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煒
出了城再往西走沒多遠(yuǎn),就是莽莽蒼蒼的大山。宗明義下了公交車,尋了一條羊腸小路,就往山里走去。
走到下午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知道翻過了多少座山頭,早就望不到城市的影子了,也聽不到城市的喧囂。他掏出手機看了看,一點信號都沒有。他不覺笑了,然后就尋了一塊石頭,坐下來歇息。
忽然,他聽到山谷里有人喊:“那是誰呀?”
他循聲望去,只見林木遮天蔽日,他根本看不到下面的情形,剛轉(zhuǎn)回頭來,就聽那人大聲喊道:“那位老伯,你別亂看了,我就說你呢!”宗明義沒想到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這就不好了。他忙著站起身,看看旁邊有一片荊棘叢很密集,正好藏人,他就鉆了進(jìn)去。
不一會兒的工夫,就見一個小伙子帶著一條大狗來到了他剛才坐著的石頭前。他透過荊棘叢的縫隙偷眼一看小伙子,不禁嚇了一跳。只見小伙子蓬頭垢面,胡子老長,衣服破舊不說,還被撕開了一條大口子,看著就不像好人。他忙著縮回頭,屏住了呼吸。小伙子沒找到他,不禁自言自語地說道:“明明就在這兒啊,這一轉(zhuǎn)眼的工夫,能跑哪兒去呢?老虎,去,把他給我揪出來!”那大狗得到了指令,在石頭上聞了一聞,然后就跑進(jìn)荊棘叢里來。
宗明義眼珠兒一轉(zhuǎn),就倒在地上。我裝死,看你還會不會自找麻煩。
那條叫老虎的大狗跑到他跟前,在他身上嗅了嗅,然后就沖著外面叫了兩聲。小伙子跟著找過來,看到宗明義緊閉雙眼躺在地上,也覺得驚奇:“剛才還好好的,這就不成啦?”他搖晃著宗明義,邊搖晃邊喊著:“大伯,你醒醒。大伯,你醒醒。”宗明義只是裝死。小伙子又伸手到他鼻子下面一試鼻息,這才疑惑地說:“還真死啦。合該我發(fā)財呀。”說著,他背起宗明義,晃晃悠悠地下了山。
宗明義想不透啊,小伙子這是要干什么?
小伙子只顧背著他下山,他卻偷偷睜開眼,觀察著周遭的情形。小伙子背著他下了山,山谷里有塊開闊地,種植著各種蔬菜,邊上有座紅磚的房子。
小伙子背著宗明義下了山,顯然也給累得夠嗆,渾身都冒著汗,還大口地喘著氣。離著房子老遠(yuǎn),他就大聲喊上了:“秀華,快來幫幫忙?!币粋€干凈利落的女人一邊應(yīng)著一邊從房里跑出來,一見到小伙子背著宗明義,就驚喜地問道:“德成,又找到買賣啦?”德成高興地點著頭說:“這是個大買賣???,幫我把他拖進(jìn)去?!毙闳A就幫著德成把宗明義從他背上放下來,兩個人一人架著宗明義的一條胳膊,就往房里拖。秀華有些疑惑地說:“我怎么覺得他的胳膊還溫呢,還挺軟的,是不是沒死?。俊钡鲁烧f:“愛死不死。反正過兩天就都是死的啦?!?/p>
他們把宗明義拖進(jìn)了西套間里,就扔在地上。德成又把宗明義的身上都徹底翻了一遍,只找到一百塊錢,還有一部老年手機。他把手機的通訊錄打開,發(fā)現(xiàn)里面居然沒有一個電話號碼,不覺笑道:“刪得還挺干凈。看來要費點兒事了。”秀華心疼地說:“你也累壞了,先歇歇吧,那些事兒我來辦著。”德成應(yīng)了一聲,就出去洗臉喝水了。秀華掏出手機,連著給宗明義拍了好幾張照片,然后就出去了。
宗明義越想越覺得奇怪:這兩人這么折騰,是要干什么呀?
德成家這房子,是三間北房,中間一間堂屋,兩邊各有一個跨間??玳g和堂屋之間,有一道門。但他家沒安門,只掛了一席門簾。東邊那間是他們夫妻兩人的臥室,西邊這間放些雜物,堂屋卻是他們吃飯的地方,還放著電腦。秀華給宗明義拍完了照片,就坐到電腦前忙碌起來了。
不一刻的工夫,德成洗完了手臉,進(jìn)到堂屋來喝了水,然后問秀華:“查到?jīng)]?”秀華搖了搖頭。德成說:“別著急??此菢幼?,是今天剛剛出來的,家里人還不知道呢。要到了晚上,他家人下班回家不見了他,才會到處貼尋人啟事。咱也不急著跟他家人聯(lián)系,先吊足了他們的胃口?!毙闳A還有些不踏實:“你確信能賺到大錢?”德成笑笑說:“確信。你看他那身打扮。雖然穿的不怎么豪奢,但卻干干凈凈,有型有款,一看就是個很講究的人。而且,他那氣質(zhì),一看就是個大儒。民間有句話,叫腹有詩書氣自華。我猜呀,他肯定是個大學(xué)教授。教授的兒女能不出息嗎?他們越是出息,越會顧及臉面,咱跟他要多少錢,他都會給。你先別看尋人啟事了,趕緊寫個帖子,就說在深山里發(fā)現(xiàn)了一位老人,兒女不管,才跑到這里來尋死的。寫得越苦越好,越慘越好。寫完了給我看看。這家伙真沉,可累壞我了,我得躺躺。”
德成進(jìn)了他們的臥室,不一會兒的工夫,屋里就響起了鼾聲。
宗明義忽然明白了,這兩口子,是要借他的事兒敗壞兒子的聲譽,好要挾著拿錢。他的兒子宗峻楠現(xiàn)在是一個局的副局長,聽說正局長馬上就要退休,兒子很有可能當(dāng)上一把手呢。這事兒要真給炒大了,敗壞了兒子的名聲,兒子還怎么當(dāng)一把手?。績鹤右遣幌胱屵@事兒炒大,那就得花錢呀。誰知道這兩個人會跟兒子要多少錢?聽他們剛才說話那口氣,好像少了也不解決問題。兒子已經(jīng)過得夠苦的啦,哪能再讓他掏那么多錢呢?宗明義暗恨自己考慮不周,居然給兒子惹下這么大的麻煩。不行,不能讓他們的詭計得逞,得跑。
宗明義斜眼往外看著。
秀華寫完了帖子,見德成睡得正香,就沒叫他起來看,躡手躡腳地來到門外,又去菜地里鋤草了。宗明義看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就悄悄爬起身,剛掀開門簾,卻見老虎正虎視眈眈地看著他。見他要出門,老虎一邊攔住了他的去路,一邊就“汪汪”地叫起來。德成和秀華聽到老虎的叫聲,都跑過來看。宗明義忙著又回到屋里,躺到地上裝死。
德成一看宗明義還在地上“死”著,就給了老虎一腳,罵道:“沒事兒瞎叫什么呢。”他來到電腦前,看著秀華剛剛寫下的帖子,邊看邊夸贊道:“寫得好,寫得好,真是入木三分啊。就是要把他罵臭。帖子一發(fā)出去,就得讓天下的人都罵他,讓他沒臉混下去。這樣,咱跟他要錢,他才肯給咱。喲,天都黑啦,我也餓了,你快做飯吧?!?/p>
秀華應(yīng)了一聲,就去做飯了。
不一會兒的工夫,飯菜端上來,噴香噴香的。那兩口子在外面津津有味地吃著,香氣傳到屋里,宗明義饞得直吞口水。他早上只吃了幾口早點,就出來了,到現(xiàn)在一天了,沒吃飯也沒喝水,肚子里早就餓得“咕咕”直叫啦??伤F(xiàn)在還不能動,只能忍著。他不由想起老婆做的噴噴香的飯菜,還有兒子給他倒的小酒兒,心里一陣難受。
那兩口子吃完了飯,又坐到電腦前。秀華搜到了一個尋人啟事,不覺驚叫道:“哎,出來了!你看,就是他!他的家人正找他呢!”秀華接著就念起了那則尋人啟事。上面是宗明義的相關(guān)身份信息和體貌特征,然后就是家里人的承諾:找到宗明義的,必有重謝。下面就是聯(lián)系方式,不錯,正是他兒子宗峻楠的手機號。這么說,家里人正火急火燎地找他呢。德成一看到這條尋人啟事,頓時興奮起來,讓秀華把宗明義的照片給宗峻楠發(fā)過去。
帖子剛發(fā)過去,秀華的手機就響了。
宗峻楠急切地問道:“我爸在哪兒?”秀華不緊不慢地說:“就在我跟前。不過,他已經(jīng)死了?!?/p>
宗峻楠急了:“他怎么死的?怎么會死的?”
秀華生氣地說:“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死的。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死了。你爸死了,你還要不要?”
宗峻楠忙著說:“當(dāng)然要。快告訴我,他在哪兒?”
秀華說:“這不著急。你先告訴我,你肯給我多少錢算酬謝費?”
宗峻楠說:“一萬塊?!?/p>
秀華一聽就跳起來,尖聲叫著:“什么,才給一萬塊?你以為你打發(fā)叫花子呢?”她生氣地掛斷了電話。宗峻楠再打,她就不接了。德成說,那尋人啟事上的身份信息就是真的了,咱到網(wǎng)上去搜搜,看看這個宗老頭兒有沒有油水。
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luò)真是發(fā)達(dá)呀,什么信息都是很快就能搜到。更何況原來宗明義原先不光在單位里當(dāng)著個小頭頭兒,而且還是單位里的秀才,滿腹經(jīng)綸,經(jīng)常寫些新聞稿子發(fā)到報刊上。這倒好,把他的名字往里一輸,再一搜,稀里嘩啦就全蹦出來啦。德成得意地說:“看看,我說的沒錯吧。他雖然是個干部,但他能寫這么多文章,說明他肚子里有貨,真不亞于大學(xué)教授。他兒子也一準(zhǔn)兒有出息。這宗姓也是個小姓,你就輸本市……領(lǐng)導(dǎo)……宗……看能搜出什么來?!毙闳A就按他說的字符輸進(jìn)去。很快,他們就搜到了宗峻楠的信息。德成得意地說道:“看看,我說的沒錯吧。這么年輕就當(dāng)上了副局長,前途不可限量啊。咱要是把他棄老父于深山不顧的帖子發(fā)出去,怕他連這個副局長都當(dāng)不成了。”
秀華點著頭說:“還真是的。他為了保全自己的名聲,一定肯花大價錢堵咱們的嘴巴了。哎,你準(zhǔn)備要多少錢呀?”
德成想了想說:“二十萬。少一分都不成!把那個帖子給他發(fā)過去,讓他先怕一怕。”
秀華應(yīng)了一聲,就去發(fā)短信。
宗明義這可急了。他一躍而起,大聲喝道:“你們不要亂來!”
德成和秀華都給嚇了一跳,老虎也嚇得“汪汪”地叫起來。德成一掀門簾,見宗明義正站在地上,手里拿著一把剪刀,刀尖直指著自己的心臟。他頓時慌了,忙著說:“老爺子,你可別亂來啊?!毙闳A在旁邊小聲說:“他不是死了嗎?怎么又活啦?不是詐尸吧?”宗明義生氣地說:“你才死了呢,你才詐尸了呢!我就是死了,聽說你們要干這缺德事兒,也得氣活過來!”
德成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兒,陰笑著說道:“你就是再多活兩天,終究還是個死。那時候我們再跟你兒子要錢,也能一分不少地要到。這周圍都是大山呀,別看你能進(jìn)來,卻出不去了。你走吧,出去找死吧?!?/p>
宗明義知道,德成說的不假。且不說他已經(jīng)在大山里迷了路,就說他已經(jīng)餓得沒了力氣,外面又冷,他只要一出去,就得凍餓而死啊。他忽然想起秀華在這里給兒子打過電話,那就是說這里有信號了。他伸手到口袋里去掏手機,這才想起手機已經(jīng)被德成搜走了,估計早就給關(guān)上了。他生氣地說:“把我的手機還給我?!?/p>
德成笑笑說:“我干嗎聽你的?”
宗明義狠狠地說:“那我就死在你這兒。等警察找到你們,看見我身上有刀傷,你們就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
德成夸張地張大了嘴巴:“大伯,你好狠呀。秀華,給他錄下來,咱們也好留個證據(jù),省得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毙闳A果真打開手機,給他錄起來。德成把手機還給了他,笑著說:“大伯,你可想清楚了,是我把你給救回來的,拿你手機是想聯(lián)系你的家人?,F(xiàn)在都還給你了。我就不留你了,你自己走吧?!?/p>
宗明義接過手機,打開一看,天吶,沒電了。他頓時慌亂起來,顫抖著問:“我能不能借你家電話用用?”德成一擺手說:“我們沒這義務(wù)。走吧,您趕緊走吧,別跟我們家出點兒事兒,讓我們說不清楚?!?/p>
宗明義沒轍了,只好往外走。
德成拿了件棉襖,夾在胳肢窩下面,一邊往外走,一邊對秀華說:“我得跟緊了他。看他一死,我就把他背回來。那幾個賣死的也正盯著這個買賣呢,千萬不能讓他們搶了去。我?guī)е匣⒆撸惆汛箝T拴好了?!?/p>
宗明義聽了這話,心里又是一顫。他停住了腳步,忽然回過頭來說:“你們不是想要錢嗎?我給你們。只要你們能送我回去,我就給你們十萬塊。行不行?”
德成一聽這話,頓時興奮起來:“真的?”
宗明義說:“我說話算數(shù)?!?/p>
德成心眼兒太多,讓宗明義給他寫了一張條子,還讓秀華在一旁錄像,表明是他自愿的。寫完了條子,德成精心地收好了,讓秀華給他做了些吃的,然后他就給宗峻楠打了電話,說宗明義就在他家,讓他帶十萬塊錢來接。宗峻楠爽快地答應(yīng)了,問清了他家的地址,然后就掛上了電話。宗明義一聽就跳起來,怒聲問道:“我說了給你們十萬,你們怎么還跟我兒子要錢?你們說話算不算數(shù)?”
德成白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你給我十萬,那是你給的。我跟你兒子要十萬,那是跟他要的。你們倆,各算各的,根本就不搭界。你要不愿給就算了,那就從我家出去吧。我接著發(fā)我的帖子去?!弊诿髁x這才明白,德成抓住了他的心理,沒辦法啊。他只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
凌晨三點多鐘,宗峻楠到了山外,就給德成打了電話,德成出去接了他。宗峻楠氣喘吁吁地來到德成家。一見到老爸,他就長舒了一口氣,寬慰地說:“爸,終于找到你了。這回我可放心了。你不知道,媽都快急瘋了。咱快回家吧?!弊诿髁x再看兒子,只見他眼睛紅紅的,身上的衣服也被樹枝刮破了,臉上還帶著幾道傷痕,不覺一陣難過,一把拉住了兒子的手,話沒說出來,眼圈兒一紅,淚先下來了。
宗峻楠扶著老爸出了山,上了車。宗明義急切地問道:“你給了他十萬塊錢?”宗峻楠搖了搖頭說:“他電話里說要,可我給他帶來了,他反倒不要了。他還給了我一張條子?!闭f著,他從懷里掏出一張紙條,遞給宗明義。宗明義一看,正是他給德成寫過的那張條子,不覺一愣。宗峻楠望著他,說道:“爸,您真想錯了。您要真是在深山里失蹤了,我們良心難安,一定會想盡辦法來找您。會找上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您覺得這樣的日子,我們過著還有意思嗎?您就是得了病,我們能在您面前盡盡孝,那也是我們做兒女的應(yīng)盡的義務(wù)啊。爸……”
宗明義昨天到醫(yī)院取了體檢結(jié)果,發(fā)覺他的腦動脈有些硬化,他可不想癱在床上,讓老伴和兒女來照顧,那不就成了他們的負(fù)擔(dān)了嗎?他就想走進(jìn)深山里,死在深山里,不給家人增加一點負(fù)累。他現(xiàn)在才明白,那樣會讓兒女更加不安。他抓住兒子的手,哽咽著說:“兒子,你放心,我再也不犯渾了,再也不干傻事兒了。唉,那兩口子一分錢沒要,你說他們折騰什么呢?”
宗峻楠說,德成那兩口子,遇到過賣死的人,被訛去了十幾萬,他們就恨透了賣死的人。他們發(fā)現(xiàn),近年來,有不少老人懷著跟宗明義相同的想法,走進(jìn)深山里來,這不正好給了賣死的人一個敲詐勒索的機會嗎?他們不想讓那些賣死的人得逞,也不想讓更多的人遭受損失,就把自己裝扮成賣死的人,其實是想及時讓這些老人們警醒,別自己一時想不開了,還給兒女帶來一大堆的麻煩。
宗明義如醍醐灌頂,頓時明白了。他回頭望了一眼,但大山里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見。他就對兒子說:“你記住了路。過幾天,咱再來看看他們。要不是他們這么用心,我到現(xiàn)在還稀里糊涂的呢,沒準(zhǔn)兒就害了你們呀。”
宗峻楠使勁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