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閃
母親是鄉(xiāng)村的詩,鄉(xiāng)村更是母親的詩。
有時候,一兩只歸家的燕子,翩躚翻飛間,在她眼中就成了詩歌的平仄;水盈盈的稻田里,那邊一聲號子以呼,這廂一聲號子來應(yīng),就是她詩的韻腳;遇著心情好的時候,隨便一縷風光臨眉梢,任意一根柳枝掠過額頭,一只小蟲子在菜園里低唱,都是她詩歌里的格律。
打我記事起,她便告訴我,我不是在她的懷抱里成長,而是在鄉(xiāng)親們的眼皮底子下長大。我生下的那一刻,便是在鄉(xiāng)親們的凝望中接受注目禮的。一聲聲“帶把兒的”,一句句“小胖仔子”,都是鄉(xiāng)親們對我這個初臨者最親切的禮遇。母親說,我跑遍了村頭到村尾的每一個角落,上過張大爺家的炕,還在上面落過小臭臭。我去過王大娘家的西瓜地里,偷偷摘走她豐碩的果實。我還去見證過李叔家一只磨盤的滄桑,去模仿過張嬸家的大母雞走路的樣子,甚至還越過誰家的墻頭,推倒過誰家的草垛。但每一次,我都是在他們假意嗔怒的目光中,相安無事大搖大擺地離開。母親真的是一個偉大的詩人,居然如此詩意地將我說成是在鄉(xiāng)親們的眼皮下長大,任由我像春天的翠竹般蹭蹭地破土而出,豐盈了他們每一個人的眼眸。她始終認為,在鄉(xiāng)村里,無論我跑多遠,無論我玩多遲,只要沒逃出鄉(xiāng)村的懷抱,便從來都用不著擔心過。
你肯定沒見過菜園里蟲子與蟲子間、蔥和蔥之間的對仗吧。母親喜把蔥說成是一個素凈的女子,撐著一柄白色的油紙傘,裊裊婷婷地在立在田地中。蔥,母親又把她叫做和事草,這樣一種對人必不可缺的東西是缺不了伴的。所以,她種蔥,養(yǎng)蔥,侍弄蔥,一定會成行成列。這樣,她們每一個都不會孤單,前后相依左擁右抱的對仗,就會讓她們白天黑夜里都不會孤寂,熱熱鬧鬧地等待著巧手的娘子過來采摘。還有葫蘆南瓜,茄子辣椒,紅薯土豆,花生切蓮,西紅柿黃瓜,都是紅綠搭配自然,高低錯落有致,是一首不拘一格瀟灑從容的詩。
夏夜里,菜地里總是有很多蟲子在叫。她說,那不是叫,是它們在淺唱低吟。螞蚱在拉二胡,蟋蟀在彈琴,瓢蟲在走奏一曲古箏,毛毛蟲在撥幾聲琵琶。蟲們在一起熱鬧歡騰,琴瑟相合,是世間所有音樂家都難以演奏出的天籟。我奇怪地問母親,為什么我聽不見?母親摸摸我的頭說,長大了你自然就會聽見。
小時候,姐姐在外面讀大學,每一次寫信回家都不是用快件,而是應(yīng)了母親的要求而選擇了平郵。真是奇怪,人家是恨不得兒女的信箋,能于電光石火間穿過千山萬水,越過紅塵阡陌,瞬間抵達父母的內(nèi)心才好。而她,卻一再要求姐姐用平郵。她說,這信來的越慢,那思念仿佛就越深吶。思念越深,這相隔了些許時光才收到的信,才能捏在手里浸出愛來。信若是來得太快,她怕來不及思念,來不及擔心,姐姐在外的情況就猛然撲入她的腦海了。這樣,就失去了韻味,辜負了她長長的思念,深深的相思。
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母親在田間地頭的樣子:她說田埂上今天又吹過了成百上千斗的風,才將麥子染成金燦燦的黃。在此前,我在哪里都沒聽說過風居然能用“斗”來丈量;她還說把稻谷說成是女人,女人就缺少不了水。是水的柔腸百轉(zhuǎn),溫情千回,才將稻谷滋潤的那么豐滿健碩。她始終認為,每一個麥穗都是上天對她工作的褒獎,每一粒小米都是上蒼對她付出的肯定。母親如此詩意,但一生卻很少讀詩,只有在田間才會深情地吟上一兩句“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她吟詩時的樣子,像是一個虔誠的朝圣者,謙恭圣潔。
是詩,詩意都會有衰竭的一天。也許是靈感枯竭吧,抑或思維勞鈍吧。后來隨我入住城里的母親便很少如此詩意了,她只是常駐足陽臺,隔著防盜窗的玻璃望向外面鋼筋鐵骨般的現(xiàn)代化建筑。我常想,她或許是在找那只久違了的燕子吧,或是在找那只躲在逼仄處的小蟲子吧,也或是在搜索那存在記憶里的一抹抹新綠、一抹抹金黃吧。
母親才是鄉(xiāng)村的詩,鄉(xiāng)村才是母親的詩。
摘自《中國勞動保障報》2014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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