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

【一】

八月十五，銀月高懸，人間團圓日，妖怪聚會時。

與以往人煙稀少一片死寂不同的是，這一次的妖怪聚會無論是懶得出門的遠(yuǎn)古大妖，還是狐阿七這樣剛能幻化成人形的小蜘蛛精，都被使者們強行帶到了此處，一眼望去黑壓壓的全是妖怪腦袋。

起初群妖都一副百無聊賴要死不活的模樣，可妖族族長只說了一句話，便挑起了所有妖的激情。

他說：“如來座下的大弟子金蟬子為普度眾生到人間投胎轉(zhuǎn)世了，眼下從東土大唐而來要到西天去取經(jīng)，只要能吃他一口肉，無論天資多差的妖都能修成正果?！?/p>

這年頭，無論是辛苦修道的凡人，還是冒風(fēng)險吃人的妖怪，到最后的統(tǒng)一目標(biāo)只不過為了跳出六道輪回，修成正果。

這樣的誘惑按理說沒有任何妖怪能抵御得了，可狐阿七素來好吃懶做慣了，總覺得去劫人是件非常麻煩的事，壓根提不起一點興趣。

可住在她家隔壁的那七個法術(shù)高強的蜘蛛精，為了湊齊“八”這個吉利數(shù)字，便語重心長地對她道：“知道你懶，大家都這么熟了，姐姐我也不跟你說什么，這是一個群妖崛起的時代，你若不干點成績出來，他日誰會記得有你這么一個蜘蛛精。一句話，只要能吃上一口唐僧肉，以后就算你一輩子躺在那里睡到天荒地老，也不會覺得腹中饑餓，連覓食的功夫都可以省了，你去是不去？”

想到自己僅辛苦這么一次，但未來卻可以永遠(yuǎn)悠閑地荒廢人生，狐阿七立馬精神抖擻地抱住蜘蛛精頭頭的大腿，點頭如蒜道：“愿為大王鞍前馬后，萬死不辭。”

金蟬子只有一個，但是妖怪們卻數(shù)不勝數(shù)，為了公平起見，妖怪們便按照抽簽順序決定出手時機。

西風(fēng)獵獵，碧草連天，在蜘蛛精們的虔誠祈禱中，金蟬子總算在他那三個丑徒弟的保護下平安進入了盤絲洞的勢力范圍。

在一番精心策劃后，蜘蛛精們決定色誘。

起初在她們的想象中，憑借她們的纖腰長腿迷人樣貌，對付個把凡人簡直手到擒來。

可殘酷的現(xiàn)實是，除了那只肥頭大耳的豬妖，根本就沒有任何人上當(dāng)，她們搔首弄姿半天的后果便是一人被孫猴子賞了一棒，險些被活活打死。

于是，蜘蛛精們又決定去請自己的師兄蜈蚣精出山，替自己報仇雪恨。

而狐阿七被孫猴子那一棒砸得頭暈眼花，直到蜈蚣精領(lǐng)著盤絲洞的七姐妹一起對孫猴子動手的時候，她都沒有緩過氣來，直接掉隊落在了最后。

也正是因為如此，最終當(dāng)孫猴子從天庭請來幫手，手段兇殘地將一干蜘蛛、蜈蚣一網(wǎng)打盡的時候，她才能夠僥幸跳入一旁的大河里面趁勢逃脫。

【二】

再度醒來的時候，狐阿七抬眸便瞧見了一個身著天青色道袍的筆挺身影，她第一反應(yīng)便是完了，她才逃脫孫猴子的金箍棒，沒想到又落入小道士的魔掌。

因著先前險些被孫猴子一棒打死的凄慘經(jīng)歷，原本就對和尚、道士沒什么好感的狐阿七，此時更是惡從膽邊生，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身體虛弱，一把撈過小道士替她探脈的手，便狠狠咬了下去。

她記得人間有很多關(guān)于道士善良的傳說，所以她料想一心向道的小道士絕對不會反抗。

誰知，她剛咬一口，那小道士吃痛得倒吸一口冷氣，居然順手抄起一旁的拂塵，直接敲在她腦袋上，將她砸得眼冒金星。

狐阿七吃痛，松嘴之后立馬捂著腦袋，雙眼含淚地對他控訴：“佛說的，自己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你這小道士怎么能違背佛祖的話。說好的無私奉獻(xiàn)，善待生靈呢？”

小道士動作優(yōu)雅地收回拂塵，屈指彈掉道袍上的浮塵后，幽幽地看著她道：“不好意思，你說的那種境界乃是佛家高僧才能擁有的。貧道雖心生向往，可是至今還未能修煉達(dá)到。貧道目前只知道，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許是沒有料到會有道士說出這樣的話，狐阿七瞪圓了漂亮的杏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晌，才指著小道士斷言道：“哪家的死孩子，居然還敢冒充道士！”

身份遭到質(zhì)疑的小道士也不生氣，只是十分淡定地撩起自己道袍，露出道袍上用金線繡著的“金光”兩個大字后，這才正色道：“貧道名喚辟寒，不才正是朱紫國護國道長唯一的親傳弟子，護國道觀金光觀里共同推舉的下一屆掌門。”

眼下因為重傷而暫失法力的狐阿七既打不過他，又說不過他，思索良久，為了避免自己不被這個鄰牙俐齒的可惡家伙氣到腦溢血，她決定，果斷，利落地，走人！

然而這廂她才掙扎著從石床上坐起來，那廂小道士便笑瞇瞇地攔在她身前：“施主且慢?！?/p>

狐阿七一臉戒備：“你待如何？”

小道士一臉親切：“施主，救命之恩，不可不報。”

“若我不僅不報，還打算以怨報德呢！”

“真是罪過，那貧道便只好得罪了。”

狐阿七咬牙切齒：“《道德經(jīng)》上說，方外之人，當(dāng)六根清凈，不近女色，不蓄妻、不茹葷?！?/p>

小道士眉眼彎彎：“但妖精是雌的，不算是女的。而且《太霄瑯書經(jīng)》上也說，世間因果循環(huán)，種什么因，得什么果，我救了你，你報答我，上承天意，下順人心?！?/p>

語罷，見狐阿七垂頭喪氣，他還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安撫道：“以后貧道的任務(wù)便是潛心修佛，你的任務(wù)便是專心報答貧道。貧道也不挑剔，道袍洗到纖塵不染便好，每餐膳食七菜一湯便好，道觀經(jīng)書常翻出來曬一曬太陽便好……”

還未聽完他的話，從小懶散到大的狐阿七便只覺得頭暈?zāi)垦?，急忙顫聲打斷道：“道長，我錯了，我現(xiàn)在求你把我丟回大河里，您看行嗎？”

小道士揚起嘴角，露出一口齊整的小白牙，真誠道：“施主，飯可以少吃，夢不可以亂做呢?！?/p>

狐阿七：“……”

【三】

起初狐阿七以為那個名喚辟寒的小道士對她說的身份來歷都是假的，畢竟她還從未見過年紀(jì)這樣小可來頭卻這樣大的道士?？僧?dāng)她隨他啟程，每到一處地方都有官員百姓對他夾道歡迎后，她才知道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且由于百姓對他極度推崇，不管他說什么做什么，他們都覺得辟寒道長深不可測，辟寒道長做的一切都自有道理，所以無論狐阿七如何表達(dá)一個道士帶著一個女妖怪是件非常不符合常理的事情，都沒有任何群眾搭理她。最終導(dǎo)致她試圖煽動輿論壓力達(dá)到辟寒放她歸山的美好愿望，直接落空。

到金光觀以后，為了能擺脫辟寒這個噩夢，狐阿七更是不惜豁出了老臉，時不時便在人多的地方迎風(fēng)落個淚什么的，務(wù)必讓金光觀的大小道士都知曉她是個可憐的女妖精，她每天都在被辟寒這個臭道士欺負(fù)。

如此日日在香客聚集最多的地方，堅持了一個月之后，為了維護金光觀的光輝形象，金光觀的掌門總算坐不住了。

然而當(dāng)他踏著月色而來，當(dāng)狐阿七滿懷希望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并且以為自己從此便可以徹底離開解脫的時候，辟寒卻只用了云淡風(fēng)輕的三句話便再度打散了狐阿七的美夢。

辟寒說：“我只說三句，世人如何看我，我并不在意，若只為世人而活，當(dāng)初出身貴族的佛祖又如何能夠立地成佛？所有行為，皆為本心，這是其一?！?/p>

掌門立馬斂了神色。

“凡事皆有因果，我救了阿七，阿七報恩，我必坦然受之，他日才能徹底了結(jié)這樁因果。我本心懷坦蕩，又何懼世間人言，這是其二?！?/p>

掌門神色動容。

“阿七本是妖，若放她歸山，妖無定性，誰也不知日后她是否會作惡多端，與其如此還不如將她拘在佛寺，讓她知曉世間道理，不管是于她還是于百姓，都是一樁善緣。若損我一人聲名，便可真正為民，我又何懼？這是其三。”

三句話后，掌門為自己的懷疑感到羞愧難當(dāng)認(rèn)為自己悟性不夠難以掌金光觀大局，并當(dāng)即脫下了掌門道袍交給辟寒，請他務(wù)必一定要成功馴化狐阿七這個磨人的小妖精，并帶領(lǐng)金光觀發(fā)揚光大。

至此，對于狐阿七的存在天下萬民再無任何異議，無數(shù)人對辟寒越發(fā)欽佩，甚至還有不少瘋狂的信徒嫉妒狐阿七能為辟寒處理俗務(wù)，認(rèn)為她是祖上積了百輩的德，才能擁有為辟寒做事的資格。

知曉外界評價后，狐阿七一口老血堵在喉嚨，險些擼起袖子親自去尋那些愚民談?wù)勅松務(wù)劺硐搿?/p>

而知曉此事后，辟寒卻多添了一碗飯，心情甚好的他，用完膳后當(dāng)即對著狐阿七宣布道：“眼下四海升平，正適合游山玩水，不，是云游傳道?！?/p>

狐阿七憤憤擱下碗筷，譴責(zé)道：“真是太虛偽了，什么云游傳道，你明明就是嫌待得無聊想去游山玩水，遲早有一天我要撕開你的活神仙畫皮?！?/p>

辟寒摸了摸下巴，笑瞇瞇道：“活神仙什么的我自己可從來沒有承認(rèn)過，這些世人非要添加到我身上的東西，與我有何關(guān)系？”

狐阿七：“……”

【四】

巧合的是，出發(fā)的那天，狐阿七恰好妖力恢復(fù)。

重獲力量，狐阿七險些激動得喜極而泣，當(dāng)下便直接騰云駕霧飛到半空，準(zhǔn)備今日無論如何也要教訓(xùn)辟寒這個臭道士一頓，再拍拍屁股走人。

然而面對她的氣勢洶洶，辟寒也只說了三句話，便讓狐阿七從此再也沒有想要離開的想法。

辟寒說：“你難道不覺得自己此時此刻比起受傷之前能飛得更高，法力也有明顯的增長？”

狐阿七凝神一思，果真如此，卻依舊死鴨子嘴硬道：“那又如何？”

辟寒繼續(xù)含笑道：“你雖聽不懂經(jīng)文，但在我身邊多少會沾染些悟性道意，而那些東西一能助妖魔平息心中戾氣，二能助妖魔迅速提高修為?！?/p>

狐阿七開始動搖，語氣里的堅持也越發(fā)微弱：“我，我自己修煉也可以的?！?/p>

辟寒隨手撥動佛珠，漫不經(jīng)心道：“在貧道身邊一日，抵過你修煉一年。”

狐阿七立馬從半空一躍而下，滿臉虔誠地晃著辟寒的胳膊嬌憨道：“活神仙，小的愿一輩子追隨您左右，您要往東走，小的絕對不敢往西。”

辟寒滿意地拍了拍她的腦袋：“乖。”

兩人隨即在金光觀眾僧人的夾道歡送下，一同下山。

之后狐阿七也問過辟寒，為什么天下妖怪那樣多，他卻唯獨相中了她一個。

她想，他的回答肯定是要么她是妖怪中最有慧根的妖，要么便是她身上福澤深厚瑞氣沖天，一看便不是池中物。

然而辟寒卻擱下了手中的經(jīng)書，側(cè)頭看她，眸中帶笑，用四字?jǐn)嘌裕骸皹哟?，好騙?！?/p>

狐阿七氣鼓鼓地抬手，本想一巴掌把這毒舌的臭道士直接扇到對面墻上去，可之后又想到，若辟寒當(dāng)真受傷，她便又會少一些增加修為的機會，只好悻悻地把爪子收回，嘟囔道：“出家人要厚道。”

辟寒頰邊酒窩越深：“這位妖精施主，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貧道這都是在助你歷練呢?！?/p>

狐阿七張嘴想要反駁，卻又覺得他說得好有道理，她竟無言以對。

好半晌，她才撇嘴委屈道：“反正，你就知道欺負(fù)我?！?/p>

微風(fēng)輕拂，屋內(nèi)燭火搖晃，氣溫驟涼，辟寒伸手將道袍替狐阿七披上，對她微微笑道：“我也只欺負(fù)你一個，出家人當(dāng)潔身自好有始有終，就算其他妖怪送上門來，我也決不搭理?！?/p>

還是一樣可惡的話，但狐阿七心底卻止不住地泛甜。

雖然白日里辟寒讓她幫忙處理庶務(wù)，可她每天躲懶，他也從未介意，好多次還自己動手替她洗衣做飯。且每日不管忙到再晚，他都一定會堅持念經(jīng)書給她聽，幫助她提高修為，教會她知曉世事。若得閑，還會給她講解天上星宿的故事，告訴她北斗七星的方位，也給她講牛郎織女的凄美愛情。

她雖修煉七百余載，但化為人形卻不過短短數(shù)年，難免對姑娘們的衣衫首飾充滿向往和好奇，但她知道金光觀里從不收受信徒的香油錢，是真正以慈悲為主的清廉道觀，所以她從未對辟寒提及自己的渴望。但辟寒心細(xì)如發(fā)，發(fā)覺她女兒家的小心思后也不點破，只是慢慢學(xué)會了用竹子或沉香木給她雕刻各種精致小巧的發(fā)簪，還學(xué)會了就著燈火替她縫制婉約漂亮的衣衫。

她也知道，辟寒聲名遠(yuǎn)揚，不管是凡人還是妖怪求他度化的都那樣多，他雖一一慈悲點化，但是除她以外，卻沒有留過任何人或妖在身旁，哪怕那些女妖再婀娜美貌。

狐阿七怒目而視道：“沈虛，若你膽敢對辟寒不利，我……我……”

見她“我”了半天也沒想到充滿威脅力的詞匯，沈虛嘴角笑意更濃：“狐阿七，明年桃花灼灼的時候，我?guī)Т筌妬碇熳蠂慊丶摇！?/p>

狐阿七冷哼，似給自己打氣一般，斷言道：“你不過是大殷國的太子，根本就沒權(quán)力發(fā)動戰(zhàn)爭?！?/p>

沈虛斂眉正色道：“但我不可能是一輩子的太子?！?/p>

狐阿七胸口猛地一跳，當(dāng)下便有一種極為不祥的預(yù)感。

【六】

因為沈虛的話，狐阿七很是不安，連一向清冷無波的辟寒都忍不住蹙眉，思索好一會兒，才寬慰她道：“不過大殷國的國王正值壯年，大殷與朱紫也世代交好，沈虛不會那么快繼位，而百姓想來也不會愿意支持這樣荒唐的戰(zhàn)爭?！?/p>

狐阿七這才暫且放下心來，只拉著他的袖子搖晃道：“那如果，沈虛真的發(fā)動戰(zhàn)爭，逼你在百姓與我之間選擇，你會如何？”

辟寒指尖一頓，良久，才慢慢斂了眸中的笑意，對她輕聲道：“阿七，我不愿意騙你，若真有那一日，我既不會放棄百姓，也不會對不起你，我會放你自由，然后與百姓共同面對一切結(jié)果?！?/p>

他知道，當(dāng)妖有心之后，她愛上的人，便會成為她的束縛，所以他還她自由。

畢竟若真有戰(zhàn)爭，雖最初原因都在于狐阿七，但他卻依舊愿意替她背負(fù)罪孽，哪怕最后會用他的生命洗凈那些罪孽。

眼看年關(guān)將過，若是以往她定會纏著辟寒去城中玩耍，可如今她卻只是每日虔誠地祈禱，祈禱那些所有不祥的未來都通通遠(yuǎn)離消失。

然而許是諸神太忙，并沒有聽到她的祈禱。

當(dāng)枝頭第一朵桃花綻放的時候，大殷的數(shù)十萬大軍，兵臨朱紫國下。

為了得到狐阿七，沈虛歸國后便雷厲風(fēng)行地架空了他父王的權(quán)力，讓其禪位于他，之后更是以鐵血手段將所有兵權(quán)都集中在手，無視所有人的意見，強行對朱紫國發(fā)兵。

彼時她與辟寒在城樓之上，而沈虛在城樓之下，他先對她揚起嘴角無聲道了句：狐阿七，我來了。隨后目光便挪向了她身旁的辟寒，朗聲道：“辟寒道長，一人與一國，您會如何選擇呢？”

辟寒抿了抿唇，剛準(zhǔn)備答言，狐阿七卻先一步用定身法定住了他，而后便走到城樓邊緣，看向城樓之下的沈虛道：“沈虛，我想明白了，閑云野鶴的生活不適合我，我愿意跟你回宮過錦衣玉食的生活?！?/p>

如果可以，她很想直接帶著辟寒走，但她知道，他們一走，沈虛勢必會將怒火發(fā)泄到朱紫國百姓身上，而那時以辟寒高潔慈悲的心性，他必定再無顏茍活于世，他們之間更加不會再有未來。

她也很清楚，若現(xiàn)在她獨自離去，為平息沈虛的怒火，朱紫國國王會毫不猶豫地將辟寒交給沈虛，一人與一國，對于上位者而言根本就不存在任何遲疑。

所以要平安解決這件事，最簡單直接的方法，便是她離開辟寒，跟沈虛回國。

雖然被定住了身體，辟寒并不能開口說話，但狐阿七依舊能清楚看見他眼底的淚意和著急。

北風(fēng)起，吹落滿城桃花煙雨，狐阿七抬手狠狠抹了一把眼角的淚，這才回頭對辟寒道：“辟寒，你以后的人生都沒有妖了，你一定要好好成仙。”

她說：“辟寒，你不用想太多，我并沒有那樣偉大的自我犧牲情懷，一切都不過是因為我貪慕虛榮罷了?！?/p>

語罷，她便毫不猶豫地跳下了城樓，素色的裙擺仿若在空中綻放的花。

為了保護辟寒和朱紫國的百姓，狐阿七終究選擇了跟沈虛離開。

但因為她走得太快，所以并未看見，在她跳下城樓之后，那在所有百姓心中最遠(yuǎn)離紅塵的清冷少年，抬手捂眼，淚如雨下。

【七】

一開始沈虛本想立狐阿七為后，可因為臣子們老淚眾橫地死諫，最終沈虛便給了狐阿七皇貴妃的身份，并對她保證終生都不會再有任何一個女人越過她的位置。

沈虛或許對他人殘忍無情，但對狐阿七極好，不管后宮里被塞進多少千嬌百媚的女子，他也始終只守在狐阿七的宮殿，但凡國內(nèi)進貢了任何珍品，他都會第一時間親自送到狐阿七手上。

可因為在遇到他之前，狐阿七心中便住進了一個毒舌高冷的小道士，所以不管沈虛對她再好，她也始終心如止水平靜無波。

整整一年，不管沈虛為她做什么，對她再好，她也從未對他露出過半點笑意。

元宵節(jié)那日，當(dāng)沈虛將極難尋到的夜光杯捧到她身前，可狐阿七依舊連抬眼的興趣都沒有之后，沈虛終是忍不住拂袖將夜光杯摔在地上，于清脆的破碎聲中，語氣悲涼道：“為什么我把心都掏給了你，把全天下的珍寶都捧到了你面前，但你始終忘不了那個什么都沒有的道士？”

狐阿七緩緩抬眸，原準(zhǔn)備嘲諷，卻發(fā)現(xiàn)搖曳燭火下，初見時那俊美無雙的驕傲少年，不知何時，雙鬢竟生出了白發(fā)。

她很早便聽過凡人有句話叫，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以往她以為那不過是謠傳，卻不承想，今時今日竟會有人對她如此。

所有的嘲諷到嘴邊一一咽下，狐阿七默了好半晌，才小聲道：“因為一個妖怪只有一顆心，一旦給了人，便再也收不回來了?！?/p>

沈虛冷笑：“凡事都有先來后到，那如果先讓你動心的人沒有了呢？”

察覺到沈虛意圖對辟寒不利，狐阿七當(dāng)下失聲驚惶道：“你瘋了？”

而沈虛徑直離去，再沒有回答她的話。

狐阿七原準(zhǔn)備篡改沈虛的記憶，抑或是暫時讓他身體不適無暇他顧，可因為沈虛身負(fù)帝運，還有真龍之氣保護，她的妖術(shù)對他根本就沒有半點效果。

狐阿七不知道他對其他人如何，但他至少一直對她很好，她下不了手傷他，又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對辟寒不利。

她素來腦子不怎么靈光，所以想了很久，才想出一個辦法。

若以性命為代價逆天改命呢？

起初狐阿七本想讓時光回到救沈虛的那天，可若她死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心中有妖的辟寒，余下的時間恐怕都會一直懷念她，一生不得解脫不得安好。

所以最終，狐阿七決定，讓所有的一切倒回辟寒救她那會兒，親手?jǐn)財嗨c辟寒、沈虛的所有糾葛。

一切不曾開始，辟寒便不會因為她而傷心，而沈虛也不用再因為她而痛苦。

【八】

下定決心的當(dāng)晚，狐阿七連夜趕到了金光觀，想要最后再見一面辟寒。

她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屋中替她雕刻發(fā)簪，見她到來，一向淡然的少年竟猛地失神，任由尖利的刀刃劃破指尖，良久，才不敢相信地喚道：“阿七？”

然這一次，狐阿七沒有再去銘記那些清規(guī)定律，而是不顧一切地?fù)淙胨膽阎小?/p>

因為她知道，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可以擁抱他的機會了。

辟寒伸手緩緩回抱住了她，對她輕聲道：“其實我都知道，當(dāng)初你是為了我，才會心甘情愿地跟沈虛走?！?/p>

他說：“這些日子我終于找到了一個慧根極佳的繼承人，一旦他能獨挑大梁，我便還俗，去尋找我喜歡的姑娘。”

狐阿七眼中一酸，急忙抬眸看天道：“你難道就不怕與整個大殷為敵嗎？”

辟寒沉吟道：“我只怕我給不了她錦衣玉食的生活，只怕她不愿隨我過顛沛流離的生活。”

當(dāng)初在她跳下城樓的那一刻，辟寒覺得自己心中的佛便已經(jīng)遠(yuǎn)去了。

從那時他便緊緊捂著抽疼的胸口下定了決心，他要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卸下身上的重?fù)?dān)，放下曾經(jīng)執(zhí)著的佛，去追尋他心之所至的妖。

狐阿七用力環(huán)住他的腰身，泣不成聲道：“只要你來，不管什么時候，她都是愿意的?！?/p>

培養(yǎng)一個繼承人，至少要五到十年的時間。

可沈虛卻在昨日與朱紫國國王簽訂的交好合約中提出，三日內(nèi)必要辟寒性命。

破曉在即，在施了一個睡眠術(shù)讓辟寒沉睡了之后，狐阿七珍重地吻了吻他的額頭，隨后走至庭院吐出顏色似血的妖珠，一把捏碎。

以生命為祭獻(xiàn)，讓時光倒流。

【尾聲】

時間飛快往前，最終停留在了她被辟寒從河中救上來的時候。

這一次，因為耗盡了真元，她沒能再保持人形，可辟寒依舊沒有半點嫌棄地掏出傷藥便要給她治傷。

起初，她還想再喚他一聲，可后來想到，她即將飛灰煙滅，又何苦再給他留下任何疑惑。

所以在生命終結(jié)的時候，狐阿七只是用最大的力氣將自己毛茸茸的臉湊向了他的掌心，在辟寒驚訝的目光中，輕輕蹭了蹭。

身體的力氣在逐漸消失，恍惚中，她好像又回到了當(dāng)初，她問他為什么不能成仙，眉眼清俊的少年對她微微一笑道：“因為貧道，心中有妖。”

最后含淚閉眼時，狐阿七在心底輕輕應(yīng)了一聲。

辟寒，這一世，再不會有亂你心神的妖了。

請你，安心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