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錢紅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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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錢紅莉
一直愛聽兩個版本的柴一(指柴可夫斯基《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編者)。在家里電腦前工作,喜歡聽基辛、卡拉揚版本。那是基辛18歲時的版本。夢幻一樣的年齡,被卡拉揚呵護著,一路引領(lǐng)……一個18歲的少年所散發(fā)出的稚嫩,非常具備震懾人的力量,一如初來人世,對世間一切都怯生生的,步子不敢邁大,生怕做錯了什么,有一些拘謹和緊張,甚至不知所措……就是這些,讓人看在眼里,有了憐惜,想沖動地上前去扶他一下。
怎能扶得了呢?
就什么也不干,放滿屏,專為看基辛偶爾望向卡拉揚時一臉的純潔無辜——我特別心疼。18歲的基辛頂著一頭毛茸茸的亂發(fā),在神父一樣威嚴的卡拉揚的指揮下,孜孜不倦地彈奏老柴。
老柴的深邃是一個18歲的少年所駕馭不了的——但我喜歡聽他彈,獨獨為了那份稚嫩。人一生中,大多處于渾濁、焦灼的精神狀態(tài),稚嫩和清醒才顯出了可貴。稚嫩一生只有一次,所以,美好,珍貴,即便不到位,也可以輕易被原諒。這配得起他二十多年的成長。
這么說著,基辛也長大了。二十多年來,他彈琴無數(shù),蛻變是必然的。此際人到中年,臉上有了不得已的滄桑,但眼神依然明亮,有一種光,可以把一切幽暗照亮。挺了不起的一個人。
這么說基辛,大約源于同齡人的惺惺相惜吧,都是20世紀(jì)70年代的。年代與年代之間,就是有鴻溝的,不承認也不行。與感情上,天然地與60后、70后親近些,也不過是自說自話的妄托知己。18歲的基辛在那里不知疲倦地彈奏,他一會兒瞄一眼卡拉揚——那樣子的一瞄,不過是出于一份對于先輩的尊重。人家早已成竹在胸,才華在他體內(nèi)橫沖直撞,直至要肆意而為了。但18歲的基辛愿意被一名老者的指揮棒牽著,走向更廣闊的天地。
成長階段,遇到一兩位排除眾議提攜自己的人,非常幸運,少走彎路,一步步都踩在節(jié)拍上,順利地加入到渾然的交響里。在老柴的《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里,所有的大中小低音提琴,一齊烘托著基辛,他才是主角,一步步到達高處。那些手執(zhí)單簧管、小號的人都可以做他的父親,莊嚴,深沉,內(nèi)斂,可都愿意襯托這個18歲的純潔少年。想起來都令人驕傲。
其中,一位執(zhí)小提琴的老人,須發(fā)皆白,待他稍歇,一臉寧靜,望向基辛的眼神都是憐愛。感覺有一種溫暖的液體在流淌,是的,也是一種默默不言的傳承,對于藝術(shù)的,精神上的,無邊無際地被充滿著,樂音裊裊,美好與美好互答,再一同攜手走下去,終于落下最后一個音符。
這半年來,都在堅持快走。有人建議聽一些古典音樂就不會枯燥。我不這樣認為??熳邥r,不帶任何東西,也談不上享受,就當(dāng)是磨練??梢元氉砸蝗藢Ω犊菰铮盟伎紝Ω犊菰?。古典音樂就該坐下聽,可以一個人,當(dāng)然,更多的只有一個人。
一直對俄羅斯這個民族充滿敬意——上世紀(jì)80年代末90年代初,因為政治形態(tài)的原因,經(jīng)濟下滑得厲害。人們一邊排隊買有限供應(yīng)的列巴(俄文譯音,是俄羅斯的主食面包——編者),一邊不忘把自己收拾得端正地去國家劇院聽古典音樂。這是一種體面,并非窮酸的裝逼,是來源于骨子里的優(yōu)雅。當(dāng)下中國,似乎人人闊佬顯貴,甚至跑到美國去當(dāng)街發(fā)錢,但骨子里一無所有。盲目無措,少教養(yǎng)的裝逼,才是真的窮酸。
到這里,柴一演繹到第三樂章了,已然尾聲,可愛的基辛該站起來謝幕了?!@是1988年錄制的版本,距今26年。藝術(shù)可以穿越時空,永遠是初始模樣。
那么,再重頭聽一遍吧。
所有的小提琴彼此呼喚,跟著鋼琴一起演繹——到底,什么才叫快樂?是萬頃森林里一棵棵白樺樹集體發(fā)聲,都要快樂呢,不然就來不及啦……它們一起激蕩著回旋著,在跳舞,葉落紛紛,釋放著身體里每一個快樂的細胞。這么多年,一直以為只有悲傷可以把人升華,直至遇到柴一,才醒悟過來,原來,這個世間,快樂同樣可以升華一個人。
什么叫升華?升華是一種托舉,是把一個人的視野變闊,走向縱深的邊界……
近期下班前,樂意聽一聽柴一,稍微的一點點,快樂是如此的婉轉(zhuǎn)悠揚,然后被感染著,騎車經(jīng)過一片銀杏林,黃葉遍布,都是金子在發(fā)光,緊挨銀杏林的是一排高大的白楊,上面有八哥停歇——它們嘰嘰喳喳的,可能正商量著去哪棵大樹上做夢吧。
天際線是望不到的,但足可在心里遠望。
倘若現(xiàn)實生活無可挽回的逼仄、不盡人意,那為什么不可以做到心有遠意?
人一生中,多灰頭土臉患得患失,少有明媚飛揚之際,但我們要一直活下去,活下去就得透口氣,那就從自己的身體上開窗,把自己敞開了,就什么都可以接納下來。
多虧了柴一,讓我在經(jīng)久不息的傾聽里一遍遍體驗著快樂的源泉。
單位電腦里收藏著另一版本的柴一,巴倫·博伊姆的露天演出,近年的。是我認為最好的維也納樂團的。年老更加圓潤,精湛——巴倫·博伊姆比起18歲的少年來,宛如深山入定的大師。18歲的孩子身體大幅度擺動,他的胳膊不夠長,需要夠著琴鍵,風(fēng)擺楊柳一般,恰好與大片小提琴的旋律合拍,非常有意味,令人狂喜。但,巴倫·博伊姆不這樣,他多深厚啊,是統(tǒng)領(lǐng)全局的靈魂。每次在單位嘈雜的采編大廳里聽,四周變得如此寂靜,是月出深山的寂靜。清風(fēng)在耳,一個渺小的人終于放松下來,被神引領(lǐng)著,往前走,至于走到哪里,也不太確定。行走是自由的體態(tài),也是自由的本源。就這么走下去吧,即便也會走神,想著回家,即將投入到世俗煙火的繁瑣里,但不再有畏難情緒——是直面,并且接納下來。
這也是成長吧,跟著基辛一起成長。近半年,不再聽柴六(《悲愴》)——生命需要放下,不能糾纏,向著光明的地方去……(責(zé)任編輯/盧勇軍 設(shè)計/王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