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錚
十年前的上海,黃浦區(qū)武勝路,夜幕下燈光閃爍。20:15左右,年輕十歲的我準時出現(xiàn),前后誤差不超過5分鐘,若是偶爾延后15分鐘,那準是在路邊的小店吃了碗炒飯或拉面。疲憊侵襲著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近乎無意識地晃著,黃色的單肩包零亂地耷拉著。好不容易挪到人民廣場,悄然排進等車隊伍的最尾端,望著人流的移動,計算著自己屬于第幾輛車。不時有人直接擠進隊伍的前端,招致一片罵聲。后來,專門聘用了兩名協(xié)管員,在金屬欄桿上系了兩根繩子,每來一輛車,他們就站在上車口,一手牽著繩子,一手拍在車身上,用繩子和身體滅絕插隊的可能。只在車上的座位全數(shù)占盡后,才放下繩子,任由無需座位的插隊者魚貫而入。等我坐上車,再回望窗外的候車者,心中涌起復雜的情愫:早三五分鐘坐上車的優(yōu)越感?對排隊的同道尚需等候的同情?終于有了歇腳之地的無意識觀望?自己也說不清楚。當然,如果學校有什么急事,我也只好充當不要座位的乘客,讓本已酥軟的身軀再多忍耐好一會兒金屬盒子的晃蕩。
進入晚間的上海并不太堵車,昏黃的燈光逐個照進車窗。普安路、浙江南路、中山東一路、海寧路、溧陽路……站名已經(jīng)熟悉到不用往腦海里尋覓便自動跳出的境地,霧氣騰騰的“蘭州一拉”、夜夜爆滿的“錦江之星”、人頭攢動的夜外灘、往返于兩個校區(qū)的T大學情侶們,也都準時地往我眼球里報到。約摸50分鐘,終點站只剩下我和僅有的幾名乘客。
這就是我的“123”,一條承載我多年、填充著眾多記憶的公交線路。
123路線不長,總共只有12(返程13)站。在動輒超過20站的上海公交路線中,算是難得的短途,價格也是青一色的1塊錢(空調車2塊)。不過,它卻是連接F大學南區(qū)上萬名學生和市中心的一條重要渠道。每天早晨,行色匆匆的學子一撥接一撥走出宿舍,來不及吃的早餐在手中劇烈搖晃,在耳機里流行音樂的陪伴下,600米的路程轉瞬即到。123路的汽車上,就陸續(xù)登上一批學生裝模樣、洋溢著青澀的乘客,車開動后,一股濃烈的煎餅馃子味兒夾雜著淡淡的奶茶香,飄蕩在車廂內外。
坐123路,基本上是天然的選擇。我還記得,10年前五月那個在上海地圖前的我,在銅版紙面密密麻麻的線條中,搜尋著F大學到文錦大廈的公交路線。前面的路線基本省略,只是沿著123路的既定軌跡評判著轉車的最優(yōu)路徑。結果很令人欣喜,可以坐到倒數(shù)第二站上海書城,轉49路再坐上四站即可。
那是院系給大三學生固定安排的實習課程。由于成績較好,我和另一個同學被老師優(yōu)先分配到《青年報》。當我們一并到文錦大廈報到時,負責接待我們的老師卻說,現(xiàn)在報社人手較多,只能接納一個實習學生。接著就把我分配到下屬的《生活周刊》,“你可以在樓下坐49路到常熟路,只有三站。”說實話,這個分配于我而言,不啻于一個巨大的打擊。我本懷著滿腔的熱情,想在享譽盛名的《青年報》做出一番業(yè)績,寫出幾篇像樣的通訊稿,結果卻被發(fā)配到附屬的一份更適合小姑娘的時尚類刊物,一周一期,著實心有不甘。
此時僅有的一點安慰,便是不用再去求助斑駁的地圖,費盡眼力查找另一條路途。
三個月里,早晨隨著學生流坐上123路和49路,晚上再獨自坐著49路和123路返回,形成了自己的上海地圖里不可或缺的重頭部分。每天,車外的風景既相似又不同,車內的裝飾基本一致,只是上上下下的面孔不停更換。年輕人給老弱病殘孕讓座是常有的事,急著下車相互爭吵兩句也是司空見慣。提著公文包、長相斯文的白領,扛著大行李袋、皮膚黝黑的農(nóng)民工,背著書包、與世無爭的中學生,乃至不合時宜的奇裝異服,都不約而同地匯聚在123路的各趟大巴上。
一天上車落座,平日一直低分貝的123路突然響起一陣清脆的旋律,下意識地以為是車載電視的外放功能得以改進,正想表揚兩句公交系統(tǒng)的服務,不料,一襲黑衣、墨鏡幾乎遮到頭頂、塞著一只耳機、撥弄著吉他琴弦的中年男子闖入眼簾。上海的公交軌道系統(tǒng)嚴禁賣唱,可好一會兒,并無人抗議,興許是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充分滿足了乘客的聽覺,抑或是乘客們實在不忍擾亂一臉黑黝的滄桑傳遞出的如癡如醉。他的外貌酷似電視劇里獨來獨往的藝人,沒有伴侶,居無定所,歷經(jīng)風雨打擊,挫折坎坷不斷,只能把生命中的感悟都融進虛擬的旋律。因此,他的歌聲、曲聲蕩漾著一股看破紅塵的穿透力,直刺心脾。一曲又一曲,乘客上上下下,竟絲毫沒有喧鬧聲和交頭接耳,只有大巴本身的機械發(fā)出的摩擦聲打著有力的節(jié)拍。每曲畢,他都會鞠上一躬,送上幾句簡短的祝福語,向配合的觀眾表達謝意。有的乘客送上掌聲,有的朝他點點頭以示共鳴,還有的直接掏出現(xiàn)金送上。售票員和司機也出奇地沉默,歌聲淹沒了報站的喇叭。他在,漸漸地,更像不在。
另一個上海老男人的形象同樣鐫刻在我的記憶中。雨日,123路的車廂水汽氤氳。從始發(fā)站開出約三四站模樣,前門照例擠進新鮮的面孔,最后一位可謂“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一陣濃郁的上海話傳進車廂,隨后一把折疊傘“倏”地收了回去,一位架著黑框眼鏡、頭發(fā)灰白的老人家倒著“退”上車來,口里依然不停。車輪緩慢前行,窗外一個氣憤的老太太從玻璃上濾過,揭示了吵架的理由。本以為消消氣也就算了,不曾想老人家一直用標準的上海話憤怒地絮叨著,邊說邊從車頭走到車尾,又從車尾走回車頭,把窄窄的一條過道當作自家后花園一般泄憤,雨傘的水滴把過道淋得更濕,將新上的乘客逼得避而遠之。直到我在上海書城站下車,這位老人家依然沒有停嘴的跡象。
這些奇聞逸事(或許稱為閑雜瑣事更為恰當),與實習期間跌宕起伏的經(jīng)歷一道,為自己的上海地圖增添了寶貴的注腳。
我一直認為,每個人在各個城市的漂泊,都必將繪制一張屬于自己的地圖,在這個廣闊的空間版圖上,無論走到哪里,或長或短,或相對平整或七拐八繞,個人的游走行跡圖總是獨一無二的。從這個意義上,我又得感謝那位安排我的老師,本來只到《青年報》的路程,由于他的一句話,意外延長了三站的距離,使個人的上海地圖里的粗線條得以伸展數(shù)十厘米。
但無論如何,123路,當仁不讓成為我的上海地圖中最濃墨重彩的一條路線。
在這次密集地乘坐123路之前,我十分偶然地來到遠離學校的市中心,在蜿蜒的胡同和金屬氣十足的高架下尋覓目的地,陌生空蕩的高樓在夜幕下彌漫著隱隱的恐懼感,自己仿佛從未曾來過這個叫做上海的地方,盡管對外頗為自然地將它作為日常的棲息地,它的名字也總是在嘴邊脫口而出。在此之后,“123”把我真正融入了上海,從心理的郊區(qū)送進了事實的鬧市。
于是,坐123成了一種習慣。到上海書城,坐在冰涼的地板上飽讀一日;到人民廣場,轉車趕赴神往的周莊;到外灘,吹著江風欣賞璀璨的東方明珠……不用擔心時間的早晚,因為,往人民廣場方向的頭班車是早晨四點半,反方向則是五點,最晚一班都要持續(xù)到將近午夜,間隔也短,高峰期三五分鐘就有一班,淡期最多十分鐘,可以完全由著性子,任人流漸稀。
只是有時,看著123上同樣拖著疲憊身軀的“上漂”(相比“北漂”,人數(shù)并不少)一族,心緒難平:一個人在偌大的都市拼搏,不敢有前景的預期,只在超負荷運轉之后的月光下,躲進茫茫樓宇中與都市外表極不相稱的破舊小屋,勉強安置透支的身體,日復一日……
在上海坐其它公交車,時不時地見到各式小摩擦,尤其是高峰時段。比如說旅游5號線,一到下午五點,人就從各個方向涌向站臺,翹首以盼。車身隱隱閃現(xiàn),人群就簇擁著向前,爭取占據(jù)有利地形,待車子一停穩(wěn)開門,便紛紛搶步上前,生怕沒了座位。這里不乏用手撥的,用肘推的,用包擋的,更有甚者,兩手張開,身體倚靠在前面的人墻上,不斷往里壓,像包粽子似的,引起罵聲一片??墒?23路,卻難得一見。
畢業(yè)前,我專門坐了趟123。這一次,不帶任務,沒有目的地,隨已熟悉到大腦皮層的一個個站名不斷前行,用最認真的神情注視著沿途的每一處風景,盡管只能算一次可有可無的溫習。到終點站,我繞到實習時排隊的金屬欄桿內,再溫習一遍對面的風景,算是以我的方式對“123”,以及它的軌跡,和我的上海地圖,道一聲“再會”。
回到南昌,123路變成了2路,同樣是連接我家附近眾多居民與市中心的重要線路,同樣是通往一個叫“廣場”的地方,只不過由“人民廣場”變成了“八一廣場”。頭幾次坐2路,窗外的風景讓我覺得有點生疏,按理說17年的積淀總該比7年來得刻骨銘心吧,更何況南昌話總比吳儂軟語更為親切。可是,破舊的車身、轉彎時車頂電攬的摩擦聲、站名的巨大差異,給我的身體注入了強烈的不適感。慢慢地,我才逐漸把思緒的頻道調回,適應著2路的八一橋、省人民醫(yī)院、兒童醫(yī)院、青山路口等“陌生”的站點。
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南昌的公交車也逐漸向上海轉變,座位變成前面兩排各三座、中間左四右三、后面左五右四的格局,乍一上車越來越有上海的味道,倒也增強了乘車的親切感。
前段時間,難得地回到上海,特意擠出時間彎到黃浦區(qū)武勝路,又坐了一次“123”,又欣賞了一次600米小道的風景,又溫習了一遍熟悉的“蘭州一拉”、“錦江之星”、外灘和T大學的新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