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宸
楔子
如果不出意外,容青想,他最終會娶葉琳瑯為妻。
他們本來就該是一對。容青和葉琳瑯同是“富連成”戲班收養(yǎng)的孤兒,從小耳鬢廝磨長大。葉琳瑯出道掛牌唱《牡丹亭》時,她唱女主角杜麗娘,容青就扮演男主角柳夢梅;葉琳瑯若是演《貴妃醉酒》,那容青一定是要當唐明皇的。
戲班里上上下下都覺得他們會是梨園佳話,會白頭偕老兒孫滿堂,就連葉琳瑯也是這么認為的。
前提是,如果程陽從未出現(xiàn)過。
一
葉琳瑯是容青手把手帶大的,明明是個伶人,偏偏最喜歡西洋的玩意。
她小時候體弱多病,有一次發(fā)燒都燒糊涂了,還是堅持嫌苦不肯吃中藥,哭鬧著要讓容青請西醫(yī)來看。容青極為溺愛她,就算外面夜色正深還下著大雨,還是二話不說就雇了輛黃包車去法租界請了個老醫(yī)生回來。
她病好了以后經(jīng)常去那個西醫(yī)家里玩,又在法租界學(xué)別人玩槍。戲班子上下對她的“不務(wù)正業(yè)”議論紛紛,容青對外一律說“琳瑯的毛病是我寵的,誰有意見不妨當面來找我”。
容青那時已經(jīng)接管富連成了,沒有誰敢在班主面前說他師妹的壞話,于是就這么壓了下來。
容青知道葉琳瑯只是一時新鮮,就像是貓初次接觸外面的世界,堵是沒有用的,還不如大大方方任它去玩。事實證明容青是對的,葉琳瑯學(xué)會了那醫(yī)生的大部分本事以后,就對西醫(yī)失去了興趣。
容青堅信,只要他耐心等下去,等葉琳瑯對外界的一切厭倦了,她就會回到他的身邊。
最終葉琳瑯用手槍打活動靶時命中率突破了百分之九十五,她閑閑地把槍一扔,正要打道回府,忽然聽見身后有人在議論:“這個紀錄,簡直直追當年的程少?。 ?/p>
那時程陽正從靶場上下來,他是商會掌舵程家的少爺,西洋留學(xué)回來的,也是一手槍術(shù)出神入化。聞言,他瞥了葉琳瑯一眼,發(fā)現(xiàn)對方只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丫頭片子時,頗不以為然。
一時運氣好罷了。
程陽正式推翻這個印象,是他有一次在劇院被仇家追殺,走投無路之下隨便選了個房間藏了進去,結(jié)果剛關(guān)上門就發(fā)現(xiàn)一支黑洞洞的手槍指著他的額頭。
居然便是葉琳瑯。
程陽一拍腦袋才終于想起來,相傳富連成明天要在這個劇院借場地演出,而葉琳瑯可不就是富連成的伶人?
葉琳瑯明顯聽到外面的動靜,她偏了偏腦袋,問道:“你這是犯了什么事兒?”
程陽長話短說:“東洋人想要程家的市場份額,我不肯賣?!?/p>
葉琳瑯“哦”了一聲,干脆利落地拉開被子,對他說:“躲進去!”
追兵一腳踹開葉琳瑯的門進來搜查進來的時候,室內(nèi)空無一人,唯有床角垂著帷幔,一只手挑開白紗,葉琳瑯肩頭素白,擁著錦被問道:“外面是怎么了?”
追兵中有人認得這是秦淮名伶葉琳瑯,她若是堅持不肯讓查房他們也不好硬來,卻又不甘就這么退出去。好在葉琳瑯聽明他們的來意之后,示意他們自便。追兵甚至連床底都看過了,最后終是有一人眼尖,問道:“你床上是不是還有一個人?”
葉琳瑯微微一笑,從床底踢出了兩雙鞋子出來。
一雙是她的,還有一雙……是容青的。
眾人心中千回百轉(zhuǎn),最終只能“哦”了一聲,特別是當床上的“容青”出聲示意他們滾蛋時,他們再無懷疑,退出時還貼心地把房門給關(guān)好。
“我的腹語,學(xué)得還蠻像那么回事的吧?”葉琳瑯自小就喜歡學(xué)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若非這樣,她與程陽也不能在法租界遇見。
程陽滿心復(fù)雜,有心想到外面向人證明剛才眠花宿柳,摘下富連成一枝花的是他風(fēng)流程大少,可前提是他不想要命了……
所以他只能張了張嘴,干巴巴地說:“我會報答你的。”
葉琳瑯揮了揮手,不在意道:“我倒不稀罕你謝我,就是你千萬別把今天這消息傳到我?guī)熜侄淅锶ィ駝t我就得吃苦頭了。”
二
程陽與葉琳瑯的第三次見面,是在程老爺?shù)奶脮稀?/p>
葉琳瑯受邀唱了一場《摩登伽女》。程陽當晚還在外面和人談生意,聽說葉琳瑯登臺后緊趕慢趕趕回來,卻只來得及看對方謝幕。彼時葉琳瑯手腕上戴著七八個鐲子,又因為扮演印度女郎的緣故,額心粘著一顆水滴狀的紅寶石。
怪不得報紙上都說葉琳瑯眉目奢華,容色懾人,程陽隱約想道。
卻不知道是在無意中懾了誰的心去。
葉琳瑯下來時就看到程陽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身邊擺著兩個大花籃。他特意精心打扮過,穿著筆挺的法蘭絨西服,燈光一打,簡直風(fēng)度翩翩。
程陽頷首看著伊人披著紗麗緩緩而來,心里回想起他們兩次見面,一次漫不經(jīng)心,一次兵荒馬亂,少有這樣寧靜的時候。
程陽后來每每想起,都覺得自己是個烏鴉嘴。
當夜,他親自開車送葉琳瑯回戲班子,路上就遇到了襲擊。
他新繼承程家掌門人之位不久,明里暗里想要扳倒他的勢力不少。才剛出了大街,程陽抬眼看到火光一閃,下意識地就將身邊坐著的葉琳瑯撲倒。
車胎被打爆,轎車不受控制地撞上圍墻,葉琳瑯頭碰破了皮,被程陽從車里抱出來,她緊跟著程陽跑了兩步,轎車在他們身后轟然爆炸。
程陽死死地撲在葉琳瑯身上,手上一轉(zhuǎn),已經(jīng)開了手槍的保險栓,他踉蹌著站起來,一手摟緊了葉琳瑯,一手平穩(wěn)地端著槍。
葉琳瑯至此才終于見識到了程家少爺槍擊的水準。
盡管他剛才為了保護葉琳瑯,背后被炸得皮肉翻卷,可那像是絲毫影響不到他似的,但凡開槍,便是例無虛發(fā)。
十丈之內(nèi),生死由他!
等到程陽的人馬終于趕到,葉琳瑯不過受了點皮肉輕傷,然而程陽十分緊張地問她疼不疼,葉琳瑯垂下眼睛,看到程陽身上的血——事實上他才是那個被爆炸正面轟擊的人。
“程少,”她終于說,“我之前順手救你,不過是因為一見如故,那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呢?”
正在她身邊打轉(zhuǎn)的程陽訥訥道:“我拼命救你,也不過是因為……一見鐘情罷了。”
葉琳瑯一怔。
她在戲臺上唱了這么多年的悲歡離合,從未有人一見面,就將這一份情深捧出來給她。
容青終究是察覺到了不對勁,在程家以各種各樣的理由邀請葉琳瑯前往時。
他解決的方法也十分直接——在一次晚飯上,容青非常自然地向自己師妹提了親,唯一的理由只有“你已經(jīng)滿十六歲了”。
葉琳瑯從來都最聽她師兄的話,容青有信心,這一次她依然會回到自己身邊。
然而這一次,葉琳瑯低下頭,說的卻是:“師兄,對不起?!?/p>
這是她第一次為了一個外人違抗了他。
“琳瑯,你要知道程家的地位……他是萬人追捧的大少,怎么可能對下九流的戲子動真心呢?”容青放下筷子,平靜地說: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他真心對你。程家那樣講究規(guī)矩的深宅大戶,可容得下你?”
三
容青和葉琳瑯的婚禮定在本月初九。
程家原本將這個消息瞞得十分嚴密,架不住程陽懷疑“琳瑯已經(jīng)五天沒來找過我了”,畢竟程陽才是程家的當家人,三下兩下就套出了詳情。
出乎意料,程陽聽到這個消息竟然沒有當場瘋掉。
確切地說,他表現(xiàn)得十分冷靜,他再三確認了這件事是否是容青仗勢逼人,得到葉琳瑯點頭的消息后就沉默了。
“給我準備一份厚禮。”半晌,程陽輕輕地說,“你們不用擔(dān)心,我不會……做傻事的?!?/p>
葉琳瑯成婚的前一天晚上程陽徹夜不眠,到最后他望著沉沉夜色,有點恍惚地想,他有多久沒有為一個人動過心了?
之前以他程家大少的地位,有的是人狂蜂浪蝶一樣地往上撲,他逢場作戲過后就忘,但是葉琳瑯……
他很少見過有女孩能和他一起興致盎然地拆卸手槍,討論拜倫和貝多芬。仲夏,他曾帶她去馬場,在林間縱馬馳騁時一眾人都被他遠遠拋下,唯有紅白騎服的葉琳瑯仍能在他身邊緊緊跟隨,那一刻他銘心刻骨的歡喜即緣于此。
整整一夜,當程陽再度推開自己房門時,外面的下人被他眼底的紅血絲駭?shù)靡惑@。
“給我準備一輛車,”他低聲說,“我想……親自去送她?!?/p>
新車緩緩輾過花瓣,葉琳瑯在車內(nèi),臉色平靜。
忽地不遠處傳來發(fā)動機轟鳴的聲音,葉琳瑯猛地抬頭,只見車窗外有一輛黑色的小車疾馳而來,氣勢洶洶地轟開圍觀的人群,一個霸道的甩尾攔在了她的新車面前。
程陽推開車門快步走出,衣衫凌亂,好像一夜未睡的模樣,極其可怖。他徑自站在她的新車前,就在眾人竊竊私語中,程陽深吸一口氣,破釜沉舟一般大喊道:
“琳瑯,縱使舉世反對,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葉琳瑯捂著嘴,跌跌撞撞地推開車門,就在這時,她身邊的容青抓住了她的手腕。
“師兄,”她回頭,幾乎是有些哀求地看著他,“你答應(yīng)過的,若是他今天能出現(xiàn),證明他對我的確是一片真心,你就放我走?!彼运艜饝?yīng)了今天的婚禮。
容青不答,臉上神色陰沉得可怕。半晌,他說:“琳瑯,程陽他不會是你的良人。”
這外面有不少富連成的人,看見程陽,都面色不善地圍了過來。葉琳瑯忽地手腕一翻,袖中的手槍抵上了她自己的太陽穴。
她一襲大紅婚服,面色卻是臨死般平靜:“師兄,我最后一次求你——這是我的選擇。”
若是今天不放你走,你就要死在我面前是嗎?
“琳瑯,我一直以為、一直以為我們可以……”
容青到底還是沒有說下去。
“你既然執(zhí)意要走,那也不必再回富連成了,我們……一刀兩斷?!?/p>
這青梅竹馬十六年,他終究眼睜睜地看著她成了別人的新娘。
四
程陽娶葉琳瑯那天,聘禮是一對白金打造的手槍。這槍式樣罕見,連子彈都必須是專門配置,只有三顆。也算是為了紀念他們初見。
程家百般反對,奈何程陽心意已決。婚嫁那天葉琳瑯站在門外等了很久,終是沒有等到富連成的人露面。
程陽應(yīng)酬完里面的賓客,出來找葉琳瑯時,正看見葉琳瑯提起雪白的婚紗,向富連成的方向跪了下去,深深一叩。
十六年養(yǎng)育之恩,至此拜別高堂。
程陽走過去,輕輕扶起葉琳瑯,說:“琳瑯,我們回家了。”
葉琳瑯被逐出富連成,在最脆弱的那段時間里,一直是程陽陪在她身邊。
師兄,你說錯了,我并沒有看錯他啊。葉琳瑯默然想著。
在她的印象里,程陽始終是那天晚上舍命護他的青年。身為程家獨當一面的少爺,他偏偏會在她面前紅了臉,局促不安得像個少年一樣問她:“你能從此以后單獨為我唱戲嗎?”
與富連成脫離關(guān)系的時候,他說:“琳瑯,你還有我?!?/p>
葉琳瑯被他擁在懷里,那一剎那泣不成聲。
他們一起度過了最為美滿的第一年,春季池上聽雷,夏季階前觀雨,秋季賞花好月圓,冬季他為她放了一城煙花。
只是程陽從未將葉琳瑯帶出去介紹給他的那些朋友,葉琳瑯一開始還未覺得有什么不對勁,直到那年暮春。
秦淮傳得沸沸揚揚,說程家少爺要娶姨太太了,娶的是糧行江家的女兒,這是程家老一輩人精挑細選出來的聯(lián)姻對象,單說江家小姐的模樣,幾乎可以和葉琳瑯相提并論。
真正是門當戶對,才子佳人。
這消息隔著重重大院,在程陽的刻意隱瞞下,唯獨沒有傳進葉琳瑯的耳朵里。
程陽當年娶葉琳瑯如此順利,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答應(yīng)了家族中的長輩,若是葉琳瑯一年之內(nèi)能夠為程家誕下男嬰,延續(xù)程家的血脈,那么長輩們可以對他們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若是一年之期已到,葉琳瑯還沒有孩子的話,就要程陽娶他們指定的對象。
無論如何,這件事不能讓葉琳瑯知道。
倒不是程陽懦弱,只是他覺得,葉琳瑯如果知道了他的親事,應(yīng)該會非常非常難過。
然而那一天葉琳瑯在梨花樹下吊完嗓子,忽地一陣氣虛血弱,暈了過去。程陽因著三天后就是他迎娶江小姐的日子,一邊要瞞著葉琳瑯,一邊要強顏歡笑,簡直焦頭爛額,便吩咐下人從外面隨便請了一位大夫來看診。
葉琳瑯醒來時看到窗前落落青衫,恍惚間遲疑喚道:“師……兄?”
等容青轉(zhuǎn)過身來,她才徹底清醒:“師兄,你怎么來了?”
“程陽要成親了,在三日之后?!比萸噢D(zhuǎn)過身來,開口,便是驚天雷霆。
葉琳瑯初見容青,笑意還未曾暈開,就已僵在了面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早就說過,他不會是你的良人。你拋下一切跟他走,有沒有料到今天?”容青似乎有些疲憊,“江家小姐是他明媒正娶上了家譜的正妻,你呢?他有沒有承認過你的地位?”
“琳瑯,事到如今,你還是不愿意跟我走?”
葉琳瑯猛地攥緊了身下的床單:“……我不信?!?/p>
她說:“我要聽程陽親口告訴我。師兄,你說的這些,我統(tǒng)統(tǒng)不信。”
容青名義上是給葉琳瑯看診的大夫,他離去后只給葉琳瑯開了一張方子,葉琳瑯看過以后,面無表情地?zé)袅恕?/p>
那張藥方上寫著: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五
程陽成親那天十分熱鬧,旁人都羨慕他坐擁齊人之福。但程陽卻是心頭煩躁,像是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一般。
能出什么事兒呢?程陽仔仔細細想過一番,確認葉琳瑯那邊他瞞得滴水不漏,隨后在司儀催促聲里,挽著江家小姐江涵月,來到了大堂。
雙方家長見證,交換過戒指。眼看種種煩瑣禮儀將盡,程陽忍不住松了一口氣,忽地只聽到門外傳來一聲:“且慢!”
余音裊裊,如絲如縷。就如一盆冰水,從程陽頭頂澆下。
他僵硬地看著葉琳瑯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這幾天來連續(xù)的煩悶嘔吐將她整個人折磨成了一張單薄的紙,鬼使神差地,程陽開口問道:“你今天怎么來了?”
“我今天來,原本是想要送一樣?xùn)|西給你。”葉琳瑯安安靜靜地站在那兒,伸出手來,指尖一點華光閃過,原來那是一個精巧的荷包,金線為邊,繡著娟秀的小字:生生世世,永為夫妻。
葉琳瑯從來對這些傳統(tǒng)的東西不感興趣,也不知道她為了繡這個荷包,繡廢了多少個次品,刺破了多少次手。
“今天是我們成親一周年的日子,之前我一直在想送你什么比較好,后來讀到古人的詩: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寫得真好?!焙砂淮蜷_,里面赫然是一束發(fā)結(jié)。
江涵月挽著程陽的手,她能感覺到身邊這個人在顫抖,像是有什么情感要破體而出一樣,他嘶啞著嗓子說:“琳瑯……”
“可是程家少爺,又哪里會稀罕我這點小東西呢?”葉琳瑯微笑著,當著程陽的面,慢慢用剪刀將這個荷包絞碎,“終究是我自作多情罷了?!?/p>
她將手中的碎片揚揚灑灑一拋,隨即轉(zhuǎn)身離去,滿堂嘩然。
程陽咬著牙,半晌,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來:“給我查!到底是誰把這個消息透露給了她!”
自從那一日鬧過程陽的婚禮,葉琳瑯被鎖在宅邸內(nèi),已有半個月了。
這半個月來程陽從未看過她一次,門口派了人不準她出門,只有食水供應(yīng)源源不斷,只不過葉琳瑯全吐了出來。
她一天比一天憔悴,最后有人附在她耳邊說話,她都未曾察覺。
好不容易才聽清那個人喊她的是“葉丫頭”,那是在富連成里她的小名。
葉琳瑯掙扎著睜開眼睛,就見到一張焦急的臉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宋、宋叔?”來人是富連成里的宋六,看著葉琳瑯與容青長大,對于他們兩人之間未成的緣分,宋六是最為遺憾的一個。
宋六見她醒來,還未說話,眼淚就先下來了:“葉丫頭,你救救富連成吧!”
她不過昏迷了三四天而已,外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宋叔又是怎么進來的?
宋六定了定心神。原來半個月之前富連成就受到了排擠,資金短缺,加之秦淮的戲院都不愿再租給他們唱戲,一下子整個戲班就陷入了困境。
他們不知道自己是得罪了什么人,后來程家傳出葉琳瑯病倒的消息時,容青曾打算帶她離開,只是容青上程家要人,反倒被人痛打了一頓趕出門來,當天回來便得了大病,沒人敢上門給他醫(yī)治,撐到現(xiàn)在……已是危在旦夕了。
“我跟廚房的下人熟識,這才混了進來。葉丫頭,你要是還認富連成,就回去見你師兄最后一面吧!”宋叔說著說著,忍不住痛哭起來,“大夫都說,他恐怕是熬不過今夜了!”
葉琳瑯聞言一驚,她知道程陽一直在查證當初是誰把秘密走漏給了她,但沒想到他竟然真的會對富連成出手……
但她現(xiàn)在門外都是程家的下人,她想去富連成……談何容易?更別提容青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醫(yī)治。
葉琳瑯掙扎著起身,咬了咬下唇,終是說道:“我去求程陽!”
那天下著大雨,葉琳瑯出門時已是天黑。她說她要去找程陽,下人們也不敢過多阻攔。但是他們也只是將她帶到了江涵月的門外,小聲又有禮地說少爺在陪少奶奶,不便打擾,讓她不妨在門外稍候。說完便離開了。
雨橫風(fēng)狂,葉琳瑯披著蓑衣,看著遙遠的室內(nèi)一點昏黃燭光,在西窗上映出兩個人的身影。她褪下了自己身上所有貴重的首飾,塞在院門的下人手中,求他們替她通報一聲。然而誰肯為了一個沒名沒分又不甚受寵的伶人,而打擾了自家少爺和少奶奶的相處?
雨水從葉琳瑯的臉上滑下,像是淚水。她最終后退兩步,跪在了那些下人的面前:“求你……我真的,需要立刻見少爺一面。”
“可是少爺卻不一定想見你?!贝箝T口的下人攤開手,“實話告訴你吧,少爺前半個月每晚都在少奶奶這里,一待就是一整晚,他不會出來的。你若是想跪,那你自便?!?/p>
瓢潑大雨,她跪在一片泥濘里,渾身被雨水打得濕透,腹中也隱隱作痛。
可是她咬著唇,眼睜睜地看著窗上的人影喁喁細語,看著人影揮手,熄滅房間里的燈光。
她的天地也跟著陷入一片死寂。
整整一夜,次日清晨,有仆人來打掃門苑,驚異地發(fā)現(xiàn)葉琳瑯依然跪在那里,身子搖搖欲墜。
這時,門終于吱呀一聲開了,葉琳瑯下意識地抬頭,恰好對上程陽的目光。
她怎么會在這里?程陽后退一步,那天葉琳瑯鬧過他的婚禮以后,程家長輩向他施壓,要求他逐出葉琳瑯。幸好這時江涵月為他說話,言明只要程陽每晚留宿在她房內(nèi)滿一個月,就不為難于葉琳瑯。
就在這時,葉琳瑯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剛邁出去一步,腳下便是一軟,眼看著又要摔倒,程陽急忙上前接住她,聽見葉琳瑯在他的耳邊斷斷續(xù)續(xù)地道:“……富連成……”
“我想回富連成……求你……”
眼淚此刻方才從葉琳瑯的眼中流下,一點點滴進泥土里,她的氣息微弱到幾乎沒法察覺。程陽心里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失去這個人的恐懼。
他厲聲對身后的人說:“你們還愣著干什么?備車!”
六
到底是,來晚一步。
“班主是今天早上咽下的最后一口氣……他說宋叔會把你帶回來,他一直在等你,可是他實在是等不了了……”富連成的人看見門外的葉琳瑯,終于放聲大哭道,“他從小對你那么好!葉琳瑯你到底還有沒有心,你為什么現(xiàn)在才回來?!”
他們在說什么?葉琳瑯似是有些茫然地推開身邊想要扶著她的程陽,說:“師兄,我回來了?!?/p>
隨著這句話出口,她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氣,一下子跪倒在地,喉嚨一甜,嘔出一大口血來。
他曾經(jīng)為她唱過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容青曾來問過她愿不愿意跟他走,可是那時葉琳瑯沉浸在程陽另娶他人的痛苦中,抓過身邊的茶杯砸向他,哭著讓他滾。
誰想那一面竟是永別。
葉琳瑯的哭聲太過撕心裂肺,以至于程陽聽著都覺得慘烈,就在這時,他注意到葉琳瑯的裙擺,有血跡正在漫漫洇出。
“琳瑯!”程陽心中一緊,大喊道。
然而葉琳瑯就在他的面前,軟軟地倒了下去。
兵荒馬亂中,程陽手足冰涼,葉琳瑯就在他懷里,面如金紙,呼吸微弱。
大夫被火速請到,他排開眾人,只略微看了一下情況,就惋惜道:“這位先生,請你節(jié)哀?!?/p>
程陽僵硬著回去看他:“你說什么?”
“這位小姐懷胎不過一月,但是勞碌奔波,兼之情緒波動較大……出現(xiàn)這種事,也是在所難免……”他說著,忽地發(fā)覺程陽的臉色不對。
“她一個月前……就有了我的孩子?”程陽想要大哭,又想要大笑。他是在半個月前奉家族之命娶了江涵月,但是到頭來老天卻和他開了這樣一個玩笑。
自打容青死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們之間,再也回不去了。
容青的死徹底改變了葉琳瑯,她原先喜歡新鮮事物,喜歡花花草草,喜歡優(yōu)美的戲文,然而現(xiàn)在程陽去看望她,只能看到一身素白的葉琳瑯,容色無悲無喜,就像一攤死水。
他曾跪在葉琳瑯面前求她讓他們重新來過,然而葉琳瑯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問葉琳瑯有什么想要的,葉琳瑯平靜道:“我想死?!?/p>
這深宅大院已經(jīng)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原本以為程陽愛她,后來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她自作多情;她原本以為她還有富連成,事實證明她一無所有;她覺得自己也許能活下去,到頭來連唯一的孩子都失去了。
現(xiàn)在別人在見到她,很難相信她就是過去那個被譽為“眉目奢華容色懾人”的葉琳瑯。
比如江涵月。
她來拜訪葉琳瑯時,毫不掩飾自己那微微隆起的小腹。這樣的示威委實有點幼稚,然而她下一句話就讓葉琳瑯變了臉。
“富連成徹底垮了?!苯侣唤?jīng)心道,“今天它的那塊牌子被債主摘下來,當柴火燒了。
“你是不是疑惑為什么我久居內(nèi)院卻知道這個消息?”江涵月嬌笑道,“最開始打算給富連成一點顏色瞧瞧的人其實是程陽,他大概永遠都忘不了你曾經(jīng)親自點頭答應(yīng)嫁給容青,因此他始終懷疑你心中的那個人到底是他還是容青,尤其是容青又將他娶我的事透露給了你??墒亲詈蟊扑廊萸嗖邉澾@一切的人,卻是我呀。”
“我知道,”出乎意料,葉琳瑯的臉隱沒在陰影中,說道,“從我去求程陽的時候我就察覺到了,為什么那么巧,你和他定的是半月之期,而這半個月內(nèi)富連成就出了問題?
“江小姐,我葉琳瑯其實并不聰明,但也遠沒到可以被人當傻子玩的程度?!彼f,“你三番五次針對我,到底是為什么呢?”
聞言,江涵月的臉色終于是徹底地冷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她才說道:
“程家與我江家是世交,我從小就知道,我將來要嫁給程家的少爺。我等了十六年,結(jié)果……你到底有何出奇之處,讓他這樣對你念念不忘?
“我只是想要奪回我原本應(yīng)有的一切!我才該是程家唯一的少奶奶!程陽心尖上的那個人!”
葉琳瑯點點頭:“你只是想要這些而已嗎?”
江涵月忽然發(fā)覺不對,葉琳瑯……平靜得過頭了,她的嘴角甚至還噙著一絲笑,說道:“你既然想要,那便給你也罷?!?/p>
江涵月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只見葉琳瑯掌心突然出現(xiàn)了一支白金打造的手槍,抵著她的右胸,隨即開了槍。
昏迷前江涵月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是:“拿到了你想要的東西,然后滾得越遠越好?!?/p>
葉琳瑯時間掐算得剛剛好,在程陽踏進院子的時候,她開了那一槍。
看起來就像是江涵月客客氣氣地與她閑話,她卻蠻不講理傷人那樣。
果然,程陽幾乎是下意識地給了她一巴掌,痛心疾首道:“葉琳瑯!月兒她還懷著程家的孩子,你就算遷怒……也不必遷怒到孩子的頭上!”
葉琳瑯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你今天才知道?
“我葉琳瑯,無情無義,喪盡天良?!?/p>
七
江涵月的確拿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似是那一天濫傷無辜徹底激怒了程陽,他再未去看過葉琳瑯一眼。
“丫頭……你為什么不直接對他說呢?”宋叔自容青死后倒是留在了葉琳瑯身邊,正急得團團轉(zhuǎn),“你明明學(xué)過西醫(yī),極為了解人體構(gòu)造,你要是真想讓那個小姐死,直接對著她的腦袋來一槍不就行了?那子彈那么刁鉆地穿透了她的右肺葉,卻又恰好沒有對她造成太大的傷害,連孩子都保留了下來……你,你這是何苦呢?”
葉琳瑯出神地看著窗外:“我只是在想……若是我沒有遇見程陽,那該有多好?!?/p>
她永遠不必受愛情這種東西的折磨,會在富連成的庇護下度過她安然懵懂的一生。
葉琳瑯開的那一槍,徹底讓她和程陽的關(guān)系回到了起點。下人攀高踩低,冬天連炭火都不肯給她送,她因為那次流產(chǎn)積下的寒癥發(fā)作越來越頻繁。
然而江涵月似是還不肯放過她。
只要葉琳瑯存在在程陽眼皮子底下,她就沒辦法放心。
正好這次與程家談生意的東洋人也聽說過秦淮名伶葉琳瑯的艷名,江涵月命人來請葉琳瑯為他們唱戲助興的時候,宋叔險些沒跟那些勢力的下人拼了老命,然而他一介老人,又能護著葉琳瑯什么呢?
葉琳瑯阻止了下人們對宋叔的拳打腳踢,淡淡說道:“回稟少奶奶,就說葉琳瑯扮上相之后,自會過去。”
她原本也是程陽娶回來的人啊,怎么就淪落到玩物的地步了呢?
宋叔看著她在臺上濃墨重彩,秾艷中有種刀鋒般的冷,忍不住就淚流滿面。
一曲終,宋叔遍尋不到葉琳瑯,一打聽之下,方才知道葉琳瑯被江涵月送進了那客人的房中,并明確表示“先生若是喜歡,我們程府倒是可以割愛”。
宋叔急得幾乎要去死,忽地看見程陽從拐角處走了出來,當下也顧不得尊卑之分,膝行幾步跪在他的腳邊哀求道:“程少爺,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們家丫頭吧!她嘴上雖然不說,但我知道她心里是一直有你的!她那么剛烈的一個人,你要真把她送給別人糟?!龝赖模 ?/p>
程陽停住步子,他只是聽說今天有客人上門,然而江涵月說這一切交給她。天氣愈發(fā)冷了,程陽正在魂不守舍地想葉琳瑯會不會冷,猛然就聽到了這個消息。
隨后,一聲響亮的槍聲從廂房的位置傳來。
等程陽趕過去時,葉琳瑯衣衫凌亂,血泊中是那個客人的尸體,她手中拿著一把白金打造的手槍,程陽一眼便認得,那是他在新婚時送給她的禮物,里面,只有三顆子彈。
看到眾人驚恐的眼神,有人尖聲說要報給警察把她抓起來,葉琳瑯竟然笑了。
她轉(zhuǎn)了幾個花腔,這時她竟然還在唱,唱的是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生當復(fù)來歸,死當長相思?!彼D了頓,手槍倒轉(zhuǎn),抵在了她自己的太陽穴上,“可是程陽,我只求永生永世,再不要與你相見了?!?/p>
說著,她微微一笑,扣下了扳機。
后記
初遇時,他二十歲,她十五歲。
她嫁給他時,他二十一歲,她十六歲。
他瞞著她另娶那年,他二十二歲,她十七歲。
再后來……便是那永生永世,唯愿不見的一年。他二十三歲,她十八歲。
陽光細碎,歲月安穩(wěn),程陽在紫藤蘿下回憶著過往流年,逐漸閉上了眼睛。
壽終正寢,兒孫滿堂。
那年,程陽七十三歲,葉琳瑯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