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龍昊
一
晚唐,深冬。長安城外,一個年輕女子正迎著如絮飛雪,邊哭邊跌跌撞撞地跑向泠水河畔。跑著跑著,一個身材瘦削的男子急匆匆追來,伸手想抱住她,但在觸到她的那刻又硬生生撤回手,接著緊跑兩步跨到前面,攔住了她的去路。
這個男子名叫溫庭筠,字飛卿,是當(dāng)世鼎鼎有名的詩詞大家。被他攔下的年輕女子叫魚幼微,生得姿容嬌媚,楚楚動人,只是此刻,人哭得珠淚漣漣梨花帶雨:“讓開啊,別攔我,讓我去死吧?!?/p>
“你想怎么死?”溫庭筠大聲問。魚幼微抬眼看向泠水河,哭得愈發(fā)悲切。她想破冰投河?一念及此,溫庭筠撿起塊石頭,大步奔上結(jié)冰的河面,使足了勁一通猛砸。
“你、你干什么?”魚幼微哽咽問道。溫庭筠沒抬頭,砸得一下比一下狠:“冰下水冷,我先下去幫你暖暖!”
話音未落,魚幼微禁不住身子一顫,緊緊擁住了溫庭筠。溫庭筠大張著雙手,抱也不是,推也不是,局促地說道:“魚姑娘,是不是那個刁蠻潑婦又欺負(fù)你了?”
溫庭筠口稱的潑婦,是在唐宣宗大中十二年及第的狀元郎——李億的原配妻子李孟氏。魚幼微年輕貌美,才識過人,從十四歲嫁給李億做妾那天起,李億的心思就全放在了她身上。李孟氏備受冷落,自然視魚幼微為眼中釘、肉中刺,動不動就以大欺小,找茬斥責(zé)。一天,李孟氏胡攪蠻纏,大發(fā)雌威,還動手打了魚幼微一記耳光。溫庭筠聽聞此事,氣沖沖找到李億討要說法。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更何況是兩只母老虎。李億聽了溫庭筠的建議,干脆另置府宅安頓了魚幼微。本以為妻妾從此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不承想,趁李億公干外出的空當(dāng),李孟氏又氣勢洶洶殺上門尋釁滋事,污言穢語不絕于耳。魚幼微生性柔弱,哪受得了無端羞辱,于是動了尋死的念頭。若非溫庭筠及時趕到,恐怕真就冰河鎖香魂了。
寒風(fēng)如刀,魚幼微清醒了許多。擦擦眼淚,這才注意到溫庭筠不僅薄衣單衫,沒穿寒衣,連鞋子都跑丟了,一雙腳凍得赤紅!
“你、你為何對我這么好?”
“這還用問嗎?男女授受不親,你們衣衫不整,又摟又抱,定是有奸情!”一聲冷笑突然撞入了耳鼓。
糟糕,不知何時,大夫人李孟氏帶領(lǐng)兩個家丁出現(xiàn)在身后。溫庭筠面色一沉,鄭重回道:“大夫人,請你不要信口雌黃,惡語傷人!”
“哼,男女授受不親,你們在做什么?張三,趙六,你們都瞧見了吧,荒郊野外,孤男寡女……”
“張三趙六,你們好好瞧瞧?!睖赝ン薰笮χ驍嗬蠲鲜系脑?,他走近家丁,近到幾乎臉貼臉,“你們相信我和二夫人會有私情嗎?”
張三趙六互瞅一眼,不約而同地犯了嘀咕:應(yīng)該不會吧。也難怪,溫庭筠相貌奇丑,人送綽號“溫鐘馗”。他和二夫人并排一站,一個花容月貌堪稱天仙下凡,一個五官移位形同歪瓜裂棗;一個是年不過雙十的妙齡少婦,一個是土埋半截的糟老頭,說他們私通有染,鬼才信??扇粽f清清白白,這個“溫鐘馗”為何甘心舍了性命也要救二夫人?
溫庭筠看破了兩個家丁的疑惑,又是哈哈一笑:“別忘了,我可是你們李大人和二夫人的牽線月老。今后誰再敢欺辱魚姑娘,我定讓令狐大人摘了他吃飯的家什!”說罷,溫庭筠赤腳踏雪,頭也不回地走遠(yuǎn)了。
二
沒錯,溫庭筠確是魚幼微和李億的媒人。魚幼微姿色傾國,天性聰慧,早在十歲那年,就與溫庭筠相識,并吟詩作對。轉(zhuǎn)眼年滿十四歲,經(jīng)溫庭筠說媒,魚幼微嫁給了新科狀元李億做妾室。這年,為迎接即將到來的春闈,溫庭筠早早抵達(dá)長安,被當(dāng)朝相國令狐 請至府中暫住。
溫庭筠救下魚幼微剛跨進(jìn)府門,令狐相國便驚訝得眼珠子差點(diǎn)掉出眼眶。
“看什么看,沒見過光腳賞雪的嗎?”快凍僵的溫庭筠強(qiáng)撐著擺出一副悠閑狀。令狐相國忙命下人送上火盆,別有意味地笑道:“飛卿,我有件禮物要送給你,也好幫你取暖驅(qū)寒?!薄笆桥畠杭t吧?好,好,快快端來?!睖赝ン迲?yīng)道。令狐相國拍了下巴掌,只見魚幼微笑盈盈走來。
“魚姑娘,你怎么在這兒?”驚問脫口,溫庭筠方覺失言。
令狐相國送他的禮物不是女兒紅,是女兒!這個裊裊婷婷的女子,無論長相、走姿、還是衣著打扮都像極了魚幼微!
“魚幼微已嫁為人婦,你就別惦記了。她是我的養(yǎng)女,名叫綠巧。如果你喜歡……”
“令狐大人,請你聽清楚,魚姑娘是我的紅顏知己,我們之間并無私情!”溫庭筠搶過話,正色道。
令狐相國似笑非笑:“紅顏知己?你糊弄別人還行,在本大人面前就別裝清高了。你提前來長安,恐怕不僅是為了參加科舉吧?憑你的名聲,考不考都一樣。”
提及溫庭筠的名聲,可謂臭名遠(yuǎn)揚(yáng),在朝廷都掛了號。且不說他那副不堪入目的尊容,單他在考場上的做派,就惹得皇上痛斥他品行不端,恨不得發(fā)配邊疆。平心而論,溫庭筠確實滿腹經(jīng)綸,才高八斗,可他不知好歹啊,恃才傲物,每次科考都蹬鼻子上臉,拿權(quán)貴和時政開涮,還明目張膽地作弊生亂,幫其他考生答卷,以致屢試不第。一個被皇上定性為異類的主兒,想入仕,簡直比登天都難。
聽令狐相國揭他的短,溫庭筠心頭憤憤,驅(qū)走綠巧出了府,一頭扎進(jìn)了酒館。喝到天黑,又搖搖晃晃進(jìn)了賭場,從懷中掏出一顆骰子,“啪”地拍在了桌子上:“來,誰、誰和我賭、賭一場?”
“賭什么?”一賭客接茬。
“賭、賭世間的無價寶。你們這群市井之徒,根本就沒有?!庇仓囝^說完,溫庭筠腦袋一垂,昏昏欲睡。這時,一個男子躲躲閃閃貼過來。
這人是魚幼微宅中的家仆。家仆悄聲說,魚姑娘有要事相告,約他在城東的破廟相見。溫庭筠不由地打了個冷戰(zhàn):難道,魚姑娘又要尋短見?一念及此,溫庭筠酒醒了大半,拔腿跑向城東。他哪里想到,此時此刻,大夫人李孟氏正領(lǐng)著三五個手持火把與棍棒的家丁直撲破廟。
在火把的映照下,李孟氏那張原本還算耐看的粉臉上掛滿了狠毒之色:“你們聽好,抓住那對不知廉恥的奸夫淫婦,給我往死里打,不準(zhǔn)留情!”
奔至廟前,眾家丁抬腳踹翻門板,如狼似虎般闖了進(jìn)去。廟內(nèi),冷冷清清,燭光搖曳,哪里有什么奸夫淫婦?四下望去,佇立在佛前的一尊泥胎竟眨了下眼睛?!坝?、有鬼??!”家丁只覺骨寒毛豎,轉(zhuǎn)身欲逃,卻被李孟氏攔住去路,喝令動手。
棍棒翻飛,拳打腳踢,頃刻間,那尊泥胎便被打得鼻青臉腫,癱軟倒地。這下,眾家丁瞅明白了,那不是鬼神,而是丑得比鬼還嚇人的“溫鐘馗”!
“快搜!那賤人一定藏在這破廟里?!崩蠲鲜习l(fā)了狠。眼下逮住了奸夫,只要再搜出魚幼微,就能坐實他們通奸的罪名。不料一番折騰,就差挖地三尺,也沒瞧見二夫人魚幼微的影子。李孟氏心有不甘,指著溫庭筠的鼻子質(zhì)問他把那個賤人藏到了哪里。溫庭筠揉揉滿腦袋的包,反唇相譏:“廟里就我一個人,在大夫人到來前,我沒看到賤人?!?/p>
大夫人被嗆得漲紅了臉,悻悻而歸。溫庭筠歇息片刻,忍痛翻出破窗,踉踉蹌蹌走向荒野。走著走著,斗笠遮面的魚幼微從暗影里閃出,淚眼婆娑:“溫先生,你受傷了?對不起,都是小女子連累了你?!?/p>
“沒大礙沒大礙,你快回去吧。那潑婦專橫跋扈,你多加小心?!闭f話間,余光里,數(shù)十丈遠(yuǎn)處忽地躥出幾個人影。
壞了,李孟氏去而復(fù)返,殺了個回馬槍!
黑燈瞎火,破廟相會,誰聽了這事都會認(rèn)定我老??心鄄?!一旦讓李孟氏“捉奸捉雙”,即便滿身是嘴、滿嘴是舌也難說清。溫庭筠用力推走魚幼微,心一橫沖向那幾個黑影:就算被打殘、打死,也要攔住他們,讓魚幼微脫身!
那幾個家丁有李孟氏撐腰,也真沒讓著他,掄圓棍棒兜頭就打。見此陣勢,溫庭筠索性將雙眼一閉,豁出性命抱住家丁——
三
“咚!”重?fù)糁?,悶哼倒地的不是溫庭筠,而是那個痛下狠手的家丁。緊要關(guān)頭,五六個蒙面人如同天降,個個拳腳利落,眨眼工夫就將眾家丁打得哭爹喊娘,屁滾尿流,隨后架起驚魂未定的溫庭筠,飛也似的消失在夜色中。
大約半個時辰后,溫庭筠被帶到了令狐相國面前。明擺著,是令狐相國派出蒙面人,幫他解了圍。溫庭筠拱拱手,爽快說道:“令狐大人,大恩不言謝,速取宣紙來!”
這一夜,溫庭筠文思如泉涌,接連填了兩首《菩薩蠻》,字字句句活色生香,鏤金溢彩。文末,署的是令狐相國的大名。令狐相國激動得紅光滿面,連聲叫好:“飛卿,此次春闈,我保你高中三甲。圣上那兒我去說話,你該怎么做,心中有數(shù)吧?”
當(dāng)然有數(shù)。兩月后,春闈如期舉行。入場落座,其他考生尚在醞釀打腹稿,溫庭筠已揮毫潑墨,一氣呵成,接著抬屁股走人。考官們圍上去一瞧,全傻了眼。
溫庭筠寫的是首詩,聲調(diào)激切,痛斥相國令狐相國不學(xué)無術(shù),居心叵測——當(dāng)朝天子尤愛《菩薩蠻》,為獻(xiàn)媚圣上,令狐相國費(fèi)盡心思設(shè)局害人,剽取文章,所作所為可憎可恨。
事實也是,那夜剛趕到破廟,魚幼微便問他有何事,溫庭筠當(dāng)即覺出不對勁:那個家仆定是收了某人的好處在搗鬼。不等解釋,破廟外火光乍現(xiàn),李孟氏捉奸來了!
李孟氏雖潑辣刁蠻,但頭腦簡單,能算計他的當(dāng)是令狐相國。
令狐相國混跡朝堂,深知圣上的喜好,獻(xiàn)上幾首好詞,博得圣上歡心,那屁股下的相國之位就誰也搶不去。見美人計失靈,他便收買魚幼微的家仆,撮合兩人暗夜相會,又通知李孟氏到場,隨后再“仗義出手”,以讓溫庭筠對他感恩戴德,言聽計從。不料,溫庭筠竟如耍猴般狠狠戲耍了他一番,讓他顏面掃地,一時間成了圣上和天下人的笑柄。
春去秋來,轉(zhuǎn)眼又是深冬。這年,開罪權(quán)貴屢遭打壓、終生窮困潦倒的溫庭筠因貧病而死。在死訊傳開的同時,魚幼微收到了溫庭筠寄來的一首舊作《新添聲楊柳枝詞》,一同隨寄的還有一顆骰子。骰子以象牙為料,內(nèi)中鏤空鑲?cè)肓艘涣A潤剔透的紅豆。一擲出去,六面皆紅艷如血,分明就是溫庭筠的心。那日酒后去賭場,溫庭筠想說賭相思,可賭徒們又怎懂得相思是什么。令狐相國說他志不在科考,一點(diǎn)不差,在他心里,功名利祿都趕不上魚幼微的一顰一笑。每次來京師,他都控制不住自己去找魚幼微。之所以戲耍相國、擾亂科場,意在徹底斷了自己的后路,從此再不進(jìn)長安,免得累及魚幼微。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反復(fù)默念詞作,魚幼微悲淚如雨,想起了溫庭筠泠水河畔赤腳踏雪、破廟外舍命相搏的情景,也想起了十一歲那年初見他時開的一個玩笑。溫庭筠說:“魚姑娘,等你長大,能嫁給我嗎?”魚幼微笑吟吟打趣:“瞧你的丑模樣,勉強(qiáng)配做我的知己。”
恰是這個玩笑,讓溫庭筠將愛深藏,成了舍命的知己。越想越心痛,魚幼微毅然辭別紅塵,改名魚玄機(jī),落發(fā)咸宜觀,并含淚寫下了一首《冬夜寄溫飛卿》:苦思搜詩燈下吟,不眠長夜怕寒衾。滿庭木葉愁風(fēng)起,透幌紗窗惜月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