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條橙
【迷藏】
漆語安躲在衣柜里,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外面的動靜。
通過縫隙可以看到夏日熱烈的陽光正懶散地曬在房間的地板上,看似安謐的寂靜卻讓她始終懸著心。
忽然,一只大睜的眼睛貼在了外面的縫隙上,堵住了衣柜里唯一的光源。
“??!”漆語安被嚇了一大跳。
衣柜被打開了,江祺勛一臉勝者的傲然,站在被嚇得縮成一團的女孩面前。
“江祺勛!你每次都這樣嚇我,不怕我再精神分裂什么的嗎!”
沒錯,他每次都在找到她之前換著花式嚇唬她。比如上次她躲在浴室里面,見他遲遲都不來找她,便一個人無聊地玩起了水龍頭,誰知道水流著流著就變成了血紅色,也不知道江祺勛是如何做到的,而她想要跑出浴室時還發(fā)現(xiàn)門居然打不開了,最后只好呼天喊地求他放她出去。
其實是她自己從這個暑假開始,不知怎么就喜歡上了捉迷藏。她每周都得來江祺勛家,總是趁江家父母出去上班時,就躲到某個角落里去讓他找不到。不過,江祺勛嚇她也是實在出于無奈。前車之鑒告訴他,如果只是簡單地把漆語安找到,她一定就一個側(cè)身機靈地再跑掉,必須先把她嚇個腿軟才能順利逮捕。
男孩嘆了口氣:“語安,你什么時候才能讓我省點兒心?!?/p>
江祺勛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慨,因為不久之后他就要去上海讀大學了。其實本來操心漆語安也并不是他的職責,他們倆既不是兄妹也不是同學,偏偏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只是因為江家父母是漆語安的醫(yī)生。
漆語安的病比較特別,正是傳說中的抑郁癥。江祺勛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手腕上就已經(jīng)有了一條傷痕了。好在只有過那么一次,之后漆語安的情況基本比較穩(wěn)定,與其說是因為江家兩位醫(yī)生,倒不如說是多虧了江祺勛始終像大哥哥一般關(guān)愛她。
江祺勛把她摁坐在書桌前面,說:“快開學了,還不知道快些補作業(yè)!”
他是知道的,她對學校和學習之事從小就抱著完全無所謂的態(tài)度。這對抑郁癥患者來說很正常,對很多事情關(guān)心不起來,心里對世界麻痹。
所以此時她同樣將一堆作業(yè)推開,告訴他:“高三又怎樣,我不在乎讀不讀大學。”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同樣的話她說了不止一次。而他已經(jīng)有了足夠耐心,只是微笑著把作業(yè)本和書再一本本端正地放在她面前。
他笑得俊朗溫柔,遞過去一支筆,說:
“現(xiàn)在的學校不允許體罰,不過你寫不完我會打你手心?!?/p>
漆語安恨恨地想,笑里藏刀最可怕!
“我寫我寫!”她不耐煩地皺眉頭,一把抄過他遞來的筆,咬著筆頭就開始苦思冥想起來。
身患抑郁癥的人,包括痛覺在內(nèi)的感覺是會變得遲鈍的,所以她其實并不怕疼。第一次他說要體罰她時,她眼神黯淡,坐在書桌前如同雕塑一般不動,作業(yè)一個字也沒寫。那時她才上初中,他拿著木尺不忍用力打她,但又怕太輕了起不到教育的效果,所以一板板打得是輕輕重重,最后居然還是把不大的手掌心打腫了。江祺勛疼到心底去了,后來還自責得躲起來哭,而漆語安卻從頭至尾都面無表情,仿佛真的沒有感覺似的。
事情后來變得很有趣。漆語安照樣不寫作業(yè),卻會自覺地把手掌伸給江祺勛,搞得他只好又打她手板??墒菐讉€月之后的有一天,漆語安忽然狡黠地笑了,木尺打下去的時候,她將手抽了回去。她說:“我錯了,少打幾下,好疼的?!?/p>
【孤單】
漆語安這次讓江祺勛徹底吃了一驚,她居然在開學前一周將本來剩了大半的作業(yè)全部搞定了,完全不符合她的風格啊。
江祺勛眉心一皺,第六感得知她是有目的的。
果然,她悄悄問他:“你爸媽為了觀察我的病情,從小就每周都讓我來你們家,后來直接把我扔給你來照看了?!彼D了頓,眼睛閃著光,“一定付了你不少工資吧!”
江祺勛被噎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又說:“你要走了,帶我去次游樂園吧?!闭Z氣里有些被蹩腳掩飾的難過。
“好說。”
漆語安平時在學校確實有些任性,她時常不想上課,就會跑去他的教室門口看他上課,之后江祺勛還得替她反復向老師道歉,希望能夠?qū)加幸钟舭Y的她寬容對待。其實她現(xiàn)在的性格也挺活潑的,基本看不出有什么抑郁,而江醫(yī)生卻始終不肯承認她已經(jīng)治愈。
總之江祺勛很多時候也拿她沒有辦法,比如到了游樂園就根本阻攔不住她想進鬼屋。
漆語安的膽子似乎一點兒都不大,在家中捉迷藏時就能被他的小把戲嚇個半死,如今在鬼屋里更是緊緊抓著江祺勛的衣服,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地緊貼在他身后。
“喂,你這樣偷偷摸摸走路很像鬼?!彼滩蛔⊥虏?。
突然所有燈都黑了,前面的人不知遇到了什么,幾個人尖叫地跑了回來。
江祺勛感覺被撞了一下,身后被緊緊拉著的衣服就一下子變輕松了。
他慌張地回過頭,叫著她的名字:“語安,語安!”
可是沒有回答。
他伸著手想要找到她,卻怎么也摸不到。
工作人員帶著手電,歉意地告訴大家電路出了問題,所以來帶大家出去,江祺勛借著燈光四周看了看,漆語安果然不見了。
他在外面等待著電路維修,此時已急得滿頭大汗。
半個小時后,鬼屋內(nèi)的所有燈亮起,完全沒有了恐怖之感,他瘋了般沖進去找漆語安。
又是一場迷藏。
找到她時,她呆呆地站在某處,看到他便笑了。
江祺勛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她。
“被找到了?。 彼f。
他沒有說話,感覺到胸口的襯衣上有溫熱的水汽。
“原來抓不到你,孤單的我,一點兒也不害怕,我本以為能夠自己找到出口的。你不用擔心,你去了大學,只剩下我,我也可以獨自堅強的?!?/p>
這正是江醫(yī)生不肯承認她治愈的原因。她表面看似正常,但也許只是因為將一切都倚靠在了江祺勛身上,大家都很擔心,江祺勛這一走,她的內(nèi)心再次轟然崩塌。
【離開】
8月底,夏天的尾巴,新學期的漆語安有了屬于自己的單車。
報完名后,江祺勛和她一前一后騎著車,悠哉悠哉地騎行在兩邊是蘆葦瘋長的小路上。
這次他只是來陪她報名交錢,順便向恩師告別。
他囑咐她要好好學習,不要再隨性逃課。她都漫不經(jīng)心地答應(yīng)。
也許是出門前沒有查黃歷,江祺勛那輛載了她兩年的單車忽然拋錨掉鏈子,而他更是不知道在走什么神,就摔在了地上。
膝蓋上摔破了很大一塊,漆語安擔心得手忙腳亂,從沒載過人卻執(zhí)意載著一米八的江祺勛向?qū)W校奔去。
校醫(yī)室的老師給江祺勛的傷口消了毒,包上了紗布。漆語安剛舒了一口氣,就看見門口進來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孩,徑直湊到江祺勛跟前問寒問暖。
聽談話大概是他之前的同班同學,兩個人很熟稔的樣子,而漆語安在一旁沒人搭理,反而不尷不尬地多了出來。
“那個,我去交報名費了?!彼炎约捍虬l(fā)了出去。
心底卻怎么也不是滋味。
江祺勛后來也沒等到漆語安再回校醫(yī)室找他,只好獨自打車回家,卻得知漆家打電話過來說她還沒有回家。
“又玩捉迷藏!”
這次漆語安一個不高興,就直接離家出走了。一路上她不斷地想:“他要走了,我真的能獨自堅強嗎,為什么仿佛又都失去了意義?!?/p>
可是手機上不斷閃起江祺勛的來電,她不知為何,都不愿接起。
直到晚上10點半,他已經(jīng)打了200多個電話,她終于在手機沒電之前接了起來。
“漆語安你鬧夠了沒有!沒有我在,誰也不會為你的胡鬧埋單!”
“你走啊,反正你要離開,我早就知道了,都要離開我!”
“好??!不過你想清楚,到底是別人離開你,還是你離開別人!你記得嗎,你說你自己能夠找到出口的……”
手機忽然沒了電。
出口。
她無助地坐在地上哭了起來,這次她真的沒想胡鬧,她就是小氣江祺勛和別的女生也那樣要好。女孩子都會小心眼的??!
她終于還是一個人灰溜溜地回了家,可是卻發(fā)現(xiàn)爸爸媽媽都不在!
她忽然覺得恐慌,他們?nèi)チ四睦?,不會還在大街上找她吧!
此時她只能想到去江祺勛家里尋求幫助。
她用力敲開他的家門,哭著說擔心這么深的夜,爸媽可能還在外面滿世界找她。
江家的兩位醫(yī)生也連忙出來安慰漆語安,讓她先別著急,馬上幫她打電話聯(lián)系他們。
江祺勛看著流了一臉眼淚鼻涕的漆語安,說:“還走不走了?”
“不走了不走了!我錯了!”
他原本憂心忡忡的臉,忽然忍俊不禁起來。
“好啦好啦,你爸爸媽媽都在我們家!”
原來這是江祺勛的主意,讓漆語安換位體驗一下她給別人帶來的麻煩,江家兩位醫(yī)生也覺得可以一試。原本焦急的漆家父母也決定同意配合醫(yī)生,特殊對待這個有些不同的患者。
【你比別人略偉大】
這個晚上有淚有笑,但終究是個大團圓。
不,還沒有結(jié)束。
江祺勛是萬萬也沒有想到漆語安會在這個時候自覺伸出手掌。
“你打吧,反正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p>
他被逗樂了,卻毫不客氣地拿來了木尺。
她緊張地皺起了眉頭,他才剛做了一個要打下去的姿勢,她已經(jīng)準備好縮手了。
打個手板都這么斗智斗勇了。
當初江醫(yī)生決定不將這個女孩放在醫(yī)院調(diào)養(yǎng),而是讓她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兒子成為朋友,這個大膽的嘗試險些讓她在青春時誤入歧途地把自己的世界倚在他身上。不過心永遠比想象的還更堅強一點點,黑暗和孤單都只能依靠自己走出來,就像手掌被打疼了只有靠自己去躲。
兩個月后,漆媽媽喊著正在做題的漆語安:“江阿姨叫你周末去她家吃飯,看看你最近情況如何?!?/p>
她有些不耐煩:“沒空沒空!江祺勛考了個復旦,我都快趕不上了,哪里有時間應(yīng)酬!”其實她心想,她不去復旦看著他,又有花枝招展的幺蛾子去趕著江祺勛了怎么辦!女孩子的小心眼當真不太好改。
不過所有人都沒有想到,沒有江祺勛,她的內(nèi)心世界不但沒有崩塌,反而堅固得如同一個正常的孩子。
青春時忽然明白這個世界好大好大,一時搞不清方向是很常見的事。無助時多么渴望一個同伴,最好是溫暖而又全能的那種,其實不過是將自己想得過于脆弱,也許需要的正是失去和傷痛,才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力量可以有多偉大。
所以迷路得再遠也沒有關(guān)系,只要記住,不是上帝不是神仙,也不是別人,而是只有你自己才能夠拯救自己,因為你比任何人都還要略偉大一些。