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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關(guān)雎鳩

      2015-05-08 02:19:42
      文學(xué)港 2015年10期
      關(guān)鍵詞:野鴨

      我第一次喝野鴨湯時,差點出了個大洋相,其實,不光是我,所有第一次喝野鴨湯的人,可能都要犯同樣的錯誤。那時,我和馬行下放到農(nóng)村快一年了,我們來的時候是初春,等坐到一起喝野鴨湯時卻是深冬了。我和馬行雖然下放在同一個縣,但我分到了山區(qū),他卻分到圩區(qū)。我們下放的那個縣一邊靠著長江,另一邊又伸進(jìn)了黃山西脈,所以,既有山區(qū)又有圩區(qū),據(jù)說是為了防止知青們搞小團(tuán)體主義,體現(xiàn)五湖四海革命一家人原則,縣知青辦的人才將同一個市區(qū)同一個街道來的人故意分開,這一分,就分開上百里的路程,路又不好走,兩天才通一班汽車,我和馬行就一直也沒有見過面,盡管在校時我們是最要好的同學(xué)。

      這天,天上落著雪籽,一粒粒的像小黃豆,馬行托人帶信給我說,讓我去他那里玩玩。下雪天,生產(chǎn)隊里沒有事做,倒不如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這一年里也確實把我憋壞了,也真有點想馬行那個家伙了。我于是搭上兩天一班的那輛汽車,往馬行落戶的那個叫老洲的地方去。

      車子穿過大山,慢慢地,山小了下去,變成了丘陵,再接著,丘陵變成了平地,等到天快黑時,我眼前出現(xiàn)了一條暗淡的江水來,司機不耐煩地指著河對面的一線黑影子說,對岸那里就是老洲了,你自己搭輪渡過去。

      這時候雪落大了起來,雪籽變成了雪花,漫天飛舞著,我透過雪幕望向?qū)Π叮[約望見有一排排的樹林,應(yīng)該是楊樹吧,樹林上散布著沉沉的煙霧,再往遠(yuǎn)去是房子,黑瓦屋頂白粉墻依次排開,再把視線往近處收一點,是一條長長的大堤,堤埂上長著一片一片的蘆葦,堤下散開著一只只大大小小的木船,有的有帆,有的沒帆,都偎依在堤壩下,呈扇狀打開。等我快站成一個雪人了,一只破舊的輪渡船才突突突地開了過來?!澳阍偻韥硪粫?,我就下班了,你運氣好?!蹦莻€開船的老漢吸了一支我遞給他的東海煙時,笑笑地對我說,“你看看,就你一個人,你幾多福氣??!比公社書記還福氣!”我笑笑,站在船邊看江面上的情景。

      大雪很快讓洲上刷上了一層白,我想象著馬行這家伙現(xiàn)在正在做什么呢?這會子,堤上那大片的蘆葦林里忽然飛出一群群水鳥,它們飛得并不高,貼著水面飛起,不知是腳蹼還是翅膀劃起了水,掠起了一陣陣水花,像是水車車水一樣,非常壯觀好看,我驚奇地問船老大,“那是什么鳥?真好看!”船老大哧地一笑,“么子鳥?野鴨頭!好吃的!找不到水草活氣死!”他說著就喊唱了起來。顯然船老大是個快活人,他說:“野鴨子你這樣一罵它,它就羞得鉆到了水底下,這東西你別看多,捉起來真不容易,它能在水底下睡覺,一有動靜就鉆到水底下去了?!?/p>

      我和船老大聊著,過了半個小時的樣子,就到了老洲了,踏上江邊上的埠石,往老洲小學(xué)走去。我不得不承認(rèn)馬行混得比我強,我還是跟當(dāng)?shù)乩限r(nóng)一樣出工做農(nóng)活,而馬行這家伙卻混上了老洲小學(xué)教師的位置了。

      老洲小學(xué)的門樓兩邊被刷了白石灰,上面一邊畫著一個紅衛(wèi)兵手拿毛主席語錄,一邊用仿宋體寫著“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我一看那字那畫就知道是馬行的杰作了,馬行從小就學(xué)畫畫,這下子還真派上了用場,也許他到小學(xué)來當(dāng)老師就憑了這一手吧,我心里暗暗地想,很后悔當(dāng)時沒跟他學(xué)一學(xué)。我走過門樓,穿過窄小的泥操場,操場邊用水泥澆了一個乒乓球臺子,兩塊磚頭上架了一根細(xì)竹竿,算是球網(wǎng)了,學(xué)校里靜靜的,我在球臺子邊向四周望,望到一間小平房里有亮光,就走了過去。窗戶是關(guān)的,但透過玻璃還是能看見里面,我立起腳尖往里面瞄,屋里霧氣騰騰,一盞煤油燈在燈罩里亮得溫暖,一個人貓著腰正對著畫板左描右描的。

      我大叫了一聲:“馬行!”

      馬行回過頭,驚喜地開了門,他擂了我一拳頭說,“你終于來了,下大雪我以為你不來了呢!”

      我聳了聳鼻子,“香!香!你煮了什么好吃的?”

      馬行神秘地帶著我到一旁的炭爐子邊,紅泥小火爐上蹲著一個瓦缽,他揭開缽子蓋,只見一個脫了毛的鴿子樣的東西浮在湯水里,一陣陣香氣正是從這里散發(fā)出來的?!案嬖V你,這是老洲的野鴨頭,一般人吃不到的!我是特意為你準(zhǔn)備的?!?/p>

      馬行說著,就抬開了桌子,又從床底下拿出了一瓶高粱酒,我們兩個對坐著,先喝了一口酒,一股辣勁迅速地從喉嚨里沖向胃里,又向周身擴展。我吸著氣,拿著湯匙舀了一口野鴨湯往嘴里送,那湯水看似平靜,不像一般的湯煮得水花翻騰,不冒一絲熱氣,我就以為湯已涼了,剛好澆澆酒的辣勁,正送到嘴邊,馬行看見了,大喝一聲:“慢點!”差點嚇掉我手里的湯匙。

      我不解地看著馬行,馬行笑著說,“你可不能這樣喝老鴨湯,要慢慢地吹,吹得不燙了,才喝下去,要不然會燙壞了喉嚨的!”

      “這湯看著不熱啊,你看也不冒熱氣!”

      “怪就怪在這里,這老洲的野鴨湯,是涼性的,怎么煮都不開鍋,看著不燙其實卻燙掉人皮,有好多人吃了虧的!”

      我將信將疑地試著吹了吹湯匙,慢慢送到嘴邊,果真燙得很,吹了一會兒喝了一口到喉嚨里,還是有點燙,但味道卻真是鮮美,那湯色呈黑紫色,卻又清澈見底,舀起來像一塊墨玉,喝下去暖心暖肺,一股奇妙的香味讓我直咂嘴唇,“你有福,馬行,你真他媽有福,大冬天里有這一口好鮮湯!”我有些妒忌地說著馬行。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馬行所遇到的那些事,我只顧喝野鴨湯,喝高粱酒,我不知道他從哪里弄來野鴨的,既然那個船老大都說野鴨特別難捉,包括后來的那些事,我都是后來聽他自己或別人說的。

      后來,馬行告訴我,他一開始也不知道野鴨湯的吃法,甚至不大清楚野鴨到底長得什么樣。

      馬行只下地干了兩個月的農(nóng)活,就成功地冼腳上岸,成了一名小學(xué)老師,這主要得益于他能畫上兩筆的特長。

      春末的時候,老洲的大隊支書陳滿意兒子結(jié)婚,那時候年輕人結(jié)婚比較時尚照一張革命化的結(jié)婚照,即男女雙方坐在一起,各自在胸前捧著一本毛主席語錄,婚禮舉行時,這張照片是要放在新房里供人觀看的。陳滿意的兒子和兒媳婦本來也是在縣城照相館里拍了一張的,他從城里坐拖拉機回來時,也許是因為風(fēng)大路顛,他將夾在語錄書里的照片弄掉了,等人到了家里才發(fā)現(xiàn)結(jié)婚照不見了,而婚禮在第二天就要舉行。這可是大事,新郎新房的墻壁上正空出一塊位置呢,總不能讓人看白壁吧。馬行腦子靈光就靈光在這里,在老洲人民紛紛為敬愛的陳支書焦慮不安時,馬行主動請纓,他帶著碳素畫筆對陳支書說:“我給畫一張?!彼敝钡赝悵M意。

      陳滿意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說:“你說什么,你給我什么畫?”

      馬行索性攤開自己夾在胳肢窩里的一張厚棉紙,拿起筆在紙上勾了一下,立即紙上有了兩個年輕人的輪廓,他抬頭望望陳滿意,“我能畫人像。”

      “咦!”陳滿意叫了一聲,“你畫,你畫,快,快,明天早上就要哦!”

      馬行沖著陳滿意笑了笑,他說:“那沒問題,就是今天下午不能去挑秧了?!?/p>

      陳滿意也笑了,他擺擺手說:“那你就不要管了,再不行,我去給你頂工!”

      馬行之前見過陳滿意的兒子和兒媳婦,他在宿舍里想了想,就照著記憶中的樣子,在紙上畫了起來,一直畫到晚上晚飯過后,他把畫像左看右看了,才卷了起來去到陳滿意家。

      陳滿意驚奇地打開畫紙,平放在家里的八仙桌上,他張大了嘴說,:“操奶奶的,比照的還真?!彼f著摸摸小兩口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像真人一樣啊!比照相館里的好!”

      馬行這畫確實畫得不錯,不僅是像,他還大膽地突破了縣城照相館多年一成不變的畫面,他在人物后面的布景上畫的是北京天安門,天安門城樓上紅光四射,在一對新人的胸前還別上了最新的毛主席像章,新人的神情也不像別的照片上那么呆板拘謹(jǐn),顯得傻傻的,這一對新人目光炯炯,神情堅定,臉上洋溢著幸福的表情,半抬的手臂,挺拔的胸膛,全身的姿勢是有力的向前的,嘴唇微張,像是在唱著“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總之,是很好地體現(xiàn)了革命新人在黨的雨露滋潤下茁壯成長的精神風(fēng)貌。這張老洲歷史上第一張結(jié)婚畫像博得了大家一致好評,大家在參觀時發(fā)出由衷的贊嘆,也因此讓陳滿意十二分的滿意。

      馬行也擠在參觀的人們中間,享受著人們嘴里傳出來的一片“嘖嘖”聲,他有點得意,但馬行是個有城府的人,他懂得怎么樣和貧下中農(nóng)打成一片,他裝著謙虛的樣子說:“哪里,哪里,紙不行,好多年沒畫了,手也生了?!边@個時候,他發(fā)現(xiàn)只有一個人不做聲,那人年紀(jì)可能比他還小,長得清清秀秀嬌小玲瓏,像個女孩子,皮膚也是少有的白,不像圩區(qū)人長年受江風(fēng)吹得青紅紫綠,那人目光盯著他,嘴角帶著一絲不經(jīng)意的輕蔑的笑,輕聲地說了聲:“九宮格,比例不好。”然后就輕悄悄地走了。他說的聲音很輕,好像是對馬行一個人說的,當(dāng)時人聲吵吵,也沒人注意到這句話,但馬行卻是聽到了,他臉一紅,想再看看那人時,那人卻快速地沖開人群,走了,只留下了一個瘦小的背影。馬行只記得那人說話的腔調(diào)不是老洲本地的土話,而是標(biāo)準(zhǔn)的北京話,一口京片子味,馬行在學(xué)校讀書時,他們的數(shù)學(xué)老師就是個北京人,那一口京片子他可是聽得熟悉了。

      馬行承認(rèn)那個瘦小的年輕人說的沒錯,其實他是依照九宮格畫出來的,從學(xué)畫畫的人來說,這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他說的比例失調(diào)問題更是嚴(yán)重存在。馬行心里緊張,生怕那人再大點聲音說出來。還好,那人一直沒有出現(xiàn),一直到在支書家吃中午飯時,也沒有見到那人。他是誰呢?馬行奇怪自己在老洲也勞動了兩個多月了,連大隊里的幾頭牛都認(rèn)得差不多了,怎么還沒認(rèn)出有這樣一個大活人呢?

      就在那之后不久,大隊里再搞個什么寫寫畫畫的,就非馬行莫屬了,往往陳滿意在鎮(zhèn)上開了一個會回來后,人們就會看見馬行拎著一個桶,一把棕筆刷子,爬上木梯子在大隊部的墻壁上刷來刷去,不是刷一幅畫,就是刷美術(shù)體的大標(biāo)語字。

      馬行做著那些畫畫寫寫的工作時,一方面有幾分驕傲,手底下的動作甚至于有點夸張,比如標(biāo)語后的一個感嘆號,只要有人觀看,他就故意叼根香煙,低著頭去點煙,卻把棕筆刷子掉到地上了,有人要幫他送到木梯子上去,他卻搖搖手說:“算了,算了,我還有家伙!”他說著,漫不經(jīng)心地拿起木梯子上的破抹布,沾上淋漓的墨汁,用手捏起,猛地在白壁上從上往下一按一捺一頓,再一松手,一個大大的感嘆號就成了,下面仰望的人又“嘖嘖”起來,“這個字寫得好,真黑!”他們評價道。有認(rèn)得標(biāo)點符號的就笑,“那最后一個不是字,是標(biāo)點?!毕惹暗娜瞬环?,“莫跟我說標(biāo)點不標(biāo)點,寫出來的都是字!”這是馬行最快活的時候,但這時候也是他最害怕的時候,他害怕那個瘦小的小白臉無聲地出現(xiàn)在木梯下,發(fā)表一兩句致命的看法,因此,他總是寫一下,就會看一下下面,看看有沒有那人的面孔出現(xiàn)。讓他不解的是,那個小白臉再也沒有出現(xiàn),他平時也在村子里四處轉(zhuǎn)悠,也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神秘的小伙子,那人就像洲邊的野鴨,掠起一朵水花后,就立即鉆進(jìn)了水底,再也不露面了。

      就這樣,老洲的大大小小的墻壁很快畫滿了馬行的作品,馬行的聲譽也在老洲達(dá)到頂點,到了下半年開學(xué),恰好老洲小學(xué)的一個老師調(diào)到了另一所小學(xué),陳滿意馬上就想到了馬行,馬行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老洲小學(xué)的一名老師了。

      老洲小學(xué)和老洲大隊部是隔壁,一個秋天的傍晚,學(xué)生放假了,馬行無所事事地站在學(xué)校小操場上發(fā)呆,他看看隔壁的大隊部,卻見到大隊部的門還是開著的,門前的曬場上摞了一個個圓圓的竹筐,摞了一人多高,倉庫保管趙國強在忙上忙下,因為是逆著夕陽光,昏黃的光線將曬場上的人都蒙上了一層細(xì)毛,看也看不真切,馬行還聽見了一種細(xì)細(xì)的叫聲,像剛生出來的小狗叫。馬行一邊看著一邊往大隊部曬場邊走去。

      走到曬場邊上了,馬行才發(fā)現(xiàn)是大隊部里正在收購東西,那時候,大隊里經(jīng)常幫助當(dāng)?shù)毓╀N社收購農(nóng)產(chǎn)品,比如魚腥草、蘆葦桿、毛花魚、烏桕籽,這時候收的是什么呢?馬行看竹筐里邊的東西卻是活物,像鴨子,個頭卻比家養(yǎng)的鴨子小一半多,毛色也花白交雜,頭上頂著一撮鮮艷的紫綠色的細(xì)絨毛,先前聽到的細(xì)細(xì)的哀哀的叫聲就是從它們嘴里發(fā)出來的,它們驚慌地擠在一起,伸張著頭,你擠我我擠你,一雙雙無助的眼睛望著竹筐外的世界。

      馬行問保管員趙國強,“這是什么寶貝?好像在哪里見過?”

      趙國強說,“馬老師,這是野鴨頭啊,在洲邊上常看到的。”趙國強朝四周望望,低了聲朝他眨眨眼說,“等會人走了,跟我走,有好東西吃。”

      馬行笑笑,便在一旁看著趙國強把野鴨子按一定數(shù)量歸到一個個竹筐里,一個交野鴨子的走了,又來了一個。馬行眼前一亮,這次來交鴨子的正是那個找了好久也不見的年輕人。他裝鴨子是用一個透明的大網(wǎng),網(wǎng)里大約裝了二三十只野鴨,是所有來交野鴨人中最多的。他沖馬行看了一眼,就又轉(zhuǎn)過身去。

      趙國強卻冷冷地說,“呂高生,多少只?”

      “二十四!”年輕人也不多話,伸過網(wǎng)袋遞給保管員趙國強。

      趙國強低頭看看網(wǎng)袋,手在里面攪了攪,呶呶嘴說:“那你自己十只一筐放進(jìn)去吧?!?/p>

      叫呂高生的小伙子白著臉,一聲不吭地從網(wǎng)袋里用手一撈,恰好就是五只,放進(jìn)竹筐里,又是一撈,又恰好是五只,再放進(jìn)竹筐里,動作嫻熟像舞蹈。馬行看得清清楚楚,呂高生明明捉了五下,一下五個,卻報數(shù)二十四只,他正要提醒他,忽然扭頭看見趙國強掛在嘴角上的一朵笑,他忽然明白了。

      呂高生正撈著就要撈光了網(wǎng)袋,忽然從曬場邊跑來一個女人,她一手拉著一個小男孩,大喊著,“臭五類,臭五類,你下的夾子傷了我兒子的腳了,腫起發(fā)粑一樣了!你賠喲,你賠喲!”這女人嘴里喊著,手也沒閑著,一把揪住了呂高生的衣領(lǐng)子,“你不賠我,我今天就不放你回去!”

      呂高生瘦小的身材好像禁不住女人的拖拉,東倒西歪的,他吃力地用京腔辯解著說,“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下夾子兒,我從來不下夾子兒!”

      馬行在一旁看了一會兒,終于聽明白了,這個女人的兒子到洲邊玩耍,一腳踩到一個鐵夾上,是洲上人用來夾水鳥的?!爸奚暇湍阕降囊傍喿疃啵皇悄阌质悄囊粋€?”女人還在罵著,她用手一扯,小男孩就嗚嗚地哭起來。

      馬行湊上前去,看了看從網(wǎng)袋里拿到竹筐里的野鴨子,確實沒有一個腳上有傷的,不像是用鐵夾子夾住的。馬行想了想,看看保管員趙國強,后者正抱著雙手看戲一樣看著。馬行扔掉手中的香煙,他拍拍女人的肩膀說,“喂,你看看他捉的野鴨子,有哪一只是被夾子夾的?你不能污蔑別人哪,毛主席說過,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

      馬行現(xiàn)在在洲上也算得上是個說話有點分量的人物了,加上他又適時地引用了毛主席的語錄,女人愣了一下,就勢松了手,嘴里卻仍舊不放過,只是聲音小了一點,“不行,馬老師,他就得賠,最少也要賠幾只野鴨頭!”

      呂高生在一邊冷冷地看著婦女,臉色漲得通紅,兩只手也輕輕地顫動著。

      馬行蹲下身,把小男孩的腳扳過來看了看,捏了捏,對女人說:“沒關(guān)系,你到我屋里坐會,我到旁邊地里給你弄點藥,保證幾天就好了。”

      馬行說著,示意呂高生和他一起走,他們相跟著到了大隊部后面的一個油菜田里,呂高生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他,也不說話。馬行在田埂上東扯一把,西扯一把,手里就多了一把野草。往回走時,馬行對呂高生說:“你回吧,這邊的事我會搞好的,她不會找你麻煩的。”

      呂高生在田埂上躊躇著,他望著馬行,眼睛里的冷光少了幾分,欲言又止的樣子,但始終沒有說出話。

      馬行催促說,“你走哇,你走哇,省得和她糾纏!”

      呂高生說,“我還有網(wǎng)在曬場上呢?!?/p>

      “我給你送去,你說你住在哪里?”

      呂高生一下子緊張了,他搖搖頭,很堅決地說,“不,不,我自己拿!”

      馬行奇怪地看著他,笑笑說:“那我放在我房間里,你回頭來拿總是可以的吧?”

      呂高生點點頭,從田埂另一邊走了。

      馬行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堤壩上,也回轉(zhuǎn)身到了曬場上,他把那些草藥在地上用石頭錘碎出汁了,敷在小男孩的腳上,他說,“三天肯定要消腫的,你放心好了!不好的話,你來找我!我賠你!”

      馬行告訴我,他當(dāng)時所以那么大膽,是因為他在學(xué)校另外一位老師那里偶爾看到一本《農(nóng)村赤腳醫(yī)生手冊》,上面恰好介紹了怎么用中草藥治療外傷的,他有把握治好,其實,更重要的是在他內(nèi)心深處,他隱約感覺到,在老洲這樣一個地方,這個叫呂高生的人不一般,自己必須要為他做出這些。

      馬行送走那個婦女后,到大隊部曬場上幫助呂高生收起了網(wǎng),趙國強也鎖好了大門,對他呶著嘴說:“小馬老師,走,今晚到我家喝酒去,今晚有好口分?!崩现奕丝偸前延泻贸缘姆Q著好口分,這個馬行早懂了,他還懂得人家喊你吃飯喝酒,是看得起你,這保管員在大隊里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了,人們常說,“大隊長,吃四兩,保管員,吃十錢?!比兆釉倏?,他們都有辦法弄到吃的,而今天晚上的好口分無疑就是呂高生自愿減去的那只野鴨了。

      馬行回到宿舍,放下呂高生的漁網(wǎng),又從床底下摸出一瓶高粱酒,這是他用糧票從鎮(zhèn)上供銷社買來的,他的糧票有得多,因為他姐姐常從上海寄給他全國糧票,他就用票換酒換煙,他知道趙國強喊他吃飯,更多的是看中了他手中的瓶裝好酒,這酒喝起來比散打的白酒要好遠(yuǎn)了去。

      到了趙國強家里,馬行第一次看到了燉在瓦缽中的野鴨頭是什么樣子的,也第一次知道了這種野鴨燉成湯是怎樣的美味,看到馬行帶來的白酒,趙國強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他把馬行當(dāng)成了最要好的知音,“這一口鮮湯,才配得上你這一瓶好酒??!”

      趙國強把門關(guān)得緊緊的,他為馬行斟著酒,說:“你可不能說在我家喝了野鴨湯了,你知道不,這東西現(xiàn)在都出口到外國去,為國家掙外匯呀!有一根毛都要交給國家,聽說三只野鴨能換一輛自行車。”

      馬行裝著疑惑不解地望著他,趙國強呲著一嘴黃牙說:“我這個么,是,是,是撿來的,死了,也不能交給國家了,就處理了,啊,處理了?!?/p>

      馬行點頭一笑,“是的,是的,死了的不吃怎么辦呢?喝酒,喝酒。”他敬著趙國強,“那呂高生有點怪怪的,他不是老洲的人吧?”馬行看看趙國強喝得耳朵根子上都紅了,便裝著不經(jīng)意地問他。

      趙國強喝了酒后,一下子變了個人似的,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昏黃的燈光映著泥爐里的炭火光,把他的紅臉像上了一層青銅色的釉彩,他滔滔不絕地說著關(guān)于呂高生一家的事。

      你知道老洲最風(fēng)光的婚禮是哪家么?大隊長家?你說笑話!我告訴你,跟解放前大地主謝子尚家比起來那就一個天一個地了,我告訴你,那是1946年的臘月,我記得清清楚楚,我那時記得事了么,謝子尚的小女兒如琴嫁給縣立師范學(xué)校校長的大公子呂炳文,呂炳文在南京當(dāng)軍官呢,聽說是個師長。一大早上,響器班子哄響了半邊天,紅漆漆的家具拖長了幾里路,賀禮的喜帳能圍起一座山,謝家開了流水席,去的人都照上桌,我也去了,那個菜啊,八個冷盤,八個熱炒,八個鹵拼,酒也是好酒,一色的純老燒,我把肚子吃壞了,肚子里受不了那么多油,腸子搞滑了,一吃就拉,我只好拉了去吃,吃了去拉,哎喲,不只我一個肚子壞了,許多人肚子壞了,都埋怨自己的肚子不爭氣,沒得吃的時候餓得咕咕響,有得吃的時候又不能裝了,說到底我們都不是有福的人。

      哦,是的,扯遠(yuǎn)了,還是說婚禮。發(fā)親的時候到了,照規(guī)矩新娘子是要哭的,如琴抱著她的姐姐如祺哭著,可是哭著哭著,不對勁了,如琴的眼淚水沒有了,姐姐的眼淚卻怎么也止不住,哭聲也蓋過了所有人,真是傷肝動心,就像是她自己出嫁一樣。那時候外人還不明白,做姐姐的為什么要那么傷心,還以為是如祺傷心自己比妹妹大,卻還留在家里沒嫁出去,所以要痛哭哩。

      那天我也是抬嫁妝的一個,我個子小,就抬著三牲籮,里面裝著公雞、豬頭、大鯉魚,出嫁的路上飄起了大雪,雪花落在蘆葦上,眼睛前頭白茫茫的路都看不見了,那天我可吃了苦了,肚子一直不消停,到了縣城里,呂家也是擺了好酒好菜,我們累得要死,可是看著一桌子酒菜,卻再也吃不下去,打頭的七哥,氣不過,扯下自己的對襟褂,把一只蒸肥雞包了,他一起頭,我們也不顧了,生怕落后,鹵豬腳,紅燒魚,炸肉丸,一一落到我們對襟衣服里,反正我們不拿走也好了別的人,不如自己拿了,你說是不?

      哦,又說偏了?我接著跟你說,妹妹如琴嫁走后,謝家人開始為姐姐如祺找婆家,找了一個又一個,如祺卻一概不應(yīng),家里人要逼她,她就裝瘋,嚇得媒婆子再不敢上門。人卻一天天消瘦了,瘦得像個豆角插子,沒一點人形,請了許多醫(yī)生也醫(yī)不好,原來,這姐姐心里一心想的是妹夫呂炳文,呂炳文來洲上時,她就看中了他,可他卻是妹妹早就跟他定的親,她就得了相思病了。謝大小姐是念過書的,她一天一封信,寄給妹夫,終于等來了妹夫呂炳文的一封信,這女人也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在一個落雨天里,她卷了衣裳,乘著江上的一艘小火輪到了南京,又到北京,找到了妹妹和妹夫,做了妹夫的小老婆,妹妹是大房,她是小房,一年后,她給妹夫生下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你說好玩不好玩?

      后來?你別急么,喝酒,喝酒,你上回從上海帶來的酒比這個還好喝,上海的酒廠有幾大?我要能到上海去一趟就好了,我認(rèn)得字,我到上海不會走丟的,你信不信?后來?后來我跟你說么。后來不是解放了,呂炳文是軍官,你說有他好果子吃么?共產(chǎn)黨能讓他一個人占著兩個女人么?一夫一妻制么。先是把他打進(jìn)了大牢,后又發(fā)配到遠(yuǎn)遠(yuǎn)的新疆去勞改,聽說去那里一趟要走一個月。如祺在北京混不下去,只好帶著操著滿口京腔只念完完小的兒子、女兒回到老洲,大地主謝子尚早就被鎮(zhèn)壓了,房子早被沒收了,她們一家沒地方去,就被安排在洲邊的大堤壩下,那里有個廢棄了的小棚子,是江上打漁人來往臨時歇腳用的,風(fēng)一來刮風(fēng),雨一來落雨。這日子也是沒法子過啊,你說是不。

      不久,村里的光棍趙家癩子看上了如祺,那女人奶子大屁股翹,一看就是個能生養(yǎng)的,趙家癩子四十歲了也沒討上媳婦,就天天去那小棚子里,苫個草,挑個水,糊個墻,要不了半年,連拉帶扯地,兩人就睡到了一張床上。趙家癩子在村里有三間房,就把如祺和一對兒女接到自己房子里,開頭倒也還好,過了一兩年時間,不管趙家癩子白天黑夜怎么樣下力耕種,如祺的肚子總是鼓不起來。趙家癩子就天天罵了,“給人家一生就一對,我種了那么多種子就是一粒不發(fā)芽!娘賣屁的,我的種子就不是種子?”隨著時間越來越長,趙家癩子的脾氣也越來越大。他天天喝酒,喝了酒就拿一把菜刀,說是要剖開如祺的肚子看個究竟,是不是這娘們兒在肚子里塞了個漏斗,故意不懷他的種。

      什么?你知道了,呂高生就是如祺的兒子?是呀,就是呀,他姐姐?他姐姐叫呂小倩。他們姐弟倆可就慘了,趙家癩子一發(fā)火,他們就拿了腰籮,比他們個子還大的腰籮,去了洲上的野地里,到那里鏟豬草,每天不鏟兩大籮回來,就不要想吃晚飯。有時候,逢上趙家癩子酒喝多了,站在自己家門前拿著刀子亂轉(zhuǎn),他們就不敢回家,天黑了,牛也回來了,雞也上柵了,蚊蠅子在眼前飛著,他們靠在腰籮邊,遠(yuǎn)遠(yuǎn)地呆呆地看著趙家癩子,他們知道這時候回家少不了一頓棍子肉吃吃。你說我怎么知道?我就看過的呀。有一回晚上,我上工回家,走過油菜田,油菜長得老高,油菜花開了,我走過田埂,螞蚱們在腳邊蹦來蹦去,走到兩塊田搭界的地方,看到一團(tuán)黑黑的影子,也不動,也不叫,我嚇了一跳,我舉起扛在肩膀上的鋤頭大聲問:“哪個?哪個?不說話我就挖了!”黑影子也不說話,我猜是不是一堆草桿子?就慢慢走上前去,一看,正是那姐弟倆,他們一人靠在竹腰籮一邊,大概是坐久了,竟然睡著了,頭搭在松軟的豬菜上,野菜汁粘上他們的頭毛。我把他們叫醒了,帶他們回家。姐弟倆天天在野地里跑,也不和村里小孩子一起玩,做什么事都是姐弟倆在一起,到了他們長得大一點,他們還是搬回到了原先住著的破棚子里,再也不到趙家癩子身邊去了,他們的媽媽來喊也不回去,直到他們媽媽死去,他們都沒回去。

      他們靠什么生活?你也看見了,這呂高生聰明,他天天在野地里跑,在洲邊的蘆葦里跑,不知怎么的,他找到了捉野鴨的竅門,野鴨現(xiàn)在值錢啊,換外匯,全村子里就數(shù)他捉得最多,他主要靠捉野鴨過生活,他每回交完鴨子就走,和什么人都不多話,老人們說,看到他就像看到當(dāng)年的大地主謝子尚,他還以為自己還是個人物呢!喝酒,喝酒,小馬老師,老洲這地方,我認(rèn)定了你才是人物,一看就曉得是從大上海大碼頭來的。

      馬行從保管員趙國強那里總算是詳細(xì)知道了呂高生的一些情況,但這反而更加激起了馬行的好奇心,他也說不清他為什么就對呂高生那么好奇,直到有一天,他見到了呂高生的姐姐呂小倩,他才恍然大悟,自己內(nèi)心深處其實一直渴望見到的也許并不是呂高生,而是他身后的那個神秘的姐姐。

      呂高生的那張大網(wǎng)放在馬行屋子里有兩天了,也不見他來拿,馬行這天放學(xué)后,特意一手裹了網(wǎng),一手做擴胸運動,消消停停地往洲邊的壩堤方向走去。他那天仔細(xì)地問了趙國強,呂高生住的那個小棚的具體位置。即便是問清楚了,馬行還是找了好半天才找到。

      小木棚隱在堤壩的半腰上,前面是一排老柳樹,枝葉紛披,后面靠著大片大片的蘆葦,左手又流著一條小河水,小棚子像一個小小雀窩,如果不注意看,很難發(fā)現(xiàn)這一片綠蔭里,還藏著一戶人家。

      馬行下到小棚子前,撩開紛披的柳條,卻沒看到人,他繞著棚子走,走到河水邊,看到一個女人的背影,正蹲在河邊賣力地搓洗著衣服,隨著兩手用勁,帶動著屁股起伏著,顯出了臀部的圓潤豐滿和腰肢的柔軟。馬行想她就是那個呂小倩了,可是猛一出口喊她名字么?

      馬行在腳邊看了看,撿了一塊河卵石,瞄著方向,向呂小倩身前不遠(yuǎn)處扔去?!斑恕钡囊幌拢瑸R起的水花讓女人一驚,她一抬頭,扭向身后,茫然地看著。

      馬行迎著她的目光看去,心底里不禁拎了一下。

      就在我第一次坐在馬行的房間里,和他喝酒的那個夜晚,馬行向我說到這里時,起身走到床鋪后面,搬過一本厚厚的畫稿速寫本,他翻開來說,你看,你看,就是她。我一頁頁看著,速寫本上畫的女子高挑個子,小蠻腰,瓜子臉,眼神無一例外地帶著一絲驚慌、警覺、害羞,又露出一絲冷漠。馬行說,你說對了,她的眼神就是那樣。

      馬行當(dāng)時被呂小倩的那復(fù)雜的眼神鎮(zhèn)住了,竟惹得自己也有一些緊張了,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他努力想擠出一絲笑來,卻像空了的牙膏,怎么也擠不出來。馬行躲開她的目光,看見她剛才洗著的衣服,脫離開她的手,在水流中展開身子,慢慢往下游游去,越游越快。

      馬行指著衣服說:“衣服,衣服?!彼贿吅?,一邊撲通一聲跳下河里,去追趕那件衣服。

      洲邊的河,水不深,泥巴深,馬行追了幾步,就追上衣服,在泥里拔著雙腿,一頭一臉卻都糊上了黑泥巴,他用手一抹,臉上就成了狐貍貓,分不出鼻子眉毛。

      呂小倩不由笑了,輕輕地扯動著嘴角。

      馬行膽子大了,他舉著衣服說:“你終于笑了,你笑起來真好看?!?/p>

      呂小倩的臉紅了,但看得出來,她并不惱怒,只是收起了淺淺的笑意,又露出警覺的神情。

      馬行說:“你看我這樣子,能不能給我一個毛巾用下?”

      呂小倩點點說:“你等著?!惫媸菢?biāo)準(zhǔn)的北京話。她轉(zhuǎn)身飛快地跑到屋子里拿出一方毛巾來。

      馬行就著河水洗了臉,他說:“口干死了,要是有杯茶喝就好了?!彼贿呎f著,一邊望著呂小倩。

      呂小倩又露出笑意,沒有說話,只是示意他跟著她到小棚里去。

      馬行跟著她進(jìn)了屋,棚子低矮,迎門是一張桌子,兩把小竹椅,然后是一張一人睡的涼凳,上面堆著箱子、瓷瓶、暖水瓶等,左邊是一個土灶臺,右邊拉了一道布簾,隱約看見一張床,床上鋪得干干凈凈,被子也疊得豆腐塊似的,被條是鮮紅色的,上面繡著兩只鴛鴦樣的水鳥,交頸嬉戲著。馬行心里忽然覺得這房間的擺設(shè)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但一時又想不出來,他使勁地想著,像是一個滾動在鼻腔里的噴嚏,滾半天也滾不出來。

      馬行低了頭在喝呂小倩遞來的茶,聽到了屋外傳來腳步聲,他站了起來。正是呂高生,他挽著褲腳,懷里抱著一只小鴨子,鴨子在他懷里探頭探腦,像個頑皮的小孩子,不時啄著他的衣扣甚至下巴,呂高生也不生氣,只是左右躲避著,更像是逗著鴨子在玩,一臉慈祥的樣子。

      馬行仔細(xì)地盯了鴨子看,才發(fā)現(xiàn)是一只野鴨。他剛要說什么,呂高生也看見了他。

      呂高生頓住步子,臉上神色一下子變了,他皺著眉頭說:“你干什么?”

      馬行愣住了,他說:“我,我,我是來送漁網(wǎng)的啊?!?/p>

      呂高生竟然一點也不領(lǐng)情,他冷冷地看著馬行責(zé)怪地說,“我不是說我自己去拿的么?”

      馬行也生氣起來,他覺得這呂高生真是個豬頭三,有什么了不起呢,他丟下茶杯,“對不起,我不該送來?!闭f著,抬腿往外走。

      呂小倩在身后“呀”了一聲,好像要說什么,可是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她朝馬行望著,眼神里露出一絲歉意,一直目送著馬行。

      馬行停了一下步子,還是往外走了。

      身后,呂高生在大聲罵著,“誰讓你又給我曬被子了,你又把雜物堆在我睡覺的涼床上!”

      馬行覺得呂高生罵得真是莫名其妙,也許他是沒有什么話罵,只不過是指桑罵槐發(fā)泄他的憤怒吧,可是他為什么要發(fā)那么大的火呢?我又沒做錯什么,我還是好心好意,這個人真是十三點!他發(fā)誓再也不進(jìn)這個小棚子的門了,你就是八抬大轎抬我我也不來了,馬行心里說。

      馬行走回自己宿舍時,對呂高生的氣漸漸消了,腦子里卻總是不斷出現(xiàn)呂小倩的形象,特別是她的復(fù)雜的眼神,馬行找出速寫本,開始在本子上畫起來,他一下子勾畫出好幾張,都是不同場景中的呂小倩,有她在河水邊浣衣的,柳枝披拂,柳葉紛飛,河水嘩嘩地流淌,她的黑發(fā)披在肩上,柳葉如眉,笑意盈盈,有她在小木棚邊的籬笆邊晾曬衣服的,牽?;ㄔ诨h邊纏繞,像開在她的身上,她一雙小巧的手伸向曬衣竿,陽光打在她白晰的臉上……

      馬行畫了很長時間,卻始終沒有畫出他理想的畫面來,尤其是畫不出呂小倩的眼神。馬行無奈地?fù)u搖頭,扔下畫筆,才發(fā)現(xiàn)天色不知不覺已經(jīng)黑了,他想站起來,卻突然一陣暈眩,差點摔倒在地,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無力,他趕緊扶住桌子,用手摸摸額頭,嚇了一跳,額頭發(fā)燙得像一塊剛出鍋的紅心山芋。

      馬行知道自己可能是傷風(fēng)感冒了,他臉也不洗腳也不洗,就和衣躺倒在床上,一躺下來,體內(nèi)的火迅速地從額頭蔓延到胸膛肚子甚至兩只腿,喉嚨里像藏著一個夏天。馬行呆呆地看著天花板,這房子有點漏雨,雨天流下的水漬在天花板上留下了許多圖案,馬行看著看著,就把它們看成了呂小倩,這是她的眉毛,這是她的鼻子,她側(cè)著身子在遠(yuǎn)望,她的神情那樣憂傷,那邊一個也是她,她在自己望著自己,難道有兩個呂小倩?馬行想不明白,好像只有一個吧,我白天見到的是哪一個?

      馬行想,不行,我還得去問問,到底有幾個呂小倩。他爬了起來,搖晃著又到了堤壩下,鉆過蘆葦叢和柳樹林,涉過淺水,走到小木棚前,呂小倩竟然站在那里,等著他,他問她,你是哪一個呂小倩?到底有幾個呂小倩?他這樣一問,呂小倩生氣了,她哭著說,你說什么呀,我只有我一個,我就是我啊。她說著,撲通一聲,往河水里一跳,我要和河水一起走了,她說。馬行急了,他也跳下了水中,去拉扯呂小倩,不料這水很深很急,一下子把她沖走了,他也被狠狠地嗆了幾大口水,他拼命地在水里掙扎著,身子在水里一沉一浮。馬行大口大口地喘氣,終于一把掀開了蒙在頭上的被子,人也跟著醒了,他睜開眼一看,月光河水一樣漫在屋子里,屋外的操場上,風(fēng)吹著空蕩蕩的曬衣竿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仨?,洲的深處傳來水鳥的叫聲,關(guān)——關(guān)——,關(guān)——關(guān)——,馬行不知道這是什么鳥,他到洲上來時,就聽到過這種鳥的叫聲,它的叫聲一會兒很遠(yuǎn),一會兒又很近,像在孤獨地呼喚,又像在急切地尋找,馬行側(cè)耳聽著,他突然想哭,眼睛卻澀澀的,干干的,身體里的大火把他的眼淚水都烤干了??薏怀鰜?,咳嗽卻抵擋不住,一聲比一聲急,像要把心肺都咳出來吐到地上。

      馬行咳嗽著,撐起身爬起來喝水,猛地聽到有人小聲地敲門,馬行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吞下一口水,頓了頓,敲門聲還在響。馬行啞了嗓子問:“誰?”

      敲門人停了一下,見馬行沒有開門,又繼續(xù)敲著,敲得遲遲疑疑。

      馬行去拉開門,“是你?”他吃驚地看見竟是呂小倩,他以為又是做夢,便搖搖頭,讓自己清醒清醒。

      呂小倩有點愴然地一笑,她手里包著一個荷葉,荷葉好像包了什么東西,她的眼睛里又是驚慌、警覺、害羞,她把荷葉包遞上去說:“馬老師,白天的事你別生氣,我弟弟他不懂事,你,你不會告訴陳支書的吧,這是他捉的野鴨,你燉湯喝吧?!?/p>

      馬行不知道呂小倩說了些什么,他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看著她的嘴唇一動一動,他想說什么,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要說什么,他干脆什么也不說,就在月光下看著月光下的她,看見她白瓷樣的臉上一根根纖細(xì)的絨毛,直到呂小倩把荷葉遞到他面前,他還是一動不動。

      “馬老師,你接著吧,我弟弟他真不懂事?!眳涡≠粠缀跻蕹鰜?。

      馬行這才猛醒過來,他接過荷葉包說,“唔,沒關(guān)系,我生什么氣呢,我感冒發(fā)燒了,我也吃不下這野鴨子?!?/p>

      呂小倩一聽,說:“那就更要喝野鴨湯了,你等著?!彼w快地沖到馬行的小廚房里,剖洗著野鴨,燒好了炭泥爐子,把野鴨放在瓦缽里燉著,然后又飛快地跑到屋外,她說:“你等著,我馬上回來?!?/p>

      馬行奇怪夜里的呂小倩不像白天那樣拘謹(jǐn),她倒像一個活潑的村姑,動作麻利,嘴角也利索。不一會兒,呂小倩就回來了。

      她揚揚手中的一束草說,“魚腥草,放在野鴨湯一起燉湯喝,保證就好了?!?/p>

      呂小倩就守著炭泥小火爐,守著火爐上的野鴨湯。馬行看著她,他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停止了咳嗽,好像生怕自己一咳嗽就會把她咳走了似的,于是,她坐在火爐前,他坐在煤油燈前,隔著一個人影子的距離,馬行覺得感冒一下子好多了,他看著她的側(cè)影,趕快又拿起速寫本,在本子上勾畫起來。

      等野鴨湯的香味飄出來時,馬行把一張素描也畫好了,他故意把畫稿放在桌上顯眼的位置。果然,呂小倩端了野鴨湯過來,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畫稿。

      她問:“這畫的是誰?”

      馬行說,“你呀,畫的就是你,我今天一天畫的就是你,你看。”

      馬行把畫稿翻給呂小倩看。

      呂小倩順著馬行手指的地方看著,這些畫許多都沒成形,只是草稿,但每幅畫無一例外地都畫著她的黑頭發(fā)大眼睛小木棚竹籬笆,她看著,臉紅了,臉上又浮現(xiàn)出憂傷的神情,她說:“我弟弟原來也學(xué)過畫呢,在北京的時候,畫得可好了!”

      馬行說,“我就知道他是個行家,看得出來,你很愛他啊?!?/p>

      馬行覺得呂小倩都把自己弟弟呂高生當(dāng)作自己的孩子一樣夸了,他索性跟在后面夸獎兩句,誰知他這樣一說,呂小倩臉色突然變了,她立即局促不安地說:“我走了,請你,不要記恨我弟弟,好么?”

      馬行說:“我謝謝他都來不及呢,你看,這野鴨湯一喝,真的好多了。”馬行很想再留著呂小倩坐一會兒,但她很堅決地走了。馬行看著她走遠(yuǎn)了,怏怏地回到屋里,喝了一口野鴨湯,真是鮮美異常,他又喝了一口。

      馬行的感冒很快好了,但他對洲上壩堤下的那間小木棚子的興趣卻越來越濃了,滿腦子裝的都是流水、竹籬、柳枝,在這些事物的中間,總有呂小倩在輕盈地轉(zhuǎn)身。他決定要去好好感謝一下小木棚子里的主人。

      秋陽暖暖的,洲上的蘆葦結(jié)了花,像落了一場大雪,馬行背了畫板,揣上母親從上海才寄來的大白兔奶糖,黑腦袋一高一低地沉浮在白茫茫的蘆花中,往小木棚里走去。

      呂小倩瞇著眼看到了她,看得出她很高興,她端出小馬扎子,讓馬行坐在竹籬笆邊,并欣喜地剝開一顆大白兔奶糖,輕輕地放在嘴里嚼著,她眼里警覺、害怕的神情明顯少了,烏黑的眼珠活泛泛的,有如池塘里的圈圈漣漪。

      馬行看著她,說:“我想畫一幅畫參加縣里的比賽,你給我做模特兒好么?”

      呂小倩說,“我?行么?”

      馬行說:“行啊,行啊,你不行誰行?”

      “那我怎么做呢?就這樣傻站著?”

      馬行看看四周,說:“你就在菜地里勞動種菜么,我題目都有了,就叫我為社員種菜忙?!?/p>

      呂小倩咯咯咯地笑了,她蹦蹦跳跳地從屋角拿出一把鋤頭,在菜地里鋤地,最后一茬秋辣椒已經(jīng)紅了,紅燈籠樣掛在枝子上,點亮在呂小倩的雙腿間,絲瓜也已經(jīng)老了,碩大的瓤子懸掛在架子上,在呂小倩的頭頂排開去,馬行蹲在畫板前描畫著。他看看畫板,又看看面前的人,面前的人鋤著地,不時撩著頭發(fā),看看他。

      馬行畫累了,他走到菜地里,拿過呂小倩手里的鋤頭,“我來鋤。”

      他握著她握過的鋤把子,她留在木把上的細(xì)密的汗?jié)櫇櫟?,一點點沁進(jìn)馬行的手心里??罩杏謧鱽砹怂B關(guān)——關(guān)——,關(guān)——關(guān)——的叫聲,“這是什么鳥叫?”馬行問。

      “野鴨啊,野鴨的叫聲?!?/p>

      馬行又側(cè)耳聽了聽,他覺得在秋陽下這聲音又變得好聽了。

      呂小倩也聽著,“野鴨有好多種,巴鴨,花臉鴨,翅鴨,羅紋鴨,每一種鴨的叫聲都有點不一樣,這我弟弟都能聽出來?!?/p>

      呂高生到洲上蘆葦蕩里捕野鴨去了,在洲上有幾十戶專門捕野鴨的,呂高生也算一戶,每戶都有自己的捕鴨范圍,他們用捕來的鴨子交給大隊,大隊交給供銷社,用來換取外匯,捕鴨戶就用鴨子數(shù)量折算工分,以獲取口糧。不知怎么的,呂小倩說著說著就會說到他弟弟,然后神色就會緊張起來,現(xiàn)在,她又坐立不安了,她踮起腳尖往蕩里望,“天快黑了,你,回去吧,我弟,他要回來了?!眳涡≠坏土祟^輕聲說。

      馬行不明白她為什么要怕她弟弟,或者她弟弟為什么那么仇視他,但他還是順從地背上畫板,從堤壩上往小學(xué)走去,他上了堤壩了,回頭看看堤壩下柳樹叢中的呂小倩,她黑黑的眼睛還一直望著他,一只手扯著長長的柳枝,一只手向他揮著,好像在說快走吧,快走吧。

      馬行心里一熱,他也朝著她揮揮手,“回屋吧,回屋吧,外面起風(fēng)了,別涼了!”

      風(fēng)確乎起了起來,刮動著蘆葦花,花絮飄飛,在夕陽返照中,片片血紅。

      那一段時間,學(xué)校剛好放農(nóng)忙假,放了學(xué)生參加隊里的秋種秋收,馬行每天都往那間溫暖的小木棚里去,直到天快黑了,捕鴨的呂高生從蕩里快回了,他才戀戀不舍地回到學(xué)校。

      在呂小倩竹籬圍成的小天地里,馬行或者畫畫,或者鋤地,或者什么也不做,他只看著呂小倩進(jìn)進(jìn)出出,和她說著話。他已經(jīng)為呂小倩畫了厚厚的一摞畫了,有一張呂小倩認(rèn)為畫得特別好,就是她站在柳林中,仰起頭,凝神看著柳林上空,翠綠的柳條,火紅的衣裳,碧色的河水,藍(lán)藍(lán)的云天,烏黑的頭發(fā),白晰的臉龐,畫面既簡單卻又十分耐看。呂小倩捧在手里舍不得放。

      “送給你吧,掛在你的房間里?!瘪R行說。

      呂小倩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他們一起找來蘆葦花,蘸上米湯,刷在竹子隔的簾壁上,將畫貼了上去,低矮的棚子里頓時鮮亮了起來。

      呂小倩左看右看,拍著手,快活得跳起來,馬行就站在她的身旁,她跳動時,碰到了馬行,馬行一把扶住了她的肩膀,隔著衣服,馬行也能感覺出她肩頭的柔軟滑膩。呂小倩像被電了一樣,簌簌顫抖著,馬行一把抱住了她。她卻猛地一下子掙脫了,眼神里又滿是恐怖,“你走吧,你走吧,他要回來了。”

      “誰?”

      “我弟弟呀!”

      馬行真是不解,我們是相愛,又不是偷情,何況他還是你弟弟,你怕什么呢?馬行想大聲質(zhì)問呂小倩,可是看著她的模樣,他只好嘆口氣,慢慢轉(zhuǎn)身走了。

      馬行在回去的路上越想越想不明白這事,他后來告訴我,他在學(xué)校時偷偷看過一個英國人寫的小說,就叫《呼嘯山莊》,他就覺得他正在走進(jìn)一個神秘的孤獨的充滿破敗腐朽味道的山莊古堡,他想,我一定要搞清楚。

      馬行這樣想著,看著蕩里歸岸的小帆船,心里一動,他突然有了主意。

      馬行停住步子,慢慢往堤壩上走,走到小木棚前的柳林里,他攀上了老柳樹,倚在一根傾斜伸出的老樹丫上,柳條和柳葉遮掩了他的身影,他卻可以透過枝葉看見小木棚里的一切,連呂小倩炒菜的聲音都可以聽清。

      天更黑了些,呂小倩點亮了煤油燈,套上了圍裙,站在土灶前煮飯炒菜,砧板上,兩棵斜躺的青菜綠瑩瑩的,蒸氣繚繞在她的周身,昏黃的燈光中顯得溫暖和安詳。

      馬行不知道為什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這時,從蘆葦蕩里踢踏踢踏地走來了呂高生,他的收獲不小,約有十幾二十只野鴨子,在一張大網(wǎng)里擠擠挨挨,他在籬笆前放下大網(wǎng),胸前的一只野鴨卻仍舊捧在手心里,他一手摸著野鴨毛,一手從口袋里掏出一條條小鯽魚喂到野鴨的嘴里,野鴨吞咽著,一邊從喉嚨里擠出小小的聲音,像小孩子在母親懷里撒嬌。他帶著野鴨進(jìn)了門,野鴨就撲地飛落到地上,四處走著。

      呂小倩拍打著圍裙,“回來了?吃飯吧。”

      呂高生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水喝,一抬頭,看見了墻上的那幅畫,他咚的一下放下了搪瓷杯子,“原來是這么回事,原來是這么回事!”

      呂高生叫著,沖到墻壁上,要撕掉畫兒。

      呂小倩尖叫著拉住了他,“別撕,別撕!不就一張畫么,我喜歡!”

      “哼,你喜歡,我看你是喜歡他那個人吧!”呂高生的臉色蒼白。

      呂小倩拉著呂高生的衣袖不放。

      呂高生轉(zhuǎn)過身指著他姐姐的鼻子,“你還騙我他沒來過,他都不知道來過多少次了!”

      呂小倩像犯了錯誤的小學(xué)生一樣,任憑弟弟罵著,一語不發(fā),看得馬行都替她著急。他覺得她太寵愛她弟弟了,憑什么不讓她和自己來往?憑什么弟弟像訓(xùn)小學(xué)生一樣訓(xùn)姐姐?

      呂高生罵著罵著,忽然一個人大聲哭了起來,他一把抱住呂小倩,把頭埋在呂小倩的懷里,拱動著,哭訴著,“嗚,嗚,我不要你和他好,我只要你和我好,姐,姐,我不要你丟下我?!彼耆褚粋€孩子。

      呂小倩也抱著弟弟,用手拍著他的后背,“好,好,姐只和你好?!?/p>

      看著眼前的一切,馬行先是嚇了一跳,后來忍不住笑了,他想,原來呂高生是怕自己奪走了他姐姐,丟下他不管,馬行想起自己小時候,姐姐出嫁時,自己也是一樣的心理,對那個叫姐夫的人恨之入骨,認(rèn)為是姐夫硬生生地從自己身邊搶走了姐姐,看來,呂高生個子長大了,心理還沒長大呢,其實,這算個什么呢?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馬行輕松起來,他偷偷滑下老柳樹,回到學(xué)校去,腦子里想著,以后也要和呂高生多交流交流,不怕他不認(rèn)同自己。

      然而,事情并沒有像馬行想象的那么簡單。

      馬行先開始總是在呂高生回家時,也來到小木棚子里,今天帶一個小方凳來,明天帶一個暖水瓶來,甚至把自己心愛的一套油畫棒送給呂高生,因為他聽呂小倩說過,呂高生也曾喜歡過畫畫,然而,呂高生不為所動,他一看見馬行,就兩眼冒火,不理不睬,就這也還罷了,讓馬行受不了的是,一旦呂高生在家,呂小倩就完全是一個六神無主的人了,她連碰觸一下馬行的目光都不敢,更不要說兩個人說說話了。讓馬行呆在那里索然無味,不得不一次次夾著尾巴田鼠樣灰溜溜地逃走。

      當(dāng)然,馬行是一個不容易服輸?shù)娜?,他知道呂高生的軟肋在哪里,他還是害怕大隊的領(lǐng)導(dǎo)的,他之所以敢對馬行橫眉冷對,是因為馬行只不過是個小學(xué)老師,再則,因為他知道馬行喜歡他姐姐,也就不敢對他怎么樣。于是,馬行有了另外的想法。就在我去老洲找馬行的那個冬天,馬行終于從老洲大隊支書陳滿意那里討來了一個兼任的職務(wù)。馬行告訴陳滿意,洲上那些捕鴨專業(yè)戶,有不少人私自將野鴨高價賣走,而不是足額交到大隊,長期這樣下去,不但損壞了國家利益,也影響了老洲大隊的收購量,更重要的是助長了私心,破壞了社會主義建設(shè)。

      馬行的政治理論水平很高,他一番話讓陳滿意警覺起來,這是個問題,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不抓不行,他問馬行有什么辦法沒有?

      馬行沉吟了一會說,“首先,這事也不能搞大,別的大隊沒搞,我們就不要先搞,第二,搞就要搞準(zhǔn),要調(diào)查清楚,掌握證據(jù)?!弊詈?,馬行建議,讓他擔(dān)任捕鴨檢查組的組長,組成一個班子,先在各個捕鴨的蕩口檢查,然后根據(jù)檢查的情況再決定處理意見。

      陳滿意點頭說,“好,好,小馬老師,想不到你還真是漆匠的家伙,有兩把刷子呢,這個事就交給你了?!?/p>

      在大隊會上,陳滿意把這個決定宣布了,馬行當(dāng)天就走馬上任。

      馬行現(xiàn)在可以不再偷偷摸摸地到小木棚了,十幾個蘆葦蕩口,他高興到哪里就到哪里。第一天,馬行就來到了呂高生的那個蕩口,他想先看看呂高生是怎么樣捕鴨的。先前,馬行曾央求呂高生帶他去捕野鴨,被他一口回絕了,可是現(xiàn)在,呂高生卻不得不帶他去。

      馬行跟在呂高生的后面,進(jìn)入了蕩口,馬行的本意還是想和呂高生緩解一下緊張關(guān)系,他想,在兩個人的環(huán)境里,可以說說話聊聊天,相互了解了解,他也可以幫助呂高生做做事,在勞動中和他打成一片,這樣,很快就會消除呂高生的反感的,因此,他主動要求替呂高生背網(wǎng),呂高生客氣卻生硬地拒絕了,他只顧自己在前面走,懷里還揣著那只嬌氣的小野鴨。

      這天天氣很好,秋風(fēng)吹得人身上涼爽輕快,寬闊的水面上蕩起層層微波。在水面的中心,一個木樁、蘆席窩成的小棚佇立在水面上。呂高生放下網(wǎng),從蘆葦叢里拖出一只小舢板,放上捕鴨的工具,示意馬行坐上去,一路劃向小棚。到了小棚,呂高生麻利地取下網(wǎng),又縱身躍入水中,將兩張大網(wǎng)系在小棚的木樁上,一左一右拉向?qū)γ娴奶J葦蕩里。

      一切安排好后,呂高生坐在小棚里,拍拍小野鴨的脖子,說:“下水吧?!?/p>

      小野鴨扭頭擺尾地飛到水中,它伸長了脖子,昂首叫著,關(guān)——關(guān)——,關(guān)——關(guān)——,它叫了一會,又飛起來,在水面的上空盤旋,越飛越低,隨后又落入水中,撲打著水花,昂首叫喚著,如是三番,天空中漸漸飛來了三只,五只,七只野鴨子,它們在一起追逐著,嬉鬧著。呂高生示意馬行不要出聲,兩人臥倒在棚子里,盯著水面。

      呂高生觀察了一下天空,見沒有野鴨飛來了,便悄悄拉動了棚子中的一根繩索,只見繩子從水中閃起,隨即兩張長方形的大網(wǎng)刷的一下從群鴨腳下翻出水面,并合在一起,把七只野鴨緊緊地夾在網(wǎng)中,然后呼的一聲倒在水的一方。被俘獲的野鴨在網(wǎng)中撲打著翅膀,用頭撞著網(wǎng)絲。就在網(wǎng)從水中翻起的同時,守在小席棚里的呂高生一個人跳上了小舢板,急速地蕩起雙槳,朝著網(wǎng)鴨馳去。一到網(wǎng)邊,他就像籠中抓雞,迅速地將那些野鴨們一只只擒拿出來,裝進(jìn)舢板上的尼龍網(wǎng)。接著,他又快速地將兩網(wǎng)扳開,照原樣安放到水底,輕搖著槳兒,悠悠地蕩回來了。

      原先那只小野鴨也飛上了小舢板,圍著呂高生叫著,啄著他的腳丫,呂高生從背后的水袋里撈出一條條小魚喂著它。馬行看明白了,原來那只嬌氣的小野鴨是媒子,是誘捕同類的叛徒啊,也怪不得呂高生那么寶貝它。不過,對呂高生一連串緊張而又輕快的動作,他還是在心底里暗暗佩服起來。

      連續(xù)半個月,馬行都以檢查組組長的身份,跟著呂高生去捕野鴨,跟的天數(shù)多了,馬行發(fā)現(xiàn)這樁活計并不是看起來那么容易。首先,選擇天氣很重要,風(fēng)平浪靜也不行,那樣的天氣里,媒鴨在水面上浮而不動,野鴨視為死鴨而不下落,大雨滂沱天氣,野鴨龜縮在蘆葦叢里躲雨,媒鴨怎么叫喚它都不出來,如果風(fēng)大了,吹起水面濁浪滔滔,野鴨們只會在空中滿天亂飛卻不落水面。所以,捕鴨人要會看天氣,也要會守候,有點像守株待兔。再者,也要有個好水性,隨時準(zhǔn)備跳入水中,解網(wǎng)拉網(wǎng)取鴨,大多時候都要在水中進(jìn)行。馬行跟在后面,要求去拉網(wǎng)解網(wǎng)和取鴨,但總是做得毛毛躁躁,有兩次將網(wǎng)拉破了,取鴨更是將本來好看的鴨毛抓得遍體鱗傷,鴨毛亂飛,就是呂高生不瞪眼他也不好意思亂幫忙了。

      總的來說,除了知道了呂高生是怎么捕鴨的,別的沒有達(dá)到馬行的預(yù)期目的,加上農(nóng)忙假結(jié)束了,學(xué)校又要上課了,馬行只好被迫停止了這一行動。接下來就是冬天了,馬行照舊沒事就到呂小倩那里,盡量在呂高生回來之前離開,但他常常在北風(fēng)里望著蕩里,心想,這樣的風(fēng)中,水面上那個小窩棚還不成了過風(fēng)亭?更不要說還要在水面上奔來跑去了,這樣的日子守在棚里捕鴨也真是辛苦。馬行曾經(jīng)和呂小倩說過,他可以建議大隊支書陳滿意,在冬天里把呂高生抽調(diào)回來做別的事,以免吃苦。呂小倩卻搖搖頭說,呂高生就是喜歡一個人做事,他不想和隊里別的人在一起,他就是這樣的人,就隨他吧。馬行也就只當(dāng)說說算了。

      馬行處處想和呂高生搞好關(guān)系,可呂高生不但不予以理睬,反而采取了對立措施。

      大概是馬行去小木棚子去得太頻繁了,幾乎每天都去一次,有好多次,馬行前腳走,呂高生后腳就進(jìn)了門,他一進(jìn)門就拿眼脧他的姐姐,摸摸屋里的一個凳子,熱熱的,他就罵:“那個家伙又來啦?!”然后就黑了臉和呂小倩吵架,呂高生的怒氣像一個吹了氣的皮球,漸漸脹大。有一天,馬行再去時,剛走到小木棚前的竹籬邊,踏上一叢荒草中,卻聽到啪的一聲響,一只鐵夾子夾在他右腳背上,腳背先是一麻,隨后劇烈地疼痛起來。

      馬行低頭看,正是一只洲上人常用的捕鳥夾,但一般是放在無人的蘆葦蕩邊上的,放在這里捕個什么鳥呢,他仔細(xì)看看,夾上連一粒糧食都沒有,明顯不是誘捕鳥的,而是將目標(biāo)對準(zhǔn)了他,這草叢正是從堤壩到小木棚的必經(jīng)之道,馬行金雞獨立著,一只腳踮著走,又痛又恨。他向著遠(yuǎn)處的蕩口看了一眼,嘴角咧了咧。

      就在那個冬天,我第一次到了馬行所在老洲小學(xué),第一次吃上了鮮美的野鴨湯,也見到了馬行畫的那些關(guān)于呂小倩的畫,聽他說著他和呂小倩的事,他說他和呂小倩還是那樣一種狀態(tài),障礙就在呂高生身上,我搞不懂,她為什么對她弟弟那么遷就,哼,他呂高生也別以為我馬行吃素的,把我弄毛了,我也不讓他好過!面對馬行的甜蜜和苦悶,我也沒什么好建議,我還不知道愛情是怎么回事呢,我能說什么?我只是一邊贊美野鴨湯,一邊贊美呂小倩,這一點我還是懂的,那就是——贊美總是沒錯的。

      夾腳事件過后不久,馬行再到小木棚就小心翼翼的,手里拿了個竹棍子探著路,果然又碰到了好幾個鐵夾子,馬行不動聲色地將鐵夾子收起來,也沒有告訴呂小倩,他只在心里暗暗謀劃著。

      馬行在老洲小學(xué)教的是復(fù)式班,就是一個人在同一個教室,教了四年級又教五年級,教四年級時,五年級的學(xué)生就做作業(yè)。馬行教的班一個是三年級,一個是五年級。五年級有個男孩,叫扁發(fā),他學(xué)習(xí)不行,看到字頭就痛,老是留級,光五年級就念了三年,但膽子卻大。

      馬行在放學(xué)后把扁發(fā)留下來,帶到辦公室里,拉開抽屜,抓了幾粒大白兔奶糖給他,扁發(fā)高興得把奶糖捂在心口,吃了一顆糖,還把糖果紙用手撫平了,小心地夾在語文書里。

      馬行看著他說,“扁發(fā),聽說你家有只貓,很厲害是不?”

      扁發(fā)驕傲地說,“那是,我家那只貓,吃過一條土棒子蛇,狗見了它都繞了路走!”

      馬行做出驚訝的神情說,“那么厲害啊,那它靈活不靈活呢?”

      扁發(fā)著急地說,“怎么不靈活?它能進(jìn)洞捉兔子,上樹捉八哥!”

      馬行沉吟了一下說,“那你能不能把你家貓借老師用一晚上,老師房里老鼠太多?!?/p>

      扁發(fā)一口答應(yīng)。

      馬行叮囑說,“就一晚上,別讓你家里父母知道了,老師不想為這點小事找你爸媽,你就悄悄地送過來吧。”

      晚上,扁發(fā)果然偷偷地把那只大貓送來了。

      等扁發(fā)走后,馬行抱著大貓去了堤壩下。他悄悄地潛伏著,穿過竹籬,拉開小木棚的窗子,把大貓送了進(jìn)去。

      第二天,馬行再去小木棚時,呂小倩告訴他,呂高生的寶貝媒鴨被一只野貓叼走了,那野貓真利索,三下兩下就鉆出去了。

      馬行跟著呂小倩惋惜著,“那,他還怎么捕野鴨呢?”

      呂小倩嘆氣說,“是啊,重孵化和訓(xùn)練一只媒鴨要好幾個月呢,我弟弟傷心死了,一早就出去找野鴨蛋去了?!?/p>

      馬行四處望望,看見地上還殘留有野鴨的細(xì)毛,有一朵正在悠悠地飄蕩著。這天傍晚,馬行故意堵在呂高生回家的路上,他看著呂高生網(wǎng)里寥寥的幾只野鴨子,笑笑著說:“今天怎么只有這么幾只呢?”

      呂高生恨恨地掃了馬行一眼,眼睛里白多黑少,也不說話,側(cè)過身,走了。網(wǎng)袋疲倦地搭在他的后背上,網(wǎng)眼里裝滿了一個個渾濁的夕陽。

      馬行就這樣過了一個波瀾不興的冬天,又迎來了他下放生活的第二個春天。春天,一般總是會發(fā)生一些事情的,馬行在這個春天就發(fā)生了一件事。

      這個春天,馬行買了一輛自行車,是他春節(jié)回家,特地從上海買了,一路上坐船過渡帶到老洲的。馬行買自行車的目的,除了有一點炫耀的意思外(洲上只有為數(shù)極少的幾輛),主要還是為了方便去呂小倩那里,因為從老洲小學(xué)到呂小倩的小木棚,要穿過老洲那條街道,然后,拐上一條土路,穿越田畈,上到堤壩,再往下走,步行的話最少要四十分鐘,有了自行車就方便多了。

      馬行夾著畫板去堤壩上,對別人說是去寫生畫畫,他騎在車上,風(fēng)鼓蕩起上衣,看上去像長了一雙翅膀,泥路上坑坑洼洼,他一高一低地飛著,飛到堤壩下就不見了,沒有人知道他是飛到了堤壩下的小木棚子里。

      因為有了自行車,馬行向呂小倩提議,他們一起騎著自行車沿著堤壩往下走,找一個地方野炊去。

      馬行的提議得到了呂小倩的響應(yīng),她回憶起北京的生活,她說:“我還是在讀小學(xué)時,和同學(xué)們搞過野炊的,就在香山公園旁邊,我那天是負(fù)責(zé)拾柴的?!?/p>

      馬行笑著說:“那我下次就負(fù)責(zé)壘灶!”

      他們選了一個好天氣出發(fā)了。

      云淡風(fēng)輕,洲上的地氣在暖陽的照射下,在原野的盡頭冒出一縷縷虛幻的煙霧。馬行躬身騎車帶著呂小倩,他騎得飛快,遇到平坦些的地方,他就放了車龍頭,平伸開兩手,做出飛翔的樣子。堤壩上沒有人,大片新生出的蘆葦桿遮住了他們的身影,車輪上锃亮的鋼圈映上周圍青草色,在飛速的轉(zhuǎn)動中,成了一圈綠輪子。

      馬行忍不住對著原野,模仿野鴨的叫聲喊著:“關(guān)——關(guān)——,關(guān)——關(guān)——”

      呂小倩四面看看,也喊了出來,“關(guān)——關(guān)——,關(guān)——關(guān)——”她在身后喊著,“我沒這么大聲喊過呢,沒有人聽見吧?”

      馬行拼命向前騎著,“有啊,有人聽見!”

      “誰?誰聽見了?”

      “我?。∥也皇侨嗣??”

      呂小倩紅了臉,笑罵著:“你不是人,你就不是人!”

      馬行哈哈大笑著,“還有野鴨子會聽見,它們一會兒全要集中來了!”

      “那好,我們給它們開會!”

      他們在風(fēng)中大聲說著笑著,直到精疲力竭,馬行才停了下來找了個適合野炊的地方。這地方就在堤壩下,生出厚厚的地皮草,踩上去軟綿綿的,還有一洼清水,草地上長著高高大大的楓楊樹,戴著高冠拖著長尾的戴勝鳥在林間飛來飛去,環(huán)境好,水也不愁,做柴的樹枝也不愁,馬行拿下攜帶的鍋、碗、刀、鏟等,開始挖土壘灶。

      呂小倩去柳林里撿枯樹枝,她鉆到了密林里,柳條絲絲縷縷地垂下,短的掃到她的頭發(fā),長的掃到她的腰肢,她一會子彎腰,一會子伸腰,馬行一邊挖灶,一邊不時抬頭看著她,他仿佛聽到遠(yuǎn)遠(yuǎn)的蕩口傳來陣陣“關(guān)——關(guān)——”的叫聲,叫聲迷離,一會兒很遠(yuǎn),一會兒又很近。

      忽然,呂小倩凄厲地叫了一聲,“媽呀!”

      馬行抓起鏟子就跑去,“怎么了,怎么了?”

      呂小倩倚著一棵古楓楊樹,指著另一棵柳樹粗大的樹根,“蛇,一條蛇!”

      馬行走近樹,敲著樹根,果真有一條花紋斑斕的菜花蛇,昂著頭吐著信,悠悠地穿過樹根,往草地一邊游去,“走了,走了?!彼参恐鴧涡≠弧?/p>

      呂小倩卻更恐怖地叫了起來,“啊!??!”她幾乎要跳起來,似乎要逃離地面。

      馬行往她身邊靠攏,呂小倩已經(jīng)臉色蒼白,雙手顫抖,眼睛眨個不停。馬行一把抱住了她,她也一把抱住了馬行。

      馬行目送著蛇走遠(yuǎn)了,呂小倩還把她抱得緊緊的。

      “走了,走了,別怕,有我呢。”

      她不做聲。

      馬行感覺到了她的溫暖,她的呼吸,他又一次聽到野鴨的叫聲,“關(guān)——關(guān)——”叫聲迷離,一會兒很遠(yuǎn),一會兒又很近。他一下子把頭低了下去,尋找她的嘴唇。

      她在拒絕,又好像在等待。

      直到馬行在喘息中完成自己的第一次,爬起來時,他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

      馬行瞪大了眼睛,用不解的眼神詢問她。

      呂小倩什么也不說,她只是扶在一棵柳樹上,抱著大樹痛哭著。

      馬行站在一旁,他痛苦地用拳頭敲打著另一棵樹,“誰,你說是誰,我去殺了他!”馬行低頭看著地上的那一塊青草,方才他們在上面踩踏過,撕裂過,可是并沒有留下一枝映山紅。

      呂小倩看著馬行咚咚地捶打著樹干,手上的血絲染在樹皮上,像紅油彩,她鎮(zhèn)靜下來,停止了哭泣,轉(zhuǎn)過身說:“馬行,你別打了,你走近來,我告訴你。”

      馬行向前跨了兩步,呂小倩向他慘淡地笑了一笑,抬頭望向天邊,馬行也隨著她的目光看著天邊,天邊竟然有一彎細(xì)細(xì)的月亮,大白天里,太陽沒有落下去,月亮卻也顯露在天邊。細(xì)月亮也是慘淡地白,像她的笑。

      呂小倩不看馬行,只是抬頭看那細(xì)月亮,她說:“馬行,你知道我和我弟弟在老洲這地方過的是什么日子么。

      “我們從趙家癩子那里跑出來,是因為他一天到晚就是喝酒,喝了酒就拿了刀砍我們,他是真砍,你看我弟弟左手手臂上那道大傷疤,就是他砍的,那天我弟弟回家晚了,他撈起砍刀就往我弟弟頭上劈,我弟弟用手一擋,砍刀換了個方向,落在左手臂上,骨頭茬子當(dāng)場都看得見,血濺得一屋梁子,反正在家里也沒得吃,還要挨打,趙家癩子打得那樣狠,村里也沒人來說一聲,我們就遠(yuǎn)遠(yuǎn)地避了他和村里人,到了洲邊的小木棚子里。

      “在那里,沒有砍刀,沒有村里人的冷眼,我和弟弟吃在一起,房子小,我們就睡在一個房里,我睡床上他睡床下,我們是一家人啊。剛開始捉野鴨。他也沒有經(jīng)驗,十天半個月也捉不上一只,我們經(jīng)常餓肚子。有天晚上,天下雨了,我在家等他捉野鴨換米回來,雨天的柴難燒著,濕煙沿著地面一團(tuán)團(tuán)地滾,嗆得人透不過氣,我趴在灶前吹柴火,弟弟回來了,他又沒有捉到野鴨,我們已經(jīng)沒有一兩米了。在濃煙中,他抱了我痛哭,他哭我也哭??蘖艘粫艿芡崎_我又出去了,他對我說,再不能弄到一只野鴨他就不回來。我怎么拉他都拉不住,到半夜的時候,他果真帶著三只肥嫩的野鴨回來了,

      回來時,他身上凍得像冰塊,上下牙齒直打哆嗦,可他見了我還笑呵呵的。那晚我們燉了一鍋野鴨湯,我們喝了湯,坐在床上,他身上的寒氣還沒有除盡,身子還不停地顫抖,我讓他躺到我的被窩里來,他還是冷,特別是腳,他告訴我他在冷水里泡了三個小時,把腳泡木了,一時不得還原。我聽著就哭了,就解開胸,捂著他的腳。他長大了,他的腳熱了,身上也熱了,他熱熱地抱住了我。

      后來,后來,他就要我答應(yīng)他,我們永遠(yuǎn)在一起,再也不分離,他養(yǎng)著我,要跟我在一起過一輩子。可是,可是,我遇見了你,為什么要我遇見你呢?”

      呂小倩始終抬頭望著天邊的月,她仰著頭,眼淚就從臉龐兩邊滑落下來,打在草葉上,草葉上也映了一個細(xì)細(xì)的月亮牙子了。

      馬行回到宿舍后,蒙頭大睡,他不知道他接下來怎么能活下去,他想恨呂小倩,可是想著她哭泣的樣子,他一點也恨不起來,甚至連呂高生他也覺得他可憐而不是可恨。馬行不知道自己該恨誰。

      到了晚上,讓馬行想不到的是,呂高生竟然來了,他臉色平靜,他盯著馬行說:“今天晚上有一群野鴨落在蕩口,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馬行瞅了他一眼,他看不出呂高生的表情,“我累了,”他虛弱地說,“明天,明天行不?”

      呂高生慢慢轉(zhuǎn)過身說,“白天我就不需要你幫忙了,就是今天晚上,一個人照應(yīng)不過來,我白天看到了,有一群野鴨今天晚上要落下來,正好一網(wǎng)打盡。”

      呂高生說著,踢踏著腳步走了。

      馬行看著他的背影,猛地喊了一聲,“你等我!”

      呂高生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他緩緩地停步,轉(zhuǎn)身,看著馬行關(guān)上房門向自己走來。

      老洲村街上的人都睡了,兩人的腳步聲,沙沙沙,沙沙沙,像一場春雨。

      到了一處蘆葦蕩口,風(fēng)細(xì)細(xì)吹,蘆葦們招搖著新葉,互相摩擦著,搖出一片低語,水面上細(xì)浪不時涌上岸,嘩,嘩,拍打著葦根,暗夜里,一切都只看出個些微的輪廓,馬行卻好像看見呂高生的眼睛里閃著一道暗光。

      呂高生冷靜地拉好了網(wǎng),他對馬行說,“我到對岸去趕鴨,我一喊拉網(wǎng),你就拉緊這根繩子?!?/p>

      馬行點點頭。他看見呂高生像一截黑木頭,潛入水中,劃向?qū)Π叮暭?xì)碎,劃出了一圈圈小紋。

      呂高生上岸后,在岸上走了走,果然有一群野鴨撲啦啦飛了起來,它們驚慌失措,盤旋著落下了湖面,呂高生喊了聲“拉!”

      馬行應(yīng)聲一拉,卻聽到嗡一聲響,一個巨大的東西砸在他的后背上,隨即一張大網(wǎng)網(wǎng)住了他,那網(wǎng)越縮越小,并有一股力量拉著他,拖到了水中。馬行大叫,“我被網(wǎng)住了,搞錯了,是我被網(wǎng)住了!呂高生,錯了,我被網(wǎng)了!”

      呂高生在岸上,拉著手中的網(wǎng)繩,他看著水中心的人掙扎著呼叫著,不由地嘴角又輕輕地笑了一下,他扔掉手中的繩子,扔到水中央,“姓馬的,告訴你,這就是對你的懲罰,告訴你,我姐姐一輩子只跟我一個人好!誰也奪不去!”他的聲音不大,像是對著馬行說,又有點像喃喃自語。

      馬行仍舊在拼命地從水里往上拱,拼命地喊著,他根本就聽不見呂高生說著什么。

      呂高生看著他,忽然也有兩行眼淚順著臉腮無聲地流了下來,“你別怪我,你可別怪我,都是你逼我的,都是因為你,她不理我了?!彼奁?,然后,抹了抹臉,迅速地游到對岸,鉆進(jìn)蘆葦叢里,抄小路回家了。

      在他身后,馬行的聲音越來越小。馬行在水里一沖一沖,沉沉浮浮,網(wǎng)網(wǎng)住了他,他劃不起水,水嗆著他,一直嗆到心肺里,在最后的一瞬,馬行總算想明白了,他一下子想起了他第一次到小木棚里,就覺得那屋里有哪里不對勁,原來,就在那一張床上,住著兩個人的小木棚里只有一張床,床上只有一床被條,那被子上繡的正是一對野鴨樣的水鳥,也許是鴛鴦吧,他記得,那被子的色彩是鮮紅的,水鳥的頭頂堆著一撮五彩的翎毛。

      馬行在水底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便放棄了掙扎。

      馬行的尸體是在他失蹤一周后,由洲上的另一個捉團(tuán)魚的人發(fā)現(xiàn)的,他在叉團(tuán)魚的時候,叉到了一個沉重的東西,他以為是叉到了大鯉魚精,拉了半天才拉了上來,一個大網(wǎng)中,先拉上來了一只白慘慘的手,向上直直地伸著,像要抓著什么,嚇得他丟下叉子就跑,去報告給陳滿意。

      據(jù)說,馬行的臉已經(jīng)被魚蝦咬得面目全非,但陳滿意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這是馬行,他認(rèn)出了馬行手上戴的手表,“這是馬行的表?!彼撓埋R行的手表,貼到耳邊聽,“上海貨就是上海貨,媽媽的,還在走!”他說著,順手將手表放在了自己口袋中。

      葬馬行的那天,作為馬行的好同學(xué),我也去了,老洲的人一致認(rèn)為,馬行是想去捉野鴨,誤踩了機關(guān)而送命的。馬行的墓就選在洲上一處高地,葬禮也十分簡單,到中午的時候就結(jié)束了。

      葬禮完了,我一個人往洲對面走去。沒有了馬行,我和老洲還能有什么聯(lián)系呢?

      陳滿意送我走到洲口,正要和我揮手告別了,卻聽到洲上的大喇叭響了,“陳支書,請你趕快回到大隊部,請你趕快回到大隊部,有緊急事情,有緊急事情?!?/p>

      陳滿意不知道什么事,他來不及和我說什么,轉(zhuǎn)身就跑,我好奇起來,也跟了上去。

      我們跑到了大隊部門口,早有保管員趙國強在那等著,“支書,不好了,呂高生姐弟倆都死了!就死在家里!”

      陳滿意說,“死的人呢?”

      “還在他家的小木棚子里!”

      陳滿意破口大罵,“那你他媽的還讓我回大隊部?直接去小木棚子啊!你蠢不蠢!你比豬還蠢!”

      陳滿意一邊罵著,一邊跑步前進(jìn),跑得喉嚨里拉風(fēng)箱,跑到了小木棚里。

      那個小木棚,馬行曾向我描述過很多次,我進(jìn)去后,覺得一切都不陌生。屋里的床上,躺著一個小個子男人,他臉色安詳,嘴角甚至還掛著微笑,兩只手伸向地面,在他伸手的方向,是漆黑的泥地,躺著一個一頭長發(fā)的女人,她背伏在地,看不清她的臉,只看見她玲瓏曲線的后背,她拘成了一團(tuán),似乎要努力地逃離床上的那雙手。屋里,一缽野鴨湯還在小火爐上燉著,香氣還在屋子里繚繞。

      陳滿意看看姐弟倆,他走到野鴨湯前,聞了聞,用大湯勺在湯里攪了攪,撈出一大塊肉丟在一頭來看熱鬧的狗面前,狗受寵若驚地看著陳滿意,猛地叼了肉就吃,它狗吞狗咽,恨不得連骨頭都吃下去。它吃下去了,沒過一會,它嗚咽著叫了起來,隨即嘴里吐著一堆堆白沫,軟軟地倒了下去。

      公元2008年的清明節(jié)前夕,我那已經(jīng)從一所師范院校退休的父親,忽然打電話給我,讓我在清明節(jié)那天陪他去一趟安徽,到一個叫著老洲的地方。他說他要看看他的老同學(xué)。

      清明那天傍黑時分,我們來到了老洲。

      洲上一片荒涼,住戶大多已經(jīng)搬到了對岸,因為1998年的一場大水,淹沒了老洲,隨后就開始了移民工程,現(xiàn)在已經(jīng)遷得差不多了,只有幾戶老住戶舍不得離開,就在洲上住著。父親的神情一到洲上就變得凝重了,我暗暗覺得他挺可笑的,也許人一上到年紀(jì)就會懷舊吧,可是他才剛剛退休啊。

      父親不停地向洲上的老人打聽,是不是還記得一個叫馬行的人?洲上的人一律呆呆地看著父親,搖搖頭。

      父親急了,說:“不可能啊,他在這里當(dāng)過老師,他還會畫畫,當(dāng)時老洲許多人家墻壁上的宣傳畫和標(biāo)語都是他寫的?!?/p>

      老人們努力地想,在父親熱切的眼光中,他們還是堅持原則地?fù)u搖頭。

      “那么你們記不記得呂高生?他會捉野鴨子,他還有一個姐姐,叫呂小倩,他們都死了,葬在一起的,是我看著他們?nèi)齻€下葬的,你們能幫我找到那墓地么?”父親急切地問。

      老人們又仰了頭想,眼光望著天,像是天上有他們的答案,他們望了半天天空,還是搖搖頭,“發(fā)大水,什么都沖了,就我們這幾個老骨頭怎么也沖不走?!彼麄冋f著,嘆著氣。

      父親只好領(lǐng)著我在洲上亂走,卻怎么也找不見父親說的那座墳?zāi)?,我們只好返回到對岸的小?zhèn)上,小鎮(zhèn)街道上有幾家小飯館里竟然寫著“野鴨湯”的招牌,父親眼前一亮,“看來野鴨還是沒有絕跡?!?/p>

      我們找了個小店,要了個野鴨湯,湯一上來,父親看了一眼,就搖搖頭,他苦笑著說,“一看就是假冒的,湯色都不一樣,現(xiàn)在可能是吃不到當(dāng)年的那個味了?!?/p>

      父親有些悵然所失,在小鎮(zhèn)的燈光里,他喝著酒,絮絮叨叨地對我說起了上面的那個故事。他還說,“我這次來還有一個想法,就是想聽聽野鴨的叫聲,詩經(jīng)里有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的詩句,過去老先生們一直將雎鳩解釋為是大雁,我以為就是野鴨,關(guān)關(guān)就是野鴨的叫聲,我教了那么多年中文系的課,講到這一課,我都想和學(xué)生們講一講野鴨的故事,可是我一直沒講,我怕我講錯了,我懷疑我當(dāng)年是不是聽錯了,或者,馬行當(dāng)年是不是聽錯了?!?/p>

      父親說完,端坐在那里,微微側(cè)著頭,像是在傾聽從洲那邊傳過來的聲音。小鎮(zhèn)很靜,聽到風(fēng)的走動聲,風(fēng)從洲上刮過來,攜帶了洲上的沙子、油菜花粉、一只破塑料袋、一個老人的一聲嘆息,就是沒有父親一直回想和向往的那“關(guān)——關(guān)——”的鳴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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