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濤
李濤,教師,現(xiàn)居上海。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選自《論語·先進》,是滬教版高中第六冊第六單元的課文,全文圍繞“夫子問志、弟子述志和老師評志”展開,線索清晰,筆法傳神,情節(jié)完整,是一篇較有文學(xué)性的作品。
然而教學(xué)時,可能出于高三進度的考慮,教學(xué)者在探討孔子贊同曾點的原因,容易不自覺地將二者志向等同起來,卻忽略了孔子在文本中隱含的深沉志向,顯得有失簡單。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告訴我們文本的意蘊是有層次性的,需要我們層層剝筍才能嘗到至味,進而發(fā)現(xiàn)作品潛藏的深層美感。
文章主要向我們展現(xiàn)了孔子日常教學(xué)的一個場景,眾弟子陪侍老師閑坐,其樂融融,暢談志向:子路率先述志,志在強國,夫子哂之;冉有志在富民;公西華志在以禮治國;最后,鼓瑟漸稀,鏗爾起身的曾皙為大家描繪了一幅暮春時節(jié)的“春游圖”,于是老師說道:“吾與點也?!?/p>
孔子之所以贊成曾點,后世的學(xué)者做了很多探討,如楊樹達先生《論語疏證》就認(rèn)為“以點之所言為太平社會之縮影也①?!彼慕忉尫衔囊獾膬?nèi)在邏輯,為讀者找到了孔子唯獨贊成曾點的原因,但贊成并不意味著人生志向的等同,因為,楊先生在這句按語前還頗耐人尋味地節(jié)錄了《后漢書·仲長統(tǒng)傳》一文,“統(tǒng)常以為:凡游帝王者,欲以立身揚名耳。而名不長存……豈羨夫入帝王之門哉②?!弊鳛樵c志向的直接印證,而仲長統(tǒng)是一個典型的隱逸者形象,人生追求的境界和孔子相差甚遠(yuǎn);也有分析認(rèn)為,雖然前面三個弟子都直接或間接的談到了以禮治國,符合孔子“禮”的思想,唯獨曾點之志還暗合了“樂”的思想,才為夫子青睞贊成,似乎也有道理,但這些都不能視為孔子和曾點志向相通或相同才贊同他的原因。
因為“吾與點也”前面還有一句“夫子喟然嘆曰”,我們解讀文本不能斷章取義,對夫子的喟然之嘆視而不見。
從后文“老師評志”中我們能看出孔子對另外三個弟子也是肯定的,并不是批評或反對的。夫子哂子路之志,緣于“為國以禮,其言不讓”,這里的笑是善意的,孔子說“由也兼人,故退之”(《論語·先進》),要壓制子路好勇的性格,并贊賞他有治理國家軍事的才華,“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論語·公冶長》),冉有在眾弟子中最內(nèi)斂謙虛,所以孔子希望他更加自信,“求也退,故進之”(《論語·先進》),并肯定冉有有治理國家財務(wù)方面的能力。“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之為宰也”(《論語·公冶長》),公西華在這里年齡最小,比孔子小三十二歲,他在文中的謙虛更多是禮節(jié)上的謙虛,述志中的“學(xué)”、“小”和“愿”,可以看出他非常擅長外交辭令,孔子評價他“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言下之意是無人能超過他,并曾贊賞他“赤也,束帶立于朝,可使與賓客言”(《論語·公冶長》),認(rèn)為他在治國外交方面可以獨擋一面。因此,朱熹在《四書集注》中注解子路“夫子蓋許其能,特哂其不遜③。”;冉有“夫子之答無貶詞,蓋亦許之④”,公西華“言無能出其右者,亦許之之辭⑤”。
從朱熹和楊樹達兩位學(xué)者的注疏來看,總體而言,孔子對這四位弟子的志向追求都是滿意的、贊賞的,那么“喟然而嘆”緣何而生?“喟”在《說文解字》中解釋為:大息也。這時的孔子應(yīng)該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很低沉感慨的樣子。
如果是嘆惜前三位弟子,那么與朱熹的注解就相互抵牾,從文本來看也解釋不通,孔子并沒有否定這三位弟子的志向。
如果是感嘆曾點之志,那么改成“欣然”或更佳,因為后文是“吾與點也”,如此,文本就不具獨立價值了。
所以,此時的“喟然而嘆”,只能是夫子深受感染觸發(fā)了內(nèi)心之志,由衷生慨,是感慨自身懷才不遇而自怨自艾嗎?顯然不是,因為這里的語境是師生共話平生志向,孔子確實有憤懣的時候,如“道不行,乘桴浮于?!?,甚至有赴叛臣公山不紐的沖動,然而,縱覽整部《論語》,絲毫找不到孔子沮喪的形象,若理解為垂頭喪氣一嘆就把孔子看小器了,這與他六十余歲仍奔走于各諸侯間的精神氣象相去太遠(yuǎn)。
據(jù)錢穆先生研究推斷,此時孔子是“五十出仕前⑥”,處在第一期辦學(xué)生涯,正值人生仕途的枯寂期。魯國三桓亂政,百姓苦不堪言,陽虎陪臣執(zhí)國命,國家一片混亂,小人得志,賢者落拓,所以,孔子才會唯獨贊道“吾與點也”,楊樹達先生的“疏證”既看到了孔子對太平社會的企望,也察覺出孔子內(nèi)心對隱逸生活的期許,這就是大師的獨到眼光,看似矛盾,內(nèi)中符合生命邏輯。五十出仕前也是孔子辦學(xué)風(fēng)生水起的黃金期,六經(jīng)中的四經(jīng)《詩》《書》《禮》《樂》就在這段時間編定的,全國各地的學(xué)生紛紛涌入孔門,正是“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的時候,真正的賢者絕不會汲汲于富貴,戚戚于貧賤,反而會因內(nèi)心的情懷使命讓自己有所為,有所不為,因而錢穆先生評價:“與點一嘆,乃為別有心情,別有感慨⑦?!?/p>
筆者以為,孔子喟然一嘆,根柢實為學(xué)習(xí)的目的與追求的人生境界,單元目標(biāo)說明本單元是圍繞人生與藝術(shù)不同層次的境界組織選文,可見人生境界確實是有差別的。我們知道,孔子非常喜歡顏淵,從世俗意義上講,顏淵能夠安貧樂道;從精神情懷上講,顏淵學(xué)習(xí)中的“顏樂”,幾乎達到宗教癡迷的境界??鬃右欢ㄕJ(rèn)為學(xué)習(xí)的過程是無往不樂的,去功利化的,不必依賴外物,正如錢穆先生所說:“曾點寄心事外……須遇可樂之境與可樂之事以為樂。而孔子則樂無不在⑧。”孔子自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學(xué)”,立志為學(xué),終身孜孜以求,所創(chuàng)儒家并不是著書都為稻粱謀的“小人儒”,而是要在精神境界上達到大同社會的“君子儒”,孔子后來與顏淵、子路再次述志時終于直剖心志,解開了當(dāng)日喟嘆之謎,那便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論語·公冶長》),這實則與《禮記》中所描述的“天下為公,選賢與能……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的大同世界是相同的,是堯舜般的圣人情懷和人生境界,孔子之后為政魯國,魯國達到“男女行者別于涂;涂不拾遺⑨”的風(fēng)氣也能應(yīng)證這一點。
綜合上述,在立足文本整體分析和參照朱熹、楊樹達及錢穆三位學(xué)者對文本評注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單元目標(biāo),我們應(yīng)清楚地梳理出文本包含的三重意蘊,也是學(xué)習(xí)的三種境界:第一種境界,應(yīng)是子路、冉有、公西華的志向追求,學(xué)習(xí)是為政的路徑,概括起來是“學(xué)優(yōu)則仕”階段;第二種境界,應(yīng)是曾皙的志向追求,學(xué)習(xí)是為了使國家太平,可以概括為“太平社會”階段;第三種境界,應(yīng)是孔子喟嘆背后的深沉之志,畢生致力于學(xué),達到大同世界的“圣人無己”的終極目標(biāo)。
注釋:
①楊樹達.論語疏證[M].江西人民出版社 2007.2.P178.
②楊樹達.論語疏證[M].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2.P178.
③毛佩琦.名家批注論語[M].萬卷出版公司 2008.12.P145.
④毛佩琦.名家批注論語[M].萬卷出版公司 2008.12.P145.
⑤毛佩琦.名家批注論語[M].萬卷出版公司 2008.12.P145.
⑥錢穆.孔子傳(新校本)[M].九州出版社 2011.1.P25.
⑦錢穆.孔子傳(新校本)[M].九州出版社 2011.1.P26.
⑧錢穆.孔子傳(新校本)[M].九州出版社 2011.1.P26.
⑨王利器等.史記注譯(二)[M].三秦出版社1988.11.P1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