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興國
1
大牛下班時候邊走邊伏在她的耳邊沒話找話故作詭秘地悄悄說,瞧瞧,前邊那幾位更年期老太太,我天天就跟她們坐在一個辦公室里。
此時,太陽正不慌不忙地往她們機關大院西邊的房屋樹木后面掉下去,一縷粉紅色抹在他一側清秀的臉頰上,晚霞把他的一只耳朵穿透了,紅彤彤的像一張燃燒起來的企圖擅自飛翔離去的小翅膀,而另一只耳朵卻遮在陰影里呆若木雞,有點滑稽的樣子。游移閃動的光線忽然使她想起自己臉上的雀斑,它們就是喜歡陽光,哪怕是殘陽,它們也會爭先恐后地跑出來。
于是,她從大牛手里奪過一張報紙,遮住夏日里漸漸褪去的殘陽。然后,有點不高興的樣子,說,人家才五十歲,怎么就是老太太了!
其實,她也不清楚為什么會忽然莫名其妙地不高興,大概是忽然而起的年齡的緊迫感吧。盡管她體態(tài)單弱,還未顯老態(tài),一頭光潤如絲的長發(fā)清湯掛面似的披在肩上,胸部挺挺的,仿佛商店里依然處在良好保質期的果子。白皙的臉頰上也還呈現(xiàn)著飽含水分的光澤。但是,總不能再冒充二十來歲的豆蔻年華的女孩子了。再過十來年,她就會加入她們的行列,成為走在前面的中年婦女之一了。
誰能阻擋更年期那理直氣壯的腳步聲呢!
她在機關里聽到過有關大牛的議論,嘀嘀咕咕地竊竊私語,好像是說有人看到大牛曾經隔著窗戶縫在暗中窺視她,對我有點那個意思。
她權當是無稽之談。大牛比她要小十來歲呢,幾乎還是個吊兒郞當的大孩子,對她這樣一個安分守已謹小慎微的已婚女人能有什么想法?機關里平平淡淡的漫長的一天,總得有點什么談資或笑料,不然,再濃的茶水也會覺得乏味,提不起精神。
當然,兩天以后,嘀嘀咕咕的竊竊私語聲又轉向別人去了。
她多少是個有些固執(zhí)、疑慮且郁郁寡歡的女人,她的生活也是有條不紊一成不變,早年那些郊游和談天的愛好也日漸淡薄,這也許與她的工作性質有關。她在機關的財務處做出納員,每天從她手里經過上百張單據,容不得她有一絲一毫的疏忽差錯,異想天開心馳神往之類的辭藻從來與她的生活無緣。有一次,她正在辦公室里埋頭核對單據,忽然聽到背后有吃吃的訕笑聲,她扭過頭看,是總務處新來的一個大學生。她問她笑什么,她卻板著臉孔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說她根本就沒有笑。真是奇怪,她分明聽見她在她身后訕笑,笑她什么呢?
她警惕地審視一番自己的衣裳,難道有什么不合時宜的嗎?
2
多年來她在單位里養(yǎng)成了見到領導就點頭致意并殷勤微笑的習慣,當領導根本沒看見她似的從她身邊昂首闊步走過去之后,她就在心里罵自己一次。要知道她的個頭足有一米七之高啊,他怎么就看不見她呢!
借著樓道里半明半昧的光線,她干咳一聲,咽下一個小人物可憐的現(xiàn)實。
可是沒辦法,半小時后她又在樓道拐角處遇到另一位領導(機關里的領導實在太多了),她又討好地點頭微笑,領導視而不見走過去之后,她又在心里罵自己一次。
每天,她差不多都要為自己的討好行為痛罵自己。她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這件事使得她格外沮喪。
她曾經苦惱地對丈夫丁典訴說過這件事。那是在一天傍晚的晚飯時候,窗外的霓虹燈心懷叵測地閃著,屋里沉悶無趣,她盡量把事情說得低聲細語而且詳細,避免了由于憤怒的情緒所涌到唇邊的任何鋒利尖銳或虛構不實的字眼。聽到她的話,他把左撇子手中的筷子懸在半空,嘴里的咀嚼也停下來,疑惑地凝視她的臉,看了好一陣。
他近來總是這個樣子,總是疑惑地打量她,好像她是一個陌生人一樣,或者,是她用一種他聽不懂的語言在說話。
然后,他才慢吞吞地說,笑就笑吧,繼續(xù)笑,這有什么好說的呢?
他一側的腮幫子鼓著,囫圇吞棗,聲音像是另一個人的聲音。
電話鈴忽然響起,他借機起身離開餐桌。
她真是后悔跟他說呀。
3
丁典近來對她的話愈發(fā)地少了,表情也總是怪怪的。
前些天,他竟以她夜間做夢翻身為由,搬到另一個房間去睡了。她們結婚十一年了,這還是頭一次。難道就此分開了嗎?
她們的性生活也提前衰老了,次數越來越少不說,即使在一起,彼此也都有些虛與委蛇,心神恍惚。四十歲上下的年齡,就如同過了一輩子的八十歲老人,沒了興致。有一次他居然說,要兩個人都起勁,可真夠麻煩的!瞧瞧,他連這件事情都嫌麻煩了!
過了幾天,丁典又從一張小報上剪下來一條消息讓她看,標題大概是《竹筒里的豆子》之類的,說是有人計算過,剛結婚的第一年,每過一次性生活,就往竹筒里放一顆豆子,然后在一年之后的未來歲月中,每過一次性生活,就往外拿出一顆豆子,結果,一輩子也沒拿完。她看完這條消息,猜不透他到底要向我證明什么。只說了聲,這不見得精確。
另一次,她們晚間一起看電視,電視劇乏味又冗長,丁典手中的遙控器不停地換臺,屏幕閃來閃去令人眼睛十分不舒服。她正欲起身離開,忽然聽到電視里一個老人慈祥地說,“你要問我和老伴六十年穩(wěn)定婚姻的經驗,我告訴你,就一個字——忍?!边@時,坐在老人旁邊的老太太也按捺不住了,和顏悅色地說,“年輕人啊”我告訴你,我是四個字——忍無可忍”。
丁典哈哈大笑起來,似乎自己的生活找到了什么理論依據。
她卻一點也笑不出來。這有會什么好笑的呢?
也許她真的缺乏幽默感,大牛就曾經玩笑地說過她精確得像一只計算器。
她說,丁典,你不會是跟我忍著過日子吧。
丁典止了笑,表情怪怪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后仿佛自言自語般地低低地叨叨一聲:我們好好的嘛,莫名其妙。
丁典把脊背轉向她,打了晚上的第一個哈欠。然后就一聲不吭了。他用心懷戒備的沉默阻擋了她的嘴。
雖然她不是一個善于把愿望當成現(xiàn)實的人,但她明顯地感到他對她長久以來根深蒂固的曲解。
丁典的單位里有他的一間宿舍,本來是供人午休的,他卻越來越經常地晚上不回家了。下班時候,打個電話過來,說一聲不回來了,就不回來了。那宿舍有什么好呆的呢,除了一張破木板單人床,連個電視都沒有。
她心里犯嘀咕,莫非他……
丁典這個人近來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有時她甚至覺得,在她們堅如磐石貌似穩(wěn)固的表層關系之下,正隱藏著一種連她們自己也察覺不到的奇怪的東西,蓄勢待發(fā)。
4
也許是長時間一板一眼地生活,她連夢也很少做。做夢驗證出圈,想當然地天馬行空,這對她來說是相當危險的,她必須當場糾正,就地殲滅了。
可是近來,不知為什么,她卻難以控制地做夢了。她總是夢見一位步履蹣跚形容憔悴的老婦人在街上問路,街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她在找一條叫做細腸子的胡同,她在找她的家??伤械穆啡硕家苫蟮乜纯此?,說沒聽說過細腸子胡同。她就耐心地給人家描述那是怎樣一個曲曲彎彎的像是一個死胡同似的活胡同,胡同里那個棗樹綠蔭的院子,和院子盡頭那排北房她的家。然后,她繼續(xù)往前走,繼續(xù)詢問下一個人??墒牵毮c子胡同仿佛從城市里消失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老婦人買了一張地圖,地圖上細腸子胡同的位置所顯示的是寬闊筆直的騾馬市大街。老人頑強地在嶄新林立的迷宮一般的建筑物之間焦急地穿梭、詢問……
她在焦急中汗水淋淋地醒轉過來。躺在床上,她使勁回憶那老婦人的容貌,她的步態(tài)以及那條叫做細腸子的胡同。她想起來了,那條細腸子胡同里有她童年時候的家。可是,當老婦人的臉孔和身影一點點清晰出來之后,她卻被嚇了一跳,那老婦人怎么會像她呢!
5
在回家的班車上,大牛一路坐在她身邊。如果他不說話,只留下大大的眼睛陡削的臉孔,尤其是那一雙大大的扇風耳,有點像她丈夫丁典年輕時候。她當然從未跟大牛提起過。同事之間,太多的事情最好是不說的,說出來的基本上是廢話。這樣比較好。你其實不知道真正的她,她也不知道真正的你,單位中她比較喜歡這樣單純而且安全的人際關系。
大牛懶洋洋地靠在汽車椅背上,打著哈欠,似睡非睡地閉著眼睛。她向窗外望去,注意到窗外的天不知不覺陰沉下來,然后竟淅淅瀝瀝下起了雨,薄薄的水霧含情脈脈地融成一片。一時間光滑如鏡的黑色路面閃閃發(fā)亮,向遠處延伸著,一輛輛來往穿梭的汽車都性急地吞噬著道路,急速地向著遠方的某個目的地飛奔滑動。鉛色的天空一下子壓得很低,沉甸甸的使人不免心事重重。
雨幕中,夜間老婦人的影像便斷斷連連地在她的腦子里閃來閃去,閃來閃去……
忽然之間,在這細雨濛濛中,在這班車之上,她決定了一件事——為什么她不親自去找一找那條細腸子胡同尋訪一下舊故里呢!
這對于一向循規(guī)蹈矩,遵循上班、下班、菜市場三角形路線的刻板生活的她來說,實在是一樁異想天開的大事件。
由于興奮,她的臉頰不由自主地熱起來,心臟也不規(guī)則地突突亂跳了幾下。
她一側頭,發(fā)現(xiàn)大牛正盯著她看,狡黠的樣子。看到她在看他,他便把目光故意越過她的臉孔,去看窗外。
剛才他是假寐來著,他什么時候睜開的眼睛呢?我下意識地捂了一下嘴。
大牛又沒話找話了,說,明天是周末,你正在想上哪兒去玩吧?她佯裝沒聽見,自說自語一聲:怎么說下雨就下起來了呢!
6
晚上,依然是稀稀拉拉地雨聲不斷,雨水有節(jié)奏地敲打在空調的室外機上,乒乒乓乓的,讓人感到身上一陣陣困乏。
她和丁典早早地各自回屋休息了。
臥室的窗子半掩著,從隔壁鄰居家傳來綿綿不斷的笛子聲,那吹笛人顯然是一個初學者,反反復復單調的音階和琶音練習,有的音符還走了調。一溜歪斜,有時甚至只是一個悠長的單音。孤零零地猶如一顆塵埃飄落下來,日子仿佛凝固了一般。那笛聲無論如何讓人聽不出樂趣,像一個罰站的孩子面壁而立的苦役。
時間不早,她躺在床上翻了幾個身睡不著,就起身溜到丁典的床上,兩個人挨著躺著。
屋里黑著燈。她說,明天我們怎么過呢?
丁典摟過她的肩:明天,明天就明天再說唄。
丁典好像也沒有什么新鮮事可說,就沒事找事似地親熱起來。他連她的睡裙也沒脫,只是把裙擺掀到她的脖頸處,讓她的一只腳褪出粉紅色的短褲,而他自己的短褲只是向下拉了拉,褪到胯下,她們隔著一部分貼身的內衣,潦潦草草,輕車熟路,十幾年的生活經驗提供了熟悉的節(jié)奏,一會兒就做完了。快得似乎立等可取地蓋個印章??隙ㄈ绷诵┦裁矗瑓s也挑不出什么不妥,像完成老師留的必修課作業(yè)一樣。
做完事,丁典說,咱們還是睡吧。
她知道他這是在禮貌地請她回自己的房間。
然后,她們就各自睡下了。
次日,她早早就醒來了。天大晴了,已是清晨五點多鐘,窗外的天光已透亮起來,厚厚的窗簾把房間遮蔽得朦朦朧朧。臥室犄角處的衣架上掛著昨晚脫下來淡黃色上衣,透明的長統(tǒng)絲襪吊在衣鉤上,仿佛一條折斷的腿。房間里的一切似乎還都未蘇醒過來。
她躺在床上,思來想去,提醒自己,生活是不能深究的,尋訪細腸子胡同舊居的事是否荒唐?這多像一個煽情的舉動?。f,一個人到了八十歲,他的思緒就會重新回到他的童年之中。難道她的心已經八十歲了嗎?如今是一個多么實際的和匆忙的時代啊,是不是她的步伐已經落伍了?時間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當你一步步向著它的盡頭大踏步地走近的時候,你來路上最初的模糊的東西,怎么會愈發(fā)清晰起來。
可這一切又有什么辦法呢?
她起身下床,輕手輕腳推開丈夫的屋門,打算訴說尋訪舊居的事。丁典正在酣睡,一抹晨曦從窗縫斜射進來,灑在他的床上。丁典那龐大的身軀四敞八開地攤在涼席上。他光著上身,胸膛一起一伏的,兩條腿也赤裸著,薄薄的被單在小腹部輕描淡寫地一搭。她忽然覺得恍惚,他脫光衣服后的樣子似乎是一個她不認識的人。這個人怎么會是丁典呢?
這時,枕頭上的一雙蒼白的大耳朵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這是多么熟悉的一雙招風耳??!她再仔細端詳,端詳這個似曾相識的——嘴角流著一絲口水、膀胱里憋著尿液、血脂開始粘稠、睪丸正釀造著新的精液的——中年男人,這個人的確是丁典,是我的丈夫。
現(xiàn)在,她主意已定。今天一定要出去。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驅使著她,什么也不能阻擋她去尋訪細腸子胡同里邊的舊居。
她匆匆洗漱一番。梳頭發(fā)時,她遲疑了一下,決定把她平時那一頭披肩的長發(fā)撩起一個發(fā)鬈,綰起來別在腦后??墒牵岷煤笏戳丝?,感覺并不怎么好。說不清是顯得老了還是顯得年輕了,不大對勁。一個不尷不尬的年齡,上不上下不下的,不知該拿頭發(fā)怎么辦。眼角也生出細碎的皺紋,那東西像個不聽話的孩子,擋也擋不住,在臉上犄犄角角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來招手了。有一天清晨,她在衛(wèi)生間攬鏡自照,丁典忽然不知什么方向在她的身后冒了出來,“你長得越來越像媽媽了?!彼偸前汛笙笠粯咏Y實的腿擺弄得躡手躡腳的,嚇她一跳。他這是什么意思呢?她沒有理他。
她在廚房里潦潦草草吃了一點面包牛奶,然后背上皮包,就匆匆離開了家。
7
踉踉蹌蹌的電梯已經開始上上下下運輸著早起的人們。在樓道等電梯的時候,她似乎聽到家里的房門吱扭一聲被輕輕打開了一道縫,旋即又迅速關上了。她疑惑了一下,返回來,重新用鑰匙插入鎖孔打開門。
她站在屋門口,向屋里張望,發(fā)現(xiàn)房間里什么動靜也沒有??蛷d沒有開燈,雖然天已完全大亮,但因客廳沒有窗戶透光,它一面通向戶門,另三面通向不同的房間,所以此時的客廳仍然黑黢黢的。她隱約看見丁典端坐在沙發(fā)里,一動不動。她故意把鑰匙在手里弄來弄去發(fā)出聲響,他依然端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她向里邊跨了一大步,走近一看,原來是丁典的青黑色體恤衫搭放在沙發(fā)背上。
這時,從里間門縫里隱隱傳來丁典均勻的鼾聲。
她松了一口氣,重新離開了家。
她搭上駛向城南方向的汽車。周末的汽車上顯得空曠,許多座位奢侈地空著,一個小男孩這兒坐一會,那兒坐一會,在車上竄來竄去,似乎是彌補著難得的浪費。
城市的街頭盡管一日千里地變化著,但她似乎也已習以為常,沒有什么新鮮感。低矮破損的平房,一大片一大片地被消滅了,拔地而起的是一幢幢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大廈表層的反光玻璃一晃晃地刺眼。夏日里茂盛的綠蔭如同一片片浮動的綠云。草坪上幾只雪白石頭做的假鴿子做出欲騰空而起的飛翔狀。星星點點的紅的或綠的人造塑料花環(huán)繞在鴿子們身旁。
廣告牌夸張地大吹大擂。商場的櫥窗也散發(fā)著誘人的光彩,各種顏色與真人大小相仿的木偶似的模特在櫥窗里搔首弄姿,端肩提胯,骨感撩人。有一個赤身裸體的模特,除了戴一頭假發(fā),身上一絲不掛,兩條胳膊一前一后,一副驚恐的表情,仿佛是被路人迎面而來的目光嚇壞了,讓人看不出性別。
地面上的熱氣漸漸升起來,她忽然注意到清晨的天空已被蒸得失去了藍色。誰知道呢,也許天空幾年前就不藍了,她已經很久沒有仰望天空的習慣了。擁擁攘攘的汽車在馬路上穿行,顯得格外渺小。
已經到了城南的騾馬市大街,她忽然就決定下車了。記得小時候這個地方有一家叫南來順的回民小吃店,母親常帶她來,那時候她在宣傳隊里演出完,頭發(fā)梳成兩只小刷子,臉上還涂著紅紅的油彩,也不卸妝,夸張地坐在餐館里,很自豪地東張張西望望,希望大人們都看到她。母親和她要一盤他似蜜,一盤素燒茄子,兩碗米飯,那真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飯了。記得那時已經是“復課鬧革命”時候了,可她們依然不上課,整天在學校宣傳隊里歡樂地排練節(jié)目,等到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地燃亮了整個天空,穹隆燦爛之時,她們才很不情愿地回家,臉上的油彩要等到晚上睡覺前不得不洗去的時候才肯卸掉。多么戲劇化的童年??!
這會兒,她在應該是原來的南來順小吃店地的地方轉悠來轉悠去,一時間似乎忘記了尋訪舊居的事情了,仿佛她專程就是為了出來尋找這家小吃店的。這里已經變成一家豪華的大型商城,中央空調把商城里的空氣涼爽得絲綢一般光滑,涂脂抹粉的售貨員小姐臉上掛著商業(yè)化的謙恭和奉承,一個臉蛋像饅頭一樣蒼白的售貨員忽然拉住她,說一定要優(yōu)惠給她。她說她并不打算買什么,只是出來轉轉的。經過一番拉拉扯扯,最后,終于以她買下那件俗氣的大花格子肯德基衣而告結束。
她已有很長時間沒到城南這邊來了。馬路越修越長,城市越來越大,像個不斷長個發(fā)育的孩子似的,胳脯腿兒越伸越長。上一次到這邊來,是幾個月前,說起來有點令她尷尬,那 是她對丁典的一次撲空的跟蹤,或者說是一次偷襲。那天臨下班時候,他又來電話說不回來了,這一次她叫了真兒,一定要問出個來龍去脈。丁典說,傍晚七點有一個客戶的約會。她問在哪兒,他停頓一下,猶猶豫豫,說,他們先在十字路口的一個摩托羅拉廣告牌下集合,然后再決定去哪兒。她覺得丁典是故意跟她繞來繞去,閃爍其詞,模糊不清。她忽然不想再問客戶是男是女之類的問題,放了電話,立刻提上包,在機關大樓底下一抬手,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十字路口。
這里果然還真是一個摩托羅拉的大廣告牌,她看了看手表,此時才六點一刻。她悄悄地躲在附近一個建筑工地隱蔽的腳手架后邊,把剛剛買的一份晚報鋪在地上坐下來,密切注意廣告牌一帶的動靜。可是,直等到晚上七點半鐘。天色已到朦朧向晚時候,也沒見丁典的身影。一股無名的惱怒燃燒著她,她騰地從晚報上站起身來,顧不上又累又渴,奮不顧身地直奔丁典的宿舍而去,仿佛奔赴一處局勢險要的戰(zhàn)場。一種當場活捉什么的場面在她腦子里不停地鋪展著畫面。丁典啊丁典,我對這種麻木、虛假的生活真是厭惡透了,就讓我們來個水落石出吧。
當她喘息著用鑰匙迅速捅開丁典的宿舍房門之后,著實吃了一驚——丁典睡眼惺松地睜開眼,懶洋洋地抹著眼睛,躺在床上不肯起來。
他的床上很意外地并沒有其他人。
丁典嘴里咕嚕著說了聲,“來了”,就又翻身接著睡了。
她撲了個空,腰忽然像被閃了一下似地疼起來。
那天晚上,她和丁典誰都沒有再說什么。
她悻悻然地走了。
事后,她曾經問過丁典那天的事,他語焉不詳,說,是嗎,我說過什么摩托羅拉廣告牌嗎?我可沒那心思。睡覺,啊睡覺,是多么的好啊!
丁典一臉木然的樣子。讓人無法猜測他的生活還能有什么風流韻事,不軌之舉。
8
這會兒,她的腳下正踏著一片曠場。她拿出隨身攜帶的地圖,確定了這里就是原來的細腸子胡同一帶。她四處環(huán)望,發(fā)現(xiàn)這里是一個空寂得有點古怪的廣場,仿佛一切都還沒有到位成型。沒有樹木草坪,沒有亭臺樓榭,目光所及之處,只散落著幾個不成形的石雕很像《英雄兒女》里王成抱著炸藥包縱身跳入敵群的樣子,右邊的是一個懷抱嬰兒的婦女迎著燦爛的朝霞祥和甜蜜的微笑。腳底下到處是磕磕絆絆的水泥磚頭,一堆青磚紅瓦的后邊,有一條長著野花的小土道通向大街。
這兒,就是她尋訪的所謂故里了,一個荒涼、殘損、臟亂的半成品廣場,使她想到“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可她卻沒有一點激動的感覺。她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痕跡早已經被時間和粗陋的建筑物遮蔽埋葬了。站在這里,她試圖想象一下廣場修建完畢之后的輝煌樣子,感染一下自己:雪白的或者赭黑色石雕佇立在一片綠茸茸的草坪上,斜陽如同一個熟透的桃子散發(fā)著馨香的光芒;要不,就是一場滂沱大雨過后,廣場上瑰紅鵝黃花團錦簇,竟相開放,濃墨重彩,干凈得十分醒目撩人。她童年的墳墓就躺在這迷人的花園式的廣場下面,讓它安息吧!
她這樣想著,誘導著自己,可她依然激動不起來。
到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她是被自己欺騙了,她以為她是懷舊來了,多少有點多愁善感的意思。其實,她對尋訪什么舊居是沒有什么興趣的。
她一時搞不清自己為什么出來了。也許,這一切只是完成一個自相矛盾的思維過程,或者,只是為了給自己一個離開家的理由。
誰知道呢!
9
這時,身后似乎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吸引了她。她轉過身,炎熱而刺目的陽光白晃晃地在曠場四周擴散,她模模糊糊看到一個黑色的身影忽悠一下就折到一堵半截的矮墻后邊去了,在他折進去的一瞬間,她看到了似曾相識的青黑色體恤衫,還有那大象似的滯重的腿吃力地躡手躡腳的樣子,一對蒼白的大招風耳后于他的腦勺消失在拐角處。
她心一驚,一時慌亂得不知所措。
然后,她明白了,她肯定是被人跟蹤了。
可這是多蹊蹺?。?/p>
她重新調整了一下呼吸,疑惑地趟著那條小土路追了上去。拐出那堵半截矮墻,就是寬闊的熙來攘往的正午的馬路了,炎熱明亮的陽光和汗流浹背地奔走的人們,構成一副欣欣向榮蒸蒸日上的景象,與剛才荒蕪調敞的曠場迵然相異。那黑影消失在浩瀚的人流里,如同一條細流消失在茫茫大海中,早已無蹤影。
10
她回到家里的時候,丁典面無表情地哼著小曲打開房門。
室內的空調仿佛已足開了一上午,陰涼陰涼的。丁典依然穿著那件青黑色體恤衫,飯菜擺在桌上顯然已經多時,她注意到嫩綠挺實的筍絲有些蔫萎了,一盤里脊肉絲上的淀粉凝固起來,鍋里的米飯表皮也有了一層不易察覺的硬痂。
你出去了也不說一聲。丁典似乎有些嗔怪地說。
他顯然已經吃完了,回身拿起一只杯子喝了一口茶水,坐到沙發(fā)里,一條腿悠閑地在地板地上顛著,那缺乏陽光的膝蓋白晃晃地閃閃發(fā)亮。
桌上的飯菜讓她心里發(fā)軟,也把她一路上盤桓在腦子里的詰問擋在嗓子眼冒不出來。
她先是不動聲色,故意磨蹭蹭到衛(wèi)生間洗手用廁,把水龍頭里的水弄得嘩嘩啦啦響,半天才出來。
坐在餐桌前,她一邊吃東西,一邊等丁典主動說點什么,期待他透露些蛛絲馬跡。
可是,他卻一手拿著報紙,一手舉著剪刀,盯著報紙上的什么消息,沒話了。
她終于抑制不住,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說,你一直在家里嗎?
是啊,我在家里看報紙,鶴崗南山區(qū)鼎盛煤礦瓦斯爆炸,四十四名礦工遇難。一架蘇丹的貨機在圭壇葛拉地區(qū)一頭扎進了一片魚塘。美國得克薩斯州水災洶涌,一轉頭的工夫,家就沒了……
她似乎有點不死心,打斷他的話:你整個一上午都沒出去過嗎?
當然。出去有什么好玩的呢?
丁典一邊說著,一邊把一摞剪裁下來的小報丟在餐桌上她的飯碗旁。
你看看吧,他說,全世界除了鬧災荒,剩下的人就都在鬧離婚呢,多么幼稚的人們??!他們肯定以為生活還有什么奇跡在前邊招手呢,我們是多幸運啊!
丁典說著站起身,打了一個響亮而快樂的飽嗝。
從她身旁走過時,他甚至在她的臉頰上親昵地拍了一下,然后哼著小曲進里屋睡覺去了。
人家是過日子,丁典簡直就是睡日子。除了睡覺,生活就剩下了觀看。
仿佛睡眠就是擋在她和丁典之間的一面看不見的墻,無論什么情況,只要睡完覺就煙消云散了,不存在了。
她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錯。
她抬頭看了看壁鐘,壁鐘的指針停在七點五分上,不知是早上的七點五分還是晚上的七點五分,那只無精打采的鐘擺像一條喑啞了的長舌頭,不再擺動,不知已停多久了。
她忽然覺得,時間日新月異,飛速流逝,可她們身體里的一部分卻仿佛處在一個巨大的休止符之中了,一個多么無奈的休止符?。≡谶@個休止符中,鐘表的指針消失了,成了一個空洞的圓盤,仿佛流逝的不是時間,而是身體里的另一只表盤——心臟的怦怦聲。
11
周一早上,她像往平常一樣,穿上毫無特色卻合體得絲絲入扣的辦公室衣服,頭發(fā)也像平常一樣微波蕩漾地披在肩上,整個人就像一份社論一樣標準,無可挑剔又一成不變。
然后,坐班車去上班。
在機關的班車上,資料情報員大牛坐在她前面的座位,中年婦女們嘰嘰喳喳說笑著。
汽車剛剛啟動,大牛忽然就回過頭,一雙大大的蒼白的招風耳帶過一縷涼涼的晨風。他沖她詭秘地一笑,又戛然收住,神秘莫測地說:其實,你把頭發(fā)綰起來的樣子,挺好看的。
大牛又在故作高深地沒話找話了。
可是,她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除了周末去城南那一次,她并沒有在單位里綰起過頭發(fā)呀。
一個念頭在她腦中猛然一閃,那天在城南曠場一閃而過的黑影會不會是大牛呢?
班車在來來回回重復行駛過無數趟的馬路上前行,發(fā)出一聲沉悶的痙攣般的喇叭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