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沛裕
“此堂見明月,更憶陸平原”。
——李白《題金陵王處士水亭》
《昭明文選》里收入數(shù)量最多的當屬陸機作品,他的時代去深衷淺貌的漢末古詩未遠,又為南朝的綺靡駢文做了鋪墊,影響甚至波及唐代之后;但繁縟的風格也使他在文學批評中飽受爭議。鐘嶸評其擬古十二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道出了平原受到后世重視的奧妙,陸君詩賦無不以其深情打動人心——纏綿勃郁,回環(huán)跌宕,雖繁縟而莫能折其剛氣也。本文將敘述作用于陸氏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大致為讀者展現(xiàn)其作品的情感風貌。
閱讀不惟溢美或批判作者的文藻如何,深以吳淇的《六朝選詩定論》卷十開篇為然:
士衡之憂讒畏譏在家破國亡后,其騷思更深。后之評士衡者,但曰玄圃積玉,無非夜光。又云朗月曜空,重巒疊翠,美其辭藻華瞻而已。孰能抉腎剔髓,從纏綿壹郁中察其耿介之懷耶?
陸氏乃吳郡世族,平原之祖系東吳名將陸遜,曾連拒蜀魏大兵,又能撫一方之民,以其才德出將入相。平原之父乃吳大司馬陸抗,亦是國之砥柱。父祖聞名四海,給予了平原強烈的宗族意識,其中還隱藏了深沉的宿命感。陸遜晚年因嫡庶之爭憂憤而卒,陸抗亦是在政治昏暗的吳國末期操勞早逝,位在顯赫卻不免于此,以是平原有“三世為將,道家所忌”之嘆。他所處的是制度與倫理迭變的時代,正與千六百年后的民國相似?!敖鑶栕雍沃??世網(wǎng)嬰我身”,眼中世事,多有不堪,可南士領袖的身份卻促使平原身向仕進,在復雜宦海與鄉(xiāng)曲之思中飽受煎熬,所作多有違心之舉,但他“身負才望”,終擔負著命運矛盾在王朝傾軋中喪身。
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
世以平原綴辭尤繁,而其亦有義明詞凈如《演連珠》者。《文心雕龍》肯定《晉書限斷》“有鋒穎”,說明他于史著造詣極佳。平原曾作《晉紀》,今已不存,但其歷史思想多見于著述,《五等諸侯論》中“盛衰隆弊,理所固有;教之興廢,系乎其人”的觀點體現(xiàn)了人與教的在歷史進化中的關系;《辯亡論》以吳國興亡的歷史為鑒,向統(tǒng)治者揭示“安與眾同慶,則其危不可得也;危與下共患,則其難不足恤也”的規(guī)律。平原飽膺經(jīng)學,胸中頗有憫人濟世的使命感,議論雄偉,垂?jié)珊笫?,“豈徒儒雅之士,文章之人也”?前有剛烈而喪身,后復佯狂以避禍;儒道淪為統(tǒng)治者彈壓士子的權(quán)術(shù),信仰與是非標準紛紛崩塌,文人紛紛遁入清談的虛無,但平原仍然圖冀著社會價值的實現(xiàn)。世沉季末、冤結(jié)亂朝,人皆求獨善而子欲高語英雄,恨不得其時哉!
《圣經(jīng)》中巴別塔象征語言的分野,上帝使人因不同的語言隔離,形成了地域間的鴻溝。傳說的深意果真在文明的演化中得到體現(xiàn)。長安與洛陽是黃河流域中一對的悠久王城,古老的文明在此誕生,北方世族拱衛(wèi)著它們并占有絕對的尊貴。漢末三分,紫微旁落,相比中原安定的江南正悄然崛起,而洛陽的貴族們?nèi)源蛐牡桌锉梢倪@蠻荒之地。西晉君臣自認為一統(tǒng)三分便成就了太平功業(yè),享受起驕逸的生活。這就是二陸入洛的背景。陸氏兄弟在八王之亂中遇害后,盛世假象再擋不住鐵蹄肆虐,偌大帝國頃刻四分五裂。河陰之下,衣冠涂地;可傷可痛,人物殲盡!此后千年,斯文風氣已屬江南領銜。
那又是哲思活躍的時代。建安通脫、正始玄遠,文學伴隨名士們超越性的思維得到豐富,進入了“自覺”時期?!段馁x》以駢儷華藻總述文學的創(chuàng)作,其發(fā)緣情之先聲,遂與言志之說頡頏,錢基博先生在《中國文學史·兩晉》中首推陸氏,以是其不惟太康之英,實乃魏晉翹楚,太宗謂“百代一人”,未為過也。
太康十年,二陸入洛,之后聚少離多,卻始終相互提攜;機云同歷國亡家破,雙雙閉門讀書,對家國興亡的體會是共通的,入洛后游于權(quán)門,一齊游走在宦場風浪之上?!霸笭栙衫希瑪y手黃發(fā)”是平原對至親情真意切的剖白,又隱隱含有某種未可知的預感,這也為后來二人的罹禍加強了悲劇色彩。從《與兄平原書》里得知,兄弟書信中時有切磋。而在《陸士衡文集》里,昆仲贈答也是最重要的主題之一?!洞鹦制皆穼π珠L贈詩一字一句地酬答,“沉響細韻、密思曲致”,同樣體現(xiàn)著非比尋常的手足友愛。二陸文體的差別為后人津津樂道,但吳淇在江淹《雜詩三十首》擬平原羈旅詩后,評曰“二陸之詩本一體”,殊有別趣。清河主張“文貴清省”,受玄風沾染,傳曾有與王弼鬼魂言談之事,可以照應現(xiàn)實;詩文多自然之語,四言效《詩》,意象清新,如“流瑩鼓物,清晨拂林”,入隱拾秀,神腴而韻遠;又如《答張士然》“通波激枉渚,悲風薄秋榛”,語氣清絕為五言罕有,王夫之贊其“獨立于古今風會中,前不知有建安,后不許梁陳步影”,誦讀再三,乃見其情。惜議者厚兄薄弟,往往不談。小陸任吳王郎中令時,屢表諫廢奢蠲敝;歷治浚儀、清河,遍施惠政,民深懷之,立祠饗祭,由此可知名士非惟作清談客矣。
入洛之后,二陸深感為宦多舛,尤受北人刁難。面對北方的咄咄之勢,平原在《艷歌行》中不得已而嘆道:“藹藹風云會,佳人一何繁”,洛水之濁,只堪濯足爾。他為姊夫顧榮所做的往返詩里假婦之口勸歸:“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明人趙大洲將其化為“君不見,京洛紅塵多更深,英雄著陸皆平沉”,直至更甚。趙官至尚書,嘉靖間以剛直受廷杖,多見朝中傾軋,終歸隱故里,有《趙文肅公文集》行世。金谷盛會,名士濟濟,揶揄間暗藏機鋒,更不乏輕薄露骨之嘲。潘岳好諛且善妒,《為賈謐作贈陸機》譏刺二陸亡國之余的身份;盧志更于坐中當面直呼其父祖名姓,平原奮起反擊,遂以埋下覆滅的禍端。日后,陸機以豫誅賈謐功,賜爵關內(nèi)侯,旋即因替趙王司馬倫擬詔的嫌疑身陷囹圄,受成都王司馬穎營救豁免,遂投入其門下。清河日厭盤桓,已萌隱逸之志,《逸民賦》道:“雖我服之方壯,思振策其安往?舒遠懷以弭節(jié),褰世羅于天網(wǎng)”?;鹿倜暇翞槌啥纪踟?,以其恩寵受盧志之輩逢迎,孟玖曾向清河求官而被嚴詞拒絕,就此產(chǎn)生怨恨。平原是時作《園葵詩》,“不若聞道易,但傷知命難”,實言入仕尤悔,葵植北園,面南朝陽,身不由己也。
太安二年,成都王遣兵二十萬討伐長沙王,以陸機作前鋒。鼓聲聞數(shù)百里,“漢魏以來出師之盛,未嘗有也”,對此盛況,他只淡淡道,不若故里鶴唳。帳下恥為吳人統(tǒng)領,各行其是,以致潰敗。孟玖盧志等人乘機進讒,誣構(gòu)陸氏不臣之罪,成都王聽信后,下令夷其三族,清河亦遭連坐。臨刑前平原褪下戎服,一襲白衣神態(tài)從容,仿佛正操琴與云間鶴唳相和。是年故人張翰睹秋風起而歸吳。莼鱸之思道來風雅,只是想及背后慘痛,陡生驚心一瞥。
月明入牖,古今一身;千載悠悠,仆本恨人。謹借《墳》引《吊魏武帝文》末尾以憑吊古人:
嗟大戀之所存,故雖哲而不忘。覽遺借以慷慨,獻茲文而凄傷。
責任編輯/彭中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