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世間所有不開花的樹

陳若魚

1

宋千雪，像一棵開滿花的樹。

這句話我很清楚地記得，是很多年前高二的一節(jié)自習課上趙希對我說的。趙希是陪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人，可是他卻從來就沒這樣夸過我。我記得當時教室里燈火如晝，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前桌的宋千雪在燈光下，笑得春光明媚，仿若從頭到腳都閃閃發(fā)亮。

我暗暗嘆息，也許是因為知道我永遠也成不了這樣散發(fā)出光亮的人，所以我從未喜歡過她。我嫉妒她無以倫比的美貌，殷實的家境，以及左右逢源的性格。

宋千雪的好人緣，從剛進班的時候就顯現(xiàn)出來了，9月的南方城市還很炎熱，她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沓游泳館門票，帶全班同學一起去玩，吃完還帶我們?nèi)コ员苛堋Ｎ覍λ募刀室彩怯纱碎_始，坐在哈根達斯的店里，吹著冷氣，我卻怎么也吃不下那一份貴到夠我買一套蘇聯(lián)郵票的冰淇淋。

我看著被同學圍住的宋千雪，眾星捧月，光輝燦爛，都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最終，冰淇淋的誘惑還是打敗了我的自尊心。但從那天開始，我總是刻意跟她保持距離，一直到高中畢業(yè)我也沒跟她說過幾句話，后來填志愿的時候還刻意跟她報了不一樣的大學。

沒想到，她還是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候，闖入了我的生活，還是以一種炫耀的姿態(tài)。

因為，宋千雪跟趙希戀愛了。

2

在我接受這個事實的間歇里，我獨自回憶起了有關(guān)宋千雪所有的回憶。高中時代，我雖從未跟她成為過朋友，但是卻從趙希那里獲悉了她所有的細枝末節(jié)，像一個黑粉，不喜歡她，卻因為好奇心瘋狂打聽她的八卦，而她對我卻知之甚少。

我在她的世界里，完全是另一個版本，大概只有4個字：不相往來。

窗外不知名的花香飄進來，像即將破土而出的往事一樣暗香浮動，宋千雪的形象浮現(xiàn)出來，長長的頭發(fā)，大大的眼睛，嬌小的鼻翼，笑起來的時候左邊嘴角的地方有一粒小小的梨渦。趙希無數(shù)次花癡般地說過，他最喜歡她不對稱的美。

我一直被人夸好看的兩粒對稱的大酒窩，突然間就被比了下去，以至于在趙希面前，我連笑都要抿著嘴，像隱藏一個見不得人的秘密。

曾經(jīng)有一次，宋千雪請全班同學一起去自己家的郊區(qū)別墅玩，我以家中有事為由拒絕，趙希拉著我問：“蘇意，你能有什么事？你是不是不喜歡宋千雪？你有毛病??！她這么好，你干嗎不喜歡她？”

我一時賭氣，吼了一句：“我就是不喜歡，關(guān)你什么事！”

趙希愣了幾秒鐘，聳聳肩離開了。我望著他們一行人興奮地離開教室心想，是啊，她這么好，誰不喜歡她呢，誰不喜歡誰就有毛病，如果我是個男生，我也會喜歡她吧。

班里同學都知道，我跟趙希一同長大。我們住一條街，一個小區(qū)，一起從開襠褲長到喇叭褲再到現(xiàn)在流行的鉛筆褲。我喜歡他，他喜歡宋千雪，簡直如小說里一樣狗血的劇情，竟然現(xiàn)實地擺在我眼前。

最讓人絕望的是，我不能像作者一樣，大刀闊斧地刪掉宋千雪這個角色，還要眼睜睜看著她當上女主角，用主角的光環(huán)把趙希吸引到連自己叫什么都給忘了。

我想，這才是我真正不喜歡宋千雪的原因吧。

3

5月的初夏，回憶在晚風里打轉(zhuǎn)。我想起那次，趙希從上海打來的那通電話。

我一接通便聽見他歡喜地說，“蘇意你知道嗎？今天中午在學校食堂，宋千雪答應我的表白了，她是我的女朋友了，我現(xiàn)在在外邊給她買下午茶。你說，我是不是三生有幸??？”

電話掛斷之際還聽見他一長串幸福的笑，我舉著電話望著窗外那一排堅硬的桫欏樹，是啊，你三生有幸擁有她，而我三生無幸丟了你。

你花了，4年的時間追到她，而我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忘記你？

雖然我的世界里沒有宋千雪這個人，沒有她燦爛如花的笑臉，可是4年來她所有的事，我依然像從前一樣通過趙希了如指掌。第二天我便裝作打聽八卦一樣，在電話這頭咧著嘴，露出兩粒趙?？床灰姷木聘C，死乞白賴逼問趙希，他究竟是怎么表白的。

“請允許我在愛你這條路上，一條道走到黑?！壁w希說，“我就說了這么一句話，捧著一束玫瑰花?！?/p>

“……”

“我是不是很厲害？喂喂喂？怎么回事，蘇……”

趙希還沒說完，我就掛了電話，望著窗外的桫欏樹失神，忽然想起當年趙希第一次跟宋千雪表白的情形。

那是高二上學期，夜里下了一場薄薄的雪，小城外的遠山像落了一層白霜，有一種極致的美。趙希趴在窗口向遠山發(fā)呆，被正在上課的英語老師一個粉筆頭命中后腦勺。

老師問：“趙希，想什么呢？”

趙希迷迷糊糊地回答：“宋千雪?！?/p>

全班哄笑，唯有我的心一寸寸地冷下去。

眾星捧月的宋千雪只是一笑而過，仿佛對這種異性的愛慕早已習以為常。而趙希被英語老師拎到辦公室交給班主任，回教室的時候耳朵都被揪紅了。

晚自習的時候，我避過老師的耳目，悄悄問趙希到底喜歡宋千雪什么？

他呆呆地望著宋千雪的側(cè)臉說，“她就像一棵開滿花的樹。”我還沉浸在他美好的形容詞里，隨口滑出一句：“那我呢？”

趙希歪著腦袋想了想說：“你啊，就是一棵不會開花的樹，就像學校里的桫欏樹?！?/p>

4

當時高考填志愿的時候，全班有一半的學生為了跟宋千雪同校而跟她一樣選了上海的大學，這其中當然包括趙希。

我望著空白的志愿表，想起升入高中之前，我跟趙希在一家奶茶鋪說的話。

他說：“蘇意啊，到時候咱考同一所大學吧。這樣也好有個照應，我怕你那么笨會被人欺負?！?/p>

我心花怒放地點頭如搗蒜，可如今這句承諾已成空談。我是一棵不會開花的桫欏樹，我不會像宋千雪一樣八面玲瓏，我不會有像趙希這樣的死忠粉，也沒有人會關(guān)注一棵連花都不開的樹。

當我填了福建的大學時，趙希一把扯過志愿表，讓我改成上海，他說蘇意，我們不是早就說好了要在一所大學嗎？

是啊，我們早就約定要在同一所大學，可是原本的約定里沒有宋千雪呀。有她閃閃發(fā)光的地方，我怎么敢去？

我找了一個蹩腳的借口，說我要跟我暗戀的人一個學校。他立即擺起一張八卦的臉，可是我到最后也沒告訴他。

那么多學生里，只有趙希跟宋千雪被那所大學錄取，他們最終修成正果也無可厚非，可是我依然覺得難過。可是不久前我做了一個假設，如果趙希喜歡的那個人不是宋千雪，而是別的一個姑娘，不會像開滿花的樹，不會優(yōu)秀到讓我嫉妒，我的難過是不是就會減輕一些？

大腦很快給我答案，但出乎我的意料，如果趙希喜歡的人不是宋千雪，我好像就不會那么難過。

所以，我對趙希的喜歡，也許從一開始就不是愛，而是由于嫉妒扭曲了心理，放大了我對趙希的感情。我們確實青梅竹馬，可誰能保證青梅竹馬就一定要有海枯石爛的愛情？歸根結(jié)底，一切都不過是我對宋千雪的嫉妒和羨慕作祟。

我嫉妒她對人際關(guān)系游刃有余，羨慕她一切的閃光點，才讓自己像個困獸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么多年都郁郁寡歡。

我在這一刻恍然大悟。

其實，我不必像宋千雪那樣優(yōu)秀，我依然有很多朋友，我有自己的優(yōu)點，我收的情書也曾占滿桌洞。我為什么非要逼自己努力變成宋千雪的翻版，去變成一棵開滿花的樹呢？

我也突然明白，每一個不懂左右逢源的人，都像世間不開會開花的樹，自顧自的滿樹蒼郁，溫柔靜好。5

5

暑假前一周趙希打電話給我，他說他會跟宋千雪一起回來，小心翼翼地問我能不能不要再討厭宋千雪，因為他希望他的女朋友能跟他最好的朋友和平相處。

我微微出了一會兒神，露出兩顆對稱的酒窩，不斷點頭，在電話這頭笑得燦爛。

見面那天，趙希攜著宋千雪從出租車上下來。我站在烈日下給他們遞過去一把遮陽傘，宋千雪朝我抿嘴一笑，露出一粒好看的酒窩。我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不對稱的酒窩，真的比較好看，像一個人無法磨滅的獨特符號。

宋千雪對我說了一句好久不見，說完挽上我的胳臂，把趙希落在身后。她身上依然是淡淡的橙花香水，香味籠罩我的那一瞬間，我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這一切我從4年前就曾渴望，也驀地承認：像宋千雪這么好的姑娘，誰都無法抗拒。

我回頭望了一眼傻笑的趙希，想起他曾在我失落的時候安慰我。

他說，不開花的樹也有不開花的美，有人愛一樹繁花，也總有人會愛一樹蒼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