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宇曉
經過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30余年的后現(xiàn)代主義人類學理論喧囂和“非物質文化”的熱潮之后,國內外人類學民族學界在近10余年來都似乎又重新?lián)炱鹆诉@門學科歷史上原本就有的對物的濃厚研究興趣。就國際上而言,我們只要粗略地捋一捋當下英國最著名的人類學家英戈爾德(TimIngold)的研究及其相關學術共同體出版的成果,就不難看出這一點。他近年獨著或合作編著的《線的簡史》(Lines:A Brief History,London:Rout-ledge,2007)、《環(huán)境的體認:生計、居住與技能論集》(The Perception of the Environment,:Essays onLivelihood,Dwelling and Skill,London:Roufledge,2011)、《制作:人類學、考古學、藝術與建筑》(Making:Anthropology,Archaeology,Art and Archi-tecture,London:Routledge,2013)、《生物社會生長物:社會人類學與生物人類學之整合》(BiosocialBecomings:Integrating Social and Biological Anthro-polog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3)、《線條的生命》(The Life of Lines,London:Routledge,2015),等等,都是關于“物”(包括自然物和人造物)及其與人類生活和思想之間關系的人類學研究力作。2014年,他和同事伊麗莎白·哈爾拉姆{Elizabeth Hallam)在為《制作與生長:關于有機體與器物的人類學研究》一書所寫的導論章中,甚至提出了“人類學本體生成式”《anthropo-ontogenet-ic)這樣的新術語來描述物體的形態(tài)與人類社會關系之間的十分微妙的耦合-同構過程。
牛津大學的考古學家和人類學家馬拉福里斯(Lambros Malafouris)近年來的研究越來越關注人類心智與物之問的互動平臺。2013年,他在著名的麻省理工學院出版社出版《物何以塑心》一書,提出了所謂的“物質聯(lián)動理論”(material engage-ment theory),在認知科學和人類學領域產生了較大反響。美國斯坦福大學人類學系敦樂維講席教授霍德爾(lan Hodder)長期以來一直致力于研究人與物之問的關聯(lián),2012年提出過“物聯(lián)”(materi-al entanglement)的新概念。他對馬拉福里斯的物質聯(lián)動論贊賞有加,曾評價說:“馬拉福里斯在該書中將當代學界關于物質文化、進化與心智研究的理論融會貫通,認為人類的心智和他所與之聯(lián)動的物質世界其實是連續(xù)體的關系,……對我們當前關于人類心智及其機制的許多理論假設提出了挑戰(zhàn)。”加州大學的人類學家和認知科學家埃德文·哈欽斯(Edwin Hutchins)認為,馬拉福里斯之作應是研究人類認知的每位學者們的“必讀之書”(均見《物何以塑心》封底的專家評語摘要)。
無獨有偶,歐洲大陸的人類學近年來也十分重視“物”的研究,尤其是在日耳曼語族國家的人類學界,由拉策爾(Friedrich Ratzel)開啟的地理學派人類學風格正在以新的形態(tài)獲得重生。例如,哥本哈根大學人類學研究中心主任柯爾斯頓·哈斯特普(Kirsten Blinkenberg Hastrup)在其《邁向實用主義啟蒙的社會人類學》一文里就曾明確指出,當前的人類學“正接近于一個地志學(topography)轉向,再一次警醒我們注意世界的物質性、人們居住的真實空間”。哈斯特普所謂的“地志學”轉向是否能夠成立或在多大范圍內能夠成立尚可存疑,但他對“世界的物質性”的重申對于我們具有重要啟示意義,這一點卻是可以肯定的。
盡管我并不想給自己冠上一頂“唯物主義者”的帽子,但卻很認同卡爾·馬克思和恩格斯早就十分精彩地闡論過的“世界的物質性”(materialityof the world)這個原理,也確信物乃是人類生活世界的本體之源。所以,對于當前所見的人類學這種向“人一物”關系和“本體”的回歸,甚至對于歐陸的所謂“物志學”或“地志學”轉向,都是十分樂見其成的。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我國人類學家彭兆榮教授連續(xù)發(fā)表過數篇關于物之人類學研究的述評論文,最近他對飲食文化的研究也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中國人類學物質文化研究的新動向。但是,中國人類學與民族學對于“物”的研究在總體上還是非常薄弱的,尤其是對各民族關于“物”的分類和命名系統(tǒng)等最核心的本體內涵,十分缺乏具有深度的民族志記述、辨析和理論思考。
其實,在中國本土的學術傳統(tǒng)中,對于“物”之本體的研究古已有之,這不僅包括古典的名物訓詁考據論著,也包括《天工開物》和《本草綱目》這樣影響巨大的著作。中國古代的名物研究,與西方古典學中的Onomastics(有人翻譯為“名學”,也有人譯為“專名學”)一樣,是關于古代文獻典籍中出現(xiàn)的事物名稱及其命名理據的研究。如王強所說:“國學傳統(tǒng)中的所謂‘名物,為有客體可指,關涉古代自然與社會生活各個領域的事物……研究與探討名物得名由來、異名別稱、名實關系、客體淵源流變及其文化涵義之學問是為名物學?!卞X慧真也說:“名物訓詁是訓詁學的一個重要內容,所謂名物,早期的狹義說法是指草木鳥獸蟲魚等生物的名稱,后來又逐步擴大到車馬、宮室、冠服、星宿、山川、郡國、職官和人的命名等領域?!泵镅芯渴菄鴮W中的重題,在中國古代歷來受到學者重視,也受到海外中國學研究者的關注。日本著名的中國學專家白井光太郎博士曾指出:“所謂名物學就是對物之名稱和物之實體進行對照查考,弄清歷史等諸多書籍里所出現(xiàn)的禽獸草木及其他物品的名與實,這種學問還是必要的。書籍中雖記有各種各樣的品物,但是如果不知道實物是什么樣的,那么就不是真懂書本上所記載的事物。我認為,名物學過去是必要的,現(xiàn)在也是必要的?!苯陙恚捎趽P之水、劉興均等學者的推動,民國以來一直趨于衰微的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中國名物學又有了新的發(fā)展。特別是揚之水,成果很豐碩并具有較大的學術影響,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其研究旨在“用名物學建構一個新的敘事系統(tǒng),此中包含著文學、歷史、文物、考古等學科的打通,是對‘物的推源溯流,而又同與器物相關的社會生活史緊密相關。”然而,在整體的研究實踐上,目前的名物學論著似乎尚未跳出傳統(tǒng)考據學的范式,與西方Onomastics借助分析哲學和認知語言學方法實現(xiàn)了向認知和本體問題的范式轉向等學術情形相比起來,還存在一定的差距。從王強、鍍慧真等人的定義來看,這種被稱之為“名物學”的中國本土學術傳統(tǒng),與當代世界人類學民族學重視本體分類、命名和符號的學術傳統(tǒng)相較而言,相似之處是非常突出的。但是遺憾的是,這兩種學術傳統(tǒng)卻一直沒有能夠有機地結合起來。我認為,在中國這樣具有數千年文獻文明的國家,要推動人類學民族學對“物”的本體研究,就必須要注意從中國古老的名物學中吸取營養(yǎng)并加以發(fā)揚光大。名物學要想實現(xiàn)學術上的開拓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也必須借鑒人類學民族學關于分類和命名的理論與分析方法。
正是基于對上述學術背景的深刻認識,貴州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貴州師范學院中國山地民族研究中心和貴州民族學與人類學高等研究院的同仁們結合近年來的研究心得、學術發(fā)展的需要和文化傳承創(chuàng)新的現(xiàn)實需求,針對中國各民族在社會經濟劇變中面臨著的“物變名非”的常態(tài),尤其是少數民族中普遍出現(xiàn)的本族語言名物嚴重瀕危和失傳、亟需調查記錄和分析研究的狀況,提出了“民族名物學”的概念。這一名稱的首次出現(xiàn),是在石林教授發(fā)表于《原生態(tài)民族文化學刊》2014年第2期“山地民族與文化”欄目的《侗族地名命名模式初探》一文中。所謂民族名物學,顧名思義,就是研究各民族社會生活中的事物名稱、得名理據及其文化涵義的學問。事物名物,不僅包括自然物名稱和人造器物名稱,也應該包括各民族以自己的語言對人和社會文化現(xiàn)象的命名。這里的名物與王強、錢慧真上述文中所指涉的對象并無本質上的不同,只是在時間跨度上由古代延展到現(xiàn)代,在文化上由漢族擴展到了中國各民族乃至世界各民族而已。除了漢族外,中國還有55個少數民族,各民族在歷史的長河中,基于自身對于自然環(huán)境、制度文化和社會生活的認識和經驗,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對事物的命名和分類;所以,名物學如果忽略了對這些少數民族名物資源的研究,就必然是狹隘而跛腳的學術。民族名物學作為中國名物學研究的重要一支和中國人類學民族學物質文化研究的重要領域,目前的側重點就是要對我國各個少數民族的名物開展全面而系統(tǒng)的調查記錄和研究。在方法上,民族名物學主要是在繼承和弘揚中國古代傳統(tǒng)名物學方法的基礎上,將民族學、人類學、語言學、民族生物學、文獻學等相關學科的方法結合起來,對各民族特別是少數民族的事物名稱進行全方位、多層次、跨學科的記錄、整理和研究。
本期“山地民族與文化”欄目收錄的4篇論文,均系貴州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貴州師范學院中國山地民族研究中心在嘗試開辟民族名物學研究和力圖加強物的民族學人類學研究方面所取得的部分初期成果。其中有2篇是關于侗族名物的調查分析,1篇是關于水語名物的研究,另外1篇則是關于苗族命名制研究現(xiàn)狀的評價。
石林等人的《名物的瀕危與語言空心化——以黎平四寨侗語名物系統(tǒng)為例》通過對侗語的動植物名物瀕危的情況進行調研,籍以分析侗語名物的瀕危情形及其對侗語空心化的影響,勾稽出“農村空心化→名物瀕?!Z言空心化→語言瀕危”的過程鏈,為民族語言瀕危機制研究和保護策略的探索提供一個新的視角。作者在文中指出,世代口耳相傳的侗語名物是侗族認知大千世界的知識和經驗的結晶,也是其思維模式和獨特文化的具體體現(xiàn)。這篇論文不僅是國內首篇關于名物瀕危的論文,而且還第一次提出了“語言空心化”的概念,認為侗語的名物一旦消亡,侗語就會陷入空心化,侗語一旦空心化就肯定會很快走向消亡。這對于語言保護無疑也具有一定的警醒意義和文化工作實踐上的參考價值。王俊芳等人的論文通過對侗語的植物命名方法和分類進行探析,試圖揭示侗語名物系統(tǒng)中生物命名的基本規(guī)律、特征及其文化內涵。文章認為,侗族人生活的地域植物種類繁多,侗族人民對這些植物資源的認知和利用反映到侗族人民的語言中,就形成了內涵豐富的侗語植物名物系統(tǒng);侗語對植物的命名方法主要有兩類:一類是植物類別詞+植物專名,另一類是物種名稱或專名+特征性詞或詞組;侗語中植物命名方法不僅具有顯著的民族特性,且反映了其命名和分類的特征及文化內涵。這是學界首次對于侗族植物名物的研究,其開拓性的學術價值不言而喻。王炳江等人的《水語的動物名物系統(tǒng)及其主要特征》指出,民族語言是一個民族看待和認知世界的思維工具,民族語言所沉淀的經驗和知識總是潛移默化地影響民族個性和世界觀,以至于使民族語言成為民族的重要標志,而這一切都離不開名物——一個民族對事物的分類和命名;鑒于名物的至關重要的地位,要想了解和詮釋一個民族文化的深層基礎,就必須從民族語言學的角度來分析其名物。該文的分析研究表明,水語名物是水族人民生產生活、社會交流和知識傳承的重要符號系統(tǒng),是水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對水語動物命名習慣、命名原則的探討,作者發(fā)現(xiàn),水語動物命名的分類主要有家畜家禽類、野生走獸類、野生飛禽類、水生動物類和其他動物類5種;水語動物命名既有音義的任意性,也與動物叫聲、形態(tài)、顏色、年齡等特征有關,同時也遵循著水語的構詞法則。總之,水族人民對動物的命名及其分類,不是簡單的一組語言詞匯,而是水族人民認知和利用動物資源的智慧結晶,反映了水族人民的認知模式和民族文化的深層結構內涵。探討水語動物名物,其實就是對水語中的深層文化內涵的認識與解讀,同時也有助于我們了解水族人民的認知哲學觀。這類研究工作在國內外都屬首次,具有很重要的學術參考價值。姓氏和人名也是一個民族的名物系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民族名物學的重要內容之一。李筑艷的《文獻計量分析視域下的中國苗族姓名研究現(xiàn)狀》通過對改革開放以來相關研究文獻進行檢索、統(tǒng)計和分析,對苗族名物研究中的姓名這個重要方面的發(fā)展現(xiàn)狀做出了評價。作者的目標是要從文獻計量學角度揭示改革開放以來我國苗學研究中個人命名制度領域的學術趨勢和特征,為苗族專名學或名物學研究的進一步發(fā)展提供參考。該文的分析研究表明,中國苗族研究者在苗族姓名研究這一領域有了可觀的學術積累,涌現(xiàn)了一批有價值有影響的學術成果,為苗學研究的主題拓展和分析的深化,為苗族固有文化特色的挖掘,都做出了重要的貢獻。作者認為,20世紀八九十年代是這個領域研究的高峰期,進入21世紀以來,這方面的研究在數量上和質量上都出現(xiàn)了下降的趨勢,這種變化趨勢的主要原因可能與近三四十年來苗族文化的漢化性變遷、苗族姓名的深入研究要求較高的多學科專業(yè)素養(yǎng)有關。作者最后指出,當前狀況表明苗族個人命名制或姓名的研究亟需加強,應努力搶救記錄和發(fā)掘苗族固有的姓名文化,在苗語姓名尚未徹底消亡之前將其盡可能多地搶救記錄下來并加以分析整理和研究。
總而言之,這4篇成果都是關于中國山地民族名物符號及其研究現(xiàn)狀的思考,選題獨到而富有新意,前3篇在方法論上充分利用了自己諳熟民族語言文化的優(yōu)勢特長,而最后一篇則發(fā)揮了自己在信息計量和數據分析方面的文獻研究專長。盡管文章的有些觀點或許還有待爭鳴和商討,有不少地方還有待今后做出更周密詳盡的闡述,這些研究可能都還有待與國際學界的相應研究進行學術對話,但作為民族名物學的開拓性的初期成果,目前能夠做到這一步,已實屬不易。希望作者們這些關于山地民族物象本體的、還有待進一步深化和拓展的學術思考能夠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引起學界和相關學者們對民族名物問題的關注和重視,也希望能有更多的學術同道加入這個領域的探索,深入開展田野調查和理論研究,使民族名物資料的搶救整理與民族名物學的研究工作得到更快更好的發(fā)展,使中國人類學民族學對于“物”的研究能夠躍上一個新的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