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東槍
很少讀傳記書,寫當代人的讀得就更少。因為總會想起林語堂在《蘇東坡傳》開頭說的話:“現(xiàn)今仍然在世的人,他的生活尚未完結(jié),一旦遇有危機來臨,誰也不知道他會如何行動。醉漢會戒酒自新,教會中的圣人會墮落,牧師會和唱詩班的少女私奔?;钪娜丝倳泻枚嗫赡艿母淖儭_€有,活著的人總有些秘密,他那些秘密之中最精彩的,往往在他死了好久之后才會泄露出來。”
不過最近意外看到了一本,不僅看完了,還竟然很好看。書里寫的是張藝謀,作者是他的文學策劃,多年在他身邊工作的人。前些天,網(wǎng)上提到這書,說的都是張藝謀與張偉平之間的是非,但真讓我覺得津津有味的,卻不是這些。而是張藝謀這個人。
讀這本書的時,起先有種幸災(zāi)樂禍涌上來。后來就不是了,那份幸災(zāi)樂禍慢慢變了,變成了慨嘆,慨嘆眾生皆苦。而另一種感覺也漸漸浮現(xiàn):是覺得望塵莫及。
我挺幸運,接觸過一些頂尖水準的創(chuàng)作者。他們或已聲名顯赫,搞出過億萬人稱頌的作品,或仍默默無聞,但卻總在制造令人嘆服的驚喜。他們當然是秉性各異,姿態(tài)萬千的,但也當然有著一些共性。而這共性,大略總結(jié)一下,也無非是天賦與努力這兩點。
這書里記載了一些。天賦也有,努力也有。
比如說張藝謀視熬夜為家常便飯,而且熬夜開會到凌晨,所有人都累成了狗,回家倒頭便睡,第二天來了,張藝謀卻興沖沖地跟大家說起自己昨晚回家后又看了一個如何有趣的電視節(jié)目。
比如說張藝謀演《老井》,有一場戲是男主角挨餓,張藝謀真餓了自己三天。男主角是個每天干重體力勞動的人,張藝謀為體驗勞動的感覺,就每天從山上搬150斤左右的石頭下來—這書的作者說,據(jù)他看,張藝謀永遠是那個為了創(chuàng)作而搬石頭餓肚子的人—“要不然,他不放心”。
作者對此的評價是:“我們愿意以更經(jīng)濟的方式經(jīng)營自己,不愿去做笨力氣和笨功夫。在這點上,張藝謀例外?!?/p>
大約十年前,有位老師跟我聊天,問我怎么看當時剛剛為人所識的一位年輕演員。我說,據(jù)我觀察,我覺得這是一個肯下笨功夫的聰明人。
這么多年過去了,回頭想想,真正“肯下笨功夫的聰明人”,我并沒見過幾個。碩果僅存的那幾位,也確實都是人中龍鳳。這個世界沒有辜負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
而之所以這種人如此稀有,恐怕也是因為這個標準確實太高—據(jù)我觀察,在我們這個世界上,能下笨功夫的人、聰明人,都已足夠稀有。二者能占其一,已經(jīng)可以出類拔萃—我見過一些天資平平但苦心孤詣以勤補拙的創(chuàng)作者,也見過那些才華橫溢卻并不珍惜的人,他們經(jīng)常暴殄天物般任憑自己的創(chuàng)作能力白白流失,但漫不經(jīng)心地偶一出手,也足以令人驚艷。
看到書里的那個張藝謀,我想到了我有幸遇到過的一些人。他們跟張藝謀一樣精力充沛、一樣苛求細節(jié)、一樣滿懷熱情、一樣偏執(zhí)、一樣敏感、一樣專注、一樣以無休無止的推敲打磨來折磨自己、折磨旁人……
每次見到這樣的人,我的心里總有兩個聲音在纏斗爭風,一個說:“看看人家,你怎么比?你也要加油!”另一個說:“看看人家,你怎么比?還是算了吧!”
這樣的爭斗毫無結(jié)果,每次都只把戰(zhàn)場弄得一片狼藉。每次我一邊打掃著戰(zhàn)場,一邊會想:見賢而思齊和見賢而思“還是算了吧”,可能自古就是形影不離的親哥兒倆,這樣的戰(zhàn)爭在無數(shù)人的心里已經(jīng)重演過了無數(shù)遭,那些“肯下笨功夫的聰明人”一定也經(jīng)歷過這樣的掙扎,而我,則是一個連這一關(guān)都過不去的人……
說真的,每次想到這兒,就會忽然覺得很慚愧—很慚愧地釋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