍拍褲腿上的塵土,抄起地上的那根松木棍,舉了起來,沒有打鐘,而是打在長韁子的身上。我爹萬灶保打得很兇,還用兩只穿著翻毛大頭鞋的腳踢長韁子的襠。踢一下,長韁子就唉呦一聲;又踢一下,又唉呦一聲。踢急了,長韁子說:“灶保子,你打我咋像打鐘!”

      我爹惡狠狠地說:“我打的不是你,也不是鐘,是封建主義!是牛鬼蛇神!”

      在我爹的木棍和鞋子的雙重打擊下,長韁子軟成一條長蟲,任我爹凌辱。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嚎哭起來的。我爹每踢一下,我的心就緊縮一下;我爹每罵一句,我的疼就加重一分。這個時候,我特別懷念我外爺。他會拿仙板子算命,怎么就讓女兒嫁給這樣的人!最終,我不知道是我的嚎哭還是我爹的良心讓他丟掉了手中的棍子,轉(zhuǎn)過頭,走向我,伸出巨大而冰涼的手掌擦去了我的眼淚和鼻涕。

      我爹萬灶保在我爺萬掌柜死后接管了一個四面漏風(fēng)的家。如果沒有我娘的細(xì)心操持,我們就會變成白楊鎮(zhèn)最窮的人家。我爹自幼體瓤,所以才被我爺許給了灶王爺。我爹個子很高,卻精瘦,手上軟綿,走起路來一歪一扭,新鞋子穿在腳上半天也會塌了后跟變得邋遢。我娘是個婦道人家,氣力有限,種地趕不上別家男人,養(yǎng)羊又要靠技術(shù),我娘也不擅長。我娘擅長的女工飯食,那是婦道人家的本分??蓴偵衔业@樣的男人,她也不得不拋頭露面掙吃食。

      張大媽的驢突然不吃草了,病怏怏站在圈里不動彈,她就找到我娘說:“七十他娘,你快給看看!”我娘閉上眼睛掐了一下指頭說:“啥日子起的糞?”張大娘說:“就昨個?!蔽夷镉忠凰悖瑑裳蹐A睜道:“看看,沖撞了糞神!”張大媽臉色大變,拍著大腿道:“這日子還過不過!祭了天地祭風(fēng)神,祭了雨神祭雷公,還有河神海神土地爺灶王爺,這又打哪兒跑來個糞神!”說歸說,張大媽還是請我娘去她家做盤供祭祀糞神。第二天,張大媽家的驢果然吃草了。張大媽就把做盤剩下的那些沒有點(diǎn)紅點(diǎn)的饅頭裹在布里提到我家??恐@些接濟(jì),我家的日子過得跟抽風(fēng)一樣,有時候吃白面饅頭,有時候喝包谷面糊糊,有時候連野菜也吃不上。

      革命開始于一個不起眼的傍晚。

      我爹突然跑到理發(fā)店剃了頭,還把下巴上亂草一樣的胡子刮了個干凈。他從箱子底翻騰出結(jié)婚時穿的藍(lán)布褂套在身上。因?yàn)楹枚嗄甓急3种瑯拥纳砀吆腕w重,這衣服倒也合適。我娘換換子看著自己的男人抖擻著出了門,驚得將手里正在切馬齒莧雞食的菜刀都掉在地上——這人難不成是瘋了——女人瞪著男人,男人瞪著女人。兩人皆不說話。之后,男人一轉(zhuǎn)身,推門走了。

      等我爹灶保子從外面回來時,天色已濃黑。灶保子脫衣裳時,躺在炕上的換換子聽到有金屬撞擊的聲音。灶保子沒解釋他到了哪里干了些什么,只是打著飽嗝倒頭就睡。換換子奇怪,她男人什么時候出門能蹭上飯回來?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她摸黑拽過男人的衣裳,一點(diǎn)點(diǎn)捋上去,到了胸膛處,突然觸到了一塊圓圓的硬東西,嚇得她低聲驚叫,松開了手。衣服癱軟下去,無聲地臣服著,不像有大危險(xiǎn)。

      換換子點(diǎn)亮煤油燈,細(xì)細(xì)查看,見我爹的新衣服的肩頭有泥土渣和麥稈末。左胸膛上,綴著個紅底亮金的圓砣子,里面站著個人。那人我娘認(rèn)識,是毛主席。圓砣子背后,別著一根針。是針戳在衣裳里——我娘換換子想不明白,好端端的衣裳被這個圓砣子一針下去戳出兩個洞,洞雖不大,但在明處。我娘換換子那晚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想一件事情:做這件新衣裳時留下的布頭到底包在哪個包袱堆里,怎么才能把那個洞給補(bǔ)住?

      天明,灶保子把他的衣裳拿到屋外用掃帚掃了一通后,擰了塊濕毛巾擦了又擦。重新穿上藍(lán)布褂時,他以前所未有的莊重語氣說了兩件事。

      第一,這個圓東西叫像章。

      第二,他已扯旗造反,把原來的干部們統(tǒng)統(tǒng)打倒,登上了革委會主任的寶座。

      他讓我娘換換子喊他萬主任。我娘說,灶保子,你三十年難逢潤臘月,抽風(fēng)得勁大!

      雖然我娘沒有喊他萬主任,可是從鎮(zhèn)東頭走到鎮(zhèn)西頭,見了頭發(fā)理得能看見青頭皮、藍(lán)布褂子直溜溜、胸膛上別著毛主席像章的萬灶保時,人們不自覺地躬下了身子道:萬主任,早!萬主任甩著翻毛大頭鞋走起路來咯噔咯噔,目光一掃先前病死鬼模樣,筆直有力的肩膀上端著架子。他冷著臉,十分倨傲,對人愛理不理。鎮(zhèn)上人并不以為忤,反倒是覺著他和他爹一樣,都是白楊鎮(zhèn)的傳奇。

      我回到家后,娘已經(jīng)收拾停當(dāng),在灶間做飯。我側(cè)耳一聽,果然,鐘聲沒了。我娘正在案板上搟粗面餅子,隔著霧氣問我:“你那死鬼爹呢?”

      我說:“本來要回家,半路上給長韁子的老娘絆住了,說她兒子回家后口吐白沫腳底抽風(fēng),怕要死了,讓我爹去找赤腳醫(yī)生?!?/p>

      母親愣住了:“你爹去了?”

      我點(diǎn)頭:“爹說,陳醫(yī)生一針就能打好?!?/p>

      娘冷笑:“這世道真是打墻的板子上下翻,吊死鬼模樣的人也能當(dāng)醫(yī)生!”

      赤腳醫(yī)生陳桂蘭嫁到白楊鎮(zhèn)時,人沒到,閑話先到。說新娘子家門風(fēng)不好——祖上出過哭喪的。我問娘啥是門風(fēng),娘說,門風(fēng)就是一個家族的風(fēng)氣。門風(fēng)是否正派要從兩個方面判斷,一是其祖上所從事的職業(yè)。如果是下九流職業(yè)(譬如唱過戲、開過窯子、抬過轎子、哭過喪,都屬下九流),這樣的人家自然不會有什么好門風(fēng)。其二是祖上的社會聲譽(yù)。有的人職業(yè)不錯,但德行不佳,口碑不良,也屬門風(fēng)不正。娘說,你外爺一家的祖上是私塾先生,而你爹的祖上是莊戶人,都是好人家。

      門風(fēng)不好的陳桂蘭嫁來后,果然引起一陣轟動。我娘換換子一看新娘子就尖叫了一聲,轉(zhuǎn)身離開,像白天遇見鬼。張大媽問她咋了?她撇嘴說,那痣長得兇啊,血淋淋的。

      陳桂蘭是個瘦長臉年輕女子,和鎮(zhèn)上其他女子沒什么兩樣,白皮膚,黑眼珠,神情羞怯,只是頰上多了顆痣,如涌動的淚滴聚住,不再移動。婚后一年,陳桂蘭的男人就病死了。

      我娘揮著搟面杖敲我的腦門說:“快去叫你爹回來,就說我要死了。”

      我抓起面盆里一個熟洋芋蛋就又轉(zhuǎn)身出了門。我想著去陳桂蘭家,卻又邁不開腳步。鎮(zhèn)上人都管那條死了男人的街叫“陰巷子”,我有些怕。可是一想到我娘的搟面杖,我就不得不朝前挪步。走了半里,看到一群娃娃在斗雞,忍不住也提起右腿褲腳,拽到左腿前方,身體如公雞般跳了過去。

      以前斗雞我總是輸多贏少,可今天蹦跳過去時,耳邊一直響著“封建主義”“牛鬼蛇神”的詞語。我一面害怕我爹踢人時的猙獰模樣;另一面,又覺得那種暴力場景已暗自潛入我的血脈,為自己增添了一股奇怪能量。我張開嘴巴大叫:“沖啊沖!”斗雞難免跌進(jìn)土堆里,讓衣裳沾上土,洗衣裳又費(fèi)洗衣粉又費(fèi)水,所以無論是誰家大人看到自己家的娃娃在斗雞,都會沖過來,擰著他的耳朵把他拽回家?,F(xiàn)在,一個大人也沒有,我們就是一群沒套籠頭的野馬駒。我把我娘換換子和我爹灶保子全都忘記了,只是不停地喊著,沖啊沖。

      突然間,斗雞的娃娃全都放下右腿,撒丫子跑散了。我知道準(zhǔn)有大人過來,沒成想,是我爹。我爹身旁還多了個女人。我爹看那女人時,眼角開出了兩簇花;等望見我時,那花就換成了冰。他曲起右手拇指敲我的腦袋:“咋還沒回家?”

      我噘嘴:“回了,又出來了!”

      “你娘頭疼好些了吧?”

      聽了這話,陳桂蘭趕忙說:“要不要給嫂子也看看???”

      我爹在鼻子里哼了哼,沒理她的話,依舊對我說:“你看你這一身土!”

      我擰著眉頭:“爹,你快回家吧,我娘說她快死了?!?/p>

      陳桂蘭看了我一眼,身子晃了一下:“萬主任,那我先走了。”她折身往回走。我爹張了張嘴,想喊,又合上了。

      我跟著我爹進(jìn)家時,我娘正把一碗粗面圓餅往窗臺上獻(xiàn)。我們白楊鎮(zhèn)的習(xí)俗是正月二十日要幫女媧娘娘補(bǔ)天,屋里凡是有洞的地方都要獻(xiàn)上圓餅子??吹轿业磉M(jìn)門,我娘就把又一個瓷碗往他懷里一塞:“快,獻(xiàn)到門頂上去!”

      我爹胳膊長,一伸手就能將碗放到上面,可他卻把碗蹾在了飯桌上:“換換子!我在外面打封建主義牛鬼蛇神,你怎么還在家里搞迷信?”

      我娘一聽她男人這么嚴(yán)肅地叫她,皺著眉頭道:“什么迷什么信?你有本事就不要叫灶保子,也不要讓灶王爺保佑!”

      我爹的身子像中了顆子彈,晃了一下:“你個婆娘家,外面的事你懂嗎?”

      “軟處好取土,硬處扛锨過,別以為你不拿羊鞭,就沒人知道你是羊倌的后人!”我娘自己端過凳子站在上面,把那碗餅子獻(xiàn)好了。

      我爹一屁股坐在飯桌前的凳子上,用力一拍桌子,像給社員開會:“頭疼是給鬼捏了,肚子疼是給屎憋了,你是要讓我動真格的才肯閉嘴是吧?”

      我娘已轉(zhuǎn)身走出堂屋到了灶間。

      少頃,她又用肩膀頭頂開厚門簾,帶著股外面的寒氣進(jìn)了屋,將左右兩手中的碗放在桌上:一個碗里是粗面餅,另一個是青蘿卜咸菜干。

      她倚靠在桌邊道:“新社會婦女能頂半邊天,一個男人只能有一個婆姨,想多占一個那叫犯法!你那點(diǎn)花花腸子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是想休了我,娶那個吊死鬼進(jìn)家給我兒當(dāng)后娘!”

      我爹突然笑了:“聽聽!”他轉(zhuǎn)頭看我正往嘴里塞大餅,“聽聽你娘這嘴,嘖嘖,如果不是婆姨,準(zhǔn)能當(dāng)個副主任!”

      我娘伸手抓了塊面餅,愣在手上道:“我才不要成天價(jià)去敲鐘,干那缺德不要臉的事!”

      我爹剛剛緩和下來的身子又像挨了炮仗,一下子蹦起來:“誰不要臉了?你說話要小心!小心毛主席聽見了派人來抓你!”

      我娘擰著脖子,翻著白眼,冷笑:“難不成毛主席是千里眼順風(fēng)耳!你把大鐘搬到地頭上死敲,這叫太歲頭上動土,沒王法?。 ?/p>

      我爹皺了皺眉,往嘴里猛地塞了口餅子道:“我沒工夫跟你啰嗦,大過年的!”

      我娘又找到了話把子:“唉呦,你也知道這是過年,那你咋忘了正月二十要補(bǔ)天?你還敲鐘讓人去戈壁灘挖干渠,真是造孽?。 ?/p>

      我爹突然跳將起來,想伸手去打我娘,可被我娘一轉(zhuǎn)身給閃過了。然后,我娘抄起一根手邊的松木棍就敲過來,只聽砰的一聲,我爹唉呦起來。我爹蹦起來:“換換子,我扣你一年工分!”

      “我扣你一年工分!我扣你一年工分!”我得意地跟著喊。

      砰——我的腦袋上也挨了一記敲。我抱著腦袋,竄出堂屋,和我爹一起出了家門。

      這時的白楊鎮(zhèn),大街上空空蕩蕩,看不到一個人影,一點(diǎn)兒也沒有春節(jié)的喜慶氣氛。依著往年,我家比別家更注重過年。誰讓我爹叫灶保子呢?灶君姓張,上的是一炷香。我娘說灶神是玉皇大帝的女婿,可不敢得罪,每年臘月二十三送灶,三十迎灶,都是我家的頭等大事。我娘換換子早早備下灶干糧,釀好灶糖,只等到時日,經(jīng)我爹之手放在香案上。香案擺在灶間,我爹跪在灶火門前,畢恭畢敬點(diǎn)起香,燃起灶火。我爹看著灶火著起來后說:“灶爺上天,好說多說!灶爺上天,好說多說!”我爹的模樣一定很像小學(xué)生背書。我爹不愿意我看到他這個模樣,就派我到屋外看煙囪里冒出的青煙是啥形狀。如果是一路直上,說明灶王爺心情大好,走得很快;如果是徐徐而上,說明灶王爺對我家戀戀不舍——總之,怎么冒煙都是好兆頭。

      可今年過年,不知我爹是抽了風(fēng)還是中了邪,不光臘月八沒喝扁豆子粥,臘月二十三沒送灶爺上天,更甭提三十日迎灶,只是在大年初一吃了一頓扁食(餃子),就算交代了。到了正月初七,我爹不讓我娘做拉魂的面,趕到正月二十這天,我爹萬灶保居然一大早就敲響了大鐘,讓還沉浸在過年氣氛中的社員頂著涼風(fēng)挖干渠。

      當(dāng)我和爹拐過好幾條長巷子又扎進(jìn)一條窄巷時,天色已黯淡,可我還是愣住了——這就是那條陰巷子!我不敢說話,只是相跟在爹的背后往前挪步,眼珠子左右亂看。突然,我覺得脖頸子上冷颼颼的,一股寒風(fēng)盤旋而過,一下子就灌進(jìn)我的身子。就在這個當(dāng)兒,我看到一盞紅燈籠慢悠悠從一戶人家的院墻上升起,越升越高,直飛到天上,隱入濃黑夜幕。我打了個寒顫,跑了幾步,猛地抓住我爹的手,攥緊。

      我發(fā)現(xiàn),他比我抖得還厲害。

      “爹,娘說毛主席是千里眼順風(fēng)耳?!?/p>

      “咋?”

      “你看到那盞鬼燈上天了嗎?”

      我爹萬灶保停住了腳步,猛地甩開我的手說:“繳了皇糧不怕管,正了心術(shù)不怕天。兒啊,咱以后不要鬼啊鬼的。你娘的話,聽一半忘一半,嗯?”

      我嗯了一聲,又道:“那咱到這陰巷子里干啥?”

      我爹道:“我這幾天身上不利索,想找陳醫(yī)生瞧瞧病,白天忙,總不得空,現(xiàn)在剛好……”

      我正想問爹哪里不利索時,忽見巷子深處竄出個黑乎乎的影子,那影子嗖地一聲飛了起來,又撲騰一下落了地,眨眼不見了。我嚇得腿肚發(fā)軟,一下子扎進(jìn)爹的懷中,不敢抬頭。爹拍打著我的后心說:“別怕別怕,有爹在呢?!蔽衣剡^神來,轉(zhuǎn)頭問:“是不是貓?”

      我爹說:“不是貓就是狗,肯定不是鬼!鬼見了你爹都要打顫顫!”

      話音未落,一陣古怪的踢踏聲從巷子深處傳來,由遠(yuǎn)及近,越來越分明。我和爹僵在一起。突然,一聲顫巍巍的呼喚鐵絲一樣拋了過來:“回——來——回——來——”

      我嚎叫起來:“爹,鬼來了!”

      我爹放開我,一面朝地上吐唾沫,一面蹲下身子摸到塊石頭,朝那踢踏聲就扔了過去。

      一個蒼老婦女的聲音跳了出來:“誰打我?”

      我聽出是長韁子他娘的聲音,就壯著膽跟著爹朝前走去,果然,一個瘦小的黑衣老婆子左臂掛著紅柳筐,右手拖拽著件大褂,往墻上一粘一粘的。

      我爹沖過去大吼:“天黑了,你還在街上搞什么破壞?”

      老太婆腳小,撐不住身子,一搖一晃地說:“我兒子的魂影子給嚇走了,人好端端躺在炕上,不吃不喝,變成了木頭……”

      我爹不耐煩地說:“不是打針了么!”

      老太婆道:“身病好醫(yī),心病難治!”

      我爹冷笑:“光棍漢的心病只能讓女人治!”

      老太婆低低嗚咽道:“可憐我兒,沒錢娶不上婆姨,現(xiàn)在又被嚇走了魂影子,真是好冤啊……”

      我爹叫了起來:“你兒還沒死,就說好冤,要真死了,你該咋說?”

      老太婆被噎得快背過氣去,張了張嘴,沒牙的口腔里只聽到風(fēng)呼嚕嚕往里灌。她終于別過臉,視線里不再放置我們,而只是捏緊大褂,溜著墻根慢慢朝前移動:“回來——回來——”

      我看到這個黑衣老婦的后腦勺上有個簪,像銀色像章,只不過上面沒有毛主席和他那著名的痦子。我不想往前走了,可爹卻執(zhí)拗向前。走了十幾步后,停在一扇窄門前。這時,爹突然猶豫起來,站住不動。

      突然,黑暗的天空刮來一陣烈風(fēng),呼啦啦撩起我們的衣角,推得我們站不穩(wěn),踉踉蹌蹌貼到了墻根。我的后腦勺像被一雙手猛地抓了一下,生生發(fā)疼。我說:“爹,咱沒送灶迎灶,還在補(bǔ)天日動土,該不會是灶王爺發(fā)威了吧?”

      我爹站穩(wěn)了腳跟,突然笑了起來。笑聲聽起來很短促,像他的身子里根本沒有裝肺。他啞著嗓子說:“咱戴著像章呢!”

      我迷迷糊糊地點(diǎn)點(diǎn)頭,覺得那像章是個泉眼,能給我爹冒出很多水來。我爹站在正月二十日的深夜路口,似乎想要推開一扇門,但又不知該咋推。

      正當(dāng)他要伸出手掌時,突然,一聲驚天動地的嗚咽從屋中傳來,那嗚咽尖處如鉤,啞處如錘,在人心尖上搗出陣陣凄惶。這聲音和唱戲的聲音完全不同——這是一個人用真嗓子在唱戲。嗚咽之聲盤旋而上,如鐘聲裂開縫,每一條縫里都塞滿了悲切。

      嗚咽未了,天色大變,一陣強(qiáng)烈的陰風(fēng)旋轉(zhuǎn)而來,旋著旋著,成了一根柱子,越卷越細(xì),越卷越高,最后——居然尖利如針,經(jīng)久不散!

      這條短巷徹底歸于沉寂——這已不再是我熟悉的巷子——所有的院墻、門板、門環(huán)、煙囪,都揉成一團(tuán)黑黝黝的大嘴巴。

      當(dāng)我看到堅(jiān)如磐石的爹坍塌下去、軟成一攤泥、閉上眼睛、一陣陣抽搐時,腦子轟地一聲散了開來。

      我嚎哭:“爹,醒醒!爹,醒醒!”

      那扇正對著我們的門咯吱旋開,探出張慘白長臉。陳桂蘭和我把我爹扶進(jìn)她家的院子、她家的堂屋、她家炕上后,我說我去找我媽,拔腿就往外跑。

      在我往家跑的路途中,整個白楊鎮(zhèn)異常安靜,聽不到一絲聲響,只有我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沒有鐘響,也沒有貓叫狗吠,更沒有大人小孩的說話,只有我飛快的腳步伴隨著粗壯喘氣??禳c(diǎn)。再快點(diǎn)。

      我推開家門,看到娘坐在凳子上納鞋底,說:“娘,我爹死過去了!”

      娘手里綴著錐子的鞋底撲騰掉在了地上,顫聲問:“在哪?”

      我說我爹在赤腳醫(yī)生陳桂蘭家的門前死過去了,我娘一巴掌劈在了我的腦袋上:“準(zhǔn)是那死男人纏上你爹了!”

      我娘在院子里找出手推車,鋪上氈子放上被子,兩手架在車轅上,把粗麻繩往肩膀上一掛,拉起來就走。車是空的,走起來很快,到了陰巷子陳桂蘭家門前,我娘放下車,先朝地上啐了幾口響亮的唾沫,又跺了跺腳,然后把門環(huán)拍得山響,嘴里大叫:“陳桂蘭,開門!陳桂蘭,開門!”

      赤腳醫(yī)生陳桂蘭把頭都要攮進(jìn)胸腔中了,開門時身子像紙一樣站不住。

      我娘的潑辣整個白楊鎮(zhèn)都出了名——人人都知道我外爺?shù)南砂遄訁柡Γ仓牢彝鉅斕畚夷?,給她傳了不少卦數(shù)——現(xiàn)在,我娘雄赳赳氣昂昂地追到寡婦陳桂蘭的家門前,為的是把躺在她炕上的自家男人拉回家,這對我娘來說是一種恥辱;對由外鄉(xiāng)嫁來雖粗通醫(yī)學(xué)但卻讓自己的男人婚后一年就死掉的陳桂蘭來說,是另一種恥辱。

      兩個女人在一扇門板的前后對視了幾秒,無語。

      我娘顧不上往那張淚痣臉上啐唾沫,撐開門,直奔堂屋,看到男人躺在炕上,馬上揮手讓我?guī)兔μ_,自己架起我爹的身子,就拖拽著往外拉。到了門口,陳桂蘭已將手推車?yán)^來,我娘看也不看她,直直地將我爹放倒在車?yán)铮w上被子,掖好被頭,從女人手里換過車轅,往肩頭套上麻繩,一使勁,出了陰巷子。

      我要幫著我娘推車,可我娘像兩腳踩了紅孩兒的火輪圈,一路小跑,飛馳般就到了我家。等把我爹放倒在炕上后,我娘開口道:“上炕!”

      我和爹并排躺在了一起,我娘扯過大被子,呼啦一下,蓋住了我們。我覺著眼前的那些薄光不見了,四周黑乎乎的。我聽到我娘從炕底下翻出根麻鞭后出了門,先從院子外面抽打,然后進(jìn)了院子,抽打到屋內(nèi),最后,那麻鞭猛烈地落在我們的被子上,發(fā)出噼噼叭叭的響聲。

      我娘厲聲說:“走吧,走吧……年都快過完了,你咋還不走?你自己命薄怨你婆姨克你,不關(guān)我男人啥事!走吧,走吧……”

      聽到門環(huán)被叩動,我娘放下鞭子喘氣,見我拉開被頭,就朝我努努嘴。我噌地鉆出被子,跑去開門。

      陳桂蘭捏著個包袱走進(jìn)我家堂屋,到了桌前,攤開,是一堆藥。我娘張了張嘴,沒說出話。倒是這個女人,慢條斯理地說:“大姐,我男人是教書的,懂道理,不會纏著萬主任的。我今天一早就瞅他走路不利落,晚上又挨了凍,怕是中風(fēng)了,趕快把藥吃上吧。”

      我娘想發(fā)火,卻把舌頭咬住了。她知道這一刻她若開口,從舌尖上飛出去的定是刀、是箭、是槍、是炮??墒乾F(xiàn)在,她卻把這些硬邦邦的家伙都吞到了肚里,攪得自己五臟六腑生疼——她男人直挺挺躺在炕上,比她自己躺著難受一萬倍。

      我爹中風(fēng)后,臉斜嘴歪走不動路,躺在炕上起不來,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清醒時像電閃雷鳴,還沒來得及抓住,就已經(jīng)過去,昏睡時像漫溢溪水,洋洋灑灑不著邊際。第三周,我爹能下地走路后,突然不會說官話了。

      我們白楊鎮(zhèn)人把那些廣播報(bào)紙上的詞兒統(tǒng)統(tǒng)稱為官話。我爹是個病秧子,種地放羊他不行,卻喜歡聽廣播。他倚靠在鎮(zhèn)東頭那根粗大的電線桿下,一個人聽得傻笑。他是從那個大喇叭播放的官話中得到了啟示,跑回家穿上新衣、招呼上幾個人去砸廟的??墒?,是誰發(fā)給他毛主席像章,又是誰讓他當(dāng)上革委會主任的呢?我查遍了圖書館的資料,也不得而知。

      生病后,有一只蠻不講理的小手伸進(jìn)我爹的腦袋,胡亂地?cái)嚭土艘煌ǎ瑢⒛切┐罄壤锊コ龅脑~匯一把就給抹掉了。當(dāng)一個經(jīng)常尾隨在我爹身后的青壯年男人跑到我家來,嗚里哇啦說了一堆話,我爹只是像佛爺一樣笑瞇瞇地咧著嘴,不置可否地說了幾句老家話后,來人才醒悟:主任已廢,以后無需向他請示匯報(bào)。

      長韁子在得知我爹忘了官話后,糾集了鎮(zhèn)上的潑皮、無賴、酒鬼、懶漢等一干人,往一輛解放牌大卡車上趕了四頭犄角尖銳的大公牛,然后背著麻繩團(tuán),扛著搜羅來的農(nóng)具,浩浩蕩蕩開進(jìn)十公里外的一條深溝。這條溝因藏有四季不融的冰川,被尊為風(fēng)水寶地。一百多年前,在腦袋后還吊著大辮子的文人墨客的建議下,這里造起了一座七層高的寶塔。塔形像一支筆,寓意用這支筆把住文脈,以期和鎮(zhèn)中心的魁星像遙相呼應(yīng)。

      長韁子是從我爹砸廟當(dāng)上主任得到的啟示,覺得這冰溝寶塔比之那些廟宇,更具有可砸性。長韁子招呼著那些從草綠色卡車上跳將下來的草綠色男人,讓他們把粗麻繩掛在猛牛的犄角上,鞭打著牛,試圖拽塌寶塔。這兩頭牛累了,換那兩頭。牛干活,人嘴里喊著號子:“一二三——倒,一二三——倒?!北娙撕暗蒙ぷ用盁煟榷前l(fā)軟,嘴巴吐沫。大公牛累得渾身打顫,如若不是被鞭子抽打,早癱成一堆沒筋骨的皮肉。

      撲通!

      這座百年七層寶塔,終被四頭猛牛加一群草綠色男人給拖倒在地,四散在青草間。

      它倒下去時,天地微微一震,整個東天山似乎都疼得閉了一下眼。

      眾人慢慢涌成一團(tuán)密集的黑云,舉著鍬,舉著鎬,舉著釬,舉著斧,舉著錘,舉著一切可以舞動起來的工具,砸向那些灰色實(shí)心磚。

      長韁子揮舞著手臂的模樣很像猿猴,頭發(fā)如鋼針般根根聳立,兩眼眥裂,喉嚨嘶?。骸拔以业氖欠饨ㄖ髁x!是牛鬼蛇神!”

      這些話落地時,他自己也著實(shí)吃了一驚。

      這些話不是從他的肺里生出來的,也不是從他的喉嚨里爬出來的,仿佛是別人塞進(jìn)他嘴里、借著他的舌頭趕了一段陌生的路后蹦出來的。他突然發(fā)現(xiàn)頭頂上懸著的是一顆猩紅的鴨蛋,就下意識地閉了閉眼睛。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那是太陽。他看到人群和山頭都在慢慢旋轉(zhuǎn),每一條枝椏每一片葉子每一張臉都被描上了同一種顏色——鴨蛋的朱紅。有一個瞬間,他甚至想到了灶保子。那個好吃懶做的病秧子。他們曾多少次在傍晚的草坡上摟著脖子斗酒。

      長韁子當(dāng)上革委會主任后,那口大鐘依舊擔(dān)任報(bào)時器,成天被他敲打著,催促社員上工。收工后的社員有氣沒處撒,也拿起棍子在鐘身上亂敲一通。這鐘就像死了爹娘的孤兒,誰過來都能踹上一腳。大鐘被敲掉了鐘耳,鐘身不再潤澤油光,發(fā)出的聲音像破落嗓子在嘶喊。

      長韁子的主任生活大致可分為兩部分:

      一、打鐘。

      二、騷擾寡婦陳桂蘭。

      陳桂蘭于一個風(fēng)高月黑時慘遭強(qiáng)奸后,吞下兩把安眠藥,躺在丈夫墳頭長睡不醒。鳴響著警笛的小車過了很久才開進(jìn)白楊鎮(zhèn)。鎮(zhèn)上人看到帶在長韁子手腕上明晃晃的手銬時,并不意外——陳桂蘭寫下三頁血書控訴這個男人的暴行。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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