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無邪
作者有話說: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正趕上小謝和王菲的事,作為小謝的鐵粉一枚,第一次替柏芝覺得委屈。我認識的一個雙子座姑娘在我微博下面這么評論:從沒愛過還不讓人難受,難受的是他曾經(jīng)試圖愛過她,但很快就不愛了,卻不告訴她原因。這才太讓人傷心。頓時覺得她說得好對,簡直秒殺我腦補的一切虐劇,于是就把這段話寫進這個故事了。感謝我生命中所有妙語連珠、冷靜睿智的姑娘啊。
三年前錦盒就想過,如果有一天黎寇休了她,她大概真的只剩下死這一條路。這樣一想,再難熬的日子也容易過下去。于是,她就這么數(shù)著生和死的好處和壞處,在黎夫人的位置上不知今夕何夕地活著。
黎寇新納的兩房侍妾都不是省油的燈,第一個仗著黎寇寵她,借身體不好連晨昏定省都給免了,第二個沒等錦盒開口,連珠炮似的搶白她好幾句,明里暗里嘲諷她是佞臣之女,又說她娘出身風(fēng)塵,跟個婢女有什么區(qū)別,擺什么官夫人的譜。錦盒口笨,心又細,當(dāng)場氣得面孔發(fā)白,雙唇抖著一個字都說不出,等人趾高氣揚地走了,眼淚才撲簌簌掉下來。
而且她這人還有個毛病,什么委屈都窩在心里,問她怎么回事,也不肯說,有時候問急了,她就默默淌淚。
果真又氣出了病,連看了幾個大夫也不見起色。黎寇原本就最煩她,這下更快了意,干脆正大光明宿在新夫人房里。錦盒是心疾再添新病,又憂慮自己眼下處境,到第五天發(fā)起了燒。
燒到黎寇終于不能躲著裝不知道,到她房里探望,人卻站得老遠,坐了一盞茶工夫就不耐煩了:“看個病、把個脈罷了,又不是叫你生個孩子出來,哪兒那么麻煩?!”
大夫慌慌張張將錦盒的手放下,那腕子極細,因戴了一只通體瑩潤的上等玉鐲,更顯得膚白如皓雪,仿佛觸手就能化。大夫忍不住多看一眼,被主人一催,臉紅心虛,立刻起身走去一邊開方。
藥吃了一罐又一罐,錦盒整天仍病懨懨歪在床上,眼睛能望見的就剩床頭一格窗中露出來的天,明麗瓦藍的天,一點云都不見,日頭從東邊斜到西邊,一天就這么過去了。那時候錦盒心里想,爹被貶為庶人,發(fā)配去了關(guān)外,娘在爹出事后就跟人跑了。這么死了,其實跟活下去也沒什么分別吧。
錦盒日思夜想,整個人漸漸衰弱下去,好像一個溺水的人,干脆連呼吸都不想要了。
這樣毫無章法地亂查,竟也查出了蹊蹺,是錦盒日常飲用的井水被人動了手腳,最后順藤摸瓜追到那個從不向她請安又體弱多病的侍妾身上,錦盒怎么說也是黎府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來的正房夫人,雖然她的父親被貶為庶人,但好歹曾經(jīng)也是苠國一朝之相,要是從前,焉能把一個小小的黎家放在眼中。
因此,從這個角度看,黎寇是相當(dāng)厭惡錦盒的。
那個侍妾也硬氣,打了個半死不活仍然一口咬定自己是清白的,整件事系出污蔑。管家無可奈何,不知誰給他支了一招,得知她家中還有個年幼的胞弟,將她弟帶來丟到她眼前,很簡單地告訴她:“承認,你弟弟平安無事;不承認,你跟你弟誰也別想活著離開這里?!?/p>
那侍妾叫著撲過去要奪回胞弟,被人一左一右重重壓制按回地上,她奮力掙扎,發(fā)髻松散,釵環(huán)歪斜,雙目猩紅有若泣血,仿佛瀕死的人,一聲接著一聲地喊冤枉,都破音了:“我要見黎爺……他不會這么絕情,他不會叫人這么對我的……”
管家彎腰在她耳朵邊說了一句什么,她整個人一愣,一瞬間放棄了所有反抗。
這侍妾坐實了下毒投藥的罪名,被打了幾十鞭,剝了身上衣物,赤條條、光溜溜地扔出了黎府,聽人說,最后瘋了。
后來想,也真是巧,新來的得寵的侍妾,都沒見有哪一個過了年的,不是因為自己得病,就是因為夫人生病,接二連三地給送了出去,再加上今天這一例,通透點的丫頭嬤嬤立刻就摸出了門道:這夫人明面上看著呆呆的,其實精著呢。
可轉(zhuǎn)念再又一想,本事再大能怎么著,爺?shù)男乃几揪筒辉谒砩希诉@輩子不當(dāng)官不經(jīng)商,一身好本事也不如夫君一點兒憐寵。明眼人都知道,黎寇黎爺?shù)男?,它飄在千千萬萬個女人身上,就是沒往夫人那里去。
第一個走了,第二個收聲斂氣過了些日子,見黎寇對自己的疼愛不遜往昔,也漸漸不將錦盒放在眼里。有一次狹路相逢,她撞翻了錦盒貼身丫鬟端來的藥,卻惡人先告狀,咬定對方是故意想要燙傷她。這一鬧豈止驚天動地,又因為黎寇不出面,間接地助長了那侍妾囂張的氣焰,竟對著錦盒的房門罵起來,明里指責(zé)丫頭不小心,暗里卻諷刺梁錦盒家道中落,連身邊服侍的丫頭都是次貨。
房內(nèi)錦盒一聲不吭,眼淚流得太快,都來不及擦干。
她的父親曾是苠國宰相,但因為政變時站錯隊伍,在太子苠之倒臺后跟著被貶為庶人,被現(xiàn)任苠王逐出京城,她在一夜之間由相爺千金變成平民女。她理解那侍妾的悲憤不平,她們其實沒有尊卑之分。
這是錦盒頭一回去黎寇的書房,他有午睡的習(xí)慣,錦盒并不知道,因為心怯,想著該怎么跟他開口,想著想著一抬頭,她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的黎寇。
她嚇了一跳,覺得這場景就好像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黎寇是父親梁相的貼身侍衛(wèi),在某次圍場行獵時從虎口中救下父親,自己為此所傷,血流如注,幾乎沒了半條命,相爺感念至極,前往探視時親口許下重諾,他有所求必有所應(yīng)。
那天自己穿了什么、說了什么、做了什么,錦盒通通想不起。她只記得那么多人的屋子里,黑壓壓的一大片,她自顧自地低頭想自己的事,她想母親昨夜歇斯底里的哭泣、父親的忽視;她想今早穿在大姐姐梁凈身上那條紅裙子可真美麗;她還想待會兒回去見見表哥蘇涯,她有很長時間沒見過他了。然后她就聽到聲音,并不高,但是很清晰,那個救了父親、名叫黎寇的男人翻身跪到地上,抬頭說:“我想娶梁錦盒?!?/p>
然后,她就嫁給了他。
她一直覺得父親是騎虎難下,畢竟他是丞相。等到后來嫁給他,錦盒才意識到她的父親是真的這樣想,這么多兒女當(dāng)中,她不漂亮、不聰穎,連值得人贊美的溫順乖巧也成了父親忽視她的理由之一。
再后來,她就釋然了。
黎寇的家在城西一條破敗的弄堂深處。成親的第一天,他手把手教她用灶臺煮飯;第二天,他告訴錦盒臟衣服是用水洗干凈的,不是掛在晾衣繩上就好;第三天,他哭笑不得地發(fā)現(xiàn),她用洗過衣服的水來燒飯給他吃??擅恳惶鞂﹀\盒來說都新奇有趣,像最安全的冒險,她是快樂的,錦盒一直想,那時候她真的很快樂。
黎寇問:“有事?”
錦盒搖搖頭,又點了點頭:“我可以進去嗎?”
他似笑非笑地望她一眼,側(cè)身到一邊,進到書房內(nèi)錦盒才知道這笑背后的奧秘:兩名女子衣衫不整地在他書房內(nèi),一驚之下掩著衣襟避到屏風(fēng)后。錦盒惶然回頭,黎寇雙臂環(huán)抱默立在她背后,她形容不出那一刻他的表情。
“說吧?!?/p>
忽然之間她仿佛失掉所有力氣,好像跋山涉水的人,走了很長一段路,回過頭卻發(fā)現(xiàn)她的家早已不知所蹤。
黎寇皺了皺眉:“說啊?!?/p>
錦盒一抹腮,意外觸到滿臉的淚,果然他的眼神都變了?!靶萘怂脝??”她的聲音偏冷,但因為故意放低放柔,落到聽者耳朵里,其實是相當(dāng)受用的。
黎寇明知故問:“休了誰呢?”
她烏沉沉的大眼睛很快浮起一層水光,這目光仿佛讓他愉悅:“你還沒懂嗎?”
“沒了她還會有別人,我不可能也絕不會只有你一個女人,”他保持著笑意盈盈的表情,一點不費力氣地說著傷人的話,“而且我不愛你的,你忘記了?我跟你說過的?!?/p>
他說過好幾次。
婚后,她的父親被逐出京城,她的大姐梁凈被禁足,幾位姐姐為避嫌紛紛與她撇清關(guān)系,甚至連母親都不肯見她。她太害怕了,害怕到這個世界只剩下她的眼來流出那些驚恐的淚。表哥蘇涯聽說后,特意從軍中跑出來想接她去城外避避風(fēng)頭,錦盒心想,怎么就可以這么走了,她連黎寇都沒見著,她甚至都沒讓他知道,那時候她是多么害怕。
蘇涯是個心直口快的好大哥,見錦盒鐵了心守著黎寇回來,一急之下上前來捉住她的手腕,堅定地要求:“你現(xiàn)在就跟我走?!?/p>
“我不走?!碑?dāng)錦盒決定一件事時,沒人可以改變她的意志,就好像當(dāng)初她決定嫁給黎寇,那么,她這一輩子都跟著他。
蘇涯急得眼睛都紅了:“現(xiàn)在梁相爺都垮臺了,那小子早另覓高枝去了,你等他,你等他來給你收尸還是來送休書啊?!?/p>
她說:“我不信。”她一遍遍地叫著,一聲高過一聲。這太耗費力氣,已經(jīng)哭得很累的錦盒干脆蹲到了地上,仰著頭還在說,“我不信?!?/p>
蘇涯氣得扭頭就走,走到門口又氣呼呼地回來,手指著她鼻尖:“聽好了,要是黎寇回來,你讓他來軍中找我。記住,這小子不敢來就證明他心虛,我說什么都要把你帶走?!?/p>
后來,黎寇見了蘇涯,帶著右臉頰顴骨附近三四處的傷痕回來。錦盒一見他臉上的傷就開始哭,她一哭他就笑,那種笑她一輩子都忘不了:“沒有梁丞相,就沒有現(xiàn)在的黎寇。梁錦盒,你放心,你不要求,我就不會休你。”
蘇涯不止一次氣急敗壞地罵她,企圖將她罵醒:“黎寇就是個忘恩負義的混賬,他到底哪里好!”他不是混賬,錦盒在心里低聲反駁,他只是傲慢。她的存在嚴重傷害了那些驕傲,他無法在道義上丟棄她。他和她一樣都需要忍受煎熬。
生來富貴需要太多運氣,他擁有出眾才能,卻沒那點好運,娶梁錦盒因此成了他人生中迫不得已的一件事。這一生她淌下的無數(shù)眼淚,大半都是為黎寇所流。
于是錦盒微笑,竭盡自己所能向他呈現(xiàn)自己最美麗的笑:“我不會,我不會離開你?!?/p>
黎寇漠然移開眼睛:“隨便你?!?/p>
這一次和那次其實很相似。錦盒要他休了那個目中無人的妾,他同樣漠然地回應(yīng):“隨便你?!?/p>
背過身,她的眼淚立刻掉下來。
妾哭叫著被強行送出黎府,全府看錦盒的眼神都變得不一樣,在很多人眼中她工于心計、心狠手辣,但事實上,錦盒沒有做任何事,只是她心里清楚,他在盡力償還欠父親的恩情。他的付出早多于他曾經(jīng)所得,最起碼,他保得錦盒平安無事。
梁相倒臺,除了大姐梁凈和錦盒,其余數(shù)位子女均被牽連,不是遭流放,就是被貶為庶民逐出京城。黎寇對她算是仁至義盡。
直到孫慧茹的出現(xiàn)。
她是高官之女,但因家道中落,十二三歲即被嫂嫂賣入風(fēng)塵地。想來血脈是真的存在,她的高貴和才情仿佛與生俱來,錦盒第一眼見到她就知道,黎寇一定會愛這種女人,他們有相似的傲慢。
錦盒也相信存在一見鐘情,在孫慧茹被迫接客掙扎逃出,撞到從門口路過的黎寇懷里開始。他為她贖身,將她帶回他們的家。
他一定愛她,因為她跟他從前寵愛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樣。孫慧茹漂亮、自信、機智過人,并且能言善辯,錦盒見過他們相處的方式,那種妙語連珠的對白,他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她就能猜到下一句他會說什么。她聰明,不是那種爭寵奪愛的智慧。相比之下,錦盒就像一個華麗的木偶,想起之前她求黎寇休了別的妾,他似笑非笑那個樣子,就恨不得有個人一巴掌扇醒自己。
晚間回房,錦盒抱膝縮在床上,想著想著眼淚又掉下來,侍女們了解她這個人,紛紛躲去一邊,任她自怨自艾地掉淚。
錦盒哭到兩只眼都腫成了核桃。乳娘看著心疼,但她畢竟是婦道人家,沒多少見識,大家庭中耳濡目染學(xué)的都是些上不得臺面的招。私底下她勸錦盒,男人最喜歡女人什么,不是她高貴,不是她漂亮,不是她能言善辯、討人歡心,而是他發(fā)現(xiàn)你高貴冷漠的皮囊下隱約有著別樣風(fēng)情。他的身體對你著迷,就算有千百個孫慧茹得了他的心,男人也照樣離不開你。曲意逢迎,不如在某些事上用心。
錦盒羞得滿面通紅,臊得沒處躲。她并不是不懂閨房之事,從小生活的環(huán)境沒人教過她,她以一張白紙的狀態(tài)嫁給黎寇,她什么都不懂,乳娘說得對還是錯,錦盒根本沒有判斷的能力。
她把乳娘給的藥下在茶水里,又千辛萬苦請黎寇去她房內(nèi)。后面的事水到渠成,她在極度羞怯和惶恐的狀態(tài)下接受著他,包容著他,忍耐著他,有一段時間,她幾乎感覺到了痛苦。
她著迷地看著他汗涔涔的臉,他低沉的喘息縈繞在她耳邊,她多么多么希望他能夠有一點快樂。等到她醒來,他已經(jīng)穿好衣服,背對著自己坐在床邊,天光其實未明,有一種讓人窒息的目眩神迷??吹镁昧怂X得自己快要吐出來。
黎寇回頭漠然地問:“誰教你的?”
她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于是他笑了,冷冷地說:“慧茹出身風(fēng)塵,看起來,她還不如你知道得多?!?/p>
府上的人對黎寇突如其來的震怒不明所以,他叫來所有服侍錦盒的人,問的問題也讓人摸不著頭腦,最后在乳娘身上發(fā)現(xiàn)端倪。他以服侍不周為由,將府中唯一愛護錦盒的人逐出了府。
錦盒的生母嫌她是個女孩兒,她的父親有偏愛的子女,對她也遠遠不夠關(guān)心。這些年只有乳娘愛護著她,以一個婦人樸實得近乎愚蠢的方式來愛她。錦盒痛哭著哀求黎寇原諒,被他毫不留情地回絕。
不得不說,孫慧茹在這種事情上當(dāng)真冰雪聰明,她敏銳地察覺到乳娘離開的原因絕不可能如黎寇說的那樣簡單,而是別的事,甚至是齷齪的事。
作為一個男人,能讓他感覺齷齪的很少。孫慧茹在恰當(dāng)?shù)臅r間出現(xiàn),那時房中早已亂成一團,錦盒又哭又鬧,拉著乳娘的手不讓走,她發(fā)小姐脾氣的次數(shù)不多,這是最厲害的一次。
黎寇怒不可遏的樣子連孫慧茹都被嚇到。他撥開勸說的眾人,上前俯身捏住錦盒一條手臂,惡狠狠地將她從乳娘身邊拖開,咬牙切齒的樣子壓根不像是在發(fā)火,他簡直要殺了她。她哭她鬧她張口就咬在他手背,咬出了血,黎寇也隨她,按住她,回頭怒氣沖沖地吩咐左右:“把人給我趕出去!”
錦盒放聲大哭:“不要?!?/p>
黎寇箍住錦盒,大聲呵斥她:“你到底有沒有腦子,別人說什么你做什么,今天她可以教你下藥,明天她就會讓你去殺人。你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做事之前就不能用用腦筋。”或許,他該聽聽那時候自己的語氣,那太像一個操心的父親。
處于盛怒中的黎寇并沒有意識到他說了什么,同樣,傷心欲絕的錦盒一點也沒聽進去。
只有一個人愣在那里。
乳娘還是被趕出了府。錦盒憂心如焚,輾轉(zhuǎn)托蘇涯多加照拂,蘇涯并不知道其中齟齬,只在心里又為黎寇增一條罪名,尤其當(dāng)錦盒小心翼翼問他時:“哥哥,你覺得我蠢嗎?”
她不聰明,這是公認的事,就好像她不美麗。
那目光讓蘇涯心酸,她是他眾多妹妹中最溫順的一個,也是分去他憐惜最多的一個,他想了想,回答她:“你不是笨,你只是太單純。”
錦盒臉色蒼白地對他笑了笑。蘇涯要是知道她給黎寇下藥,大概就不會這么以為。他不想看見她那種笑,過來牽錦盒的手:“走,哥帶你看虎子去?!?/p>
虎子是她托付蘇涯養(yǎng)的一只鹿,因為毛皮似剛出生的小老虎,被她命名為虎子。這是蘇涯使她快樂起來的常用方法,沒料到就在街上他和錦盒遇見了黎寇——他笑盈盈為孫慧茹戴上一支發(fā)簪,然后一轉(zhuǎn)臉,就看見了錦盒。
蘇涯伸手要拉她,拉不動,就知道他的傻妹妹又開始犯傻了。而他什么也不能做,他更不可能過去朝黎寇的臉揮出一拳,哪怕他很想這么做。
送她到黎府門前,忍了一路的蘇涯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句:“跟我走吧,姑娘。”
錦盒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著他,仿佛在問:你是認真的嗎?你真的想要帶我走嗎?
那目光讓蘇涯感覺虛弱,這只是他沖動時胡亂許下的承諾,他能夠憑借一時沖動帶走她,但又能帶她去哪里。他疼愛這個小妹妹,但他也貪生怕死。
有時候連蘇涯都不得不承認,黎寇是個男人,是他見過唯一一個稱得上敢作敢當(dāng)?shù)哪凶訚h,麻煩來了他擋,困難了來了他扛,當(dāng)初梁丞相倒臺的時候蘇涯想過帶錦盒走,離開京城,可是去哪里,不光他問自己,黎寇也問他:“你想帶她去哪兒,不,蘇涯,我該這么問,你能帶她去哪兒?”
那種譏諷似的笑刺激到蘇涯,使他控制不住揮拳相向,黎寇連躲都沒想過,任他拳風(fēng)襲來,踉蹌幾步栽在地上,蘇涯咆哮著沖過來又補上一拳又一拳:“你算什么東西,你靠錦盒才有今天,可你根本就不愛她,你不愛她你卻要娶她。說白了,你就是個吃軟飯的孬種,我告訴你黎寇,你就是個孬……”
蘇涯沒有說完這句話,黎寇的一拳針鋒相對地還擊在他臉上。兩人扭打著撲到地上。
那一次蘇涯略處下風(fēng),可今時不同往日。當(dāng)他伸手攬住錦盒瘦削的肩,將她帶入自己懷中時,他看見門口黎寇的臉,那種表情他愿意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看一千、一萬遍。
錦盒并沒有發(fā)覺黎寇的存在,她主動伸手環(huán)住他的腰,像母親撫慰委屈的孩子,悄然問:“怎么了?嘟著嘴,不高興?哪里不高興,心里不高興,為什么心里不高興,哦,因為錦盒不高興了。”
在很小的時候蘇涯就這么哄過她。聽她模仿自己的語氣重新提起,蘇涯臉上綻出一點笑,笑著笑著忽然落下淚來。
這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她成了黎寇飛黃騰達的墊腳石。蘇涯恨他,恨她的母親,恨梁丞相,也恨自己。
當(dāng)他再度抬頭時,黎寇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
孫慧茹二十歲的生辰被黎寇辦得盛大又莊重,這讓所有人看清了他的態(tài)度,他愛這個女人,史無前例地認真。
錦盒以女主人的身份穿梭于各位官夫人之間,接受著她們的蓄意恭維還有竊竊私語。她努力微笑,努力保持著她早已蕩然無存的尊嚴,她努力讓所有人覺得快活,哪怕她已經(jīng)開始想念從前在弄堂的生活,那是黎寇最落魄的時候,但喝醉的他會拉著她的手一遍一遍地說:“你不要難過,你不要哭,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她原來也快樂過。
現(xiàn)在,錦盒猜測著黎寇說這句話的對象,會否是此刻他身邊的女人。他們微笑著接受所有人齊聲祝賀,這讓錦盒有一種錯覺——他將迎娶慧茹,并且一生一世給她幸福。
她想是否應(yīng)該鼓起勇氣,向他們道一聲恭喜,黎寇一直說她愚不可及,那么這樣做是否更像一個正室該有的風(fēng)度。錦盒的笑臉在將形成前僵住,黎寇刀鋒一樣銳利的目光向她劈來,他一貫的面無表情混雜著一種難言的焦慮。
席間孫慧茹周旋至錦盒那里,錦盒有些怕這個女人,惶恐地起立。孫慧茹客氣地笑了:“梁姐姐?!?/p>
這句話不好聽,錦盒一聲不吭。
她笑得更開心點:“梁姐姐,你不要不開心嘛,以后我們都是一家人,無論怎么說,我都沒有想過這么招搖。不過是黎寇他窮怕了?!?/p>
她強忍住從心底泛上眼睛的酸意,心里想,這句話真難聽。
“我跟他從小就認識,那時候他窮,我爹看不起他,可真沒料到一轉(zhuǎn)眼就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落魄了,他卻走到今天。”孫慧茹是個純粹的尤物,跟她比,錦盒簡直還像個孩子。她的眼淚以一種聲勢浩大的方式淌下來,慧茹熟視無睹,輕聲嘆息,“有一天他突然跑到我家大聲跟我說,慧茹,你等我三年,三年后,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我爹氣得過來揍他,他躲也不躲,還在那邊大聲跟我說?!?/p>
三年前他向梁丞相求娶錦盒為妻。
“梁姐姐,我該說對不起的,替黎寇,還有我,是我們自私,我愿意用一切來彌補我們虧欠你的?!痹挼竭@里她一垂頭,伸手撫她此刻尚且平坦的小腹,語氣如發(fā)重誓,“甚至我的孩子,也可以叫你母親。”
那些錦盒曾試圖忘記的往事就在孫慧茹向她承認自己懷孕那一刻洶涌而來,她呼吸急促,扶案站起,她看不清任何東西,黑暗如同旋渦般將她吞噬。煙火在天空盛開成一朵花的形狀,然后星火鋪天蓋地向她籠罩過來,有一雙手及時地從背后攬住她的腰,她在黎寇的瞳仁中意外看見自己。
黑暗隨后溫柔地將她包裹,她長長嘆了一口氣,靈魂和身體都暫且安息,因為她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想一想上次在這雙眼睛中看到自己,是多少年前的事。
她很少見過這個男人笑,她很少見過這個男人有別的表情,她經(jīng)常見到他意氣風(fēng)發(fā)地行走在父親左右,目不斜視,可他從來沒有看過自己。除了那一天,他帶傷跪在父親面前,求娶她為妻,他的聲音很淡定,好像一件策劃已久的事,他勢必會等到回音。錦盒嚇了一大跳,她甚至懷疑這個從來沒有分一點余光給過她的男人是否知道哪一個才是自己。當(dāng)她惶然一低頭,在黎寇發(fā)亮的眼中看到她的影子。
那樣急切和絕望,仿佛他摯愛她,他匍匐到地上等待她的同意。
那具有欺騙性的目光,叫這個從未品嘗過愛情的女孩子一頭霧水地跌了進去。他應(yīng)該是愛過她的,在那個破敗的弄堂里,那個叫黎寇的男人用自己的方式愛她。家里實在太窮,錦盒做慣了小姐,壓根不懂操持生計,他二話不說就身體力行,獵了只皮毛似老虎的小鹿貼補家用,錦盒心疼那只受傷的小鹿,趁黎寇不在,送去蘇涯處托他照顧。
這不是一個擅長撒謊的孩子,她目光躲閃,手心一層層出汗,結(jié)結(jié)巴巴回答他“鹿怎么不見了”的問題:“它,逃跑了?!?/p>
后來,他飛黃騰達。他們有足夠的錢和下人,他不需要再以捕獵為生,他的身邊開始出現(xiàn)各種女人。有時候,從未愛過還不難受,真正讓人難受的是得而復(fù)失,是這個人試圖愛過你,很快又不愛了,卻不告訴你為什么,你被蒙在鼓里,只想努力把從前那點愛給拽回來,但是沒辦法了。
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孫慧茹是他真正從頭到尾都愛的姑娘,他愛她,愛到甘愿娶別的女人,來為她提供與他的愛情相匹配的生活。
錦盒睜開眼睛,四周一片黑暗,她試圖看清,無果后終于頹然放棄,她聽見屋外蘇涯氣急敗壞的聲音:“……為什么不讓我進去,哪個王八蛋規(guī)定,妹子都要死了,當(dāng)哥的只能眼睜睜地等著?”
管家惶恐:“蘇少爺,您等等,等黎爺回來再說?!?/p>
“他回來?”蘇涯冷笑,“他還會回來,他巴不得錦盒就這么死了?!?/p>
她的耳朵留意著外面的動靜,在眾人驚呼聲中有重物墜地,蘇涯近乎咆哮著:“你把她逼死了!”
房門被人從外面撞開,感受到室外的溫度,她意識到這應(yīng)該是一個晴朗的白天,她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哥,我看不見你了?!?/p>
那個人的呼吸很重,很深,像是跑了一段很長的路,所以氣喘吁吁??上КF(xiàn)在的錦盒看不清楚,否則她會覺得很有趣,這個男人兩頰有數(shù)處瘀青,鼻頭卻紅紅的,像個哭壞了的孩子。他走過來,在錦盒身邊蹲下,摸著她的頭發(fā)、胳膊和手指:“是我?!?/p>
她愣了一下,笑了一下:“是你啊?!?/p>
他忽然張開手臂惡狠狠地將她攬在懷里。蘇涯跟進來,很快就明白了,在黎寇忽然痛哭失聲的那一瞬間,整件事清晰明白地擺在了他們面前:“你是愛她的,對吧,黎寇?那就好好愛她,她很累了,她的時間,也不多了?!?/p>
黎寇心里有個人在瘋狂地點頭,歇斯底里地大叫,對,我愛她,我愛梁錦盒,從我第一天見到她開始。
她是梁丞相的小女兒,他能見到她的次數(shù)少之又少??擅恳淮斡鲆娝夹枰疵酥?,不敢分心。況且還有個蘇涯,他們是他見過的最親密的兄妹,她叫“哥哥”的聲音是他聽過的最動聽的聲音。
他假裝不羨慕、不嫉妒,他安慰自己說,種種異常只是因為自己沒有妹妹的緣故,他希望有一個妹妹,最好像梁錦盒那樣,單純一點,但不要太天真,可愛一點,但也不要太蠢。
后來有天夜里,他夢到了錦盒,那不該是一種夢見妹妹的方式。
那個女孩一無所知,像張白紙,他看錦盒的目光卻已經(jīng)構(gòu)成犯罪,忍無可忍快要發(fā)瘋的時候,黎寇向梁丞相求親。
他想過,她可能不會愛他,她可能并不愛他,她可能會傷心,她可能會怨他,但至少,他抓住了她。但情況比黎寇想象的還要讓人絕望,他興沖沖獵來一只鹿,他暫時沒有能力讓她過上從前在相府的那種生活,但他愛她。錦盒瞞著自己將受傷的鹿托給蘇涯照顧,卻找了一個蹩腳的借口來搪塞他。
一次次的試探得到的都是失望,失望太多,總有一回傷到他的心。
他陪了錦盒一整天,等她睡下后他才快步離開房間,他需要大夫,他需要找到苠國最好的大夫。在門口他撞見孫慧茹:“我懷孕了?!?/p>
他看著她,臉上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孩子是誰的?”
“你的?!?/p>
他放低聲音,幾乎誘哄:“乖,再說一遍?!?/p>
孫慧茹開始發(fā)抖:“是你的?!?/p>
他搖頭,微微笑:“孩子不會是我的,懂嗎?”
慧茹歇斯底里地大叫:“你瘋了?!?/p>
“我什么時候跟你……我記性不大好,你幫我回憶回憶?”他的笑凝成碎冰,“你很清楚我為什么要留著你。我救了錦盒,足以讓苠王心存不滿。他讓你來試探我,你都清楚,你清楚還這么跟她說。慧茹,你真該死。”
孫慧茹哭出來,她撲過來從背后抱住他,柔軟的手臂像兩條蛇纏住他的身體:“她哪里好,她愚不可及,她還給你下藥啊,她根本就配不上你?!?/p>
“我就樂意,”他笑了,“她哪里都不好,可她就是比你們所有人都好?!?/p>
當(dāng)黎寇匆匆返回錦盒房中時,她已經(jīng)醒來,翹首望著他來的方向,卻沒有問他剛才去了哪兒。他心中一酸,控制不住對她溫柔地笑:“我做了一件蠢事。”
不見她回應(yīng),只好自說自話:“我已經(jīng)解決了?!币娝耘f不為所動,有些喪氣道,“你就不問問我剛才去哪里了嗎?”
錦盒淡淡笑:“我的時間不多了?!?/p>
黎寇終于理解錦盒愛哭的原因,當(dāng)一個人窮途末路時,眼淚是他唯一能擺脫痛苦的途徑。悲慟中的黎寇展臂大力擁住她,那些淚是這場悲劇的序曲。她默然聽他無聲哭泣,他們有將近三年不曾這樣貼近,但當(dāng)重新靠近時,那感覺異常熟悉。他重復(fù)著:“對不起,對不起……”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體。三年來,每一次生病都是一次預(yù)兆,錦盒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到。
她感覺到疼痛,是黎寇在咬她的肩膀。他企圖用疼痛喚起她的感受,她任他在自己身上留下一處又一處牙印,聽到他哽咽著問:“我有沒有說過我愛你?”
錦盒已經(jīng)很累了,躺在他懷中努力睜大眼睛,想了想:“沒有?!?/p>
他哽咽著“嗯”了一聲。她的臉上滴下淚滴,錦盒分辨不出那是他的眼淚,還是她自己的。他聲音輕得好像囈語:“沒關(guān)系。以后我會說的,我每天都跟你說,我跟你說一輩子?!?/p>
“我聽得到,”她微笑,喃喃道,“真好聽?!?/p>
錦盒病死在春將來的冬末。
那是一個罕見的晴天,她昏睡了一整天,醒過來告訴寸步不離的黎寇,她很想見一見虎子。
黎寇不肯離開她,只道:“讓下人走一趟。”
錦盒堅持。
當(dāng)他回來時,迎接他的是一片哭聲。黎寇茫然中抬起頭,白羽鴿撲棱著翅膀飛過重重院落高高屋檐,虎子偎著他的腿,懵懂地看他臉上忽然下起傾盆大雨。從此往后,他是一只單飛的鴿,再也沒有一處窠臼容他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