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袂

臘月二十八，打糕蒸饃貼花花。

碎金子似的陽光，漫天流淌，把半山腰的老鴰嶺，曬得干干爽爽。一直待在廚房忙活的慶祝娘，眼瞅著到了下半夜，這才解下圍裙，扛著釘耙出村。

隨著晃動的手電筒，她高一腳、低一腳的，翻到山埂子撓幾下，下到溝渠邊撓幾下，遇到大石頭和歪脖子樹，也要使勁撓幾下，嘴里還叫著：燕燕吶，你駭?shù)酵忸^的小魂兒喲，趕緊跟娘來家呀……

以前給慶祝叫魂兒，她總是扯著清清亮亮的大嗓門，叫得整個老鴰嶺都回蕩著余音。近些年，后生晚輩都拖家?guī)Э诘赝獬龃蚬?，過年也懶得回來，現(xiàn)今慶祝帶著研究生媳婦兒進門，已讓村人看得眼饞，倘若她再放聲喊，豈不顯擺得招人恨？于是，她就壓低聲調(diào)，聽起來好像央哄。

媳婦兒燕燕，是個從沒下過農(nóng)村的城里人，隨慶祝來到老鴰嶺后，不僅不嫌棄山里條件差，還見啥都稀奇，吃啥都新鮮，這把她高興得喲，合不攏嘴，直夸憨兒有憨福，找了個好兒媳婦。遺憾的是，倆人正月初三就要返程……她趕緊備好禮品，讓他倆提前拜年，四處走親。誰知沒走幾戶，燕燕就上吐下瀉，還發(fā)燒。服下藥片，又好好地躺上幾覺，醫(yī)生號脈說沒啥大事了，可燕燕就像變了個人，整天吊著眉毛不吱聲──這就是駭?shù)艋炅?。她尋思著，年到了，山里的野怪精靈，都要出來朝拜，說不準就會驚嚇到燕燕，只有喊魂兒才對癥呢。

起初，她想采用慶祝小時慣用的方子：床鋪當中放米斗。米斗當中放銅鏡。銅鏡兩邊燃蠟燭。她抱著慶祝，盤腿坐在米斗旁，邊拿著慶祝的衣裳在米斗的上空晃蕩，邊叫魂兒。慶祝爹則在旁幽幽地應(yīng)承：“來家啦──”最后抓把米撒在墻角四方，虔誠禱告。第二天的慶祝，保準變得活蹦亂跳。靈驗得很。

傍晚，她剛把米斗搬進房屋，就遭到燕燕的疑問。慶祝剛解釋個大概，燕燕就沖出了房門。把燕燕勸回屋后，慶祝直沖她嚷嚷，說燕燕生長在知識分子家庭，但凡不適都去大醫(yī)院就診，肯待在咱這大山溝子吃藥，已經(jīng)夠委屈了。還說娘，你這不停地瞎折騰，是不是不喜歡燕燕，想逼她走呢？

她氣得直抹眼淚。夜里，卻依舊給燕燕叫魂兒。

她開懷晚，四十出頭才生下慶祝這個命根子，恨不能捧在手心里長。慶祝爹老來得子，更是愛若珍寶，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兒子上學(xué)，他非要親自接送，可憐有回冒大雨出門，竟失足掉進水庫……想到這兒，她渾身一激靈：隱隱約約的，總感覺身邊有動靜……她虛晃著電筒，還真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正前方，有個黑影。

莫非是慶祝爹顯靈？

她用手指攏了攏豎起的發(fā)根，委委屈屈地倒起苦水來：老頭子，你知道我膽子小，可莫出來嚇唬我……你說你有多狠心？輕飄飄地就把這個家扔給我，我哪能扛得動？那幾年干旱，糧食顆粒不收，你知道我跑多遠的地方去討飯嗎？總算沒讓咱慶祝餓著肚子……李老六和趙麻子都托人說過媒，也都被我回絕了，一心一意地守著兒子過日子，沒半點對不住你……最難的是學(xué)費，咱慶祝愛學(xué)習(xí)，我好不容易把他供到高中，是再也供不起了，多虧政府救濟和鄉(xiāng)鄰幫襯著，才撐過那道坎──不過，咱兒也爭氣，大學(xué)畢業(yè)就分進外企，每月能賺好幾千哩……還有咱那兒媳，甭看人家長得跟花骨朵似的，可懂事了，你可別回家駭著她……

抵到黑影跟前，見是根黑黢黢的樹樁，她這才舒了口長氣，用釘耙撓了又撓，教訓(xùn)道，看你還敢不敢嚇唬人？又使勁地撓了又撓，繼續(xù)叫：燕燕吶，你駭在外頭的小魂兒喲，趕緊跟娘來家呀……

來家啦──

這次，是燕燕和慶祝的齊聲回應(yīng)。

循著聲音，燕燕和慶祝，離她越來越近。

她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明天又是晴空，正好別歲呢。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