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潮,陜西安塞人。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延河》《延安文學(xué)》等。已出版長篇小說《南莊的困惑》《盲谷》。
池 塘
一
最先被扔進(jìn)池塘的家畜是代爽家的那頭母豬。
半個月后的一個下午時分,失蹤的母豬赤條條地從村子西頭的池塘浮出來,它通體鬃毛脫落,像開水褪過一樣干凈,在村里人眼前亮光光的。不過母豬很廋,雖然被浸泡了很多天也還是原來那副模樣,細(xì)心人說母豬身上的鬃毛不是開水褪過的,而是被拔光的,有些地方的皮都被揪掉了。好殘忍的手段,得費多大工夫啊。村里人一下子感到一種不祥之兆,七嘴八舌分析是誰對母豬下了這樣的毒手,要不就是和代爽家有仇,否則誰會費那么大的勁,直接扔進(jìn)去得了,為什么要下工夫把母豬的鬃毛拔光呢?
代爽婆姨坐在池塘邊上嚎叫著捶打母豬的腹部,母豬是她家的搖錢樹,是從她娘家那個叫桑塔的地方捉來的,這下可憐啊。也不知是哪個王八蛋搗的鬼,有本事和人算賬,拿母豬開刀算什么本事,家畜都會耍水,怎么就一聲不響地自己沉下去了,代爽婆姨堅信母豬是被人做過手腳后扔進(jìn)去的。
代爽的老娘狗來問,兒子代寶東聞訊相約著一起趕往池塘邊上,按照狗來問的要求,代寶東又撒腿跑回了家,不一會兒工夫就汗流浹背地跑來了。他手里高舉著家里的那把切菜刀,在午后的陽光下閃閃發(fā)亮,與母豬亮光光的身體相映成輝。代爽婆姨將母豬翻過來,母豬仰面朝天,兩排干硬的乳頭在松軟的肚皮上顯得垂頭喪氣,婆婆狗來問劈開了母豬的胸膛,她們試圖從母豬體內(nèi)發(fā)現(xiàn)一點蛛絲馬跡,因為母豬會耍水,滯留池塘多日,肯定是里面墜了什么東西,在代寶東的頭腦里,母豬懷豬仔的肚皮被塞進(jìn)去的東西應(yīng)該是學(xué)校里的那顆大鉛球,要不它是不會沉到池塘底下的。
村里的閑人們都在圍觀,但是結(jié)果卻像母豬的兩排乳頭一樣讓他們掃興,母豬體內(nèi)沒有任何來自外界的附屬物,倒是被狗來問割斷的大腸里溢出濃重的臭味,和池塘里的腥味混融在一起,讓圍觀的人不得不用手捂住各自的鼻子。
此后幾天,村里人看見代爽婆姨和她的婆婆狗來問先后走過池塘,一直走上川道,在馬路上靜靜地等車,她們要去集市上再買頭老母豬飼養(yǎng)起來。
日暮時分,去趕集的村里人陸續(xù)回來,有人經(jīng)過池塘,看見兩只母雞浮出水面,和代爽家那頭母豬一樣的遭遇,扒光了毛,從池塘中心晃晃悠悠地飄到邊上。伸手進(jìn)去想抓住母雞的人腳下一滑,也差點掉進(jìn)池塘,一只腳已經(jīng)在池塘邊陷進(jìn)去,立馬到了膝蓋,那人有些驚慌,渾身頓時起了層雞皮疙瘩,在熟悉的池塘邊尖厲地叫出聲來。
村里人認(rèn)為他是害怕自己也會像代爽家的那頭母豬,也會像剛剛浮出水面的母雞,他怕自己也遭到毒手。母雞在漣漪中又晃悠著向池塘中心飄去,水草淹沒了它們的身影。代爽婆姨和代爽的老娘從“突突”的農(nóng)用拖拉機(jī)上下來,她們兩手空空??v然婆媳倆拿出了壓箱底的老本,但還是失望而歸,有錢難買不賣的貨,母豬不同豬仔那么好買??匆妵^的人在議論剛剛浮出池塘的兩只母雞,代爽婆姨又一陣哀嚎,不過她這次沒有流出悲傷的眼淚,哀嚎過后,她攙著自己的小腳婆婆在池塘邊一頓詛咒,她說要兇手不得好死,遭雷劈,下地獄,生孩子沒屁眼,實在想不出更好的咒語,問周圍的人,問她經(jīng)歷歲月洗禮的婆婆,最后有人趟進(jìn)池塘,拎起那兩只母雞,這是兩只下蛋的母雞。侯缸婆姨認(rèn)領(lǐng)了它們,其實不用認(rèn)領(lǐng),因為幾天前侯缸婆姨就滿村里宣告自家那兩只下蛋的母雞不知去向了。
侯缸婆姨一手抓住一只母雞的脖子提在手里,一只母豬,兩只母雞先后遭到毒手。都是母的,看來是和母的過不去,代爽婆姨深信是男人干的,但侯缸婆姨的意見卻恰恰相反,她是老牌高中生,在村里算是有文化人,她認(rèn)為同性相斥異性相吸,絕對是女人干的,不過大家七嘴八舌以后還是覺得是男人干的。女人沒那本事,就拿代爽家的母豬來說,沒見村里哪個女人會褪豬毛,都是男人們做的事情,女人們也沒那力氣把母豬拖到池塘扔進(jìn)去,但是母雞的遭遇又怎么解釋呢,褪只雞女人也很麻利,一把拎起就能扔進(jìn)池塘,分析到最后也沒有個定論。只有侯缸婆姨看著與她同病相憐的代爽婆姨,好半天對她說:“讓下毒手的龜子孫和母雞一樣的下場,赤條條沉到池塘底……”代爽婆姨接上侯缸婆姨的話說:“讓王八蛋和母豬一樣,直挺挺沉到池塘底,永遠(yuǎn)不要再出來!”
代爽是村里小學(xué)的老師,他十八歲高中畢業(yè)后回村任教,至今已經(jīng)十五年了,每月的工資要么能買兩口袋蘿卜,要么能買兩條劣質(zhì)香煙。地里的莊稼全靠他的婆姨一人干,家務(wù)則靠他的老娘,就是那個自稱狗來問的老太太。代爽得以全身而退,只把心思用在教書上,家里的事情能幫多少幫多少,家人對他一點怨言也沒有。眾所周知,鄉(xiāng)村民辦教師,是戲里那個白臉奸臣曹操說的雞肋,雞肋者,食之無肉棄之有味。代爽為此常常自己生自己的氣。
面對各自家里的遭遇,代爽沉默著,侯缸也沒有多余話,唱戲的是他們各自的婆姨,婆姨當(dāng)家,自然輪不上他們出面。侯缸老實巴交,他的心都在莊稼地里,倒是代爽成天恍惚,變得神神叨叨。他想找侯缸談?wù)?,談什么呢,自己心里并不清楚,總之是同病相憐,侯缸家的三個小子都在村里小學(xué)上學(xué),學(xué)費基本是靠兩只母雞下的蛋從集市上換來的。母雞遭到毒手,侯缸心里也不好受,代爽是在下午放學(xué)后找到侯缸的。侯缸正在鋤地,見代爽徑自朝自己走來,突然慌亂起來,但他仍舊沒有停下手中的鋤頭,只有這樣他才能穩(wěn)定些。當(dāng)代爽一米開外站在侯缸面前的時候,侯缸像小時候做了壞事一樣后退一步,然后抬起頭問代爽:“你……你想怎樣?”
沉默良久的兩個人情不自禁地回憶起了他們小時候的事情,侯缸比代爽小一歲,在村里是約定成規(guī)的兄弟關(guān)系,平輩人,他們印象最深刻往事,就是偷偷鉆村里那個山水沖開的地洞。話題是代爽提起的,說到那個山洞的時候,侯缸明顯想回避,鋤頭在地上隨意地除掉幾根雜草。鉆地洞是背著家里大人經(jīng)常做的最刺激的事情,可是一次鉆到半途的時候,地洞中間突然塌陷,把一撥人前后堵住,后來從兩個出口出來的人就如同走了一回黃泉路,當(dāng)他們從各自的出口匯合到一起以后,用代爽后來常說的那句話,就是中央紅軍勝利會師了。他們?yōu)榇税ち烁髯源笕撕屠蠋煹钠と庵?,從此再沒去過那里。不過今天說到地洞的時候,侯缸有意要把話題引開,他和代爽說起了池塘的往事。
侯缸說那時候最能潛水的就是代爽,而侯缸自己不得要領(lǐng),每次都是剛把頭伸進(jìn)水里就被嗆了,但因為害怕別人笑話,所以往往要逞能,有一次連續(xù)嗆了幾口就暈暈地往下沉,是代爽把他推出來的。水里的侯缸身體很輕,代爽說他的身體就像一只公雞那么輕,他一手拖住侯缸的后背,一手拖住他的屁股,用力往上一推,外面的人聽見嘩啦一聲,侯缸就浮出了水面。
好多年過去了,代爽和侯缸在莊稼地里再次把這些驚心動魄的事情重新回憶了一遍,在太陽將要落山的時候,兩個年輕人淚水漣漣地告別了。
二
受害方代爽婆姨和侯缸婆姨都不是省油燈,損失讓她們變得異常警醒和智慧,她們不約而同地使用了排除法,然后進(jìn)行了匯總,意見大致一樣。經(jīng)過嚴(yán)密排查,村里的老瘋子牛三娃不具備作案的嫌疑,因為牛三娃一只手早年就被雷管炸掉了,一個只有一只手的瘋子是不會把家禽的鬃毛拔得那么干凈,最后定論,絕對是有人惡作劇,故意讓他們兩家遭殃呢。
村里的屠夫張滿庫成了最大嫌疑人,在代爽婆姨和侯缸婆姨眼里他立馬成了十惡不赦的大罪人。這兩個年輕媳婦雖然平日里關(guān)系不睦,但是因為各自的家畜遭到了毒手,關(guān)系一下子比從前近了,甚至?xí)簳r忘記了過去的恩恩怨怨。她們相約著來到張滿庫家里,張滿庫到四里八鄉(xiāng)殺羊去了,母豬浮出水面的時候他出去殺羊了,這不是逃避是什么?他老婆一人在,他們唯一的兒子張亮去年考上了大學(xué),只有放假才回來。她端一碗谷米撈飯蹲在門口吃,見她們前來,嘴里噙著飯粒,夾著一筷子咸菜對她倆說:“代爽家的,侯缸家的,不要嫌棄,都來吃飯……”
平日里代爽婆姨和侯缸婆姨對張滿庫老婆都是嬸子不離口,可是今天她們一改常態(tài),讓張滿庫老婆感覺格外陰森。她們不說話,就是往跟前走。她夾住咸菜的筷子松開來,咸菜掉在地上打了個滾,像此時的張滿庫老婆一樣灰頭土腦。不說話不行,但是又該說什么呢,年長的人看見年輕人對自己虎視眈眈的時候,不是怕,而是感到尷尬,難堪。她突然感到很委屈,喉嚨動了幾下,強(qiáng)行把嘴里尚未嚼爛的飯粒咽進(jìn)肚子,米粒很生澀,她只好伸伸脖子。
她倆什么話也沒說,因為張滿庫不在,不過她們走的時候還是撂下一句狠話:“讓張滿庫回來給我們磕頭認(rèn)罪……”
她們說完就擰身走掉了,到坡下還交頭接耳,嘰嘰咕咕的,聽不清說什么,自然也不會讓張滿庫老婆,這個犯罪分子的家屬聽見一星半點的信息。好在她們走后的晚上,張滿庫回來了,他渾身血腥味,腰間別著殺羊刀,腰裙上留著斑斑血跡,看見老婆在燈下哭,多年不見老婆這樣哭鼻子的張滿庫剛進(jìn)門就吃了一驚。
村里的家畜接二連三被扔進(jìn)池塘,人們不知道兇手究竟是誰,家畜浮出水面的時候,和代爽家的那頭母豬,侯缸家的兩只下蛋母雞一樣,亮光光地刺人眼目。不過連續(xù)遭到毒手的損失都不大,沒有代爽家的和侯缸家的損失那么大,算算也有不下七八家遭到這樣的侵害了。
家畜陸續(xù)遭到毒手之后的一個凌晨,莊稼人都在熟睡,連好事的狗都沒有多管閑事的意思,這時候兩個幽靈一般的人在池塘邊上不期而遇,他們是代爽和侯缸,幾乎是同一時間發(fā)現(xiàn)對方的,兩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但是都沒有說話,說什么呢,不說話才是最默契的表達(dá)。他們手里各自的家畜像石頭一樣被拋進(jìn)池塘,撲通兩下就悄無聲息,像凌晨熟睡的村莊和睡熟中的人們,池塘又沉睡下去了。
代爽和侯缸白天的接觸多了,不過每次接觸完后兩個男人都是淚水漣漣,有時候侯缸干完莊稼活會像以往那樣到學(xué)校找代爽比賽拍籃球。侯缸盤腿席地而坐,籃球在他手里枯燥地噼噼啪啪,侯缸說他的手就是永動機(jī),只要手不停,籃球就會一直那么持續(xù)動下去,不過累的時候他自己停下來。輪到代爽了,他一邊拍一邊看著侯缸,一句話也不說,籃球從失神的代爽手上滑出去,一直滾到院墻的一角。
多年與母親狗來問一起生活的代爽在狗來問眼里其實就是炕頭那只溫順的老母貓,它體格肥壯,生養(yǎng)了好幾窩貓仔,有時候狗來問覺得教書的兒子就是那只母貓的影子,所以她了解代爽的性情,但又覺不出太多的不對勁,只是兒子和人說話少了,只是自己一人神神叨叨。這世上最難對付的人就是那些不和別人交流的人,不過代爽很孝順,從小到大沒給狗來問惹過什么麻煩,起碼他沒有發(fā)生過和村里孩子打架斗毆的事情,說實話讓狗來問很省心,可是最近,兒子的魂丟了。
村里人都說代爽得了神經(jīng)病,最著急的是他的老娘狗來問。她老娘小名其實叫桂花,只是村里多數(shù)人并不知道她的小名。她也沒有姓,戶口本上也沒她的名字,所以關(guān)于她的大名就無從考證了,她就叫桂花,只有村里六十歲以上的老年人知道她的小名,但也從來不叫出來,都叫她代老婆,代爽娘的。曾經(jīng)有調(diào)皮的小孩子問她叫什么的時候,她便出奇地生氣,先是皺眉頭,然后笑嘻嘻地回答道:“我叫狗來問,呵呵,狗來問嘛,狗來問……”
從那時候起,孩子們就叫她狗來問,叫了好多年也沒有覺出什么不對勁,等覺得不對勁了,他們都長大了,于是,代爽的老娘就叫狗來問。狗來問三寸金蓮,在村里現(xiàn)有纏過腳的老年人里面是最小的,最標(biāo)準(zhǔn)的,所以她走路總是踮著腳,不過像風(fēng)一樣輕盈,利索。她請來王巫神給代爽看病,因為村里的赤腳醫(yī)生說代爽沒病,可是代爽整天神神叨叨的,既然科學(xué)不能解決,就靠迷信的手段吧,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好了則罷,不好了就當(dāng)沒生這個兒子,早死早投胎,免得在陽間受罪。狗來問是見過世面的人,村里死了人她都會去看,揭開蓋在死人頭上的麻紙,一張變形扭曲的臉,摸上去冰涼冰涼的,她習(xí)慣了,生死一線,她早就參透了,即使兒子得了不治之癥,她也會很平靜的。
所以她請來方圓百里出了名的王巫神,
只是王巫神的伎倆在代爽這里沒有展示的機(jī)會,他被代爽一頓臭罵,代爽還拿起劈材的斧頭要劈死他。王巫神知道代爽是教師,是知識分子,這號人最愛較真,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所以他寧愿不掙狗來問準(zhǔn)備好的那只老公雞就撒腿跑了。王巫神雖然被公認(rèn)有法術(shù),但是連個窮教師代爽也沒辦法,狗來問最了解兒子的脾性,所以也罷,就親自給代爽療治。她甚至?xí)诖偘d神叨的時候噙一口清水噴在他臉上,等代爽平靜下來,就讓代爽躺下,用被子蒙住頭臉,端一碗燒過黃表紙的米水碗在代爽頭上晃來晃去,嘴里念叨:“死了好,死了好,死了能穿大紅袍……”
狗來問終于找到代爽瘋癲的原因了。那天一早,狗來問起來往外曬被褥,一只麻雀莽撞地飛回了家,狗來問一見麻雀進(jìn)家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自己一跳三尺高,忙讓代寶東趕緊關(guān)閉門窗,指示孫子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只麻雀逮住。代寶東畢竟年幼,手忙腳亂,氣喘吁吁,眼看再沒力氣滿屋子追打那只麻雀,害怕它沖破窗戶飛出去。狗來問氣急,罵孫子不爭氣,代寶東不知道奶奶為什么會對飛進(jìn)家里的一只司空見慣的麻雀如此大動干戈,但還是上跳下竄,好容易逮住了,以為要烤了吃,誰知狗來問雙手攥住麻雀,呸一聲說:“不干凈的東西,哪里跑?”
村里人看見的狗來問從來都很溫和,可是自從代爽得病后她變了,有些咋咋呼呼,又有些飛揚(yáng)跋扈,故弄玄虛。那是一個天空晴朗的上午,還沒到做午飯的時候,餓死鬼轉(zhuǎn)世的人家已經(jīng)迫不及待,清油炸出的大蔥味一直飄到村莊的上空,給人一種迷醉的幻覺。狗來問將麻雀五花大綁在一根竹竿的一頭,手里提把切菜刀,一直來到村里人聚集的打谷場上,扯開嗓子說:“造孽啊,都是這臟東西惹的禍,家畜被下毒手,我兒代爽神神叨叨,都是有預(yù)兆的,今天這臟東西自投羅網(wǎng)啊,好在被我孫子寶東捉拿歸案了,真是老天有眼?。 ?/p>
還不等眾人反應(yīng)過來,狗來問手起刀落,麻雀就被剁了腦袋。狗來問見眾人驚呼,又補(bǔ)充道:“把你斬首示眾,讓你脖子搬家,腦袋開花,看還敢害人不?”
狗來問斬殺麻雀的壯舉傳遍了整個村子,幾日后村里人才知道,在狗來問她們這一代人看來,麻雀進(jìn)家是很不吉利的現(xiàn)象,也是狗來問這一代人最忌諱的事情,但是沒有人認(rèn)同,覺得她是裝神弄鬼,到處是麻雀,飛進(jìn)誰家不是很正常嗎,不過見狗來問年邁之人為家庭如此用心良苦,都反倒生出對她的憐憫來。
天生怕癢的代爽現(xiàn)在常常設(shè)想一個人被撓死的情景,老娘在村頭打谷場斬殺麻雀后,代爽心里開始害怕自己的老娘,在代爽眼里,她老娘就是無所不通的神,任何事情都逃不過她的法眼,代爽想消除自己內(nèi)心的恐慌,又找到侯缸,哀哀地對他:“你撓我,撓我……撓我,撓死我!”
侯缸沒有撓代爽,代爽有些不高興,看著地里剛剛鋤倒的貓尾巴,自己拿起一根放進(jìn)腋窩里,發(fā)出咯咯的叫聲。侯缸也不看代爽,自顧埋頭鋤草,代爽把自己撓到癱軟的時候,坐在地上吸紙煙,侯缸丟下鋤頭問道:“你累不?”
代爽吐出的煙圈從莊稼地里冒起來,飄散在四周,侯缸覺得代爽很無聊,扛起鋤頭往家走。代爽一連吸了六根紙煙,終于感到惡心了。他咳嗽了半天,最后淚流滿面地對著侯缸的背影說:“侯缸兄弟,是我害了你,你把我也扔進(jìn)池塘吧?!?/p>
三
示威者氣勢洶洶地前來問罪了。
那是一個剛剛下過雨的午后,池塘的青蛙呱呱地叫個不住,可是不一會兒青蛙就停止了叫聲,池塘剎那間安靜下來,出奇地安靜。等一群孩子離開后,池塘才從恐懼中回過神來,又有青蛙叫,不過一聲半聲的,不再是下雨時候那樣歡快,顯得有些沉悶和傷感。
代寶東率領(lǐng)侯缸家的三個小子,后面還跟著村里一些與此事無關(guān)的孩子,他們大都調(diào)皮搗蛋,在池塘里用送飯的罐子滿滿裝了一罐子青蛙,浩浩蕩蕩地來到張滿庫家,要把張滿庫家的院子當(dāng)成屠宰場,還說都是和張滿庫學(xué)來的。張滿庫和老婆躲到后山去了,孩子們發(fā)出肆無忌憚的狂笑,在夏日的空氣里顯得竭斯底里,但是分明透露出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也顯露出很大的底氣不足。不過他們說到做到,把洗衣服乘涼的石床當(dāng)成宰殺青蛙的地方,只是他們手里的刀沒有張滿庫殺羊的刀那樣鋒利,他們手里的是削鉛筆的小刀,鈍刀子,一點鋒利也沒有,所以在斬殺青蛙的時候有些虛張聲勢。
青蛙被仰面放在石床上,白肚皮鼓鼓的,代寶東就用削鉛筆的小刀對準(zhǔn)青蛙的脖子剌,剌到一半的時候青蛙四肢掙扎,很快就斷氣了。一連斬殺三只青蛙之后,代寶東面紅耳赤,瑟瑟發(fā)抖,他把刀子交給了侯缸的大兒子,有些氣短地說:“看來還是不行,比不上張滿庫狗日的膽大,殺羊不眨眼……”
共有三十多只從池塘逮來的青蛙被幾個小牛犢子輪流斬殺,頭歪在身子上的青蛙全部被丟到張滿庫家的門口,一片狼藉。等到晚上回去給家里人宣布了自己的壯舉之后,代爽的老娘狗來問笑了,代爽婆姨也笑了,獨獨代爽像受了驚嚇一樣篩糠起來,干嘔了半天,突然嘻嘻笑了起來,然后在炕上打滾,直笑到精疲力竭也停不下來。代爽的老娘以為他撞客了,又要驅(qū)鬼,代爽在脖子里亂撓一氣,對他老娘說:“我渾身都有青蛙在爬啊爬,都爬我心里去了,癢死我了!”
為了讓張滿庫家遭到應(yīng)有的報應(yīng),代爽婆姨還從家里的相冊里找到張亮的畢業(yè)照,用針在他眼睛上刺了幾個洞,并且詛咒張亮去死。
張滿庫老婆討好地用丈夫從外面殺羊帶回來的羊下水招待代爽家和侯缸家的四個小牛犢子,但是他們不吃,代寶東鼻子湊近一聞就嚷道:“我不吃,我不吃,不吃不吃,一股子臭屁股味……”
侯缸家的三個小子也一致認(rèn)為羊下水就是一股子臭屁股味,是張滿庫老婆故意拿來惡心他們的,所以他們也拒絕吃,四個小牛犢子把自己碗中的那股子臭屁股味羊下水全部倒在院子里。
張滿庫夫婦倆一大早就想給代爽婆姨下跪求饒,但是一點效果都沒有,村里人陸續(xù)用池塘里的水澆灌自己的菜地之后,只有代爽婆姨把住池塘不讓張滿庫家抽水。眼看菜地里的蔬菜耷拉著腦袋一副將死的樣子,張滿庫攔住老婆,說菜死了就死了,無所謂的事情,咱也不是靠種菜過日子,咱是屠夫,殺牲口掙口糧,但是他老婆不服氣,哭了一夜還是挑起兩只水桶朝池塘走來。她覺得自己是被冤枉的,何況池塘里的水年年都是為村里人公用的,為什么因為家畜的死不讓他們家用水了,好在有天理在,有共產(chǎn)黨在,不怕不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但是當(dāng)她獨自一人挑著水桶來到池塘旁的時候,還是比自己預(yù)想的要糟糕得多。
她先是被母老虎代爽婆姨抓住頭發(fā),用膝蓋磕出了鼻血,又被前來幫忙的侯缸婆姨在臉上撓出幾道血印子。張滿庫老婆崩潰了,她將水桶丟進(jìn)池塘,連扁擔(dān)也丟進(jìn)去,看著虎視眈眈的兩個晚輩媳婦,喉嚨動了幾下,腦子里嗡嗡一片,覺得自己嫁到村里多少年來從沒受過這樣的冤枉,想起自己遠(yuǎn)在外地上大學(xué)的兒子張亮,去年秋天村里人是怎樣敲鑼打鼓為他家慶祝的,誰知現(xiàn)在這樣的情況。不過能生出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兒子,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自尊的,丈夫也不會那樣侵害別人家的家畜,家畜對于莊稼人來說就是命根子,這不用解釋了,但是,今天受了這樣的氣,她想等公家人來主持公道怕是不能了,等不及了。
在不明真相的這個時候,村里人都來圍觀,沒有人會向著他們家,甚至大家覺得能把家禽的鬃毛拔到那個份上的人只有張滿庫一人有那樣的本事??磥砀墒裁炊疾荒艿骄媲缶牡夭?,以前方圓百里的人都夸丈夫本事高,又羨慕他們的兒子第一個考上了大學(xué),但是現(xiàn)在,張滿庫老婆絕望了,但她還是理了理頭發(fā),自己感覺儀表端莊了,想開口質(zhì)問幾聲這兩個不可理喻的母老虎,但是嘴唇動了動之后,還是將嘴角的血跡唾出去,一轉(zhuǎn)身投進(jìn)了池塘。
池塘水不深,在澆灌了村里人大部分菜地后只剩下池底。張滿庫老婆投身進(jìn)去時候是一縱身,一頭扎進(jìn)去的,沒有發(fā)出任何哀叫,可以看出她一片赴死的決心,不過因為池塘水不多,圍觀的人一起將她拉上來,她渾身濕透,頭上是池塘底的淤泥。她雖然滿目全非,但是沒有說一句話,甩開拉她上來的人,徑自挑起水桶走回家。
張滿庫自己覺得比竇娥還冤枉,他帶上老婆去告狀,繞川道來到鎮(zhèn)上,但是沒結(jié)果,事先準(zhǔn)備好的訴狀也沒有讓念,鎮(zhèn)上的干部說屁大的事情,讓回村上自己解決。但是張滿庫覺得回去沒指望,又翻三架大山來到了縣城,一大早跪在縣大院門口,夫妻倆一人脖子上掛一個大大的冤字,字是村里的油漆匠張忠義替他們寫好的,冤字寫得很灑脫,一點也看不出張滿庫夫妻倆內(nèi)心的無奈,等到早上八點以后,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來上班,張滿庫走南闖北,知道哪個是大官,雖然他一直深埋著頭,但是眼睛還是掃視著四周。
先后有人過來往起拉他們,讓他們?nèi)ソ哟?,但是他們死活不肯,一去接待室就沒戲了,所以必須耍賴,必須在這里等。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最大的官終于等來了,因為大家都站在他的左右和后面,沒有人站在他面前,所以這人肯定是縣老爺。張滿庫一下子泣不成聲,昂起頭向著縣老爺陳述自己的冤屈:“縣老爺啊,啊哈……,我叫張滿庫,我老婆叫薛狗娃,我二人結(jié)發(fā)夫妻,我們的小子叫張亮,人都說他是文曲星下凡,去年考上了大學(xué),我們多少年與人為善,我打小隨父學(xué)屠宰,不種莊稼,一直靠手藝活吃飯,誰知禍從天降,被我們村里別有用心的人誣陷,說私自宰殺他們的家畜,對我們不依不饒,看架勢要把我們趕盡殺絕啊……”
縣老爺聽的過程中有些忍俊不禁,但是他畢竟是縣老爺,他很嚴(yán)肅,也能看出縣老爺是個很幽默的人,對著跪在地上的張滿庫夫婦倆說道:“說書的,你們隨我到辦公室來……”
張滿庫理直氣壯地回到了村里,馬上就要搞社教運(yùn)動了,縣老爺說這號離譜的事情不應(yīng)該再發(fā)生,冤有頭債有主,必須查清楚,不能冤枉好人,更不能裝神弄鬼,過幾天全縣各村的社教干部都會到位,讓他們盡管放心就是,他還給張滿庫遞了一根過濾嘴。
回村后的張滿庫再也不像過去那段時間害怕代爽婆姨和侯缸婆姨了,他老婆薛狗娃也不再害怕她們了,按村里的輩份,她還是她倆的嬸子哩。對天發(fā)誓,首先她和丈夫張滿庫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她們兩家的事情,起碼自己沒做過,她堅信丈夫也沒做過,只是家畜的事情很蹊蹺,無法解釋,不知是哪個短命鬼干的好事。這次是給公家反應(yīng)了,縣老爺也說即將前來搞社教的干部會調(diào)查清楚的,要共產(chǎn)黨人做什么,就是為老百姓辦實事,為老百姓支持公道,共產(chǎn)黨就是老百姓的主心骨??墒撬麄儸F(xiàn)在不在身邊,還是難以對付代爽婆姨和侯高婆姨的淫威,所以夫婦倆的理直氣壯僅僅保持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他們還是面對了同樣的命運(yùn)。
雖然村里幾天后真的來了個搞社教的干部,不過她是個女的。他們夫妻倆忙去找了她,但是女干部對此一點興致也沒有,好像這事和她的工作沒有任何關(guān)系,和她本人更是八竿子打不上,她不停地用眼睛看著他們夫妻倆,看到最后搖搖頭。張滿庫提醒女干部,是縣里的大官讓我們等你來解決問題的,女干部一聽這話,發(fā)出了冷冷的嘲笑,那笑沒有寫在臉上,是寫在眼睛里的,那笑沒有從嘴里發(fā)出來,到了喉管就停住了,仿佛是肚子里在笑,笑得讓人感到肉麻。最后她臉上流露出了鄙夷的神色,而她心里想的是,你們這些不可理喻的人啊,你們這些不可理喻的人!
來村里搞社教的是個女干部,叫文娟娟,她說她丈夫是個開火車的,好像經(jīng)常不在一起,所以她思念她的丈夫,每天坐在燈下給丈夫?qū)懶?,她的情緒隨著寫信的過程變幻不定??赡芤估飳懶盘淼木壒?,不幾天就感冒了,用衛(wèi)生紙奢侈地擦拭著絲絲縷縷的鼻涕。一旁是她的兒子,因為沒人看管,只好隨她一起來到這里。她兒子叫浩浩,虎頭虎腦,白白凈凈的,不和村里的孩子玩耍,只是站在遠(yuǎn)處,矜持地看著一群起哄的孩子。因為浩浩不和村里的孩子玩,村里的孩子便開始嘲弄他了,在他的名字前加了屁股兩個字,于是浩浩就成了屁股浩浩,也就是“屁股壕壕”的意思。浩浩是城里孩子,起初聽不懂,但是感覺不是什么好事,他便哭著守在母親文娟娟跟前,一天到晚連門也不出。
搞社教的女干部文娟娟弱不禁風(fēng),又加上村里這群野蠻孩子這般拿浩浩的名字耍戲,越發(fā)和村里人一句話也沒有了,這在別人不打緊,可是滿懷希望的張滿庫夫婦倆絕望了,雖然她是公家人,但是身為公家人卻不為老百姓做主,讓張滿庫感到很失望。文娟娟的心思不在工作上,她來這里是應(yīng)卯的而已,社教運(yùn)動結(jié)束她就回城了,所以她得過且過,兩耳不聞窗外事,照樣不停地用衛(wèi)生紙奢侈響亮地擦拭著她的鼻涕。
池塘不大,但在夏天,尤其干旱的夏天,是村里人的救命稻草,洗衣服,澆灌菜園子,洗澡,說不完的好處,不管什么時候,只要到了池塘旁,一切恩怨都可以化解,謙讓與和氣也是從池塘開始的。這種村風(fēng)和習(xí)慣一直延續(xù)了好多年。好多年過去了,池塘邊總是那么熱鬧,那么讓人感到溫馨。
可是這一年,池塘再也沒有往昔的平靜了。
七月流火。村里人還在揣度誰是真兇的時候,本來暑假在外地勤工儉學(xué)的張亮跑回來了,他一身運(yùn)動短袖衫,小平頭,上大學(xué)后破繭成蝶,脫胎換骨,看起來比村里任何孩子都陽光,他回來的原因不是因為家人遭受侮辱,他并不知道這些,而是想他的父母了,但是回來的時候就被代寶東和侯缸家的三個小子堵在村口了。
他們不讓他進(jìn)村,因為他的父母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他自然沒資格進(jìn)村,四個小后生像四個健碩的小牛犢子一樣一字排開,讓大學(xué)生張亮在流火的夏天感到了莫大的恐慌。他試圖和他們打招呼,像以前一樣親熱,但是,他的笑容還沒有浮出的時候,就被他們四個小牛犢子制止了,當(dāng)他們四個小的一起拽在這個大的身上的時候,他感到了無助和無奈。他斯文的大學(xué)生形象在這四個小牛犢子面前連個狗屁都不如,他天藍(lán)色的運(yùn)動衫在塵土中喪失了大學(xué)生的地位,拍打不掉的塵土鉆進(jìn)了棉線質(zhì)地的運(yùn)動衫里,讓他感到了空前的恥辱。
考上大學(xué)兒子,暑假回來竟然受到這樣非人的待遇,他有心在陽光下真誠浮出的笑臉頓時一塌糊涂。村里人都在圍觀,沒有人向他伸出援助之手,甚至連一句公道話也沒用,他敗得落花流水,但是他忍住眼淚,第一時間想見到他的父母。他獨自一人往家走,他們一群人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后頭,直到他走進(jìn)自家院子的時候,看見了歪在門口曬太陽的父親張滿庫,她的母親在陰冷的屋子里叮叮咣咣地切苦菜,要給豬圈里的豬仔們喂食。
張亮去年考上大學(xué)的時候,村里的老年人都說他是文曲星下凡,當(dāng)年法海老和尚要滅掉白素貞,那時候白素貞的肚子里懷著文曲星許仕林,所以法海的陰謀沒有得逞,所以張亮回來以后無論代爽婆姨還是侯缸婆姨都稍微消停了一些,她們知道張亮很快就會走的,只要張亮一走就再次聯(lián)合攻擊,不怕他們夫婦倆不就范。張亮在家和父母說了幾天外面的事情,表面的平靜在張亮離開后又開始波瀾壯闊。
村里人正在無形中結(jié)成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矛頭一致指向張滿庫夫婦,他們遭到的不再是身體上的侵害,因為有社教女干部在,雖然她弱不禁風(fēng),但她代表的是共產(chǎn)黨,所以他們不敢放肆,但是采取的另一種方法讓張滿庫夫婦倆恨不得一頭撞死。很多人,代爽婆姨,侯缸婆姨,以及他們的四個小牛犢子,還有其他不同程度遭到損失的村里人,還有那些自以為同情代爽和侯缸家遭遇的村里人,他們把唾沫攢足了飛向張滿庫夫婦倆。他們也不說話,只是以唾沫的方式對他們展開了人身和名譽(yù)上的攻擊。
張滿庫和他老婆薛狗娃出不了門,他們一起崩潰了。他從來不喝酒,可是他實在憋屈得不行,打開一瓶藏了多年的老酒,一氣喝下半瓶,感覺卻像喝涼水。他不懂酒,以為喝醉的人都是嚇唬人,裝醉欺負(fù)人,所以他把剩下的半瓶也一氣喝光了。到半夜,酒精開始在他體內(nèi)發(fā)揮作用了,他體內(nèi)原本沒有酒精的底子,所以今天突然喝進(jìn)去的酒精沒有更好的去處,就在他體內(nèi)亂竄,到處針扎一般。
“給大一刀子,給大一刀子,給大一刀子吧……”
起碼有三天三夜,村里人都能聽見張滿庫在屋子里沒明沒夜地發(fā)出這樣的嚎叫,他突發(fā)肝病,肝臟實在疼得受不了,想讓人拿刀子捅他,讓他趕緊去見閻王解脫,可是他的殺羊刀早被她老婆藏起來了。疼痛的間隙,張滿庫會想起自己的那把殺羊刀,無數(shù)羊子挨了他的那把刀,屠夫,是不是死的時候要和羊子們死的時候那樣疼痛呢,沒有死過,誰知道。
“給大一刀子,給大一刀子,給大一刀子吧……”
第四天,王巫神來了。他將一根白綾束緊自己的腰部,手里搖著銅鈴鐺,嘴里念著急急如律令,滿院子為張滿庫驅(qū)鬼,其實是驅(qū)趕那些死在張滿庫刀下的羊子,是它們冤魂不散,才讓張滿庫這樣痛不欲生。村里人都信巫神的話,這是因果報應(yīng),死去的羊子們來折磨他了,疼到什么程度只有張滿庫自己知道,別人都是不知情的,跟著瞎起哄。王巫神的分析連張滿庫老婆都深信不疑,到第五天,張滿庫渾身痙攣,王巫神在熱氣大冒的滾水鍋里煮了三只拳頭大的白布挽住疙瘩,趁熱在張滿庫身上猛擊。他出奇地有力,因為只有這樣,張滿庫身上的陰魂才能被驅(qū)散,奄奄一息的張滿庫終于平靜了,他沒力氣再嚎哭,沒力氣再讓人給他一刀子。
王巫神自以為大功告成的時候,張亮又回來了,離開的張亮不放心自己的父母,回來后面見的竟是這樣的情形,他親手制止了這場慘絕人寰的治療,他不想聽母親的解釋,他以為自己提前離開是害死了自己的父親,要是有他在,王巫神也不至于使用那樣愚昧殘忍的辦法給父親治病。
張滿庫醒來后,沒有疼痛的感覺了,村里人都認(rèn)為這是王巫神的功勞。張滿庫的好轉(zhuǎn)刺激的是代爽婆姨和侯缸婆姨,刺激的是代寶東和侯缸家的三個小子,但是他們不會直接來鬧事,畢竟張亮是文曲星下凡,有上天保佑,他們即使膽子再大,但也不能無法無天。矛盾激化是從張亮到池塘挑水澆灌菜園子開始的,張亮像他無辜的母親那樣在池塘旁遭到了阻止,代爽婆姨和侯缸婆姨,還有那四個小牛犢子一字排開,皮笑肉不笑地對著文曲星張亮。即使你真的是文曲星,但是現(xiàn)在你不也在挑水嗎,池塘里的水不多了,能聞見淤泥的膻味。張亮知道今天這關(guān)肯定過不了,于是他不等他們開口,就轉(zhuǎn)身朝水井走去,但是他太天真了,池塘里的水都沒你家澆灌的份,何況水井里的甜水呢,糟蹋好東西啊,不等他走向水井,六個人集體追來了,他又被堵住了,寸步難行。
張亮比她母親還感到委屈,好歹也是文曲星啊,起碼是實實在在的大學(xué)生,給村里爭了多少光,但是現(xiàn)在卻落到這個地步。委屈讓張亮腦子里一片空白,他把肩膀上的擔(dān)子摔在地上,水桶發(fā)出咣當(dāng)?shù)捻憚?,在夏日的正午異常清脆,兩只水桶骨碌碌滾到路邊,不過擔(dān)子還在張亮手中,他瞬間感覺手里拿著的不是扁擔(dān),而是孫猴子手里所向披靡的金箍棒。他有些得意了,看著有些手足無措的幾個人,他在炎熱的時節(jié)發(fā)出同樣炎熱的笑聲,這時候他感到很開心,是勝利者凱旋的感覺。不過感覺這東西往往糊弄人,就在他不知道該怎樣使用手里的扁擔(dān)的時候,剛剛不知所措的幾個人鎮(zhèn)定下來了,他們在用眼神相互交流制服張亮的辦法,不過一個先鋒往前一步,就被張亮虎虎生風(fēng)的扁擔(dān)嚇得后退了幾步。
侯缸趕來了。
侯缸成了急先鋒,因為他一點也沒有要和張亮這個小兄弟鬧事的意思,所以他不怕張亮打他,他走近了精神緊張的張亮,看見他滿頭大汗。張亮見侯缸走近自己,馬上懈怠下來,眼淚立馬下來了,他想通過侯缸結(jié)束這場莫名其妙的不快,但是就在他松弛的時候,撲上來幾個人,張亮頭腦轟然一聲,本能揚(yáng)起了手中的扁擔(dān)。撲上來的人早有防范,他們退后了,他們想通過車輪戰(zhàn)術(shù)耗盡張亮的體能,然后看他的笑話。但是沒有防備的侯缸被扁擔(dān)擊中了,就在他的太陽穴處,侯缸感覺眼前一黑,還想示意張亮放下扁擔(dān)的時候,他倒地了,咕嚕一下就倒地了。
侯缸被拉到鎮(zhèn)上的時候已經(jīng)斷了氣,要是侯缸命中注定這樣的死法也罷,問題是侯缸婆姨不讓村里人把侯缸送往鎮(zhèn)上去搶救,而是要把侯缸放到張滿庫家的炕上,最終在村里人的解勸下侯缸婆姨才同意先搶救人??墒沁t了,血沒止住,侯缸死前一直重復(fù)著這樣讓人莫名其妙的話:“獺兔,獺兔……”
侯缸這個笨人,腦子里卻有流不完的血,一直滴滴答答地從村里流到鎮(zhèn)上。
侯缸的死讓本來莫名其妙的事件像夏天的氣溫一樣持續(xù)高升,張亮當(dāng)天就被派出所拘留了。疼痛的消失對于匍匐在炕上的張滿庫絕對是個假象。王巫神走后沒幾天,張滿庫突然感到四肢噼里啪啦地被折斷了,他雙手抓住炕沿,心里喊叫著那句話:“給大一刀子……”他喊不來自己的兒子,也喊不來自己的老婆,他不知道村里剛剛打完一場群架,張滿庫在自己家叫了一晚上“給大一刀子……”就命歸黃泉了。
張滿庫老婆本來眼神就不好,一下覺得看什么都是迷迷糊糊,她佝僂著身子給丈夫辦喪事,因為時間緊迫,害怕張滿庫的尸首在家放爛了,來不及買棺材,只好用炕席一卷,草草了事。
四
母豬被扔進(jìn)池塘兩個月來,接連發(fā)生的事情都讓村里人感到村莊是那么地邪乎,老實巴交的侯缸死了,文曲星張亮被送進(jìn)了虎抱崖勞改場,謎團(tuán)還是沒有解開。究竟誰是幕后兇手,派出所不理會這些事情,他們只追究了張亮誤傷侯缸的事情,沒有順藤摸瓜澄清母豬落水的事件,讓村里人很失望。小學(xué)校的瑯瑯書聲在立秋以后讓村莊和諧了許多,但是問題沒有答案,大家心里都不踏實。
只有代爽和以前一樣漫無目的地教書,好像與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切沒有絲毫瓜葛,只是他越發(fā)沉悶,體育課上教孩子們自己捆綁自己,然后在校園里跑步,說是練習(xí)身體平衡。跌倒的孩子會遭到他嚴(yán)厲的訓(xùn)斥,他的脾氣大了,村里人都知道。代爽自從母豬事件以后,雖然一直不表態(tài),任由老婆孩子出面,但是他內(nèi)心也是難過的,加上侯缸的死,加上張亮由此身陷囹圄,對代爽都是一次次致命的打擊。
張亮是代爽的學(xué)生,在村里雖說是平輩,但關(guān)系卻非同一般,何況張亮金榜題名,可是現(xiàn)在,代爽自己感到一切都沒有了希望。
代爽發(fā)狂的時候自己捆住自己的雙手,然后躺在課桌上脫掉鞋子,兩眼直直地望著天花板,還讓年齡大點的孩子給自己點煙,直到連續(xù)抽完幾根后,他躺踏實了,讓他們把他捆綁在課桌上,他們不敢,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代爽發(fā)怒了,將嘴里的煙蒂奮力吐出去,孩子們只得把他捆綁住,代爽在孩子們捆綁他的時候顯得那么溫順,一點反抗的意思都沒有,還不停地挪動身體,讓他們把自己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
等把代爽捆結(jié)實了,孩子們出去了。代爽讓下一撥孩子進(jìn)來,輪流在自己的腳掌心撓,一邊笑一邊喊著繼續(xù),不要停,繼續(xù),不要停,游戲一直持續(xù)到下午,代爽笑得尿了褲子,到最后不是笑,只有哭的份。孩子們嚇傻了,但是沒辦法,繼續(xù)撓,一直把代爽撓到休克過去。代爽醒來的時候說自己大腦缺氧了,緩一緩就過去了,等孩子們把代爽解開以后,代爽覺得身體就是一灘稀泥,一把鼻涕那樣稀爛無比,老半天坐不起來。
代爽持續(xù)著這種游戲的時候,聽到了張亮的消息,張亮的學(xué)校出面替張亮說情了,但是殺人償命,他還是受到了判決,判了十五年,好在不是死刑。雖然張滿庫老婆想傾家蕩產(chǎn)托關(guān)系少判點,因為一旦判得重了就等于把兒子毀了,但是不管怎么說,殺人要償命,好歹還沒要償命,雖然是誤傷,但是侯缸也是絕對的受害者。張滿庫老婆轉(zhuǎn)不過這個彎,但是她的眼神不好使了,幾乎到了失明狀態(tài)。她關(guān)了門去看張亮,張亮在虎抱崖勞改場,她想到附近給別人家做活,也算是陪著兒子,十五年后張亮都三十多了,就像現(xiàn)在的代爽這個年齡。也像死去的侯缸那樣的年齡。
侯缸死后不久的一天上午,三個膘肥體壯的大漢手提火槍目中無人地?fù)溥M(jìn)村子,他們直奔學(xué)校而去,但是撲了個空。那時候代爽正在上廁所,他剛準(zhǔn)備進(jìn)大門的時候看見了其中一個人,于是他溜掉了。雖然剛剛送完屎尿,但是感覺一泡尿夾不住,小腹一收一縮,還是感覺褲頭濕了。撲了空的三個人恐嚇了幾個學(xué)生,從他們嘴里問不出有價值的線索,廁所里沒有,于是他們分散開滿村子找代爽,從他們咄咄逼人的話語里村里人聽清了一些事情。他們說代爽在外和人合伙養(yǎng)獺兔,他把錢給了人家,但是生意賠了,那幾個外地人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只把代爽給套進(jìn)去了。代爽為此向他們借下了高利貸,說好按月結(jié)算利息,但是代爽是個窮教師,每月的工資不夠還利息,他們還說村里有一個人和代爽合伙,只是那人沒露面,借條上也只有代爽一個人的名字。
他們也不問青紅皂白,挨家挨戶找代爽,像鬼子進(jìn)村一樣四處搜尋,打砸了代爽家的幾只洋瓷碗。代爽的老娘和代爽婆姨急得要放命,三個人的威力讓整個村莊嚇得大氣也不敢出,老年人回想起好多年前,他們也是聽更老的先人一輩輩口傳下來的,幾個韃子能控制幾百號子漢人,他們幾個人就像當(dāng)年的韃子,搜遍了全村也沒把代爽找出來,不過他們在代寶東胖乎乎的臉上拍打了好多下,代寶東也沒敢哭一聲,他的臉被打鐘了,紅彤彤的。他們揚(yáng)言,要是代爽不能按時還上高利貸,全家就會一起去見閻王,代爽的老娘顫顫巍巍地要留他們吃飯,被一只大手摔倒在地。
土匪們離開后已經(jīng)是正午一點的光景,池塘在正午時分靜靜地蕩漾著微波,已經(jīng)有些涼的水突然嘩啦一聲響動,因為最近蹊蹺的母豬事件,看見池塘嘩啦一聲響動的人以為要看見青龍了,池塘里要冒出青龍的真身了,耀眼的陽光直射在池塘的碧波里。奇跡要發(fā)生了,水波開始劇烈地蕩漾,冒出來的不是青龍,等他用雙手拂去臉上的水之后,又把頭發(fā)向后攤開,大家凝神一看,浮出水面的人竟然是代爽,他真是找到了一個絕好的藏身之地啊。
代爽看見三個膘肥體壯的大漢他著慌了,要是被找見,絕對會被打個半死,他們不會把他打死,這點他絕對有理由相信,他是貓著腰慢慢鉆進(jìn)池塘的。
村里人都知道代爽能潛水,今天可是派上用場了,但是由于擔(dān)心被發(fā)現(xiàn),代爽覺得還是去了一趟鬼門關(guān)。前來尋他的人走是走了,但他驚魂未定,回到家里吃了老娘狗來問做的一大碗荷包蛋,頓時暖和多了,不過到晚上還是發(fā)燒了,池塘絕對不是第二次的藏身之所。代爽昏昏欲睡,但是又睡不著,思謀下一個藏身之處應(yīng)該是哪里。
下一個藏身之處是村里后山上的那個被山水沖開的地洞。想到這里,代爽陡然渾身發(fā)冷,母豬就在眼前,像以往發(fā)情的時候一樣,在人腿上拱,讓他感到出奇地癢癢。
膘肥體壯的人再次來找代爽的時候,代爽一人抄捷徑路鉆進(jìn)了地洞。
代爽在三個彪形大漢第二次前來找尋的時候失蹤了,但是和這三個人看來沒什么直接關(guān)系,因為他們一無所獲地走了。代爽失蹤一星期后,代爽婆姨和代爽的老娘相信他是真的失蹤了,不過她們心存僥幸,認(rèn)為他會回來的,但是又過了一星期,他還是沒有回來,倒是派出所的人來了。派出所的人押來了那三個膘肥體壯的大漢,他們就是前些天來村里尋找代爽的那三個人,村里人驚愕的不是這三個人是怎么被抓住的,戴大蓋帽的人很瘦,他們竟然能把三個膘肥體壯的土匪玩弄于鼓掌之間。用村里老年人的話說,就是孫猴子再能行,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派出所的人也說代爽欠下了這三個人的高利貸。
代爽赤條條的尸首浮出池塘的時候和他家那頭母豬一樣,明光光地刺人眼目。只是他一張黑臉,像戲里的包文正。他用教給孩子們自己捆綁自己的手段從前面用一根又細(xì)又短的尼龍繩捆綁了自己的雙手,作揖一樣保持著那個姿勢,沒有人懷疑他是被人扔進(jìn)去的,因為孩子們認(rèn)得那根尼龍繩。村里人都知道代爽心眼小,又欠下了那么多的高利貸,不自尋短見才怪呢。但是代爽婆姨堅持要解剖尸首,代爽的遺書是戴大蓋帽的人檢查他的尸體時候發(fā)現(xiàn)的,從他喉嚨里發(fā)現(xiàn)一個小玻璃瓶,派出所的人取出小玻璃瓶,發(fā)現(xiàn)了代爽的遺書,和學(xué)校里代爽的教案筆跡比照,認(rèn)定是他的親筆,遺憾的是瓶子里滲入了水,除了開頭遺書兩個字以外,其它地方模模糊糊也看不清什么,派出所的人不敢斷章取義,但是最終認(rèn)定代爽是自殺的。
代爽的老娘,那個叫桂花或者狗來問的老太太,在兒子代爽浮出池塘以后出奇地平靜,她顛著三寸金蓮在池塘旁來回給兒子超度,披麻戴孝的代寶東緊隨其后,狗來問的聲音振聾發(fā)聵:“死了好,死了好,死了能穿大紅袍……”
有一個黃昏,狗來問在池塘旁和幾個婦女洗衣服。她瘦干的屁股撅起來對著天空搓衣服,只有她的媳婦,代爽婆姨傻傻地坐在池塘邊上,抓起身邊的小石子投進(jìn)池塘,漣漪蕩漾開來,在圍觀的村里人眼里一圈一圈消散了。
代爽赤條條浮出池塘后,侯缸婆姨的詛咒得到了應(yīng)驗,她躲在家里不敢出來,更不敢面對代爽婆姨。這一天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出來了,當(dāng)她看見池塘旁的代爽婆姨向自己投來陌生和挑釁的眼神時,她慌了神,很快,她停住腳步,先是撕掉自己的紐扣敞開上衣,然后撓亂頭發(fā),右手抓了把鼻涕,坐到地上一聲聲哀嚎,最后精疲力竭,嗓音已經(jīng)啞了,不過還是做著嚎哭的動作。村里人看不下,有人想拉她起來,把她送回家,最后還是她的三個小子把她扶回了家。
張亮的遭遇被一個有心人披露出去后,驚動了縣里,縣里決定派社教隊前來,社教隊像遇見重要軍情一樣緊急進(jìn)駐。社教隊進(jìn)入村里的時候是傍晚時分,整肅村風(fēng)是從社交隊進(jìn)村的當(dāng)晚就開始了。
油漆匠張忠義受命在小學(xué)校的圍墻上赫然寫下一行標(biāo)語:加強(qiáng)社會主義思想教育。
村里男女老少全部羊一樣被集合在小學(xué)校的院子里,社教隊的人一個接一個給他們講道理,講科學(xué),講是非。半夜時分,所有人都強(qiáng)打精神,不過聽不懂社教隊的人在講什么,只是他們一句也沒有講和種莊稼有關(guān)的事情,一句也沒有講有關(guān)代爽養(yǎng)獺兔引發(fā)的前前后后的事情,總之都與他們所關(guān)心的都不沾邊。
池塘又恢復(fù)了往昔的平靜,像待字閨中做針線的姑娘,也像安詳?shù)刈谠鹤永锇V癡曬太陽的狗來問。孩子們喜歡在池塘邊捉魚,不過捉不到大的,他們的樂趣只是捉魚的過程,至于捉上來的大小,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春 雪
井生喜歡下雪天,每逢下雪,他都感覺像在過節(jié),對雪的這份特殊的好感由來已久,特別對百里之外鄉(xiāng)下老家的下雪天流連忘返??墒墙衲?,他失望了。今冬雪來得遲,至于要遲到什么時候,井生并不知道,仿佛遇見了饑饉,只有一天一天耐心地等待,等待漫天飄雪的那一天。結(jié)婚七年來,每年冬天一下雪,井生都要帶妻兒回老家小住幾天,三十歲以后,逢雪必回老家已經(jīng)成了無法擺脫的宿命。
瑞雪兆豐年,看來明年莊稼要歉收了,井生沒有親歷饑饉的恐慌和絕望,但爺爺經(jīng)歷過,所以爺爺在世的時候常常告誡井生要珍惜眼下這大好日子。已經(jīng)過了冬至,雪還是不見半片,在井生的記憶里,他爺爺死的那個冬天下了場老黑雪,足有一尺厚,多年來井生都認(rèn)為那是整個山川都在給爺爺戴孝,時間是寒衣節(jié)那天?,F(xiàn)在這鬼天氣,井生心里詛咒一句,突然感到很迷惘,在井生三十三歲的記憶里,冬天的雪不會下的這么遲,這么讓人翹首以待。
不下雪的這個冬天,井生感到通體都充滿莫名的恐慌。最期待下雪的是兒子水娃,水娃今年五歲,五周歲,很聰明,但是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五歲還是六歲,常常因為這個和井生生氣,也和當(dāng)老師的妻子生氣。井生見到鄉(xiāng)下老家的人,說兒子六歲,說的是虛歲,見到城里同事朋友,就說兒子五歲,說的是周歲。城里人不說虛歲,并且大部分人都盡量把自家孩子的年齡往小說,井生至今不理解,或許自己農(nóng)村長大,沒有養(yǎng)成城里的文化習(xí)慣吧,但是又在城里工作,難免不隨波逐流。于是,因為年齡的事情,水娃常常和他們夫妻倆爭執(zhí)不休。
兒子每年冬天都由井生帶回老家趕年味,井生一來想讓兒子不要忘本,二來井生自己有很深的農(nóng)村情結(jié),只有回到鄉(xiāng)下老家,他才會笑逐顏開,逢人發(fā)煙,說笑,只有在這時候,井生才能感到自己的存在。與妻子在鄉(xiāng)間小道踏雪漫步,井生常常感到自己還和妻子處于熱戀當(dāng)中,當(dāng)老師的妻子很講究,挽著井生的肩膀,臉上洋溢著欲罷不能的甜蜜。
可是今年遲遲不下雪,井生便不想回去,元旦過了應(yīng)該會下雪,但是元旦后是今年的雪還是明年的雪?井生苦笑。為什么不下雪就感到難過,像一個孩子思念出走的母親。恐慌,只有恐慌,每天都是這樣。有幾次井生夢見了雪,但是并沒有下,當(dāng)然,漫無目的地等待沒有任何意義,該下的時候自然會下,井生氣象臺的同學(xué)對井生說,本來有雪,可是被你糾纏不休,所以下到別處去了。
兒子一天天催促井生回老家去看豬狗牛羊雞,井生耗不過兒子,只好開始做準(zhǔn)備,還沒輪到他休年假,只能和其他人調(diào)整一下。身為警察,井生很少這樣做,但是拗不過自己的兒子,兒子是家里的大掌柜。井生給父親買了兩條中華牌香煙,給母親買了件藍(lán)寶石顏色的羽絨服,羽絨服是妻子給選的,看上去很貴氣,井生用感激的眼神看著妻子。他回想起了母親年輕時候的形象。母親雖然是農(nóng)村婦女,不善打扮,但是身材好,頭發(fā)烏黑順溜,每次穿上新衣服,都會被村里人稱為新媳婦。
倉鼠被送來的這天下午,井生出勤回來剛剛睡醒一覺,水娃在客廳看動畫片。妻子過兩天放假,考試的前一天,她在小名叫毛頭的臭小子桌兜里發(fā)現(xiàn)了這對倉鼠。毛頭是學(xué)校和小區(qū)里出了名的小土匪,他留著紅孩兒的頭型,和紅孩兒一樣調(diào)皮,妻子警告了幾次,可毛頭這小子天生頑劣,這個耳朵進(jìn),那個耳朵出,妻子最后沒收了他的這對倉鼠。學(xué)校小區(qū)和學(xué)校一墻之隔,倉鼠是毛頭親自送上來的,尖頭尖腦的倉鼠被關(guān)在小塑料籠子里坐井觀天。井生天生怕鼠,仿佛倉鼠鉆進(jìn)了自己的被窩,不禁渾身打顫,心里由不得“哎喲”了一聲。
毛頭走后,井生躺下又睡,聽見兒子在客廳的尖叫聲,看來兒子喜歡倉鼠勝過了鄉(xiāng)下老家的豬狗牛羊雞。有對倉鼠的好奇,兒子自會安然,于是井生又沉沉睡去。
妻子放了寒假,井生因為調(diào)休只得天天去上班,妻子每天都和水娃給倉鼠喂食飲水,關(guān)系甚為親密。妻子還說肯定是一公一母,兒子說是一男一女,并且和它們成了好朋友。但是井生一看見倉鼠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妻子知道井生怕癢,看見倉鼠就不自在,故意和水娃提著盒子逗井生,井生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看書,不理他們。
井生挈婦將雛回到了老家,老家不到三十個人,往年幾百口子人的喧鬧聲一年年消散,再過幾年,估計會是一個沒有炊煙的村莊,回來的人只會奔向自己祖宗的墳頭祭奠一番就匆匆離去。井生害怕那一天,假如父母過世,估計再回來就沒人了。
這天是臘月初十,踏進(jìn)村子的井生老遠(yuǎn)看見村里的田野紅和田野亮兄弟倆在打谷場上亮嗓子,村里年輕人里面只有這兄弟倆堅守在家。他們自小嗓音嘹亮,低微的出身使得他們沒有機(jī)會進(jìn)軍演藝圈,但是多年來堅持在打谷場上亮嗓子,歌喉所幸保留了下來。打谷場是村里的文藝精英們匯聚的地方,以往吹鼓手父子倆也會在這里練習(xí)吹嗩吶。他們的孩子都在跟前,比水娃稍微大點,論年齡井生比他們兄弟倆大兩歲,可他結(jié)婚遲。戴大蓋帽的井生是他們羨慕的對象,不過井生回老家從沒穿過制服。
井生記得上學(xué)那會兒,他們兄弟倆學(xué)習(xí)不好,但時常如影隨形,又獨獨喜歡唱歌,編排一些葷段子,也喜歡給老師告狀,一起亮著嗓子喊叫:“告……,給老師告!”兄弟倆雖然只相差一歲,但是長兄如父,田野紅在田野亮眼里頗有威望。田野亮偶爾貪玩,叫吃飯也不回家,田野紅奉命來找,他雙手插進(jìn)褲兜,皺起眉頭盯住田野亮看,直把田野亮看得手足無措,于是他便對田野亮發(fā)出這樣的命令:“亮,往回死,都等你著了……”,井生還想起了另外一件趣事,那時候,都二年級了,兄弟倆還穿開襠褲,喜歡伸手到褲襠里撓。田野紅有一次迎風(fēng)翻雞雞,結(jié)果雞雞腫得紅蘿卜似的,井生想到這里,不禁“撲哧”笑出聲來。
妻子見井生傻笑,胳膊肘碰了碰井生的腰,井生忍不住蹲下來笑。妻子說,人家都下來迎接你了,說話中田野紅和田野亮兄弟倆帶著他們的孩子到了跟前,井生連忙給他們發(fā)煙,忍不住又想笑,妻子說,你瘋了。
水娃來不及先和井生回奶奶家,倉鼠也不顧了,就被田野紅和田野亮兄弟倆的孩子們引領(lǐng)著去看豬狗牛羊雞了。
井生就和田野紅田野亮兄弟倆在打谷場附近吃煙,妻子拿著相機(jī)到處拍。等了半小時,水娃極不情愿地從田野紅和田野亮家下來,此后三天,水娃每天都由田野紅和田野亮的孩子帶著滿村子游蕩,主要是去看豬狗牛羊雞。
爺爺問水娃:“爺爺連豬狗都不如了,回來不和爺爺玩?”
井生的母親說:“你比豬狗強(qiáng)些……”
大家都笑,只有井生不好意思笑。妻子笑的時候把頭抵在井生胸前,往井生身上靠,導(dǎo)致井生越發(fā)不好意思。
水娃野夠,終于貓一樣消停地陪在爺爺奶奶身邊,老倆口寶貝一樣耍不夠。水娃被逗得“咯咯”笑一天,夜里做夢也在笑。妻子對井生說:“一回老家,你瘋了,水娃傻了?!?/p>
井生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從一回來就在想,終于想起來了,是倉鼠。回來那天,井生把塑料盒子順手?jǐn)R在倉庫的窗臺上,一直沒管。井生不提,水娃估計也記不起來,妻子也記不起來,父母壓根就不知道井生還給水娃帶回了這東西,這東西倉庫里多的是,所以老倆口誰都沒在意。
井生想起了兒子在城里的伙伴,趕緊和妻子、水娃一起去倉庫看,盒子依舊擱在窗臺上,井生記得那個位置,誰也沒動過,誰也壓根就不知道這東西放在這里。盒子里面的泡沫埋住了倉鼠的身體,無論井生在盒子上怎么敲,倉鼠就是不露頭,妻子便開玩笑說倉鼠和水娃一樣調(diào)皮。
最后是井生用筷子撥開泡沫,剝開泡沫的瞬間,井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井生生來初次有這樣的恐懼,他的臉?biāo)查g煞白,頭上密集地滲出一層汗,嚇壞了一旁調(diào)侃的妻子。妻子湊近盒子“咦”了一聲,本能地用手在鼻子上扇了扇。水娃跳起來要看個究竟,井生不讓水娃看,水娃性情倔強(qiáng),跳起來和井生搶,結(jié)果打翻了盒子,倉鼠摔出地面,一只僵硬,一只頭和身子幾乎分離,脖子上依稀看見被咬過的血跡。
那天水娃哭了一上午,中午睡下就開始發(fā)燒,高燒將近四十度。村里的醫(yī)生來看過,要給打退燒針,井生和妻子覺得退燒針太傷孩子,不想讓打,用酒精給孩子腋窩、腳掌心、背上擦抹,可是降不下來,結(jié)果還是讓打了退燒針。醫(yī)生有些不悅,打完針嘟囔道:“就你們城里人金貴,村里的孩子發(fā)燒還舍不得給打退燒針哩!”
半夜水娃渾身冒死水,燒退了,井生自己像去了趟鬼門關(guān)。妻子輕聲喚水娃,水娃老半天睜開眼,第一句話是:“它們真是餓極了,連自己的同伴都不放過……”井生聽著兒子的話,渾身又起雞皮疙瘩。妻子流下眼淚撫摸水娃的頭,水娃只說困,妻子給水娃掖了被角,水娃又昏昏睡去。
臨走的時候,井生帶妻兒去給爺爺上墳。爺爺是一個牧羊老漢,多少年與羊為伴,井生又與爺爺為伴,夜夜睡在爺爺?shù)目唤锹牋敔斦f古朝。爺爺殺羊的時候總是陰沉著臉,脾氣大得上了天,這時候誰也不敢和他說話。井生便學(xué)爺爺,不忍心吃羊肉,那時候聞見誘人的羊肉味,井生也忍不住吞口水,但是不敢,要看爺爺?shù)拿寄?,爺爺是不會吃的,端來半碗對井生說:“吃,羊肉要趁熱!”
井生惴惴地望著爺爺。爺爺又說:“我不怪你,你老子也吃,我吃不吃是我的事!”
一想到這里,加上倉鼠的事情,井生心里頗不是滋味。年關(guān)到了,還不見下雪。母親見小孫子大病一場,心疼得要死,說是被倉鼠那臟東西嚇得,還請了風(fēng)水先生折騰了大半夜。井生本想制止,但是不想傷了老人的好心。不知道為什么,以前,井生把給爺爺上墳看成是件很開心的事,可是今天,突然感覺鼻子酸酸的,眼淚還是下來了。
井生一家離開的時候,還碰見了劉三老子的,他雙手捅進(jìn)棉襖袖管里,笑瞇瞇地吸著旱煙鍋子,還不忘和井生打趣:“井生啊,嘿嘿,你身底下壓著的那扇子肉越來越好看了!”
井生開始不好意思接受這樣露骨的玩笑,后來逐漸習(xí)慣了,這樣質(zhì)感的玩笑也只有他們能開得出,這樣肉麻的玩笑讓妻子的臉像一朵綻開的花兒。
井生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膝下沒有子嗣的吳老婆木樁一樣端坐在自家老屋門口的石床上曬太陽,春夏秋冬一個樣,覷眼朝井生一家看來,他們和爺爺是一輩人,八十多歲了。
田野紅和田野亮兄弟倆站在打谷場上亮嗓子,他們的孩子還和水娃揮手告別。水娃精神狀態(tài)不佳,騎在井生脖子上耷拉著腦袋,井生知道水娃還沒從倉鼠事件中回過神來。妻子挎在井生胳膊上,井生沖打谷場笑,田野紅和田野亮兄弟倆在用歌聲送別井生一家,井生的父母站在打谷場不遠(yuǎn)處,聲聲叫喚水娃的名字。
水娃回來后,在小區(qū)院里玩蕩秋千的時候無意間給毛頭說了倉鼠的遭遇,水娃本以為自己把這事忘記了,但是看見毛頭后就想起來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給他說,雖然結(jié)結(jié)巴巴的,但總算表達(dá)清楚了。毛頭聽后,對準(zhǔn)秋千上的水娃猛踹一腳,彎著腰大步跑走了。
毛頭接二連三地前來討要倉鼠。第一次是妻子出去買菜的時候,井生沒覺得怎樣,可是每當(dāng)妻子不在,毛頭就來,怒氣沖沖的。井生又開始恐慌,在一個小學(xué)生面前,井生妥協(xié)了,甚至一時間手足無措。毛頭的妻子不在,毛頭咄咄逼人,井生好說歹說,再買一對,再買兩對送他,那孩子固執(zhí),眼神死死地盯住看井生,就是一言不發(fā)。井生感到毛骨悚然,一點對策也沒有,井生本想提醒他,你是我老婆的學(xué)生,不要得寸進(jìn)尺。毛頭早看出了井生的心思,從兜里掏出一把水果刀放在茶幾上,走到門口又回轉(zhuǎn)身,平和地對井生說:“不是送你的,是送你兒子的!”
井生怒吼道:“我是警察!”
井生的話在孩子這里沒有任何威嚴(yán),毛頭說自己不怕任何人,也不怕警察。毛頭丟下這句話,大義凜然地走出門。以后每天,只要井生出入小區(qū)的院子,就能看見毛頭站在學(xué)校門口拿著仿制手槍遠(yuǎn)遠(yuǎn)地對著井生的腦袋,嘴里發(fā)出響亮的聲音:“啪,啪啪……”
井生不好把這事說給妻子,繼而要妻子去教訓(xùn)自己的學(xué)生,畢竟他只是個孩子,心愛的伙伴死了,心里自然不好受,這也是人之常情,孩子天性如此,身為警察的井生,更能懂得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的道理。
然而是禍躲不過,除了妻子,毛頭還對準(zhǔn)蕩秋千的水娃頭上“啪啪……”,水娃委屈地看著井生求助,井生好生無奈,抱起兒子想離開。誰知毛頭反倒追上來對著父子倆的頭連續(xù)“啪啪……”。井生終于忍無可忍,一把奪過毛頭手中的仿制手槍,想踢他一腳,但是毛頭很機(jī)敏,一閃身跑遠(yuǎn)了,一邊跑一邊嘴里不停地“啪啪……”
這天井生出勤歸來,匆忙中忘了把槍繳下,剛進(jìn)院子,又見毛頭站在學(xué)校門口拿著仿真手槍對準(zhǔn)自己。井生下意識地摸摸腰部,抬眼看了毛頭一下。毛頭非但不懼,還沖井生說:“你是警察,你有槍,可我也有槍。我的槍能打你,但你的槍不能打我……”
毛頭話音未落就扣動扳機(jī),打到了井生的額頭,這子彈是塑料的,櫻桃般大小,疼得井生要掉眼淚。他一下子摳開槍套上的扣子,掏出手槍,拉滑架,開保險,槍口對準(zhǔn)虎視眈眈的毛頭。毛頭見井生掏出手槍,動作遠(yuǎn)比自己麻利,他終于還是害怕了,臉色通紅,一邊又往自己的仿真手槍里裝子彈,一邊擔(dān)心井生真的會開槍。裝好子彈后的毛頭有些勝利者的豪情,對準(zhǔn)井生又要扣動扳機(jī)。井生大腦異常清醒,但他舉起了手槍,“啪啪啪”朝天連開了三槍。
院子里的人越來越多,人群在井生周圍圍成一圈,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想一下子制服井生,但又沒人敢上前一步。井生舉起的手槍冒著淡淡的青煙,這時候毛頭丟掉自己的仿真手槍,他終于屈服了,不過他發(fā)出了怒吼,他的責(zé)罵聲不絕于耳。
井生脫下穿了八年的警服,在拘留所里待到過年。他正當(dāng)盛年,卻由此大病一場,成天頭暈,恍恍惚惚的。醫(yī)院檢查各項指標(biāo)都正常,妻子急得流眼淚,無奈只好背著井生給鄉(xiāng)下老家的婆婆打電話。母親不遠(yuǎn)百里來給井生招魂,井生覺得不妥,本想制止,但是為了能讓母親心安理得,最后還是勉強(qiáng)應(yīng)了。母親從小區(qū)大門外輕聲叫喚井生的名字,母親叫道:“井生啊,跟媽回家……”妻子按照母親事先的囑咐跟在母親身邊低聲應(yīng)和道:“回來了……”進(jìn)了單元樓,水娃站在七樓自家門口大聲應(yīng)和:“回來了,回來了……”井生頭蒙在被窩里想笑,但是沒笑出來。母親做完這件事如釋重負(fù),水娃卻不盡興,母親摟了水娃說:“你老子小的時候發(fā)高燒,怎么也退不下來,我把他放到太陽底下,去隔山的祖師爺廟里招了魂,高燒當(dāng)晚就退了……”
除夕夜里,井生心神不寧,軟軟地躺在床上,聽見妻子在廚房里準(zhǔn)備年夜飯的聲音。恍惚看見水娃拿了自己的手槍走出門外,熟練地拉滑架,開保險,像以前經(jīng)常玩警察抓小偷那樣徑自走向?qū)W校大門口的毛頭。井生想叫,想制止住水娃,但是兒子充耳不聞,快到門口了,水娃舉起手槍,對準(zhǔn)毛頭扣動了扳機(jī)。井生的呼告聲沒有任何作用,槍聲噼里啪啦,井生絕望地跪倒在地。
辭舊迎新的爆竹聲陣陣響起,小區(qū)院子里濃煙滾滾,如同打響了一場戰(zhàn)爭。井生醒來,已是大年初一的下午,妻子在身旁握住井生的手,輕聲問道:“你可醒了?”
井生自知南柯一夢,有種劫后余生的快感,搖著頭朝妻子笑,笑得流出了眼淚,一直流進(jìn)自己的嘴角。他攥緊妻子的手,想起了幾年前他倆相愛的那個漫天飄雪的晚上,他在那個院子的角落笨拙地從妻子的羽絨服里掏出那雙溫暖細(xì)膩的小手,久久地放在自己的嘴邊……
元宵節(jié)到了。井生一家三口回到鄉(xiāng)下老家陪父母過元宵,第二天晚上,家家戶戶外面打起一堆火,要跳火堆祛百病,水娃和幾個孩子跳過來跳過去沒個夠。只是還不見下雪,井生又開始恐慌起來,好一個無雪之冬,在井生的記憶中還是初次。氣象臺的同學(xué)打來電話,說明天有雪,語氣斬釘截鐵。井生不信,但那夜卻睡安穩(wěn)了。在鄉(xiāng)下老家寂寥的正月天,一次又一次重復(fù)著同樣的夢,就是幾年前她和妻子相愛的那個漫天飄雪的晚上。
不過翌日一早醒來,果然下雪了,漫天雪花如農(nóng)人高舉的簸箕迎風(fēng)揚(yáng)場,沸沸揚(yáng)揚(yáng)飄灑在大地上,棉被一樣覆蓋了整個村莊,也覆蓋在井生漸漸緩和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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