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霞
當(dāng)我被運(yùn)進(jìn)漢宮的時候,以為馬上就可以見到她了。而我被工匠們砍了鋸了刨了削了修了,一層層涂滿桐油明漆置于掖庭院正堂屋頂?shù)哪且豢蹋医^望了。
我和她曾是緊緊依傍的兩棵樹。我喚她槐兒,她喚我榆兒,我們共經(jīng)四季輪回,守望著種下我們的趙姓人家世代繁衍,簡單、快樂、幸福。
五十年前,一個雨天,有個俊朗少年避雨來到我們身邊,驚贊她秀美的傘蓋、腰身,把一對銀指環(huán)套在槐兒的臂上。他走后,槐兒就像丟了魂似的,總是昂著美麗的臉望著遠(yuǎn)方發(fā)呆,不久,就慢慢枯死。
從此,我只能孤單地經(jīng)過四季輪回重復(fù)著思念的煎熬,等待她的魂兮歸來。
她轉(zhuǎn)世做了趙家的女兒,據(jù)說,一落生就雙手緊握不能伸開,卻只要從窗外看到我就咯咯笑個不停。
我很滿足了,只要她快樂幸福。直到那天,六十五歲的武帝在我的眼皮底下,就那么輕輕一捋,她十五年從沒伸開的手就倏然展開,手心里竟是那個俊朗少年套于她臂上的銀指環(huán)!我和她同時驚呼一聲,她一頭撲進(jìn)武帝的懷抱,我知道我將徹底失去她了!我痛哭失聲,滿身碧綠的葉子一夜落盡。
她被武帝華蓋彩車迎進(jìn)皇宮,再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十年后的今天,當(dāng)我變成一根光滑的、面無表情的掖庭梁木時,卻終于見到了她。
她的蛾眉,她的粉腮,她水汪的眸,如瀑的烏發(fā),依舊。
我激動得渾身發(fā)抖,低聲輕喚:槐兒……
她輕揚(yáng)玉腕,一襲白綾便繞住了我。她昂起梨花帶雨的臉直愣愣地呆望著我,滿眼茫然。我知道她早已忘卻前世的一切,當(dāng)然包括她的名字。
“槐兒!”我再次輕喚。
“告訴我,你怎么會來到掖庭局?重復(fù)許多女人無奈的、我極其憎惡卻無可奈何的動作?”我追不及待地想知道一切。
她的纖纖玉指系緊白綾狠狠打了個結(jié),我的脖子便被箍得喘不過氣來。我呼吸急促,聲嘶力竭地喊:槐兒,不要!快松開!還好,她好似聽到我的祈求,開始哆嗦著解那個結(jié)。
窗外,是風(fēng)嗚咽嗎?
門口的風(fēng)鈴在互相撞擊發(fā)出聲聲犀利怪叫。寂靜的院落里,跪滿了鴉雀無聲的太監(jiān)和宮女。風(fēng)吹動他們帽上的飄帶在暗黑的夜色里愈發(fā)詭異陰森。
門被緩緩?fù)崎_。
她抹掉臉上的淚,鳥兒一樣飛奔過去。
“江充!大王怎么說,大王改變主意了吧?他只是玩笑吧?”江充慌張地往門口閃躲著身子。白綾的影子在燭光里閃動在他的臉上,猙獰恐怖。
“大王主意已定,不會更改的。娘娘,你就……”江充深深弓下身子抱拳作揖,抬眼看向我。
“可我到底做錯了什么?我正在替他束發(fā)整衣,小心翼翼。因?yàn)槲野蔚袅怂陌装l(fā)嗎?因?yàn)榘蔚臅r候弄疼了他?”她止不住抽泣,嚶嚶哭訴。
“大王要立弗陵為太子……這是漢宮的祖訓(xùn):子立母死……大王一直用寬大的袍袖遮住臉,大王其實(shí)很不舍……”
江充直挺挺跪在了她的腳下。
她將頭顱探進(jìn)白綾,仰起臉凝視著我。
我閉上眼,跟著她一起戰(zhàn)栗。
她喃喃自語:大王曾是那么疼惜我,那么寵愛我,竟也是那么狠心……她的淚一串串滑下來,落到我的腳下。
而我,卻變成一根光滑的、面無表情的掖庭之木。年復(fù)一年的桐油明漆,雖讓槐兒想不起來我原先的樣子,但我卻不能做弒殺她的兇手。
她騰空的一剎,我伸出手臂,用盡平生所有氣力把她攔腰抱起,沖破掖庭正堂的屋瓦,飛天而去。
那晚,長安城狂風(fēng)大作,黃沙漫天,人們的眼睛無法視物,掖庭院里中堂大殿轟然倒塌,整座后宮籠罩在一片煙靄里。
七十五歲的武帝搖晃著蒼老的頭顱,蒼老的臉飛淌著渾濁的淚。六歲的弗陵掙脫開太監(jiān)宮人,沖過來跪倒在他面前不住哭啼:母親,母親,我要母親……
不久,武帝駕崩,傳位弗陵為宣帝。宣帝廢棄掖庭局,為其母修建陵園,卻遍尋不到母親的遺體,只好做衣冠冢。
多年后,陵園里無種無根地生了兩株緊緊依傍的參天大樹,一槐一榆。
選自《山東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