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歌苓

1993年年初，我回到芝加哥，打算把修了一半的藝術(shù)碩士課程修完。朋友托朋友，我找到一處房租低廉的居室。據(jù)說它最令人羨慕的好處是，方圓一英里之內(nèi)，有地鐵，有家“九毛九”百貨店和一個“Egg Store”（蛋鋪）——芝加哥的中國留學(xué)生沒有不知道這個著名的食品減價商場的。它分布在各個貧民住宅區(qū)，如同一個個食物急救站，能及時撲滅周圍的饑餓。為什么給它取名“Egg Store”，我一直沒考證出來。有人說它的緣起是專賣雞蛋的小鋪。因?yàn)殡u蛋是美國最便宜的食品之一，所以在它拓展成今天這樣龐大的連鎖廉價食品店時，仍沿用雞蛋作為它物美價廉的象征。還有就是從復(fù)活節(jié)來的那層寓意：雞蛋是復(fù)活節(jié)的主食，只要有雞蛋的地方就有生命之孵化，就有生命之起死回生。因此，雞蛋象征的是生命之早春。我比較贊同對“Egg Store”的后一種注解。應(yīng)把這個“蛋鋪”改成“生命之春”食品商場——Spring of Life：有生命彈躍而起之意，也有生命如泉噴涌之意。

那天，我走到蛋鋪奶制品柜臺時，發(fā)現(xiàn)一個瘦小的老太太坐在兩大桶牛奶邊上。蛋鋪里充滿喜洋洋的各國語言，若不留心，絕不會聽見老人細(xì)弱的呻吟。她幾乎是整個店鋪中唯一的白人面孔。美國人但凡有體面的收入，是不會來這里和各種膚色的移民一起打撈食物渣滓的。我還沒走上前，就感覺有一股奇特的氣味從老嫗身上泛起。

我問老太太哪里不適，她哼哼著說：“我的脊梁要?dú)⑺牢伊耍　蔽冶仨毻耆椎门c她一樣低才聽得見她的話。我試著去拉她的手，她把那只手從我手里縮回，給了我另一只手，因?yàn)轭^一只手的手心里有幾枚硬幣。她像一截定了型的老藤一樣，讓我一點(diǎn)點(diǎn)抻直，眼看要直了，她尖利地慘叫一聲，又縮回原來的形狀。她身邊擱著一個手推車，是專為老年人購物所設(shè)計的那種，只是它也老得如她一樣變了形。

我把兩大桶牛奶放到手推車上。從她嬰兒一樣尖細(xì)的期期艾艾中，我弄明白了，她在這兒等了一個多小時了，就是想把脊背的疼痛挨過去，再把兩桶牛奶搬上車。我左手推著她的車，右手環(huán)過她的背，插在她的右腋下，等于將她的體重全掛在我的右臂上。我感到她整個人不比那兩桶牛奶重多少。我問她還需要買別的什么，她說不需要了，兩桶牛奶足夠她和她的家人一周的生活了。我差點(diǎn)問：一周七天光靠牛奶？但我及時閉了嘴。在美國，是可以把悲慘當(dāng)某種怪癖來理解的。而把悲慘當(dāng)作怪癖來尊重，也就等于尊重個性，尊重個人對生活方式及自我信仰的自主權(quán)。

我問老太太家住哪里，她說只有3個街口之遙。我決定把她交給她的家人。根據(jù)我對醫(yī)學(xué)的無知，我斷定老太太一定有脊椎錯位之類的病癥。她根本已癱瘓在我的右臂上。經(jīng)過付款過道時，她將手里的硬幣給收銀員?？顢?shù)剛好，顯然她預(yù)先做了計算，也預(yù)先打算好除這兩桶牛奶絕對不買任何其他食物。蛋鋪的牛奶便宜得像自來水。

我們走到馬路上，那股奇特的氣味我現(xiàn)在已知道了——是股類似動物園的氣味。老太太告訴我她叫安娜。我發(fā)現(xiàn)安娜的衣著是20世紀(jì)60年代的風(fēng)格，是件大致為黃色的灰外套，或說是大致成了灰色的黃外套。安娜極清瘦，衣服也過于單薄，因而她那幾乎彎成“S”形的脊柱，清晰地顯現(xiàn)在她的背上。假如把她整個人抹平直，她不見得比我矮多少。我問起她的家庭。她說：“是啊，我有個大家庭等著我去喂呢?！蔽壹{悶竟沒有一個比她健壯點(diǎn)的晚輩來承擔(dān)這采購任務(wù)。她像讀懂我的心思似的，解釋說：“我有兩個兒子，在朝鮮戰(zhàn)爭時上前線了，都沒回來。至少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回來?！?/p>

我說：“您一定弄錯了，不是朝鮮戰(zhàn)爭，一定是越戰(zhàn)吧？”

她說：“我沒弄錯，是朝鮮戰(zhàn)爭。越戰(zhàn)的時候，我一個兒子也沒有了?！?/p>

我心里暗暗大吃一驚：安娜得有八十多歲了。雖然她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算是活著，但畢竟有這把孱弱的陽壽。再瞅她的面容，不知何處使她看上去像個嬰孩，殘缺不全卻幼稚無邪，頭上稀疏柔軟的黃白絨毛在無風(fēng)的空氣里浮動。我很難啟齒地又問：“那您丈夫呢？”安娜說：“他已經(jīng)去世20年了?！?/p>

這時，我們已走過第二個街口。我由于不小的體力支出而渾身有了汗。安娜指指前面說：“看，那就是我們的家?！?/p>

她手指的地方，有一大片灰蒙蒙的鴿子，你擠我我擠你地發(fā)出打嗝似的低音。我留意她說“我們的家”，心里覺得有些寬慰。

3個街口，我和安娜竟走了四十多分鐘。其中安娜不斷請求我停一停，因?yàn)橐魂噭⊥从殖募沽阂u來。疼痛使她蜷曲、扭歪，原已變形的身軀更加走樣。我也已筋疲力盡了。總算聽到她說：“就這里?！?/p>

那是一排店鋪式的房子，大部分倒閉了，關(guān)著門，陳列櫥窗玻璃上被涂鴉，貼著招租、卜卦、文身廣告和逃犯通緝告示。那一大群鴿子見了安娜，一齊“呼啦啦”振翅起飛，轟炸機(jī)似的朝我們沖過來。我感到撲面而來的是帶著腥膻體溫的一片骯臟固體。我閉眼屏氣，躲著那羽毛間夾塵土的風(fēng)。安娜的嗓音更加細(xì)弱溫存：“我的天使們！”

她請我把牛奶倒在路邊一個破玻璃盆里。她說：“抱歉了，就只有牛奶了?！钡任艺账愿劳瓿闪藢澴拥姆?wù)，抬起頭立刻怔了——她那間店鋪房的陳列窗里一下子擠滿了大大小小的貓，大概有二十多只，全都像安娜一樣細(xì)瘦，只是眼神都直勾勾的，晶亮，被饑餓點(diǎn)燃著。我這才明白安娜所說的“家庭”。

我不敢走進(jìn)安娜的這個家庭。從敞開的門窺入，里面是一目了然的赤貧。有張床墊，有個冰箱，沒有浴室和廁所，也沒有炊事可為。我只把兩大桶牛奶給她提到門內(nèi)，大半個身體堅定地留在門外。但我還想為這個已進(jìn)入末日的孤獨(dú)老人做點(diǎn)什么。她蹲著身挨進(jìn)門，她身上的氣味馬上融入屋里暖暖的生物氣息。貓竟比安娜要干凈些，也多些優(yōu)越感。我迅速撕下一頁紙片，寫了我的電話號碼，遞給安娜：“如果有什么事——比如你的背痛要?dú)⑺滥?，你起不來去買牛奶，就給我打個電話。我住得很近?！?/p>

安娜卻沒接那號碼。她說：“謝謝你。我沒有電話?！?/p>

“你從不給任何人打電話？”

“不打。我沒電話，也沒人可打?！彼桃舛阒蚁谋茊?。

大概為省一筆電話費(fèi)。我木木地看她掩上門。貓剎那間全從陳列櫥窗里消失了，然后就聽見屋內(nèi)響起貓你死我活的歡宴聲，以及安娜嬰兒啼哭般的笑。

我站在鴿子糞便鋪成的臺階上，半天挪不動腳步。我從未見過如此的貧窮和孤獨(dú)以及衰老以及……此刻我比安娜更需要安慰和止痛。不知怎么兩眼茫然地走回了我那月租180美元的寓所，它陡然變成了天堂。我心里難過，卻又無所歸咎。

一個月之后我決定搬離那個貧民區(qū)，在海明威誕生的橡樹公園城找到了600美元月租的公寓，我才明白自己沒有那樣一顆堅強(qiáng)的心，來旁觀安娜那樣的悲慘人生。我無法將悲慘當(dāng)作怪癖來理解，從而尊重這怪癖，以至達(dá)到對于個人生存方式的尊重。

4個月后，學(xué)期結(jié)束了。我乘了火車回到那個有蛋鋪的地方。那時已是5月底，“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的天氣使貧窮得到大大緩解，或說使貧窮也得以被裝扮。我來到安娜的門前，從門的縫隙看進(jìn)去，沒有安娜了，卻仍是一地的貓。它們更瘦了，薄薄的一片，如同影子。我想安娜一定還在世，貓在等她。鄰近蛋鋪，如安娜這樣的生命總可以維持一個大致活著的狀態(tài)。這樣想，蛋鋪是功德無量的，它翼下孵著多少大致存活著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